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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比溫柔的夜晚 (六)

(2014-06-05 09:29:37) 下一個


淩晨六點鍾她在南長街上騎自行車回家的時候,看見他的二八男車依然在那裏。薄霧籠罩中的街頭,原來放在一起的幾百輛自行車大部分都已經沒有了,他和她的車孤零零地立在一顆老槐樹邊上。他的車好久沒有維修了,她聽見他父親經常對他說,車就像人,你不給它服務好,它就不給你服務好。他總是到家就把車放在牆邊,多數情況下放在她的後窗下,就進屋去了。他從來不去擦車,也不給車上潤滑油。他的車騎起來咯吱咯吱的響,一進院子,她就能從後窗外聽見車的咯吱聲。

昨晚軍隊沒能進到天安門廣場。淩晨兩點半的時候曾經有些危險,一隻從北京站出來的軍隊前進到了距離廣場五百米遠的東長安街上,但是在學生和市民的阻截下,三點鍾又撤回了北京站。大會堂和天安門裏藏著的軍隊也沒有趁著廣場人少的時候出來。天亮的時候,學生們都鬆了一口氣。又是一個有驚無險的夜晚,一個有人喊著狼來了,但狼隻伸出爪子試探了一下又縮回去了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她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了。媽媽已經下了夜班回來,在家裏給弟弟做早飯。你怎麽這會兒才回來,媽媽生氣地說。不是叫你昨晚回來看著弟弟嗎?她忘記了她說什麽了,她真的忘了說了些什麽,多年以後她依然想不起來她當時說了什麽。她可能隻漫不經心地隨口應了一句話,因為她進家的時候還在懊惱著一晚上也沒有跟他講什麽,他就突然失蹤了。她記得媽媽突然把手裏的碗摔在了地上,碗碎成了幾大塊,裏麵的玉米粥流了出來,黏糊糊的流了一地。媽媽用手指著門,用很大的嗓門怒吼著,叫她出去,以後再也不要進這個家門來。

她震驚了。她害怕了。弟弟也嚇得張著嘴,一口粥再也咽不下去。她從來沒有見過媽媽發這麽大的火兒。媽媽渾身顫抖的指著她說,你知道昨天在值夜班的時候,我多擔心你嗎?你知道養你這麽大多麽不容易嗎?軍隊要清場,他們會殺人的。我養你這麽大,好不容易盼著你上了大學,再過幾年就畢業了。這些年來,你爸爸不在家,我一個人上班,帶著你和弟弟,裏裏外外,晚上覺都睡不好,累死累活,為了些什麽?你個死丫頭要想找死,你現在就給我滾,離開這裏,愛去哪裏去哪裏。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愛怎麽樣怎麽樣,我就當沒有這麽一個女兒,我還少擔些心,慪些氣。你以為你騙得過我嗎?我是誰?我是你媽。你一個眼神我就知道你撒謊沒撒謊。昨天我特意到學校去叫你回家,你答應的好好的,然後你晚上去了天安門。你去了一晚上。前幾天一個絕食的死在了我們醫院,你知道不知道?他叫駱一禾,一個詩人,二十八歲。他的家裏都不敢給他舉行葬禮,怕以後惹事兒。你不知道昨晚多危險。醫院都接到了命令,要醫生和護士都不能離開,要醫院準備好血庫。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你想被他們當作暴徒打死嗎?你爸在外交部,家裏出了暴徒,你爸還能在使館工作嗎?你這麽大了,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你會把這個家給毀了嗎?

她被嚇哭了。她不知道媽媽會發這麽大的火。媽媽過去的脾氣一直都很好的。她跟媽媽說對不起。她說這幾天再也不出去了,就在家裏看著弟弟,哪裏也不去了。她說完就跑回了自己的屋裏,把門鎖上,涼鞋甩在地上,趴在床上,用被單蒙住頭,哭了。她不停地哭著,不知道哪裏來的這麽多淚水,總是流不完。她恨他。

昨晚那個瘦高個一叫他,他立即就站起來,挎上書包,跟著瘦高個走了。他再也沒有回到她身邊來。他連一句再見都沒跟她說,就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台階上,還在傻傻的一直等他,想他可能會回來看她一眼,跟她說句話什麽的。她等到天亮,他也沒回來。

 

她趴在床上,一邊哭著,一邊恨他,也恨自己。她知道他心裏一點也沒有她。如果他心裏有她的話,他會回到紀念碑的台階上看她的。她等了五個小時。整整五個小時。要不是因為她等他,她就會在媽媽下班之前到家,媽媽也就不會發這麽大的火兒了。都是因為他。這個可恨的人。她再也不會跟他好了。讓他後悔去吧。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喜歡他了,他卻不知道。他毀了這一切。他毀了她的愛。這麽多年來對他的愛。她發誓以後再也不理他,再也不去窗口看他。她光著腳跳下床,從櫃子底下找出一把錘子和釘子,一邊哭,一邊把後窗釘上了。她再也不想打開後窗,再也不想看到他,聽到他。

她聽見媽媽在搖門,問她在幹什麽。她止住眼淚,放下錘子,打開門,跟媽媽說,後窗有時進蚊子,她不想開後窗了。媽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不是有紗窗嗎?她說紗窗破了。媽媽說吃飯去吧,剛把雞湯熱好,昨天燉的。

 

一整天,她除了吃飯之外,都悶在屋子裏,什麽都不想做。晚上五點。媽媽上班去了,媽媽沒有再叮囑她不要出門,因為媽媽知道她不會再去廣場了。晚上六點,她聽見了廣播裏警告市民們不要上街。廣播一遍一遍地播放著戒嚴指揮部的通告:

現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

 

整整一整天,她沒有出家門。夜裏十點鍾的時候,她聽見遠處傳來槍聲。清脆的子彈劃破夜空的聲音。還有催淚彈爆炸的沉悶聲。她聽見街上的喧嘩聲,聽見紛亂的腳步聲,聽見有人喊,軍隊開槍了,軍隊開槍了,死人了。她沒有出去看熱鬧。她隻悶在屋裏。她還在生他的悶氣。槍聲和爆炸聲持續響了幾個小時,有時稀疏有時爆烈,有時像是機槍的掃射聲。她聽見坦克駛過的隆隆聲,覺得房子在顫抖。她甚至聽見遠處有沉悶的聲音,像是雷聲或者炮聲。弟弟害怕了,不敢睡覺,起來敲她的門。她離開了自己的屋子,到了媽媽住的大屋,把弟弟哄著,才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覺得很疲乏,但是睡不著覺。她擰開收音機,聽著廣播和外麵的響動。遠處依舊傳來的清脆的槍聲和沉悶的催淚彈爆炸聲。她想起了他。她知道他是糾察隊的,此刻可能正站在跟軍隊對恃的第一線。但是她決定不再想他,不再擔心他。讓他死去吧,從今以後,她再也不在乎他了。他把她一個人撇在了紀念碑的台階下,讓她在台階上坐著等了五個小時,再也沒有露麵。她恨死他了。

淩晨三點的時候,外麵的槍聲和催淚彈的聲音停息了一段。她聽見廣播裏說:

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暴徒們猖狂襲擊解放軍指戰員,搶軍火,燒軍車,設路障,綁架解放軍官兵,妄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製度。人民解放軍多日來保持了高度克製,現在必須堅決反擊反革命暴亂。首都公民要遵守戒嚴令規定,並同解放軍密切配合,堅決捍衛憲法,保衛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門廣場的公民和學生,應立即離開,以保證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她知道,此刻天安門廣場的學生們麵臨兩種選擇,或者撤離,或者被當作暴徒們打死或押走。媽媽的擔心終於成了事實。早上六點半,她聽見北京國際廣播電台Radio Bejing的播音員在用流利的英文沉痛地說:

Please remember June the Third, 1989. The most tragic event happened in the Chinese Capital Beijing. Thousands of people, most of them innocent civilians, were killed by fully–armed soldiers when they forced their way into city。。。(請記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在中國的首都北京發生了最悲慘的事件。幾千名民眾,其中大多數是無辜的平民,被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向市中心推進的過程中殺害。。。)

這個播音員得多勇敢啊,敢在政府的電台上播出這樣的新聞,她想。響了一晚上槍,恐怕真得有上千人死了。

她突然覺得一陣悲哀,好像她也死了一樣。

 

白天媽媽沒有按時下班回來。她知道,肯定是因為有不少受傷的人和死去的人被抬到醫院裏,媽媽在忙著搶救受傷的人。她照顧著弟弟,給弟弟做飯,跟弟弟一起看電視。電視上播放的特寫鏡頭是死亡的解放軍的屍體,“暴徒們”站在車頂上抽著煙扛著槍,燃燒的裝甲車和軍車,以及做路障的燃燒的公共汽車的畫麵。她看見電視上播出裝甲車把自由女神撞到。她看見電視上播出街道上傷痕累累,瓦石遍地,壓碎的水泥墩子,扭曲的鐵柵欄,堆在一起的自行車,路口燃燒的煙霧。她看見一具被燒焦的黑色的屍體,電視上說是被暴徒們燒死的。她看見中央台新聞聯播的播音員薛飛和杜憲,穿著黑色的衣服,麵容嚴肅地念著戒嚴指揮部的通告。

一整天,媽媽都沒有回家,電視上都是這種新聞。傍晚的時候媽媽把電話打到居委會來,托人告訴她,這兩天離不開醫院,要她照顧好弟弟。街上依然傳來坦克經過的隆隆聲,偶爾傳來幾聲冷槍聲,但是已經沒有集中的槍聲和催淚彈爆炸聲了。她知道,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她和他也過去了。

晚飯她給弟弟做得雞蛋炒飯,還有昨天剩下的雞肉和排骨。到了晚上十點媽媽也還沒回來,她想媽媽得等到明早再回來了。她把弟弟哄著睡著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躺在床上睡著了。

 

半夜裏,她聽見後窗傳來自行車的咯吱聲和紛踏的腳步聲。那是熟悉的咯吱聲,他的自行車的咯吱聲。她知道,是他回來了。她不想再看見他。她閉著眼,用手堵住耳朵,不想再聽後窗傳來的聲音,但是後麵的聲音還是隔著釘上了的窗戶傳了過來。

終於回來了,這是他媽媽的驚喜聲。昨晚這一晚上槍響的,嚇死人了,就怕你出事兒。

媽,別擔心,他異常平靜地說。周圍有幾個人中槍了,我沒事兒。

外麵死了多少人?這是他爸爸的關切的聲音。

好多,他說。具體也不清楚。爸,有兩個同學在咱們家暫時住幾晚可以嗎?他們沒地方可去。

當然可以,快進屋裏坐吧,別在外麵說話了,小心被別人聽見。

她聽見他們把自行車停在院子裏,進屋去了。她雖然不想再看見他了,但是還是忍不住好奇。她悄悄地爬起來,湊到後窗去看。她看見後窗下放著三輛自行車,一輛是他的,另外兩輛是陌生人的。她看見他的屋子裏亮著燈,從他的窗戶上麵的縫隙裏,看見有兩個陌生的人在他的屋子裏,其中一個瘦高個,是她在廣場上見過的,是最後把他叫走的那一位。她看見他媽媽拿著幾身衣服過來,遞給他們。她看見瘦高個在點頭道謝。她看見他媽媽給他們端過一些吃的來。她看見他們一邊吃著,一邊和他父母聊著天兒。她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他跟著父母回父母的屋子裏去了,留下了瘦高個和陌生人在屋子裏。她看見瘦高個換了衣服,把燈熄滅了。她看見他父母的屋子的燈還在亮著,她看不見裏麵,也聽不見裏麵的聲音。她想他在跟父母講述這兩天的經曆。

 

她躺回床上繼續睡覺,但是睡不好,總是半睡半醒的。不知過了幾個小時之後,她被一陣警車聲驚醒,聽見幾輛警車由遠而近,在他們大院的門口停下。她聽見後窗傳來一陣紛亂的聲音,她猛地站起來,趴到後窗去看,看見他和瘦高個還有陌生人已經衝到了院子裏,他在搬梯子準備上房頂。她什麽也沒有想,就猛地把後窗使勁兒拉開(幸虧後窗釘得不結實),隔著紗窗衝他喊:

從這裏走。

他放下梯子,踩著她後窗下的自行車後座,一把撕開了窗上的紗窗,一躍就躥上了她的後窗。她拽了他一把,把他從後窗拉進來。他落在她的床上,摔了一個跟頭。他爬起來,在後窗邊把瘦高個和另外一個陌生人拽了進來。她看見幾個警察已經進了他們大院的門,正在向他家的方向走來。她把後窗匆忙關上,推開門,帶著他們跑到院子裏。她把院內停放著的她的自行車,她弟弟的自行車和原來她爸騎的一輛自行車指給他們,讓他們騎上走。車在自己的院子裏,都沒有上鎖。院子裏有幾家的燈亮了,像是鄰居有人聽見了響動,在趴著窗戶偷看。他們推著自行車跑出了院門。院外是個小胡同,黑漆漆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他跨上自行車的時候,她一把拉住了他,跟他說:

帶我一起走吧。

他推開了她,搖搖頭說,不。

他推開了她,堅定地搖搖頭說,不。

她鬆開了手。鬆開了那隻抓住他的胳膊的手。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他。他騎上車走了,帶著瘦高個和另外的一個人,騎車出了胡同,消失在拐角處。她對另外一個人一點印象也沒有,甚至都忘了那人是男是女。她隻記得那個瘦高個,因為他留了一頭像是電影《追捕》裏的矢村警長一樣的長頭發,眼鏡的形狀也像是矢村警長帶的墨鏡。他走了,就像他在廣場上,一言不發就離開了她一樣。沒有再見,沒有感謝,沒有疚欠的表情,沒有一絲歉意。好像她做得一切,都是應該的一樣。她再也沒有看見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曾經認出了她,是否曾認出了那天跟他在廣場上一起坐著的,就是她。他的鄰家女孩。他從來不曾注意過的鄰家女孩。

 

多年以後,在她結婚,有了孩子,到了國外之後,有一年冬天父母到國外來看她和外孫女,給她帶來了一個包裹,裏麵是她過去的學生證,工作證和各種證件,還有大學時的畢業冊。她翻開大學畢業冊,那是一本相冊一樣的朔料本子,硬硬的燙金封皮,裏麵每一頁都是薄薄的朔料紙夾著兩張卡片,卡片上是她的大學同學給她寫的留言。恬靜孕育出哲理,深沉造就出書卷氣質,一個男生給她的畢業留言這麽寫道。四年來,我看到了一顆純潔而善良的心,就像夜空中的小星,雖不那麽明亮,但總發出光和熱,這是另外一個男生的臨別贈言。生活中我和你四年一聚首,那難忘的時刻將永駐我心間,我真不願分別,這是她的一個室友寫的話。我們相識又分離/這已是第二次/我們都在長大/歲月已使人們年輕/知道你在人生的曆程裏奮進/不知你心靈的激情是否還在封閉/知道你不會欣喜地預定明天的榮幸/不知你是否會接受未來的這種邀請/今天我們別離/多少年後我們相聚 ,願你 --- 願你/帶來一書包清新 ,一書包佳音。這是她們班的班長寫的。她看著這些畢業贈言,看著畢業照上的一張張樸實無華的臉,不禁想起了班裏的那些男生和女生們,想起了大學時代的那些青澀的往事。她一張張的翻著,回憶著那些寫這些贈言的人。在畢業冊中間她突然感覺 出朔料紙夾層裏有些東西在藏著。她把手伸進朔料紙裏麵,在相鄰的兩張卡片裏發現了一條疊在一起,已經被壓得很平整的兩指寬的白布條。她打開布條,看見中間寫著絕食兩個醒目的黑字,兩邊寫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是他絕食時頭上帶的布條。她早已經忘了是自己把這個布條藏在裏麵的。在廣場的那個夜晚,當他匆忙離開之後,她在他坐的地方撿到了這個布條。一定是他放在書包裏,在拿GRE單詞書的時候掉出來的,她彎腰拾起這條布條的時候想。這些年來,她一直想有個機會把藏在畢業紀念冊裏的布條還給他,這條兩指寬的白底黑字布條應該對他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 但是她再也沒有見到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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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非常感謝,是小說,不是真實記錄,就是想通過這個背景來描述一個愛情故事。
我去年寫過一篇《六月街火》,類似的題材,一個十六歲的女高中生喜歡上了一個截軍車的很陽光的男大學生的故事,比今年這篇好一些。
我是男的,不是女的。隻是喜歡這種細膩一點兒的寫法而已。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你真的很有才華。很想知道你所描述的這些都是真實的記錄還是小說?感覺你不是哥,而是姐呢,風格太細膩了,而且好像你就在他們身邊一樣。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瀟瀟' 的評論 :
謝謝瀟瀟!
x瀟瀟 回複 悄悄話 Thank you & 致敬!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奚凡' 的評論 :
謝謝奚凡!
奚凡 回複 悄悄話 悲憤被歲月撫平之後,變成了傷感。謝謝你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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