四
他們在穿越的時候分開了。
一開始進入時光隧道的時候,他和她還是在一起,互相可以觸碰到。就像是在遊樂場坐過山車,她在前麵,他在後麵,雖然上下起伏不斷顛簸,他們總是如影隨蹤,距離很近。隨著時光的加速,他看見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在迅速地拉開。他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但是他抓不到她。他看見她的神色有些恐懼,看見她把手也向著他的方向伸出來,但是他的指尖觸不到她的指尖。他看見她張著嘴像是在呼喊著她,但是她的聲音淹沒在呼嘯的時光之中。他不知道她在喊什麽。他想她在叮囑他,讓他在揚州城等著她。他把手縮回來,兩手在嘴邊卷成一個話筒,對著她的方向大聲喊:我在揚州等著你。他看見她的身影在時光隧道裏顫抖,在顫抖中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之外。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他恐懼了。他怕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如果他們穿越到不同的時代,那麽他就可能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他沒能穿越到宋朝。
他沒能像原計劃那樣地穿越到宋朝。他穿越到了明末。而她卻全無消息,不知道穿越到了哪裏。也許她去了她想去的宋朝,也許她去了盛世的唐朝,也許她也跟他一樣穿越到了明末。明末是一個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年代。他讀過明朝的曆史,他知道,雖然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崇禎殫精竭慮地想力挽狂瀾,但是明朝大廈將傾,外有強大的清軍叩關,內有遍地饑民組成的農民軍掏心挖腑,腐朽到根子都爛了的明朝的氣數已經盡了,已經誰都挽救不了了。
他隻是擔心她,在這種兵荒馬亂饑民四起到處烽火連天的日子裏,她一個從未來世界穿越回去的女人,會不會遇上壞人,會不會受人欺負,會不會經受各種磨難,怎麽能夠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
穿越之前,他把自己攢的工資都換成了金子,又找家裏要了一些錢也換成金子,一大部分都偷偷的放在了她的包裏,一小部分自己帶著作為盤纏。靠著這點兒金子,他跟隨著因受戰亂而遷移的人流,沿著長江兩岸的崎嶇的道路東下,向著揚州逃難。一路上,他經曆了說不盡的顛沛流離,道不完的風餐露宿。白天他坐在拉滿人的馬車上,晚上住在許多人睡在一張大床上的簡陋的馬車店裏。
逃難的路上總是不斷地下著雨,就像他跟她去小城的火車上。路上坑窪不平,到處是水坑。馬車的車輪在水坑裏碾過,碾出粘稠的泥水來。他坐的馬車上有一個帶著小孩的婦人。婦人說也是去揚州,回父母家。婦人總是看著他。婦人說,總覺得他有些怪,覺得他跟別的人不一樣,說話不一樣,做事也不一樣。婦人說,他經常冒出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來。他笑了笑,減少了說話。他盡力掩飾著自己,不想讓人看出他是穿越來的。
晚上躺在馬車店的通鋪上,他幾乎無法相信,他已經回到了將近四百年前的時代。他躺在一個角落裏,眼睛透過窗戶紙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和偶爾冒出雲層的月亮。月亮出現的時候,馬車店的大屋子被籠罩在模模糊糊的藍光之中,屋頂上露著堅實的檁條,四壁是糊著泥巴的磚牆。他的左右兩側的鼾聲四起,隻有他無法入眠,依然在想著十九歲的那一年,在校園的大禮堂裏,倘若他不是那麽懦弱,他跟她也許早已經就幸福的在一起,今天就不會躺在這裏了。他想起了現代社會的許多好處。過慣了現代生活的人,回到過去的時代,就像是過慣了優越生活的人,一下被拋入什麽都沒有的環境裏。在那種沒有電燈,沒有電冰箱,沒有空調,沒有電視,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的時代,在那種人們辛苦一生隻為了能夠吃飽飯的時代,他才體會出,現代的人其實有多麽豐富的物質,現代的人其實是多麽的幸福,但是現代的人又多麽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他雖然從小嬌生慣養,但是骨子裏卻是一個能吃苦的人。對他來說,身體的疲累,肚中的饑餓和惡劣的環境固然艱苦,但是他能夠承受得住。而且當所有人都處在同一環境裏時,那種痛苦就被減輕了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能否吃得了這種苦。她把穿越的想法告訴他時,他們都沒想到,會穿越到這麽一個戰亂的年代,也沒有想過從前人們的生活會這麽苦。好在他身上還有一點兒金子,他不用完全靠兩隻腳走到揚州,晚上至少也能在馬車店裏的爬滿了虱子的大通鋪上睡一覺。一路上他盡量節省著錢,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戰亂的環境裏,隻有身上的這點金子才能幫助他和她生活下去。他隻有一個想法,要早些到揚州城,在那裏開一家小小餅屋,等著她。
像他們約好的一樣,他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揚州,在這個經常籠罩在煙雨中的古城開了一個小餅屋,做蛋糕和甜點。這是他跟她約好的重逢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能夠等到她的希望。揚州城比他想象得還要美麗一些:江南的濕雨侵潤著茵茵的綠草,暖暖的風拂著既嫵媚又美麗的揚州女人的麵孔,載滿旅人的馬車從店門前得得地踏過。薄暮餘輝時,炊煙渺渺,近處的屋舍籠罩在昏暗之中,遠處的天際是通明的紅色。小小餅屋裏爐火熊熊,彌漫著蛋糕的香氣,門口站著排著隊的顧客,等著買走可口的蛋糕。他的手藝不太好,但是因為沒有人會做蛋糕,他的蛋糕的銷量還是不錯。他在小餅屋裏每天做著蛋糕,每天等待著她的到來,盼望著有一天她會掀開門簾,走進小餅屋來,看見他,跟他說一聲,終於找到你了,你果然等在這裏。
五年很快就過去了,他經營著小小的餅屋,在揚州城裏等著她。她卻依然杳無音信。五年了,小餅屋來來往往了成千上萬的顧客。五年了,他做了有成千上萬個蛋糕。五年了,他見過無數張陌生的臉。五年了,那張熟悉的臉龐沒有出現。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五年了,如果她跟他穿越到一個時代,她總會到小餅屋來看一看吧。但是她沒有。他跟她最後在穿越中分開的時候,他二十二歲,她二十三歲。五年之後,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依然守候著小餅屋,在等著她。他相信這五年之中,她一定遇到了什麽人。像她那樣美麗聰明的女子,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她一定已經嫁人了,恐怕也有了孩子了。想到此他就覺得很悲哀。但是他能怎麽做呢?他回不去現代了。他隻能在這裏等待,等待一個也許最終回來,也許不會來的人。
漫長的等待。寂寞的等待,像是沙子溢滿心胸的等待。慢慢的,他覺得自己的心變得沙漠一樣的荒蕪了。綠草被沙漠侵蝕,河流變得枯幹,他覺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隻沙漠裏載著重物低著頭走路的駱駝,隨時會在暴曬的陽光下倒下,死去,變成風幹的醬黑色的皮包的屍骨。他有時會想起北京,想起自己的家人來,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母親的顫抖的手。母親的手因為過於勞累,從年輕的時候手就哆嗦,端碗的時候,可以看見碗在微微地顫抖。從穿越到現在已經五年了,五年來,他無法知道自己在北京的家發生了什麽。他總是納悶兒,母親現在怎麽樣了,母親的手現在還端得起碗嗎?想起母親的時候,他總是滿懷則內疚。他還不知道母親已經在這五年之內離開了人世。如果他知道的話,他會更內疚一些。
他在揚州城苦心經營小餅屋,等著她的五年,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很大變化。李自成的農民軍攻入了北京,崇禎皇帝在北京景山的一棵歪脖樹上自縊而亡了,明朝剩下的最精銳的抵禦清軍的關寧鐵騎,在吳三桂帶領下投降了清軍,引狼入室。在吳三桂和一些降兵降將的引領下,滿清八旗的凶猛騎兵橫掃農民軍和殘餘的明軍,鐵蹄踏遍了北方,又踏入了南方。
戰火的愁雲終於籠罩住了美麗的揚州城。明朝的督師史可法在揚州城樓誓師與揚州共存亡,要和清軍決一死戰。他知道,揚州城是守不住的。他知道,在這場激烈的守城戰鬥中,清軍會死去一個貝勒和幾個高級將領,他們的葡萄牙重炮最終會轟開城頭的西北角。揚州城在激烈抵抗後終會失陷,清兵會縱火屠城,留在城內的八十萬居民會被全部屠戮。“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揚州,會在這場浩劫中成為屍橫遍野的鬼城。“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繁華之地,會成為一片被火燒過,被血水浸透過的充滿了恥辱的廢墟。他更知道,負責守城的史可法會在自刎未遂之後被清軍俘獲,寧死不屈,在城裏被處死,屍骨都找不到,最後隻能在城外梅花嶺留下一處衣冠塚。大學時在一個梅花如雪的日子裏,他曾經去探過梅花嶺,看見過題有“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史可法衣冠塚。
他看到城外的百姓紛紛逃進城來。那些百姓們被到達城外的清軍恐嚇,認為呆在城裏更安全。雖然戰況很緊張,清軍的鐵蹄已經踏到揚州城門口,在城外紮下大營,城裏的人還像是往常一樣來訂蛋糕。他苦口婆心地勸告人們趁著清軍還沒有合圍,趕緊逃出去。他們不相信他說的一切。他勸說每一個來小餅屋的客人,勸他們逃走,離開揚州,告訴他們說,清軍一旦占領揚州,就會開始屠城。但是很少有人聽他的。他們說,他們相信史可法大人能夠守住揚州。他們說,清軍過去攻占城池,對百姓基本還是安撫,沒有大屠殺。他們說,你勸別人逃走,自己為什麽不逃走。他告訴他們說,他不能走,因為他在等一個人。萬一要是這時她來找他,見不到小餅屋,就會失去跟她重逢的機會。他們笑話他,說誰會在清軍大兵壓境的時候來揚州。他說,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說過去已經失去了一次機會,這次不能再失去了。他說他下了決心要在揚州城裏等下去。隻有一個人相信了他的話,那就是在逃難的路上他在馬車上遇見的那個帶著孩子的婦人。婦人說,他像個能預知未來的巫師。婦人帶著孩子和一家,聽從他的勸告從揚州城離開了。
不久之後,史可法征召誌願者上城保衛揚州。他報名自願參加了。他把小餅屋的門鎖上,在窗戶上貼了一張紙條,告訴來餅屋的人,他去城頭參加揚州城的保衛戰去了。如果有人想找他,可去西門,在西門的城頭可以找到他。他是給她留的紙條。
他參加了揚州城的保衛戰。他知道揚州城保不住,但是還是參加了史可法的隊伍。他雖然沒有仔細地讀過明史,不知道明末清初的所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那些大概的曆史進程。他知道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會逃往緬甸。他知道吳三桂最終會反叛清朝。他知道張獻忠的義子李定國會成為後期抗清的主要將領。他知道清朝會統治中國大陸。他可以靠對未來的了解,投靠勝利者,來成就自己的功名和富貴。他甚至不需感到內疚,因為曆史是無法改變的,他隻是見證曆史。但是他沒有。
一輪淡淡的明月懸掛在半空裏,美麗的揚州城的箭樓沐浴在淺藍色的月光之中。他穿著一身有點兒過於大的銀灰色盔甲,手裏持著一根漆成銀灰色的鐵茅,疲累地靠在城牆上休息。銀色頭盔在幽暗中閃閃發光,像是星光一樣閃爍著。他從箭跺之間的空隙,看見不遠處清軍一座座深灰色的營帳裏的篝火閃著耀眼的紅光。木質的營寨,燙金的大旗,黑色的駿馬,滿載著軍用物資的大馬車。一隊騎兵簇擁著一個披著紅衣的清軍將領在營寨外飛速駛過,馬蹄濺起的塵土在月光下形成一條棕色的長條薄霧。他看見一隊清軍正在從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往下卸葡萄牙重炮,幾十個人一邊拽一邊推,把大炮推到軍營裏一排同樣的重炮旁邊,拍成一排,炮口指向揚州城。
月亮周圍籠罩著一圈淺淺的光暈。他知道,今晚應該沒事兒,因為清軍的重炮還沒有準備好,而且破城的那一天,應該是大雨傾盆的一天夜晚。他已經在這裏守城守了十幾天了。自從披上盔甲上了城頭,他就沒有再回過小餅屋。每天他都從城頭上看著城外,擔心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會出現在戰場。他感到寬慰的是,沒有見到她的身影出現。他想她不會出現的。兵荒馬亂的,逃難的人都繞著打仗的地方走,她是一個聰明的人,不會在這清軍進攻的前夜回到揚州。
他晚上在城頭眺望遠方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她,想起跟她在小城的那些時光。那個江邊的小城。那些江邊的石階。那些小城裏的小吃。那些她跟他在一起的快樂的日子。那些已經久遠了的日子。他都無法置信,五年了,他依然沒有她的一絲音信。他不能出去找她,因為他們約好了在揚州城的小餅屋裏見麵。如果他出去找她,而她來到揚州找不到他了怎麽辦呢?茫茫世界,尋找一個人如大海撈針,而且外麵到處打仗,到處是逃難的人們,到處是車喊馬嘶,到處是打著各種旗幟的軍隊。隊伍嚴整的清軍,分崩離析的農民軍,殘餘的互相不聽指揮的明軍,殺人越貨的土匪,各種隊伍如過江之鯽,在路上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一隻軍隊截住,財物被搶去不說,人也經常被殺掉。他不能出去找她。他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揚州城,在這個他們約定好的城市,等著她。
如果她穿越到這個時代,如果她還活著,總有一天她會來到小餅屋的,他想。
他坐下來,靠著城牆休息了一會兒。他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盔甲,身後跟著一些隨從,走上了城頭,在視察城頭的守衛。他認出了那個人是史可法。他對史可法一直充滿了敬佩。他看見史可法站在牆頭查看了一會兒對麵的清軍的大營,隨後向著他們的方向走來,中間不斷地停下來,鼓勵守城的士兵們幾句。等史可法走到他的身邊時,他站起來,說他有重要情報需要單獨稟告閣部大人。史可法愣了一下,說讓他等一會兒。在巡視完這一段城牆的守衛後,史可法下樓去了。不久一個侍衛上來,叫他去城樓下的一個大殿裏仔細談,那裏是史可法徹夜辦公的地方。
他跟隨著侍衛進了寬敞冷清昏暗的大殿,在一張鋪滿地圖的書案邊見到了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究清軍兵力部署的史可法。史可法沒有客套,直接問他有什麽情報。他跟史可法坦言說,他是從未來穿越到這裏的人。他知道會發生什麽。他說,清軍在城外沒有進攻,是因為他們在等待著重炮的到來,現在重炮運來了,進攻也就會在不久之後開始了。他說,他記不住揚州城會在哪一天陷落,但是他記得清軍會在一片傾盆大雨的夜間攻進城來。他說,清軍會用大炮轟塌西北角,要史可法在西北角多布置兵力,特別是弓箭手。史可法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將信將疑地聽著他的話,臉上毫無表情。他說,史大人會死在清軍統帥多鐸的刀下,會名流青史,成為文天祥第二。他看見史可法點點頭,似乎這句話說進了史可法的心坎兒裏。他說,大人會名留青史,但是揚州城的八十萬無辜百姓,會盡被屠戮,包擴婦女和嬰兒。史可法用眼光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不悅。他說,大人隻有一萬兵馬,根本無法抗拒清軍的十萬兵馬。他說,為了滿城百姓的生命和大人自己的性命起見,大人最好能夠趁著清軍還沒有能合圍,帶著部下撤退,退向雲南,那裏將來會出現另外一個抗清名將李定國。他說,如果大人能與李定國聯手,堅守雲南,等待時機,將來吳三桂還會叛清,那時一起起來推翻滿清,明朝還有希望恢複。他看見史可法不相信地搖了搖頭。他說,這就是他知道的一切。他最後說,是一個人的名節重要,還是八十萬百姓的生命重要?是聽從朝廷的命令堅守一城一地重要,還是保存力量圖謀再起重要?大人熟讀史書,深明大義,胸懷韜略,一身肩負國家重任,何去何從,請大人自己做決定吧。
史可法聽完他的話後,沉默了一陣。史可法說,不相信他是從未來回來的人,更相信他是一個在這國破家亡的時刻想用自己的想法來報國的書生。史可法說,雖然敵眾我寡,但是眾誌成城,揚州城是可以堅守住的。史可法說,曆史上也有不少以少敵眾的守城故事,在強敵麵前守住孤城,挫敗外敵的進攻。史可法說,揚州城池堅固,是最容易守護的城池。如果放棄揚州,又能有哪座城市是能守住得呢?如果放棄揚州城,朝廷就失去了掩護的屏障,清軍就會揮師繼續南下,那時,就幾乎沒有哪做城池能夠擋住清軍了。史可法說,雖然現在揚州城的兵力少,但是滿城的青壯年都在上城幫助戰鬥,而且朝廷的援兵不日就會到來,解救揚州之圍。他反問說,大人真的相信朝廷會有援軍派來嗎?大人真的相信毫無訓練的城裏的青壯年,會擋得住訓練有素的勇猛的清軍的進攻嗎?大人真的相信揚州城的城牆堅固到清軍的大炮都打不破嗎?史可法的兩雙疲累的眼睛盯了他一會兒,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史可法說,雖然他的建議有道理,但是不能采納。史可法說,堅信揚州城可以守得住。史可法說,在這國家危難的時期,絕不能做一個向後逃跑的懦夫。史可法說,自己已經寫好了五封遺書,決心與城共存亡。
他很失望地回到了城頭。他明白了,曆史是改不了的。雖然他穿越到了過去,他也無法改變曆史。揚州城終會陷落,清軍會屠城,史可法也會死去,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曆史。他站在揚州城的牆頭上,覺得很悲哀。他知道,揚州城和城內的八十萬百姓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他能做的,隻是盡自己的力量,保衛一個即將陷落的孤城。他知道,史可法應該是知道揚州城守不住的。但是史可法不能做棄城逃跑的督師。史可法也隻能盡自己的力,來抗爭一下不可逆轉的天命。
他見到史可法後的第三天,清軍開始攻城了。他守在城頭,用弓箭,長矛,石頭,一次又一次地與其他士兵們一起,把爬上城頭來的清軍射下去,紮下去,砸下去。揚州的保衛戰進行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沒有下過城頭,負傷了也堅持戰鬥。在最後的一天,清軍的葡萄牙重炮轟塌了西北角的城牆,清軍開始向著突破口蜂擁而來。他站在被轟塌的城牆邊上,把一隻隻箭射向從缺口裏湧入的清軍。清軍的屍體堆滿了城牆的缺口。他看見牆下一個披著紅衣的貝勒騎著馬舉著刀,在勇猛地呐喊著督促著清軍往城裏進攻。他瞄準了那個貝勒,一箭射中了貝勒的坐騎。貝勒從馬上倒栽蔥地摔倒在地,被一匹失去了主人的刹不住的軍馬踐踏在身上。他過去讀史書的時候,知道清軍在進攻揚州的時,戰死了一個貝勒。他沒有想到是自己親手把貝勒射下馬的。
雙方鏖戰到夜晚,天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由開始的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他渾身被雨水,汗水和血水濕透。碩大的雨珠打在他的臉上,進攻的清軍的身影都變得模糊起來。他突然清醒過來。他突然想起來。史書裏記載揚州城陷落在一個大雨之夜。一定是今夜了。他看見守衛缺口的明軍已經不支,清軍卻越戰越勇,越湧越多。他看見一些明軍開始退卻了,一些士兵開始爬上房簷逃跑了。他看見一名騎在馬上督戰的明軍將軍,掉轉馬頭向著南門的方向逃走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大勢已去了。他沒有跟著別的士兵逃跑。他腿上已經負了刀傷,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他在臉上塗了一些血,躺在周圍死去的士兵堆裏,假裝已經死了。
清兵果然開始了屠城。揚州城內燃燒起了大火。他躺在死人堆裏,不斷地看見眼前有清軍押著男人和女人走過。他看見男人們被五六十人綁在一起,毫無抵抗地被清軍殺死。他看見揚州城的美麗的女人們被用繩索拴在一起,像是一串串珍珠一樣,被清軍押走。最可憐的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嬰兒們,他們被遺棄在路上,泣哭之聲不絕於耳。清軍整整屠殺了六天,六天之後清軍統帥多鐸下令封刀。他在死人堆裏藏身了幾天,靠著翻死人身上帶的幹糧充饑。
一天晚上他在尋找食物的時候,被路邊的一個嬰兒抱住了腿。他低下頭,看見是一個像是兩歲大的嬰兒,兩隻純淨的大眼睛看著他,好像餓得都無法哭泣了一樣。他把嬰兒抱到一處無人的牆壁後麵,把兜裏的幹糧掰碎,一口口地喂給了嬰兒。他聽見外麵有馬蹄聲,像是一小隊清軍騎兵經過。他把嬰兒抱在懷裏,輕輕搖晃著,希望嬰兒不要哭泣。嬰兒像是被得得的鐵蹄聲嚇住了,小胳膊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一動不動,也不敢哭泣。他帶著嬰兒在大火燒過的廢墟裏東躲西藏,等到屠城過去了之後,才回到了他的小餅屋。
他的小餅屋已經被清軍放的一把火徹底燒毀了,隻剩下了一片斷桓殘壁。
他坐在小餅屋前的地上,抱著嬰兒放聲大哭。五年的艱苦經營,他的所有的積蓄,都在一場火裏灰飛煙滅了。他沒有等來她。他等來的是屠城和大火。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小餅屋,沒有了錢,沒有了任何東西和財產。他隻有這個揀來的嬰兒跟他在一起。他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嬰兒養大,還要重建小餅屋。
戰爭過去之後,以前逃走的百姓們又紛紛回來。他自己用土坯燒了一些磚,撿了一些木頭,重新蓋起了小餅屋。自己蓋的小餅屋沒有以前的好看,但是依然還是以前的樣子。他把小餅屋用白灰塗成了白色,讓小餅屋從很遠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
他一邊帶著嬰兒長大,一邊經營著他的小餅屋。嬰兒是個可愛而又懂事的女孩,他變成了她的爸爸,她成了他的女兒,就像親生的一樣。他沒有告訴女兒,她是撿來的。女兒一直以為他是親爹。女兒在四歲的時候,發了一次高燒,引起腿部肌肉萎縮,到後來越來越嚴重,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帶著女兒四處看了許多郎中,吃了很多藥,總是看不好。女兒身體不好,又失去了親生父母,他對女兒越來越疼愛。女兒從小在小餅屋長大,六七歲時就幫他在店裏忙活。自從戰亂之後,揚州城沒有以前繁華了,小餅屋的生意也不太好。他勉力維持著小餅屋,掙來的錢,幾乎都花在給女兒看病和送女兒上私塾上了。他覺得女兒無論怎樣都需要有一個良好的教育。
要是能夠穿越回去就好了,他有時看著女兒走路時一瘸一拐的樣子想。那樣女兒的病也許能夠通過現代醫術矯正過來。
他在重新翻蓋的小餅屋裏又等了十年。戰爭早已經結束了,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永樂帝也被吳三桂從緬甸抓住扼殺了,她還是沒有消息。自從穿越以來,他已經按照約定,在揚州城的小餅屋裏等了十五年。當年剛大學畢業不久的二十二歲的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三十七歲。女兒也慢慢地長大了,雖然隻有十二歲,但是已經能在店裏幫他很多忙了。他很感激命運,能夠讓他在等待她的時候,有了這麽一個可愛又懂事的女兒。女兒長大了以後奇怪地問他,為什麽自己隻有爹爹,沒有媽媽。女兒問他,媽媽在哪裏。他說媽媽丟了,在找他們,總有一天媽媽會找到他們的。女兒責問他說,你怎麽這麽笨,把媽媽給丟了。他說,他也不知道怎麽就丟了,他以後一定會緊緊拉著媽媽的手,不讓她再丟掉。
他的眼睛總是凝望著餅屋窗外的小徑,在等著她有一天會來到小餅屋。他的眼睛慢慢的渾濁起來,終於有一天他的眼睛等瞎了,什麽都看不見了。他招呼不了客人了,但是好在他這麽些年在小餅屋裏,閉著眼睛也知道什麽東西在哪兒。他在爐子邊烤蛋糕和點心,不需要看,隻憑鼻子就可以聞出來蛋糕和點心是不是烤好了。女兒在櫃台前替他招呼客人,他在櫃台後麵做點心和蛋糕。
他的小餅屋慢慢的有了一些名氣,遠近周圍的人都知道有這麽一個瞎子和瘸女兒開的小餅屋。不光是因為他做出來的蛋糕和點心獨此一份,而且他們父女的遭遇也讓人同情,客人們大多變成了經常光顧小餅屋的回頭客,也不斷帶一些新的顧客來。他的小餅屋的名氣越來越大,傳到了清朝的揚州知府的耳朵裏。知府的太太經常派人到他的小餅屋裏來訂點心和蛋糕。
小餅屋經常有來自四麵八方的客人買蛋糕和點心,他們等著他做的時候,就給他講一些逸聞趣事和外麵的新聞和八卦聽。有人告訴他一個八卦,傳說十五年以前,清朝攝政王多爾袞在行軍的路上俘獲了一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該女子不僅容顏漂亮,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會算,往往能對戰爭的結局作出準確的預測。多爾袞是個很自負的人,他有時聽她的,有時不聽她的。聽她的時候,多爾袞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不聽她的時候,往往是受到幾番挫折才能達到目的。多爾袞對這個女子喜歡之極,把她立為王妃,百般寵愛,帶在身邊。他們說王妃給多爾袞生了一個小王子和兩個小公主。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像是母親一樣漂亮和聰明,跟著母親學習了很多漢文,看上去更像是漢人,而不像是滿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知府太太派來取蛋糕的仆人告訴他,美麗的王妃要帶著小王子和小公主,跟隨多爾袞來揚州視察了。知府也派人傳話說,王妃愛吃甜食,要他準備好做一些最拿手的點心,到時要供奉到王府裏去,讓王妃和小王子小公主們品嚐。他一邊做著蛋糕,一邊想起了人們的傳言,那個美麗聰明,能對戰爭的結局作出準確預測的奇女子。他想,隻有一種人才能做到這一點,就是像他這樣的穿越回來的人。而且多爾袞遇見這位女子是在十五年之前,正是他和她進行穿越的時候。難道這個王妃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她嗎?如果是真的,那麽就是說她跟他穿越到了同一個時代。如果這是真的,也就可以解釋,她為何一直沒能來揚州。她一定是作為王妃,不能隨便離開多爾袞身邊。如果要是真的,那麽這次跟隨多爾袞到揚州來視察,王妃一定是回來找小餅屋的。
想到此,他的眼睛濕潤了起來。自從眼瞎之後,他的眼睛已經不會流淚了。但是他的眼淚這次流了下來。因為,他一直等待的她還沒有忘記他,就要到揚州城來了。他知道,她到了揚州,一定就會打聽小餅屋,就會到小餅屋來看他。但是他已經眼睛瞎了。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多年的勞累和顛簸流離,帶著女兒長大,帶著女兒看郎中治腿,所有的焦慮,操心和艱難,在他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跡。他已經過早地衰老了。雖然隻是三十七歲,他已經衰老得像是四十七歲一樣。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他想她看見了自己,一定會失望的。當初的他和她就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現在這條鴻溝更寬更長了。他以為會有個機會,讓她做他的小餅屋的老板娘。他錯了。她現在是王妃了,更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女兒走過來,問他為什麽做著做著蛋糕流眼淚了。他說他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動感情。女兒問他是不是想起媽媽了。他點點頭,說媽媽可能快找到他們了。他問女兒,要是媽媽不知道你怎麽辦。女兒說,沒關係,爹爹,隻要你還是我爹就行了。他說,爹爹沒有盡到責任,讓你的腿變成了這個樣子,爹多麽希望有個郎中能把你的腿治好,讓你像個正常的女孩子一樣能夠蹦蹦跳跳。他說,爹知道有個地方可能能把你的腿治好,但是咱們去不了。女兒說,腿不要緊的,要是真有那麽神通廣大的郎中,希望能把爹的眼睛治好,讓爹的眼睛能夠重新看見家裏。
女兒說,媽媽快找到我們了,爹爹,那咱們應該高興啊。他說高興。他說十五年了沒有見過媽媽。他說十五年了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他說媽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他說媽媽的聲音是世界上最動聽的。他說高興。他說怎麽能不高興呢。他說隻是爹爹眼睛瞎了。他說隻是爹爹眼睛瞎了,就是媽媽站在眼前也看不見媽媽了。
仙姑一定是住在北京的哪座王府附近。
謝仙姑,穿越使一切更戲劇化,覺得能夠更好的表達出雙方的感情變化
現實裏的人做不到事情,小說裏可以做到,所以讓小說裏的人多癡情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