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無比溫柔的夜晚 (五)

(2014-06-03 08:17:18) 下一個


多年以後她回想起天安門的那一夜來,她依然感謝命運,讓她遇見了他。她坐在他的身邊,跟他挨得那麽近,她還依稀能感覺出那種心跳。那種在以後的人生旅途裏早已失去了的心跳。多年後她和另外一個人結了婚,有了孩子,她每日忙碌於工作和家務之間,日子平庸而安定,在同樣的時間做著同樣的事,隻是再也沒有了愛著一個人的感覺。人人都說她後來變得漂亮了,她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帶著嬰兒肥的女孩,而是變得瘦了很多,比她在中學的時候還瘦。不知從哪天起,所有的人都驚異的說,你很漂亮。就連小孩子見了她,也說阿姨好漂亮。她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有的人年輕時漂亮,她是在有了孩子後才變得漂亮起來。有一天晚上,她聽見外麵的風刮得很厲害,抬眼看去,臥室半圓的玻璃窗戶外,掛著一顆暗淡的星星。不知怎樣的,她就想起了廣場的那個晚上,想起了他,想起了跟他坐在一起。風裏飄洋的旗幟。藍灰的煙霧。他的朦朧的線條分明的臉。夜風拂過肌膚的手。幹渴的嘴唇。她很好奇,如果不是跟自己的先生結婚,而是跟他在一起,那麽此刻的她會是怎樣,會不會變得麻木而沒有感覺。而他,是否也會像自己的先生一樣,背對著她,在她的旁邊沉沉睡去。她跟他後來早就失去了聯係。她曾經在網絡上搜索過他,敲入他的名字,發現了好幾十個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她不知道他是這幾十人裏麵的哪一個。她在那天晚上想起了他的樣子,想起了他說話的聲音,想起了他身上的汗味和煙味兒。她突然有一種想做愛的感覺。她很久都沒有高潮了。她不太容易有高潮,每次都是興奮一會兒還沒有達到臨界點就過去了。她聽說有的女人很容易就能達到高潮,但是她不是。從結婚以來,她很少有過高潮。但是那天夜裏,她想著他,來了高潮。在那之後她平靜地躺在床上,渾身放鬆。看著身邊背對著她沉睡的先生,她心裏覺得很羞慚。她覺得她不該那樣去做。但是她做了。她聽著窗外的風聲,依舊在想著那天夜晚。記憶突然變得很清晰,那天的夜風,那天的星星,那天在廣場上的人,連他吸煙的樣子和他背的單詞都記得清清楚楚。她記得他從第一頁開始複習以前背過的單詞,裏麵有一個詞,叫Acme。她以後曾經見過這個詞幾次,每次她都想起了那個夜晚。在紀念碑的台階上,他坐在她的身邊,告訴她說,Acme是頂點的意思,就是說,不可能再好了。

 

她瞥了坐在身邊的他一眼,歎了口氣。月光籠罩著廣場,帳篷的朔料布在反射著月亮的青光。肅穆的人民大會堂裏麵亮著燈,像是一座雄偉的宮殿。紀念碑的塔尖直指雲端,上麵的漢白玉浮雕的人物在月光透過浮動的雲層的照射之下好像都變得活了起來。昏暗的燈光下,她看見有人在帳篷之間走動,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帳篷後麵的黑暗裏。她看見自己的身影在地上和他的身影重疊了起來。如果他們像影子那樣重疊起來該多好,她想。夜風有點兒涼,她縮緊了身子,把裙子往下拽了拽,把小腿縮進裙子裏。她不喜歡話癆的男生,她覺得那種沒話找話,車軲轆話來回說,跟女生動不動就耍貧嘴的男生很煩。她喜歡比較沉默一點的,能夠傾聽她的煩惱又能幫她拿主意的男生。但是他又太沉悶了一些。她想起幾年前暑假的一個悶熱的下午,她騎車去龍潭湖,在碎石地上顛簸地騎著,看見一個男生站在岸邊的石塊上跳水。她認出了他,把自行車停下,隔著灌木叢看著。她看見他從石塊上躍起,兩臂前伸,帶著弧形矯健地落入水裏,猶如銀色的彗星從蒼茫的宇宙中墜入湖裏。她有些癡迷地看著,等待著他從水麵出來,但是好久都沒見他的頭冒出來。她有些擔心,怕他被湖底的水草纏住。她知道這個荒廢的湖沒人管理,水下有滋泥,有很多纏繞的水草,甚至還有水蛇,她很害怕的水蛇。她的手捂住胸口,焦慮地看著,直到看見他的濕漉漉的頭從很遠的湖麵上冒出來,才鬆了一口氣。他揮動兩臂拍著水,奮力遊到對岸,又從對岸遊回來。她在他向回遊的時候趕緊騎上車走了。她怕他看見她。

怎麽了?他注意到了她的歎氣,看到她情緒不高,就抬起頭來問她。

沒什麽,她說。有點兒困了,想睡覺。

對不起,他道歉說。隻顧背單詞,把你冷落了。

沒有哦,她說。我在聽廣播。

她說得是實話。在他背單詞的時候,她不願意打攪他,隻好聽廣播。廣播裏麵有一個外地學生在氣憤的講有人想要學生們撤出廣場,但是他們堅決不能答應。廣場是這場民主運動的象征。政府想把他們從廣場趕出去,他們不能讓政府得逞。誰想讓學生們撤出廣場,誰就是學運的敗類,誰就是跟政府穿一條褲子,誰就是叛徒,那個外地學生慷慨激昂的說。廣場的廣播站一向熱鬧,北京的學生和教工,外地的學生,學自聯的領袖,社會上的精英人物,政府的公務員,研究所的學者,記者,軍人,武警,喇嘛,和尚,小販,居委會的大媽,各種各樣的人來到廣播站,支持學生,在大喇叭裏發表著各自的感想,譴責著政府,官倒和腐敗,感謝著學生,讚頌著民主,辯論著學生們是否應該撤出廣場和下一步應該怎麽做。幾乎所有的人都一麵倒地支持學生,頌揚學生的愛國遊行,義憤填膺地譴責和質問著政府。有人說要學生把運動擴大到全國各地去,在每一個城市搞一個小廣場。有人說要組織人自焚,來迫使政府收回四二六社論,承認學生們的運動是愛國行動。有人說要派學生小分隊到軍隊裏去,做軍隊的工作,爭取軍隊的支持。有人說要聯合軍隊裏的老元帥們和將軍們,讓他們集體發表聲明表態,要求政府把解放軍撤回駐地。有人說要人大委員長萬裏召開人大常委會,罷免李鵬政府。她很虔誠地相信廣場喇叭裏播放的消息,即使是一些很邪乎的消息,比如說李鵬總理的貼身警衛刺殺李鵬,首鋼的工人大罷工,軍隊派了一隊神槍手秘密潛入廣場,準備一聲令下就刺殺學生領袖。這樣的消息,她也會相信。

他在背單詞的時候,她有好幾次想跟他說,放下單詞書,看看這溫柔的夜晚吧,但是話到嘴邊她卻沒有說。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海的女兒》裏的那條小人魚,終於坐在了自己喜歡的人身邊,他卻毫無感覺。而她的嘴,就像是小人魚啞了的喉嚨一樣,無法說出口,自己是怎樣的喜歡他。她無法跟他表白。她聽說女生表白會讓人看不起。她更怕他聽到她在後窗後窺視他,會覺得她有毛病。

 

已經快午夜十二點了,她跟他坐在廣場上,挨得很近的坐著。剛開始跟他坐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好像跟他坐在黑了燈的電影院裏一樣,心在急速地跳動,臉頰在發燒。她很慶幸現在是晚上,不然他一定會發現她緋紅的臉龐。她想起了舒婷的詩:野火在遠方,遠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裏 /以古老部落的銀飾 /約束柔軟的腰肢 /幸福雖不可預期,但少女的夢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麵上。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朵蒲公英,不知會飄到哪裏,落到何方。現在,夜深了,她開始感覺出有些疲憊,但是依然覺得在他身邊有一種朦朧的快樂感。

他們在紀念碑前的台階上已經坐了有一個多小時。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再過五個多小時,她就必須得回家了。從她九點在魏公村路口遇到他,一起到廣場來,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還有五個小時,她就得回家了。她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有機會跟他單獨在一起。隨著學運的開始,他周末也不經常回家了。學運發展到這步,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也許此刻軍隊已經進城,正在向著廣場進發。她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這幾天更為強烈。現在廣場上的人已經比十一點那會兒少多了,絕大多數看熱鬧的已經都回家睡覺了,如果軍隊想清場,現在是動手的最佳時機了。她突然害怕了起來,不敢再接著想下去。

廣場上的氣氛似乎也比剛來時變得凝重了一些起來。有人在廣播裏說,木樨地,就是他們兩個小時前騎車經過的木樨地,有幾輛高速行駛的吉普車趁著夜深人少的時候高速穿過,其中一輛車速度太快,失去了控製,開到了人行道上,把三個人撞死了。車裏發現有武警的武器和通訊器械。這個消息廣播之後,紀念碑下聚集的一些人騎車紛紛向著廣場西麵去看熱鬧了。隨後,有人報告說在離天安門不遠的六部口截獲了一輛麵包車,裏麵滿載著鋼盔,步槍,機槍和子彈。廣場的學運之聲廣播電台開始在演講之間播放悲壯的國際歌。她知道,這是每當廣場指揮部感覺到危險來臨時,喜歡播放的鼓舞鬥誌的歌曲。

難道,戒嚴十幾天後,狼真的要來了嗎?

 

木樨地吉普車撞人的消息傳來之後,他把書放了下來。他不再背單詞了,跟她一起坐著,仔細地聽著廣場上的廣播。他把書放回書包裏,解釋說為了出國留學,必須得考GRE。在考試之前,他必須得把這三千GRE單詞都背熟。她說她知道,她們校園裏好多學習好的學生都在想出國,都在聽托福磁帶和背生詞。課堂上,圖書館裏,自習室裏經常看見一本本托福和GRE書。她有些好奇木樨地那邊發生了什麽,想騎車去看看西麵怎麽回事兒。

你不想去廣場西邊看看嗎?她問他說。

不,他很堅定地搖頭說。我不離開這裏。這裏是最重要的地方。你看現在廣場上人已經不多了,到不了兩萬人。要是這是軍隊的調虎離山之計,趁著人們到西邊去看熱鬧,突然從大會堂和天安門裏衝出幾個師的士兵來,到時學生們寡不敵眾,廣場就讓他們搶去了。戒嚴部隊指揮部前兩天跟學生對話的時候說了,他們在天安門四周已經聚集了六萬人。他們可以三個士兵架走一個學生,根本沒法兒反抗的。

她環顧著四周,廣場上的人比剛來時減少了很多,看熱鬧的市民大多已經回家了,剛才又有一大批人去了廣場西麵的木樨地,現在留在廣場上的人就更少了,而且大多躺在帳篷裏睡覺或者休息。她看見自己學校的紅色的校旗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戳著,但是校旗下沒有人了。她知道,校旗下的學生大都回學校去了,或者回家了,隻有幾個學生在這裏守著校旗。隔著一排排黑魆魆的帳篷,她看見美院製作的東方自由女神石膏像聳立在廣場北邊,麵對天安門,雙手舉著火炬。她隻能看見女神的白色的背影和後麵翹起的短發,還有女神像四麵飄著的校旗。後來,她曾經在電視上看見白色的女神像在一輛裝甲車的撞擊下不堪一擊地轟然倒地,像是一座內部爆破後垮掉的樓房。在911時她從電視上看到紐約的世貿大廈倒塌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一個高聳的貌似堅不可摧的東西頃刻間灰飛瓦解,變成一堆碎片和灰霧,這種巨大的反差的衝擊讓她驚懼和顫栗。多年以後她在紐約去了自由島,看見了真正的自由女神像,那個一手舉著火炬,一手拿著憲法的披著長袍的巨型建築。她聽說女神的腳上有一截斷了的鐵鏈,大部分被長袍掩蓋。她站在女神底下,想看看那一截鐵鏈,但是她沒有看到。雕像的基座太高,從地麵上看不見女神的腳。旁邊的一個人告訴她說,為了建造女神像的基座,那時在美國進行了募捐,80%募捐來的錢,是不到一美元的零錢。

 

他們坐在紀念碑的石階上,一邊小聲地聊天,一邊聽著廣播裏。她看了一眼腕子上的小巧的手表,午夜已經過去了,現在已經是六月三日的淩晨了。他們很自然的聊起了絕食。她說她本也想去參加絕食來的,想正好趁機減減肥,但是媽媽堅決不讓她去,還動員了爸爸給她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沒有去成,但是她參加了廣場為絕食學生舉行的募捐活動。她說她曾經在廣場西南角上端著一個綠色的紙糊的募捐箱,站在驕陽底下募捐。路過的人們不斷地把錢塞募捐箱。有的捐幾百元,有的捐幾塊錢,有的隻有幾毛錢。她說看見過一位穿得很破舊的老大爺,讓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牽著手,來到她的募捐箱前。老大爺臉上有很多皺紋,數不清的皺紋,一條一條的皺紋就像是地裏的一條條溝渠一樣。老大爺手裏拿著一個朔料袋,袋裏裝得是一張張毛票和鋼蹦兒,像是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老大爺用顫抖的手把口袋遞給她,說裏麵一共是五十元錢。她看著老大爺的髒兮兮的手,把朔料袋子還給了老大爺。不是她嫌髒,不是她嫌錢零,是她看見老大爺身上穿的帶補丁的衣服,和孩子身上穿的不合身的寬大的舊衣服。她不想收這位看上去非常貧困的老大爺的錢。她幾次努力把盛錢的朔料袋塞回老大爺的手中,但是老大爺擺著手,咳嗽著,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麽,死活就是不肯收回去。她沒有辦法,隻好把口袋塞到了孩子的小手中,讓孩子拿著。孩子說,爺爺是個拾破爛的,爸爸媽媽走了,隻有爺爺帶著他。爺爺老了,靠撿破爛過日子,帶著他長大。她說她聽了很心酸。她沒有告訴他,她從自己的兜裏掏出了所有的零花錢,都放在了那個髒兮兮的朔料口袋裏,讓孩子好好拿著。她說老大爺最後還是把朔料袋給她留下,牽著小男孩的手離開了。她說後來在廣場上看見有同學浪費和揮霍食品。她說看見有個女生,把一瓶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就放在腳下,不久之後又打開一瓶新的。她說還看見廣場的垃圾堆裏有同學扔掉的麵包。她說看見這些就覺得非常氣憤,因為她想起了那個老大爺,那個小男孩,那雙髒兮兮的手和那一口袋零錢。

他給她講了他跟著同學一起絕食的經曆。其實他不說,她也知道。絕食那一段兒她經常回家,在後窗裏沒少聽見他爸媽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念叨他,擔心他。她知道他瞞著家裏參加了絕食,在第三天的時候被一個鄰居看到了,告訴了他父母。他母親要他父親去廣場把他叫回家來。他父親到了廣場上到處找他,都沒有找到。那時,他已經跟許多絕食的學生一樣,暈倒了,被送進了醫院。他父親後來在天壇醫院找到了他,把他從醫院接回家裏。他在家裏住了兩天,又騎車回學校去了。他說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都對他特別好。她們給那些因絕食而暈倒的學生住最好的房間,想著法兒的給他們增強營養和抵抗力,讓他們盡快康複起來。要不是爸爸要他回家去住,他都不想離開醫院了。

我爸算是比較開明的人了,他感慨說。回來並沒有埋怨我瞞著家裏。爸爸說我們這一代跟他們那一代不一樣,隻要自己認為正確的就可以堅持。媽媽更害怕一些,主要是怕我以後身體出問題,和怕畢不了業,以後找不到好工作,或者被抓起來。有的同學受到的壓力很大。

他告訴她說,學校裏有個外地農村來的學生,在電視上露了麵,父親和家裏的親戚七八個人坐火車來到學校,蹲在宿舍樓外麵一起勸說他,叫他不要參加學運,叫他回家。

你想想,要是爸爸媽媽和姑姑舅舅一起到你宿舍樓下勸你回家,你會怎麽樣?他問她說。

那我肯定跟著回家了,她說。我可扛不住這壓力。那人跟著回家了嗎?

沒有,他搖頭說。還是堅持住了。那位是湖南人,性子烈,為了革命不要家。

 

你餓了嗎?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她說。

有些餓了,她說。

她真的餓了。晚上還沒有吃飯,也沒有吃任何零食。媽媽說家裏有白天剛燉好的雞和排骨。她喜歡喝媽媽熬的雞湯,從小就喜歡。她沒有吃晚飯,因為她想回家裏去喝雞湯。但是她沒有想到剛出校門不遠就遇到了他,跟著他騎車來到了廣場。她有些後悔沒吃晚飯,應該吃一些再出來。

你坐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找點兒吃的,馬上就回來,他站起來說。廣場邊上有賣小吃的,現在也許還有些小販在那裏。

不要去了,她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說。就在這裏坐一會兒吧,其實也不太餓。

還有五個小時她就得回家了。她不想浪費時間,讓他去買吃的。他聽了她的,重新坐下了。他翻著書包,像是想從裏麵找出些食品來。他翻來翻去,也沒翻出什麽吃的來,隻找到了一盒口香糖。他把口香糖遞給她,她拿了兩條,撕開包裝放在嘴裏嚼著。口香糖是薄荷味兒的,覺得很清爽。她告訴他說,自己最近已經很少來廣場了。經曆了無數次的精疲力竭的遊行之後,特別是四二七那天十幾個小時的徒步遊行,她已經不再喜歡參加遊行了。他說隨著天氣的悶熱,罷課的延長和外地學生的不斷湧入,北京的學生大多都已經不屑於再來廣場了。她同意。廣場現在是外地學生的天下。諾大的廣場,幾乎全被外地學生占領著。廣場上支著一排排香港人捐的藍色,紅色和黃色的大小帳篷,成了外地學生的樂園和垃圾場。他們帶著新奇和熱情,高喊著口號,熱情洋溢精力充沛地參加廣場上的各種活動。他們吃著市民們捐獻的麵包,喝著免費的汽水,隨手丟棄著各種垃圾。他們有的白天出去到天壇北海頤和園旅遊,晚上回到帳篷裏聽廣播,為各種離奇的消息和煽動人心的演講鼓掌叫好,午夜在後帳篷裏一身疲乏地睡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他說,外地學生在廣場上占了絕大多數,他們成立了自己的學生組織,叫做外高聯,幾次三番的想奪取廣場總指揮部的控製權,甚至發生帶著糾察隊占領廣場指揮部,想把廣場的廣播台和財務權搶奪過來。他說外地學生有很多理由要繼續占領廣場。廣場是他們的聚集地和休息地,廣場為他們提供住宿的帳篷和食物。更多的外地學生正在做火車,汽車或者徒步向北京趕來。如果學生們撤離了廣場,那麽那些正在向北京進發的學生們怎麽辦呢?他們來了到哪裏去住呢?沒有一個學校大得能容納所有這些學生,也沒有一個地方能給他們這麽多人提供食宿。他說廣場現在已經失控了。北京的高自聯曾作出決議想撤出廣場,讓學生們回到各自的校園去堅持民主運動,但是撤出廣場的決議被廣場指揮部根據廣場大多數學生的表決結果否決了。高自聯指揮不動廣場指揮部,廣場指揮部指揮不動廣場的學生。他說最近不斷有各種小道消息說軍隊要趁夜晚突襲天安門廣場,每天晚上幾乎都會發生一起軍隊要進城的警告。也許這是政府玩的一個花招,故意傳播這類虛假消息,來麻痹學生,疲勞學生,這樣等軍隊真的來清場時,讓學生們措手不及。他說許多人已經都不再相信廣播裏的狼來了的消息,但是他每次還是來,因為他知道,無論有過多少次狼來了的誤報,總有一天狼會真來了,那時,如果你不在,就晚了。

 

我怎麽覺得你的聲音很像我的鄰居的聲音呢?他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來,仔細地端詳著她,問她說。

你沒有見過鄰居嗎?她沒有正麵回答他,而是反問他,想看看他對自己知道多少。

沒有,他說。我隻聽見過窗戶裏傳來的聲音,沒見過麵。

他終於快認出自己來了,她想。他說錯了。他其實見過她,他們在一個初中,她比他低兩屆。他們在一幢教學樓裏上課,在樓梯上,操場上和運動會上都遇見過。隻不過他不知道。他沒注意過。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學校裏有很多很多的女生,她隻是不起眼的一個,跟他又不是一班,也不是一個年級,他怎麽會注意到她呢?

那你覺得鄰居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她套他的話說。

我真的不知道,他思索了一下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甜美,說話慢聲細氣的,脾氣很好,我想一定是個很漂亮很清純的女孩。

你沒有好奇想過去看看嗎。。。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也許跟你想象的很不一樣呢。

去過,他停頓了一下說。有一次特意騎車去後麵的街道,就是想看看那個女孩是誰,長什麽樣子。她的院子很好找,從她的院子門口就能看見我們院子裏的一座樓。但是我到了院門口,並沒有進去。我停下車,在車邊吸了幾隻煙就走了。

為什麽不進去呢?

也沒有什麽,他看了一眼她說。就是覺得隨便進陌生的院子很不好,別人會懷疑是小偷,其實更主要的是見了她也不知道怎麽說。雖然沒有見過,高中的時候有一段心裏還是挺喜歡她的,總是想聽見窗戶裏傳來的她的聲音。

她扭過頭去,覺得眼裏有些濕潤。原來他也曾喜歡過她。她一點都不知道。她以為他對她一點都沒有感覺。但是她隨後又感到一陣傷心:原來他眼裏的她,完全不是她這個樣子。她也想成為他心目裏的那個女孩,她也想成為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她知道她不是。她在猶豫著是否把真相告訴他,告訴他自己就是他的鄰家女孩。她可能隻有這一次機會了,今晚。以後也許再也沒有這樣的兩個人獨處的機會了。她也許應該把一切都告訴他,把這些年來自己心底的秘密向他和盤托出。但是,她還是很猶豫。她不知道這樣做好不好。她覺得女生向男生表白總是羞於啟齒。她怕別人知道後笑話她,也怕他笑話她。她沒有自信。如果她要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她會有這種自信。但是她不是。她聽說愚人節是最大的情人節,因為很多人趁著愚人節表白,把心裏的秘密說出來了。而情人節是最大的愚人節,因為很多人明明不喜歡了,還在買花和說我愛你。但是今天不是愚人節,愚人節早過了。但是她想跟他說。她以後可能真的沒有機會了。如果他笑話就笑話吧,她要把自己的心裏話跟他說。她回過頭來,屏住呼吸,抓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帶著疑惑的眼睛-----

突然,廣場的喇叭裏發出了播音員的緊張的聲音:

同學們,市民們,現在時態萬分緊急,請師生們,廣大市民們立即行動起來,到各主要交通路口設路障攔截軍隊。

她和他一下都愣住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他們扭過頭一起看著廣播站的大喇叭,緊張地聽著廣播。廣播裏說,在木樨地撞死人的車輛是武警的,公安局很快到了現場把車上的人帶走;長安街上又多處發現了內藏鋼盔,槍支和彈藥的民用車輛;幾千士兵穿著白襯衫,綠軍褲,從北京站方向由東向西向著廣場進發;南麵也發現了一批數量不詳的士兵,出現在廣渠門橋一帶。廣播說,他們判斷,軍隊已經趁夜深人靜,要來包圍廣場了。在廣播站的呼籲下,廣場上剩下的學生和市民們紛紛呼喊著,呼啦啦地騎車向著四麵八方湧去,分赴各個主要街口去阻攔軍隊。

該死的廣播。她緊張得一下忘記了剛才想說什麽。

我們怎麽辦?她抓住他的手問。

我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他看著亮著燈光的人民大會堂說。這可能是軍隊的調虎離山之計。軍隊就藏在大會堂裏,也許正在等人少了好衝出來呢----

他還沒有說完,就被一個人打斷了。一個又高又瘦,戴著眼鏡,頭發蓋住了脖頸的人帶著幾個學生從他們身邊急匆匆地走過。瘦高個經過他的身邊的時候瞥了他一眼,走上台階之後又折轉過來,從後麵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打斷了他的話。

嗨,你怎麽還在這裏坐著?馬上跟我到指揮部來,我需要兩百個糾察隊員執行特別任務,瘦高個神情嚴肅地說。號衣我都給準備好了,兩百件印著咱們學校名字的白色T恤。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