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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比溫柔的夜晚 (四)

(2014-05-31 11:47:47) 下一個


悶熱的夜晚。風從廣場的西麵吹入。一座座黑魆魆的帳篷,一杆杆在夜風裏飛揚的旗幟,一群群不肯散去的人們。他們一起坐在紀念碑底層的一個白玉台階上。她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他。他點了一支煙,手裏拿著一本GRE單詞書在背單詞。夜色和煙霧讓他的臉變得模糊和英俊了一些。她抬頭去看廣場的天空,煙霧從一顆暗淡的星星上飄過。她喜歡那些暗淡的星星。她覺得她就是那些散落在夜幕四角的暗淡的星星裏的一顆。不與月亮爭輝,不與其它的星星爭輝,在一個角落裏,默默地發著自己的不顯眼的光。

從小她就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女生。她既不是老師的寵物,也不是班幹部;既沒有唱歌跳舞彈琴那些才能,學習也不太好。不是不好,隻是中上等。她沒有那種想做班裏前三名那樣的欲望。她喜歡睡懶覺。她不勤快。她不喜歡運動。她喜歡吃糖和零食。各種各樣的糖。話梅糖,山楂糖,牛奶糖,水晶糖,巧克力,硬糖,軟糖。她離不開零食。她的宿舍裏經常放著一袋袋各種各樣的零食。她喜歡嗑瓜子。宿舍桌子上經常堆著小山一樣高的瓜子皮兒。她胃口很好,肉餅,肯德基,麥當勞,她一個人能吃兩個人的量。她不缺零花錢,爸爸常年駐外,總是覺得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少,所以總是給她很多零花錢,她把零花錢幾乎都用在買吃的上麵。她高興的時候吃零食,傷心的時候吃零食,累了的時候吃零食,在宿舍裏吃零食,回到家裏繼續吃零食。她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她控製不了自己。她曾經想減肥,一個星期不吃零食。但是第二個星期,她把前一個星期沒吃的零食都加倍給吃了。

沒有人真正喜歡過她。她並不在乎。因為她也沒有喜歡過別人。除了他。小的時候,她從後窗裏好奇地探頭,看著隔壁院子裏的世界。她看見他在院子裏用放大鏡照螞蟻。她看見他在院子裏對著花圃撒尿。她看見他趁別的小朋友站起來的時候把他們屁股底下的板凳悄悄挪走。她看見他把枕頭塞進被子裏,好像他在蒙頭睡覺一樣,然後自己藏在桌子底下,讓大人嚇一跳。她看見他在院子裏練前滾翻,每次總是滾歪了。她看見他纏著大人給他念小人書。她看見他在牆上練倒立,每次都支撐不了多一會兒就倒下來。她看見他往一個經常來他家蹭飯的叔叔的茶杯裏吐吐沫。她看見他把蘋果和梨放在火上烤,然後滋滋有味地吃著烤糊了的梨。她看見他爬院子裏的樹,坐在樹杈上甩著兩隻腿。她看見他爬上房頂,像是一隻貓一樣小心翼翼地悄悄行走,從一處房頂走到另一處。有一次他甚至從她的房頂上走過,踩得房上的瓦片咯吱咯吱響。她看見他坐在板凳上做作業。她看見他拿回各種獎狀。她聽見他當了班裏的學習委員。她看見他從圖書館借來各種各樣的書。她看見他讀書,一有時間就讀書。她看見他的同學來找他,他們一起玩牌,一起說笑著去龍潭湖遊泳,回來時手裏拿著許多紙卷,紙卷裏是一個個蜻蜓或者知了。她看見他把知了放在窗戶的紗窗上。她看見他的個子在逐漸長高,聽見他的嗓音由童音變成男生的有些低沉的聲音。她看見他在桌子前做作業和讀書。她聽見他被想去的大學錄取了。她看見有一天他父親和他推著自行車走了,送他去了學校。從此以後隻有周末和節假日他才回來。她看見他的屋子裏有時徹夜亮著燈光。她聽見他跟來玩的同學爭論一些敏感的話題,討論中國的前途和世界的變化這些她不感興趣的話題。她聽見他在夜晚收聽美國之音和BBC對華廣播。她聽見他在聽各種托福聽力教材。她聽見他跟家裏人說想去國外讀書。她看見他在院子裏一邊走動著,一邊背英文單詞。她看見他帶著姐姐的孩子出去玩,給姐姐的孩子買喜歡的動畫書,給小孩講孫悟空和嶽飛的故事,哄著小孩玩牌玩遊戲。她對他太熟了,好像他一直在她身邊,是她的家裏人一樣。

可是他卻不知道她。已經快到午夜了,他到現在也沒有認出她來。自從離開侯德健的帳篷之後,他們就來到了紀念碑下坐下。他從書包裏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單詞書,開始背單詞。他說再有兩個星期就要去參加GRE考試了,他說還有很多單詞沒有背下來。

她知道,明天一早他就會回自己的學校,她也會回自己的校園,從此可能在再也沒機會跟他單獨在一起了。而他,還在一邊抽煙一邊背單詞,好像她就是空氣,根本不存在一樣。她知道他很早就抽煙,他父親愛抽煙,幾乎每天煙不離手。他周末從學校回到家,晚上就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跟父親一起抽煙。他父親會一邊抽煙,一邊給他講一生的經曆和各種人情世故。她記得看過一部片子叫《父子情深》,她覺得他們父子兩人坐在葡萄藤下抽煙,談一些家裏和外麵的事,很有一種父子情深的感覺。剛才他從書包裏拿出煙來的時候,她看見是一包三五煙。她知道他是一個學生,買不起這種好煙。一定是從他父親那裏拿來的,她想。她知道他父親嗜煙,總有人來找他父親幫著辦事,給他父親拿幾條好煙來。他父親把煙放在一個櫃子裏。她聽見他父親跟他母親說,他回學校時,經常從櫃子裏順兩條好煙走。他母親就會說,讓他抽去吧,讓孩子抽點兒好煙,你抽什麽不行。她有一次從街邊的雜貨店買零食時,突然看見櫃台裏有各種各樣的煙,看見了他愛抽的三五煙。她想拿自己的攢下的零花錢給他買一條,在周末時偷偷從窗戶裏放到他的院子裏,但是她不敢。

 

她坐得離他很近,肩膀都幾乎要挨著他的肩膀了,中間隻有幾個厘米的距離。她能聞到他身上的一股氣味,一股混合著汗味和煙味的男生的體味。她喜歡這種味道。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她一般不喜歡汗味兒和煙味,但是她不知道為何不反感他身上的汗味和煙味兒。高中的時候,她的同桌身上就有一種汗味。夏天的課間,他的同桌用課本當扇子扇,一股摻雜著酸味的汗臭就從她的鼻子前流過,經常讓她覺得受不了,要屏住呼吸。她的同桌是個懶笨的胖子,從小被家裏當寶貝嘎達寵著,喜好拔尖和爭強好勝,除了學習和體育之外。她知道同桌有些暗戀她,但是她假裝不知道,因為她不喜歡懶惰和學習不好的男生。雖然她也懶,學習也不好,但是她不喜歡懶惰的男生。她覺得那樣的男生沒出息也靠不住。而且,她的同桌也沒有勇氣告訴她。如果他告訴她,也許她會跟他好一段,但是絕不會好很長。一直到畢業,她的同桌都沒有告訴過她。畢業以後,她再也沒有看見過同桌。她知道同桌在本市城東的一所大學讀書。她去過幾次城東,那邊有一個中日友好醫院,她去那裏探望過一個住院的親戚。她不喜歡城東,那裏太糟雜太亂。她更喜歡城西,這裏大學多,也安靜一些。而且城東除了一個荒蕪的古城公園,再也沒什麽好玩的地方了。城西有圓明園,有頤和園,有香山,有八大處。騎車都不遠。她曾經從北京騎車去過白洋澱,從白洋澱去了天津,從天津騎回北京。那是大一的時候參加學校一個社團組織的暑期社會調查活動,跟著十幾個社團成員一起去的。學生們住不起旅館,一路上住在沿路的中學的教室裏,男生一間,女生一間,在課桌搭成的床上睡覺,或者就睡在地上。在天津時,他們住進了天大的宿舍,雖然是硬硬的床板,但是還是比睡課桌上舒服多了。而且,還能在水房洗澡。每天在太陽底下騎車趕路都出一身的汗。在中學裏,隻有幾個院子中間的水龍頭,男生女生一起混用,男生們有時光著膀子穿個小褲頭在水龍頭下衝澡,女生們誰也不好意思衝澡,隻能彎腰衝衝頭和腳。

今天白天一天都很悶熱。她在宿舍裏睡覺,覺得像是在桑拿室睡覺。她跟著他在夜色中騎到廣場的時候,又出了一身汗。裙子貼在汗津津的皮膚上,讓她感覺很不舒服。如果要能下一場雪就好了。夏天下一場大雪。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她喜歡雪,從小就喜歡。她不知道,多年之後,她會住在一個冬天特別長的地方,每年有四五個月可以看到雪,雪多得堆在草地上,一個冬天都不會化。那時,她依然喜歡雪,依然看不夠雪。每次從窗戶裏看見外麵下大雪的時候,她都會推開門,站在門口,靜靜地看雪,看雪把四周覆蓋。紛紛落下的雪花落在對麵的房頂上,門前的樹上,樹下的草地上,車庫前的瀝青路上;好像是一個個純潔的靈魂,從天空墜落,親吻大地一樣。

再有五六個小時她就得回家去了。早上他也會回自己的學校。他們隻有這幾個小時在一起了,可是他還沒認出她,他還在背單詞。她突然覺得心裏有些傷心。她一直在心裏惦記著他,想著他,他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她想要是自己是一個男生就好了,可以大膽的去追自己喜歡的人。但是她是女生,她不敢,她怕別人笑話她,看不起她。

 

你說今晚軍隊會來嗎?她終於忍不住了,找個話頭想喚起他的注意說。

他從單詞書上抬起頭,反應遲鈍地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廣場。雖然快到午夜了,廣場上依然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夜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從林立在廣場的旗幟中穿過。各色各樣的校旗在在昏暗的廣場上被風吹起了皺折,像是水上一波一波的浪。她聽見廣播站裏劉曉波在演講,人們在歡呼,不斷有人還在高喊侯德健來一個侯德健來一個。他放下了單詞書,眼睛看著她,好像在說覺得她很熟悉,卻又認不出來。

可能不會來了,他看著廣場上的人群說。這麽多人,即使軍隊來了,也沒法兒占領廣場吧。如果軍隊今晚上不來,明天白天也不會來了。軍隊都是趁夜晚人們睡覺的時候進城。你去堵過軍車嗎?

堵軍車?堵軍車的第一天,她特別激動,跟著同學一起騎車到處去看坦克和裝甲車。她從來沒有見過真的坦克。廣播裏說,西麵的軍隊被堵在香山一帶。她騎到了香山,軍隊已經撤退了。她覺得很失望。有人說玉淵潭一帶還有軍車。她和同學一起騎到了玉淵潭,終於見到了真坦克。一長溜炮筒向前的坦克。一列列望不到頭的裝甲車和軍用卡車。她看見坦克和軍車前麵是幾排坐在地上的學生。軍車上的士兵們不知所措地聽著市民和學生講述北京發生的事兒,不知道該相信指揮官的還是相信老百姓的。人民子弟民愛人民,不斷有人跟士兵們這麽講。有學生和市民一起給士兵們唱《血染的風采》,有人慷慨激昂地向士兵們演講,告訴他們學生是愛國的政府是腐敗的。士兵們手裏攥緊著槍,隻聽學生和市民們講,自己什麽也不說。

去看過幾次熱鬧,她說。自己沒有去堵過。都是在旁邊看。你去堵過嗎?

和糾察隊一起去堵過,他說。我們在軍車前麵坐了一天,給士兵們唱歌,做工作,還要阻止有些無賴市民對士兵們的辱罵。

你覺得士兵們會開槍嗎?她問他說。

不會,他毫不猶豫地搖頭說。怎麽可能呢?那些士兵們都是年輕人,是我們的同齡人。我有去軍校的同學,也有去當兵的同學。看見他們,我就覺得他們跟我的同學一樣。他們怎麽會對著自己的同學們,自己小時的夥伴們開槍呢?

我也希望這樣,她說。可是我爸不讓我上廣場來,說軍隊有可能開槍。

大人們都想得太複雜了,他看著她說。

溫柔的夜晚。夜風在用它的溫柔的手,在撫摸著她的臉龐和肩膀。星星在不眨眼地看著她,月亮也藏進了薄雲裏。她看著他的變得溫柔的眼睛,看著他的有些幹燥的嘴唇,突然想把自己的嘴唇貼上去,吻他一下。隻吻一下。輕輕的吻一下。在他的額頭上,臉頰上,胳膊上,最好是在嘴唇上。但是她不敢。她隻是心裏想。她還沒有吻過任何人,也沒有一個男生吻過她。她看過小說裏描寫的吻,都是濕濕的,甜甜的,暈暈的。她也想有那種感覺,像觸電似的,陶醉在戀人的濕甜的吻裏麵。她曾經悄悄的吻過自己的手,用嘴唇慢慢的蹭,舌尖輕輕地舔,有一點愉快的感覺,但是完全沒有書裏寫的異性之間親吻的那種感覺。她也想把肩膀靠在他的身上,依偎著他,想把他的胳膊摟在懷裏,讓他的胳膊貼著自己的乳房。她看見過書上描寫的性愛,還自己專門看過一些青春期讀物,大致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她隻想要一個吻,一個擁抱,一些情話。對她來說,這些就是最浪漫的。她想對他說,吻我一下好嗎。但是她不敢。沒有人吻過她,她想把她的初吻給他,但是她不敢。她看到他的腿很健壯,上麵有一層薄薄的絨毛一樣的細毛。她把腿移近了他的腿,悄悄地挨上了他的腿,輕輕的似有似無的挨著。還好他沒有把腿移開,不然她會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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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奚凡' 的評論 :

謝謝你。我喜歡在細節上多花一點時間。
奚凡 回複 悄悄話 喜歡你的故事裏的許多細節,即使是從那個時代生活過來的人,又有多少人會記得,更少有人能這麽準確地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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