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狗駛進海邊小鎮的時候,她看著逐漸出現在視野裏的幾幢覆蓋著雪的小木屋,已經暗自下定了決心。或者他答應把她娶走,或者她離開他。他們之間,沒有第三條選擇。他們有嗎?
她跟他已經在一起五年了。從二十四歲時遇到他起,到今天,她已經二十九了。她耗不起。五年了。整整五年。她從一個剛大學畢業不久的青春女孩,已經邁入了大齡女的行列。五年了,她的閨蜜,她的同學,她的朋友,一個個都爭先恐後地把自己婚了。隻有她,還在沒有著落地單著。她二十九了。即使她耗得起,她母親也不答應。
你傻啊,他不跟你結婚,你跟他耗什麽啊?母親生氣地跟她說。他一個大男人,有錢有勢,回頭把你甩了,找一個更年輕漂亮的去,你找誰哭去啊?
她知道母親不喜歡他。五年來,他沒有跟她回過老家,沒有去拜見過母親。一次也沒有。他是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的營銷主管,總是忙,不斷地在全世界出差和旅行,在假期回西班牙老家渡假。他沒有時間陪她回家看望父母。她沒有強求他去。她總是讓著他,順著他,不讓他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她也怕他會不喜歡老家的樣子,怕住在老家的父母會說話做事不得體,讓他產生不好的感覺。好多事,她都瞞著母親。她不想告訴母親。如果她告訴母親說,他比她大十五歲,今年已經四十四了,母親一定會認為她瘋了。她沒有敢把他的實際年齡告訴母親。她一直瞞著母親,說他比她隻大八九歲。母親曾經看過他們一起出去玩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雖然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和有朝氣,但是依舊可以看出是上了四十歲的老男人。母親曾經疑惑過他的年齡。她告訴母親說,他是老外,老外都長得顯老。如果她告訴母親,他曾經說過,他一輩子不想結婚,也不想要孩子,母親肯定會打死也不會讓她跟他好。一天也不會讓她跟他好。
隻有她知道為何會喜歡他。他在伊頓公學上的中學,劍橋讀的大學,哈佛的MBA。他是世界五百強的高管。他祖上是西班牙貴族,家裏雖算不上是豪門,但是在風景如畫的西班牙鄉下有自己的一大片莊園。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紳士。他對她好。他隻對她好。他讓著她,寵著她,愛著她。隻是他從來不在原則問題上妥協,而且無論外界施予多大的壓力,他也會堅持原則,一意孤行。他從一開始認識她,就對她講過,他不打算結婚,也不會要孩子。她以為他在開玩笑。她想他的心理上也許曾經有過陰影,也許他見過一些失敗的婚姻,造成對婚姻和孩子的恐懼。她以為她會影響他,用自己的愛來改變他。但是她沒能。
在計劃來小鎮的時候,她曾經試探過他,跟他半開玩笑地說,要是我們能在小鎮上舉行婚禮該多好啊。他皺著眉頭,沒有回答。她知道,他不喜歡這樣的玩笑。他會以為她在逼婚。她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是她知道,總有一天,她必須得把自己心裏的想法告訴他,必須得跟他說:親愛的,你如果愛我,就把我娶走。或者你把我娶走,或者我們隻能分手。她不能跟他這樣沒有名分的下去,即使她愛他。即使她很愛他。她要有自己的孩子。她一直喜歡孩子。她想要三個孩子。她今年已經二十九了,過了新年,就三十歲了。四十歲以前,她想要三個孩子。她沒有時間了。她不能再跟他這樣不明不白的好下去了。
現在,是該告訴他的時候了,她想。或者結婚生孩子,或者分手。或者你接受我和未來的孩子,或者-----
她二十九了。她就要三十了。跟他分手之後,她怎麽辦呢?她還會找到自己的愛情嗎?她相信不會再找到一個像他這樣好的男人了。她很懷疑自己會再愛上任何男人。她是不是得忍受一個不喜歡的人跟自己在一起,為了未來的孩子,為了老了的父母,為了在人們眼裏是個正常的女人?她不敢再想下去。幸好灰狗到站了,她不用再想下去。至少現在不用再想。現在,她要下車,拉著行李住進車站對麵的小木屋旅館,在那裏等著他。他在東京有一些事情,說第二天就會到這裏來跟她會合。她要等著他,等他來了後把一切跟他挑明。結婚,或者分手。讓他來選擇吧。她已經習慣了讓別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這一次也不例外。她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他,交到了他手中。她不知道他會怎麽想。他會覺得她在逼婚嗎?他會生氣嗎?他會抓狂嗎?他會不理她了嗎?他會離開她嗎?不管怎樣,她必須得告訴他。她二十九了。她就要三十了。她已經受不了母親和家裏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念叨了。每次她回到家裏的時候,說不了幾句話,話題就會轉到她何時結婚上。她都不敢回家。她怕家裏人催問她什麽時候結婚。她不能再耗下去了。即使愛情也需要一個具有安全感的歸宿,難道不是嗎?
他是在擦窗戶的時候看見那輛灰狗進站的。那輛藍白色的塗著一隻疾速奔跑的灰色大狗的旅遊大巴。它本應該半個小時以後進站,在天擦黑的時候進站,但是它來早了,天還沒黑就來了。這些年來,每天他看著灰狗進站,早上十點一班,晚上五點一班。早上一班是去海那邊的城市的,晚上一班是從海那邊城市來的。小鎮和海那邊的城市隔著一片開闊的海麵。他曾經試過站在高崖上的燈塔頂端,舉著高倍望遠鏡看海的對麵。他以為能看到那個城市,看到那個城市高聳的建築群的頂端。但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隻是一片蒼茫的海。一片朦朧的海。一片被淡藍色霧氣籠罩的地平線。
噴上清潔劑的細小顆粒的窗戶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窗外的一切都被籠罩在灰霧之中。他看見一條長方形的巨大的灰色塊,像流水一樣從窗前流過。他看不清車上的人,隻看見一塊塊不同顏色的色塊從眼前流過。在灰色藍色白色和灰黑色的色塊連續移動中,他看見一塊明亮的鮮紅的色塊在玻璃外麵移動著。他用手裏的棕色的紙擦了一下窗戶,才看清是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他用幹淨的棕紙擦著窗戶,把細小的清潔劑顆粒從窗戶上很仔細地抹去。抹去清潔劑的玻璃顯得異常清潔,像是空氣一樣透明。從窗戶裏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海麵和沙灘。他看見一層又一層的波濤從夕陽下墜的地平線滾滾而來,閃爍著特有的摻雜著金色的銀光,毫不留情地吞噬著海上的一切。衝上沙灘的波濤喪失了力量,像是千百條小魚洄遊一樣從沙子上疲憊不堪地退去,帶著豆子撒在紙上一樣的密集的響聲。他把目光移向了海岸邊聳立的燈塔和塔邊一片刀削一樣的懸崖峭壁。石崖上刻著一條一條的天斧的痕跡,帶著夕陽的血色連綿在岸邊,像是電影裏囚禁基督山伯爵的環形孤島。殘陽垂暮中,幾縷厚厚的灰雲飄在燈塔後麵,襯托著燈塔的嚴峻和沉默,岩腳下泛著一層海水撞擊出來的青白色的霧氣,水花散落在岩邊,像是男人刮胡子的泡沫。一隻海鷗從窗戶右側飛過來,貼著玻璃飛過。一閃而過的海鷗渾身雪白,隻有翅膀的尖部是黑色的,嘴是褐色的。他的目光追尋著海鷗,看見海鷗飛過燈塔下的一個木製棧橋上的欄杆,消失在一艘漁船的桅杆後麵。
他把目光轉向灰狗。灰狗帶著疲憊的身軀和一路的泥濘,碾著咯吱做響的積雪,在一聲長長的喘息聲中,停在了站牌底下。幾秒鍾之後,他看見沾滿雪泥的灰色的車門緩緩地打開,一隻棕色的女式長靴邁了下來。他放下帶著噴嘴的洗滌劑瓶子,身子前傾,眯著眼睛看著灰狗上下來的旅客。他看見了一個年輕女人挎著白色的手包從灰狗上下來。女人的側麵對著他,穿著那件紅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著一條很厚的藍色的圍巾,圍巾遮住了嘴部。女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高跟紮進了雪堆裏。他看不清女人的臉,但是她邁腿的動作和長長的腿有些像是那個他一直喜歡的小鎮上的女孩。十年以前,小鎮上的女孩離開了這個偏僻的小鎮,去了海那邊的大城市,從那之後一直沒有回來過。
不會是她的,他告訴自己說。她從來沒有回來過。
雖然他這樣想,但是還是忍不住從窗口看著灰狗的方向,像是心裏依然存著一線希望似的。十年以來,他一直是這樣,每次海那邊的城市開來的灰狗進站的時候,他都在窗口看著,盼著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女人站在灰狗的行李艙旁邊,一邊等著拿行李,一邊四處張望著,像是陌生人一樣打量著小鎮。灰狗司機從她的身後繞過,彎腰打開沾著黑褐色雪泥的行李艙門。女人的目光向咖啡屋方向看來。夕陽的金色餘輝中,他看見了她的被光線塗上了一層金粉色胭脂的臉。
果然不是那張熟悉的臉龐。
雖然在意料之中,他還是有些失望,像是有一片秋天的樹葉自心瓣上落下。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轉過身,拿著洗滌劑瓶子和棕色的卷紙向著櫃台走去,彎腰把它們放在櫃台後麵的壁櫥裏。他在櫃台後轉了一圈,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情但又想不起來。他把兩隻手肘放在櫃台上思索著。咖啡屋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眉頭緊皺,嘴唇閉著,兩隻手有些緊張地握在一起,一隻大拇哥摞在另外一隻大拇哥上,左手的四指握住右手的四指。他看到左手的大拇哥指甲上沾了一塊白色的油彩,那是他畫畫時,在調色板蹭上的。他用右手的大拇哥指甲摳著左手的大拇哥指甲上的油彩,把白色全部摳了下來。
他在櫃台後麵待了一小會兒之後,回到了靠窗的畫板前。那是他的畫板。他沒事兒的時候,就站在窗前畫畫。從小他就喜歡畫畫,畫了很多年。他站在空白的畫板前,眼睛漫無目地的看著窗外,手裏拿著一隻有些禿了的畫筆在思索著畫張什麽。他看見女人從窗外走過,手裏拉著一個大行李箱。女人身上的紅色羽絨服比一般的旅客穿的羽絨服要長,看著也薄,像是無法抵禦北方的寒風。經過咖啡屋的窗戶時,女人向裏麵張望著。那是一張帶著好奇和迷茫的臉龐,甚至有些憂慮的麵孔。夕陽給她的身體披上了一層耀眼的金色,他看見她的被羽絨服包裹的身體消瘦而纖弱,胸部扁平,臉頰被凍得通紅,黑色的頭發被風吹起。他看見了她的一泓秋水似的眼睛,那是一雙真正迷人的眼睛,瞳孔很黑,雙眼皮,帶著長長的黑色的睫毛,就像是那雙他一直熟悉的眼睛。他心裏不知怎麽突然跳了一下。他衝她微笑了一下。女人好像沒有看見,她拉著行李箱的拉杆,走過窗戶,跨過馬路,頂著風進了咖啡屋對麵的那家小旅店。過馬路時,女人的身子在風裏搖晃著,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跑的一塊紅綢。
他看著女人的身影和行李箱消失在旅店的辦公室裏,心裏覺得有些奇怪。明天就是聖誕夜,一個女人單身旅行,還住進小鎮上的旅館,似乎有些不太尋常。這個小鎮很小,沒有曆史古跡也沒有什麽可參觀的,最古老的就是那個海邊礁石上的燈塔,大概有兩百年了。雖然每天有灰狗路過,但是灰狗上的人都是在這小鎮上轉轉就走,極少有人在這裏住下。女人進的旅店是鎮上唯一的一家旅店,隻有五六間小木屋。真正的圓木搭成的小木屋。木屋不高,頂部尖尖的,像是卡通片裏的森林裏的小木屋。小木屋的牆壁上,一排排結實的圓木露在雪地裏,從遠處看去像是一排排碼放整齊的削好的鉛筆。快過聖誕節了,旅店裏的人都回家過節去了,每間小木屋都黑著燈,像是一隻隻頂著雪的棕色兔子,在黑漆漆的空地裏孤單地蹲著。
他突然知道想畫什麽了。他幾乎沒有思考,就把畫筆放在了畫板上。畫筆在畫布上飛快地移動著,像是飛起來一樣。不一會兒,一張女人的頭像就出現在了畫板上。女人皺著兩條細長的眉毛,有些卷曲的睫毛上揚,眼睛眯縫成一條縫,像是在從咖啡屋外麵向裏麵張望。他端詳著畫麵上的女人的眼睛。即使眯起來,他畫的眼睛也是那個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小鎮上女孩的眼睛。
夜裏咖啡屋關門的時候,他走到窗口去拉下窗簾,瞥見對麵一排小木屋中的一個窗口亮起了桔黃色的燈光。空曠的雪地籠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之中,小木屋裏射出來的孤零零的燈光很顯眼。一定是坐灰狗來的那個女人住在那裏了,他暗暗的想。可憐的女人,聖誕節前自己住到這個偏僻的小鎮來。他猜想女人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一定是因為什麽原因才會在聖誕前自己來小鎮上。
把咖啡屋的衛生打掃完,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他關上了咖啡屋裏的燈,拿著一本書上樓去臥室。沿著樓梯往上走的時候,他在黑暗裏磕絆了一下,一腳踩空,膝蓋碰到了木質的樓梯上,摔了一下。他扶著樓梯把手坐下來,手揉著膝蓋,感覺一股鑽心的疼,像是骨頭被碰裂了一樣。月亮像是剛剛升起似的,在海麵上顯得異常的明亮。璀璨的群星的倒影在波濤裏上下移動,像是跳著不倦的舞。幽幽的月光從清澈的窗戶裏透進來,把咖啡屋的木製地板染成一塊一塊的藍色。牆壁的陰影部分在散發著暗綠色,窗欞把月光切割成橢圓形。從他在樓梯上坐的位置正好可以平視窗外。他看見對麵小木屋裏的桔黃色的燈還在亮著,看見窗欞上有個單薄的人影閃了一下。也許對麵小木屋住的那個女人剛才正在看著海上的明月,聽著黑漆漆的海上傳來陣陣不息的波濤聲。突然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似的,覺得心裏有些痛,一種莫名的悲哀湧上心頭。也許她是在等人,在等待著她的他來到小鎮,就像是他在等待他的她一樣。
隻不過,她才來這裏,而他,已經在小鎮上等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