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禮堂裏的那次看電影,給他和她的戀情畫上了一個句號。一切來得那麽突然,卻又失去的那麽迅速,就像一塊烏雲飄到頭頂,下了幾滴雨,又迅速地消失了。他後悔自己的懦弱,後悔沒能勇敢一些,沒能夠一直牽著她的手。他一直暗戀著她,她也知道他在暗戀著她,上帝給了他一次難得的機會,讓她在那個時候受到感動。他隻需要再勇敢一點,她就會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和她,隻差了那麽一點點。就是這一點點,卻成了再也邁不過去的距離,成了跨不過去的分水嶺。他懊悔。他自責。他難受得想撞牆。他的懦弱,把一切都毀了。他失去了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晚上在宿舍的臥談會上,他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同宿舍的哥們兒。六個哥們兒都為他惋惜。一個哥們兒說,這就是命,這就是緣分。命運就是會在你不曾期望的時候姍姍來到,如果你抓不住,隻能說你跟她的緣分還不夠。第二個哥們兒說,早就勸告過你了,不要去追你得不到的人。第三個哥們兒說,這回你體會到了吧,愛情並不像從《讀者》雜誌上讀到的那樣,付出真心,就一定會得到回報。付出真心,更多的可能是得到心碎。
他心碎了。他的心碎不是學校禮堂裏看電影引起的,而是鍋爐房聽到班長說的那番話引起的。他這麽珍惜的一個人,他暗戀了三年的一個人,他這麽愛著的一個人,她卻不愛他。她卻跟別人很快的好了。她卻把自己最寶貴的給了那個人。她怎麽可以這樣。暖水瓶落到地上破碎的那一天,他夜裏失眠了。他睡不著覺。他爬起來,深更半夜像是遊魂一樣沿著湖邊小徑盲目地繞著圈跑。他在湖邊的岩石上坐了幾個小時,發呆地看著黑魆魆的湖水,直到晨曦穿透了雲層。青灰色的塔像是見慣了傷心一樣,把巨大的陰影無聲地鋪在石子路上,在夜色裏沉默著,絲毫不為他的悲哀所動。
那以後,原本就偏瘦的他,吃飯沒有胃口,好像胃部凝固了一樣,什麽都不想吃,瘦了很多。他開始發奮地用功念書,想靠努力學習來忘記一切。學期結束的時候,他破天荒地在期末考試中全部功課都得了九十五分以上,是他大學四年裏最好的成績。他的同宿舍的男生們說,他是想靠用功來證明什麽。隻有他知道,他其實並不是想證明什麽,他隻是想忘卻什麽。最好的忘卻辦法,就是讓自己忙得沒有時間去想。
大四的第一個學期,她過得很開心。班長是個很優秀的男生,正是她喜歡的那類英俊高大的白馬王子一類的男生。班長的父親是某部的部長,老清華畢業生,為人精明圓滑,工作勤勤懇懇,在部級官員裏算是年輕有為的,深得一位副總理的賞識,有望再上一層樓。班長繼承了父親的優點,精明強幹,學習認真,做事一絲不苟,社交能力強,朋友圈子廣,大二就入了黨,大四成了全年級的團委書記。自從有了班長做男朋友之後,追她的人和對她糾纏的人都知趣地離開了,知道競爭不過班長,給她減少了不少煩惱。她家在外地,周末的時候無法回家。班長父親每到周末就派司機來接她和班長回家,在家裏過一個周末再回來,回來的時候總是帶著許多家裏帶來的好吃的。
同樣的學期,他的心情卻很鬱悶。他不想再見到她。他一點都不想再見到她。但是他總得去上課,上課的時候就會看見她。她依舊喜歡坐在前排的正中間的位置,麵對著講台和老師,依舊喜歡舉手搶答問題。他無論坐在後麵什麽地方,目光總是無法繞過她的背影。更糟糕的是,現在班長總是跟她坐在一起。他們有時會趁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搞一點肢體接觸小動作。雖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的小動作並不明顯,但是他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他無法忍受。他真的無法忍受。他無法看見別人觸碰她。有幾次上課的半中間,他不得不拿起書包離開教室,免得再看見他們。
他越是不想見到她,卻越是躲不開。越是不想看見她跟班長的親密,卻越是能見到。他看見過她在班長家的照片。班長有時到他們宿舍來串門,有一次拿了一摞在家裏自拍的照片給他們宿舍的男生們看。照片上,她穿著一件鮮豔的黃色吊帶背心,身子從後麵貼在班長的背上,摟著班長的脖子,對著鏡頭幸福地微笑著,一臉陽光。在食堂裏,班長有時會帶著她坐到他吃飯的桌子上來,跟她像是小兩口一樣在一個飯盆裏親親熱熱地吃飯。經過了幾個月之後,她早就忘記了禮堂裏看電影的那件事,也不再鄙視他和躲著他,隻是把他看作了一個一般的同學,既不靠近,也不回避,也不覺得跟他在一個桌子上吃飯有什麽。追她的男生多了,他隻不過是其中不顯眼的一個,過後她早就把一切都給忘了。她不知道,他看見她吃飯的時候跟班長的親熱勁兒很受不了。她並不是刻意秀恩愛,她隻是習慣了一些親昵的動作,班長有時不自覺地把手撫摸著她的背,或者把手放在她的腿上。她覺得這些都是戀人之間很自然的動作,並沒想去刺激誰,更沒想到他會往心裏去。
他不怪她,他隻是知道,自己心裏放不下。如果真放下了,他就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他見到有的人失戀後瘋狂地追逐新戀情,靠新戀情的刺激來撫平心裏的創口。他做不到。學校裏有很多不錯的女孩子,隻要他主動,其中一些女孩子會跟他好的。大學的最後一年,有些還沒有找到男朋友的女生,開始向他示好,向他發出一些試探性的帶電的信號。他沒有反應。他不想跟別人好一場,最後隻是把對方甩掉。因為他知道,他忘不掉她。他有些恐懼,他想她會一直在他的腦子裏,直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會離去。有她在,他永遠不會從別的女孩那裏得到幸福的感覺。她代表著他的初戀。她代表著他的一切對於愛情的理解和期待。她代表著他大學裏的那一段朦朧的愛戀時光。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春節過後,新學期開始不久的一個晚上,他騎車從校外的農貿市場經過,看見她提著一兜子剛買的水果,在雪地裏冒著飛舞的雪花往校園的方向走,走得很吃力。他停下來,讓她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把兜子放在車把上,帶她回了校園。一路上他們聊了幾句天,誰都沒有再提起禮堂裏的事。
她說注意到他上個學期很用功,考得很好。她說他看著比過去瘦了,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有。他說一切都很好。她問他有沒有想畢業以後去哪裏。他說家裏會給他找一份工作。家裏其實已經給他安排好了工作,他隻是不想告訴同學們,也沒想告訴她。家裏給他找的工作是在西苑飯店裏的五礦進出口公司總部從事鋼材和礦產的進出口工作。外貿口出國機會多,油水大,很多人靠著做外貿的機會把訂單轉給自己的私人公司在中間倒一下手,或者吃回扣,掙錢既多又快,幾乎沒有風險。他很滿意這份兒工作,內心裏憧憬著坐飛機去世界各地出差,參加各種商務談判,住在風格迥異的旅館裏,領略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他想親眼去看看紐約的自由女神像和世貿大廈,看看巴黎的凱旋門和香榭麗舍大道,看看倫敦的大笨鍾,看看柏林的勃蘭登堡門。他想坐在歐洲街頭的古色古香的咖啡館裏,看鴿子在被雨水刷洗幹淨的石板路上走來走去,看漂亮的建築在斜陽裏留下暗影。他對畢業後的工作充滿了幻想,覺得那是他的事業的起點,相信他一定會靠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
他騎著車,很快就進了校門,騎到了女生宿舍樓下。他幫著她提著提兜爬上樓梯,進了她的宿舍門。宿舍裏沒有人,同宿舍的女生們都去上自習去了。她請他坐在椅子上,給他衝了一杯雀巢咖啡,隨後坐在他對麵的床上,兩隻手支著床,隨意地跟他聊著天,就像是一個老朋友一樣地聊天。他說咖啡味道很好,聞著就很香。她笑笑說,是從班長家裏拿的。她說看見他在自習室外抽煙,有時一根接著一根的抽,勸他不要抽得這麽厲害,說這樣會對身體不好。他說他有時抽得多,有時少。她說要是實在戒不了,就抽些好煙,好煙對身體的傷害少。
他們東聊西扯了一些之後,談到了畢業。他問她畢業以後有什麽打算,她說她要回家去照顧母親。她說父親早就去世了,母親退休了身體還有病,家裏就她一個孩子,她說她要回到家鄉的小城去工作,好跟母親住在一起,照顧母親。他沒有問,如果她回了小城,班長今後跟她會怎樣。她在他麵前一句也沒提班長。他也沒提。說起畢業打算的時候,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感覺到她有一種隱隱的憂慮。他知道,班長是個事業型的人,不會放棄自己的美好前景去小鎮上跟她廝守的。班長其實沒有選擇。班長家裏早已經給班長給安排好了工作,畢業後直接進入國務院某委,在那裏給一個正部級官員做秘書,仕途不可限量。即使班長想跟她去小鎮,班長家裏也不會同意的。他想她也知道這一點。一邊是身體不好需要照顧的母親在家鄉,一邊是自己的男朋友在北京,她隻能選擇一頭。她也其實沒得選擇。
他喝完咖啡,坐了一小會兒,就告辭走了。她送他到樓梯口,看著他下了樓。他在樓梯上跟她揮手,叫她回去。她點點頭,笑了一下,回宿舍去了。他走出女生宿舍樓,騎上自行車,回頭看時,看見樓上她的窗戶打開了,看見她在窗口裏看著他。他的眼裏突然湧上一陣淚水。他覺得她請他喝咖啡,囑咐他不要多抽煙,要他抽好煙,送他到樓梯口,最後又從窗戶裏看著他離去,一定是說明她心裏還有他。而他也無法忘記他。他想起她說的畢業時要回家鄉小城,那樣班長一定不會跟她一起回去,異地戀過一段時間可能就隻有分手。那時,也許他還能夠有一個機會,重新跟她在一起。
他以為她和班長會經過一段異地戀後分手,卻沒有想到,她和班長的分手比他預期的要早。經過了異常寒冷的一個冬天,溫暖的風剛一吹進校園裏,樹上剛長出新的嫩綠的小枝椏的時候,她就跟班長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他們都到了最後決定畢業後去哪裏的時候。班長不願意去她家所在的小城市,她也不能把母親接到北京來。她母親一直很強烈地反對她跟班長的戀情。母親說她攀高枝。母親說她遲早會被班長甩了。她爭辯說,她喜歡班長。母親說,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嫁給一個自己最喜歡的,而是要嫁給一個最喜歡自己的。當她從班長口裏得知,班長已經決定留在北京的時候,她知道,她跟班長的緣分盡了。他們的緣分,會終止在畢業分手的時刻。她本來想把和班長的戀情延續到登上回家的火車的時候,讓火車把他們自然分開,把這段戀情畫上一個句號。但是一件意外的事情成了分手的導火索。
她無意中撞見班長和前女友在操場的一處僻靜的地方談話。她騎車經過操場的時候,看見他們躲在操場的看台下,在小聲說著什麽。她把車停在他們麵前。班長和前女友見了她,都有些不自然。女人的直覺讓她感覺裏麵有什麽事情。她沒有問班長,她不想知道,她不願知道。她沒有興趣知道。她不相信班長會和前女友和好。也許在她走了之後他們會和好,但不是現在。
但是班長的前女友不久就找到她宿舍來,把班長的許多事都告訴了她。她不知道班長的前女友為何會到她宿舍來把這些事告訴她。也許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了什麽爭執,也許是有什麽事傷透了心,她不知道,也不想問。班長的前女友說,班長在校外還有一個女朋友。前女友說,班長並不是真愛她,班長誰都不愛,班長隻是用征服一個又一個女人來證明自己的對女人的魅力。前女友說,你不知道吧,你頭天剛把自己給了班長,班長第二天就告訴我說把你給征服了,你們全班的男生就都知道了他睡了你,所以後來沒人再來追你了吧,哈。
她把班長的前女友轟出了宿舍門。她氣暈了。她跑到男生宿舍找到了正在睡午覺的他。她把他叫到樓下,在一顆老槐樹的樹蔭下,詢問班長在男生們之間講了些她的什麽。他有些發懵,不知道怎麽回事兒。他說沒有聽見班長講什麽。他說,班長沒講過她的什麽不好。他問她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反常。她什麽也沒說,也沒解釋,就氣衝衝地走了。
隨後她就跟班長分手了。多年以後,她告訴他說,她可以接受和容忍一個人的其他缺點,但是如果一個人不能全心全意的對她好,她就會覺得沒有再跟他好下去的必要。她說,後來班長出差的時候,來到過她附近的城市,說想再見到她,想看看她怎樣了,過得好不好。她說自己過得很好。她說也希望班長生活豐富並祝他在仕途上更上一層樓。但是她拒絕了和班長見麵。對於一個不願賭上一切跟她在一起的人,一個跟她好的同時還在跟別的女人保持著曖昧關係的人,她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見這樣一個人。
他是在她和班長分手的第三天下午才知道的。連續三天,她都沒有出現,沒有去上課。她是一個標準的好學生,從來沒有缺過課。如果缺席,那一定是病了,她隻有在病了的時候才會缺課。她總坐在前排中間的那個位置,現在那個位置變得空空蕩蕩。即使她不在,也沒人去占那個座位,好像那個地方就是專門屬於她的。三天了,那個位置一直空著。他一開始沒有覺出什麽,他以為她病了,沒有能來上課。第三天下午,他坐在教室裏,突然覺出一股異樣。他的目光在教室裏掃過,尋找著班長。他看見班長心不在焉地坐在最後一排,低垂著頭,眉頭緊鎖,神情沮喪。
他突然領悟到了發生了什麽。雖然他不能確切地知道是什麽時候發生的,怎樣發生的,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合上書,背上書包,站起來,在同學和老師的異樣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他從來沒有這樣在課中間離開教室過。他走到教室外,下樓,出了門口,看見外麵剛下過雨。他在樓房的拐角處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騎上車,沿著校園裏被雨淋濕的小徑向著湖邊騎去。他知道她會在哪裏。這麽些年來,他一直留心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對她的脾氣和愛去的地方了如指掌。
他果然在湖邊塔下的小亭子裏找到了她。她坐在竹林邊上靠湖的遮雨的小亭子裏,在自己悄悄的抹淚。
小雨後的竹林,帶著潮濕的霧氣和涼氣。清澈的雨水沿著葉尖滾落,一滴滴地垂撒在石子小徑上。天空依然籠罩在沒有完全散開的陰雲之中,湖水怔怔地看著青灰色的塔。暮色過早地凝重起來,夾雜著冬天腐爛的落葉和湖邊的沙土的味道。她獨自側坐在亭子裏的木凳上,麵向湖邊,眼神空寂而荒漠,緊緊地咬著嘴唇,像是咬著一隻鉛筆頭。他把自行車在亭子前支好,坐到她身邊,默默地陪她坐著。看到她的紅腫的眼睛,他覺得很心疼。她見了他坐在身邊,突然忍不住放聲哭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是那天在禮堂裏看電影一樣。他知道,他安慰不了她。她需要把一切委屈都哭出來。他想伸手去摟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又怕她會感覺不好。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兩手垂在腿上,坐在她的身邊,任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讓她的淚水打濕他的肩膀。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團團暮色在湖水上如荷花般散開,遠處低矮的湖岸變成一片模糊的青黛色。風從青灰色的塔邊吹來,帶著早春的涼意。湖岸對麵的爬滿青藤的暗綠色的小院子裏,點點橘紅色的燈開始亮起來。亭外的小徑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拿著飯盆走過,消失在不遠處竹林垂下的一片片暗影裏。她靠著他的肩膀繼續抹眼淚。他哄著她,把自己書包裏的本撕了,用作業本的紙疊了許多小船,把小船從亭子上扔進湖水裏,讓她看著小船隨波逐流的飄去。坐了不知道多久了之後,她哭夠了,她停止了抽噎,她掏出手絹來把眼淚擦幹。她抬頭跟他說:
我餓了。
他讓她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帶她去了校門外最好的一個餐館。他問她喜歡吃什麽,她說什麽都行,餓了什麽都好吃。他點了一桌吃的,多得足夠他們吃三頓的。她說太浪費了。他說三天了你一定沒吃好飯,要多吃一些,多吃些也會感覺好一些。她果然吃了很多。三天了她一口也沒吃過飯,今天把飯都補過來了。
她說想喝酒。他要了啤酒。她喝了很多。她喝醉了。她問他說,你聯係好畢業的單位了嗎?他說還沒有,他說他明天就開始聯係,要去她的家鄉的小城,跟她一起去她的家鄉。她說你就蒙我吧。他說沒有蒙她,是真的。她問他說,為什麽這樣,你不喜歡在北京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嗎?他說不想。他說從小在北京長大,一直想去外地學習或者工作,現在終於有了機會了。
她真的喝醉了。過了一會兒她又重複地問他說,你畢業去那裏?他說跟她回她的家鄉。她說你為什麽要去外地,北京不好嗎?他說他喜歡外地。他說外地的空氣好。他說要跟她一起去小城。她說,那是你自己願意去的啊,將來不要後悔哦。他說是他自己願意去的,不後悔。
她醉得總是忘了剛才說的話。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自己的話,一次又一次地問他畢業去哪裏,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去她的家鄉。她說你要說話算數的哦。他說他會的。她說你以後不要後悔哦,畢業工作可是很大的一件事。他說他不會後悔。他說他一定不會後悔的。他說不論怎樣他都不會後悔。
他們在餐館坐到餐館關門的時候才離開。她的酒終於醒了,吃飽了,感覺好多了,思維也正常了。他騎車馱著她,送她回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在樓門口,管宿舍的大媽說太晚了,不讓他進樓。他跟她在門口道別。他說,你要答應我,想開一些,不要做什麽傻事。她點點頭,叫他回去,自己不回頭地走進了樓門,有些跌跌撞撞地上了樓梯,回宿舍睡覺去了。他站在宿舍樓外,看著她的窗口的燈熄了,之後又守了半夜,怕她出什麽事情,直到天亮了才離開。
她跟班長分手的消息傳出去後,那些平時嫉妒她的女生,那些追過她但被拒絕過的男生,都在幸災樂禍地傳播著小道消息。隻有他在一直安慰她,跟她在一起。他吸取了以前的教訓,變得勇敢多了,上課的時候坐在了她旁邊的位置上。他知道班長在後麵惱恨地盯著他,但是他不在乎。那些不喜歡她的人,更加不喜歡她了。他們說,他是她的一個備胎。他們說她剛跟班長分手,就跟備胎好上了。有關她的傳言滿天飛。有的傳言說她腳踩幾隻船,有好幾個備胎。有的傳言說她要挾班長跟他回去不成,就跟班長吹了。有的傳言說她就是一個禍害人的狐狸精。有人預計說,她隻是耍弄他,將來也會把他甩了。他聽了這些傳言很氣憤,他不知道這些傳言是從哪裏來的。明明她是班長的受害者,現在卻成了她是狐狸精。
班裏的人都相信那些小道消息,開始對她另眼看待,連他的宿舍裏的哥們兒都勸他說不要跟她好。她和他成了被孤立的兩個人,這反而使他們的感情更好了。她問他說,你在乎別人怎麽看我們嗎?他說他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即使整個世界都跟他們作對,他也不在乎。他隻在乎她。
在那段時間裏,他像她的男朋友一樣地保護著她,天天跟她在一起上課,吃飯,自習,沿著湖邊散步,去農貿市場買水果。每天晚上他都送她回宿舍。她也像他的女朋友一樣對他好,跟他在一個飯盆裏吃飯,買他愛吃的菜和水果,幫他挑衣服,拿自己的零花錢給他買最好的煙。那一段,是他的一生裏,最喜歡回憶的甜蜜的時期。在外人眼裏,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他的女朋友。但是隻有他知道,她仍然處在上一段戀情破滅之後的恢複期,傷口需要彌合,還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女朋友。他們雖然總是形影不離地在一起,但是也隻是僅此而已,他們沒有牽手,沒有親吻,更沒有更親密的舉動。但是他不著急。他相信有一天她會恢複好,會真的成為他的女朋友。那一天遲早會到來的。
他沒有把要去她的小城的決定告訴家裏。他知道家裏會有一百個理由反對的。他瞞著家裏,偷偷聯係好了小城的工作單位,把一切該做的準備工作都做好,跟係裏負責分配的老師也講好了。他會和她在小城的一個單位上班,在不同的科室工作。隻有到了不得不告訴家裏的最後一刻,他才把去小城的消息告訴了家裏。家裏不想讓他去外地,特別是外地的一個小城市。家裏說不能理解,他為何會放棄掉家裏早已給他找好的在北京的外貿總公司工作的機會,而去外地。他說,他喜歡一個同班同學,他要跟她在一起。家裏說,北京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他有很好的工作,很好的教育背景,以後一定會找到很好的姑娘的。他說,他隻喜歡她,他已經下定決心了要跟她一起走,工作單位和一切都已經落實,係裏也知道了,戶口本會直接遷到小城去。家裏人雖然不高興,但是看到木已成舟,無法攔阻,隻好勉強同意他的決定,放他去了外地。
就這樣,在畢業典禮後,他和她在七月底的一個晚上,登上了去南方的火車,去了她的家鄉。那個經常煙雨蒙蒙的小城市。
沒有同學送行,沒有家裏人的祝福,他們兩個人坐在火車窗邊,看著北京城的點點燈火逐漸遠去,消失在視野裏。火車在夜雨裏穿行,駛過一片片黑魆魆的城鎮和田野,雨水打在車窗上,玻璃如鏡子一樣映著他們的身影。雨水時而稀疏,時而傾盆而下,車身在鐵軌上顫抖著,顛簸著。她說想吃點兒夜宵。他帶著她去了最後麵的餐車,坐在一個鋪著白色桌布的簡易桌子邊,要了一瓶啤酒,兩個熱菜和一個涼菜。她帶著即將回到自己故鄉的興奮,一邊吃著,一邊激動地給他講著小城的故事。她說他一定會喜歡小城的。她說她敢擔保他一定會喜歡的。他微笑著,說他毫無疑問。他說他會喜歡任何地方,隻要跟她在一起。她有些感動,手在餐桌的雪白的桌布上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說她很感謝他做的一切。這是自禮堂看電影之後,他們的手第一次接觸在一起。她說請他原諒她跟班長在一起的時候,出現的讓他不愉快的一些事。她說她現在明白了,隻有他對她最好。她說她會記得的,一輩子都會記得。他說還記得我們一起看的那部電影麽,愛就永遠不必說對不起。
吃完夜宵之後他們回到了臥鋪,他們買得是兩張分開的上鋪。他們在走廊昏暗的地燈的照射下,分別爬上了自己的臥鋪。在火車的顛簸和催眠的雨打玻璃聲裏,她蓋上被單,帶著微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而他,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離開一個熟悉的城市總是會讓人傷感,特別是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城市。他看著遠去的城鎮的燈火,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一陣深重的歉意襲上心頭。那時他還不知道,此去一別,他將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
謝謝,是有一些,主調都是有些相似。
林徽因就趕上了這麽一位,她去世多年以後,金嶽霖跟朋友們一起吃飯,突然舉杯停住說,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謝謝小草,這會是一個美麗而傷感的故事,希望最後不讓讀的人太傷心。
這個美麗聰明的小城女孩有點捉摸不定,不知她會給你帶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