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無比溫柔的夜晚 (二)

(2014-05-26 08:04:52) 下一個

她一直喜歡善良,聰明好學而用功的男生。她覺得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爸爸和媽媽有時在討論她以後該找一個什麽樣的男朋友。媽媽說,女孩應該找個家庭條件好的,最好是高幹子弟或者家裏有錢的。爸爸說,這個世界什麽都可能失去,隻有聰明和用功是自己的。男孩子無論家境如何,隻要聰明又知道努力,將來無論發生什麽,總會靠自己的本事走出逆境。她覺得媽媽太世俗,太看重錢和物質。多年以後她自己也成了母親,有了一個女兒。那時,她才體會到母親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受苦的心情。她的大學裏有一些高幹子弟和有錢人的子弟,她不喜歡他們。她覺得他們像是紈絝子弟一樣,說話浮誇,喜歡炫耀,愛勾搭漂亮女生,經常顯擺,跟女生貧嘴,沾花惹草,對女生一點兒也不真心。她傾向於爸爸的觀點。爸爸是農村人,家境很窮,但是靠著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學,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爸爸的同事在家裏喝酒的時候說,倘若不是爸爸太耿直,一定今天也是部裏數一數二的了。她很敬佩爸爸,覺得爸爸正直,聰明也工作認真。爸爸沒有靠山,爸爸靠得是自己。她想以後的自己的男朋友也要像爸爸這樣,靠自己的努力和本事成就一番事業,而不是靠家裏。

她的班裏也不乏聰明好學的男生,但是她好像對他們沒有感覺。也許班裏的同學離她太近了,他們的優點和缺點都暴露出來。她覺得愛情需要一點距離,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愛情需要一些朦朧的美感,需要一些陌生,需要看得清而又看不清。她覺得他就恰好在這個距離上。她對他,既看得清又看不清。她以前沒有跟他說過話,一句也沒有說過。但是她幾乎知道他所有的一切。

她喜歡席慕容的愛情詩,更喜歡舒婷的愛情詩。她覺得席慕容的詩是給高中生那樣的小女生寫的,而舒婷的詩,是給更為成熟的人寫的。“我為你扼腕可惜/在月光流蕩的舷邊/在那細雨霏霏的路上/你拱著肩,袖著手/怕冷似地/深藏著你的思想/你沒有覺察到/我在你身邊的步子/放得多麽慢/如果你是火/我願是炭/想這樣安慰你/然而我不敢/我為你舉手加額/為你窗扉上閃熠的午夜燈光/為你在書櫃前彎身的形象/當你向我袒露你的覺醒/說春洪又漫過了/你的堤岸/你沒有問問/走過你的窗下時/每夜我怎麽想/如果你是樹/我就是土壤/想這樣提醒你/然而我不敢”。每當讀到舒婷的這首《贈》時,她就覺得很感動。她不知道舒婷的這首詩是贈給誰的,但是她也想有這樣的一個愛人,想看到他的窗扉上閃熠著午夜的燈光,想看到他在書櫃前彎身的形象。她不想聽男生跟她說我愛你。她想聽男生激動地跟她說,你知道嗎,昨天我發現了什麽什麽。她喜歡聽男生告訴她說,昨天讀了一本什麽書,有什麽地方感動了他。她喜歡有理想有夢想的男生。她想聽男生說,以後他想做什麽做什麽。即使男生做不到想做的,也沒有關係,畢竟理想和現實有距離,不是每個人的夢想都能實現的。但是有沒有夢想,能不能著手實自己的夢想,對一個男生來說,卻很重要,她想。

 

跟著他向著天安門廣場並排騎去,她覺得有一種陌生,新鮮,刺激和恐懼的感覺。她覺得就像是他的女朋友一樣,跟他並排騎著。兩輛車有時靠得很近,車把幾乎要碰到車把。她的車有時挨上他的車,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摔倒了,幾乎要摔在他的自行車上。他沒有注意到這一切,隻是用力地蹬著車,大多數時間專心地騎車,偶爾跟她說幾句話。他問她的話,也幾乎都是常見的話。你哪個學校的?幾年級了?什麽專業?喜歡你的專業嗎?他的話裏一點也沒有跡象表明他知道她。她覺得有些傷心。她這麽喜歡他,而他卻對她懵然無知。在一處紅綠燈的路口,他們的車停下來,他掀起襯衫擦了一把身上的汗。她的身體突然起了一陣顫栗。就像有一次她在上電車的時候,突然在同一個站牌下看見了他。她站在他後麵,身體忍不住地微微顫抖著。她躲在站牌的後麵隔著幾個人注視著他,他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在電車來的時候上車走了,連頭都沒有回一次。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腦子一熱,就決定跟他一起去廣場。她本來答應媽媽晚上回家,但是她卻跟著他走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麽。她總有一種恐懼,害怕掉入萬丈深淵。如今她覺得自己在身不由己地走向深淵。多年以後她想起往事來,覺得自己當時就像是一個很傻很傻的女孩,什麽都不想就會跳入深淵的那類女孩。她覺得渾身發熱,不知道是因為夜晚的悶熱,還是因為跟他在一起。很久很久以來,她都盼著有這麽一天,有這麽一個夜晚,能跟他在一起。今天晚上,她終於能跟他在一起了。雖然,隻是一起騎車去廣場。她不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麽事。軍隊會不會進城,她和他又會怎樣。她就像是一隻膽小而好奇的小貓,既害怕又想知道。她是喜歡看恐怖片的那類女生,雖然心裏怕得不行,卻還要捂著眼睛把恐怖片看完。就像現在,她既期望軍隊進城,想看到學生們和市民們把軍隊的坦克車裝甲車阻擋住,迫使軍車掉頭,再一次取得勝利。她又害怕軍隊進城,因為那時,誰也不知道真的會發生什麽。

 

起風了。涼爽的夜風從身後吹來,從她的汗津津的肌膚上吹過,就像剛從學校的浴室洗完澡出來,發熱的身體被涼風吹過。澄明的月亮掛在他們的左前方,照著他們的麵孔。青色的月光下,他們並排騎著車。她曾經幻想過跟他並排騎車,一邊騎一邊聊。她覺得那樣會很浪漫。每次她自己騎車從家裏去學校時,總是騎了一多半之後就沒勁兒了。她不喜歡自己騎車,如果可能的話總是盡量坐電車回家。但是她們學校離魏公村的電車站有很長的一段距離,而且那一片新疆人多,成了新疆人的地盤。她對身材魁梧濃眉大眼嘴唇上翹著彎胡子的新疆人總有一種恐懼,害怕在夜晚自己走在新疆人聚集的街道上。她聽說那些人除了烤羊肉串之外,還造假幣。有個同學跟她說,離他們學校不遠的地方的一處房子裏住著一夥新疆人,從他們那裏用四十元真錢可以換一百元假幣,她從來沒敢這麽幹過。她覺得換假幣跟殺人越貨一樣,都是幹不得的勾當。因為晚上不敢從新疆人聚集的街道走過的緣故,每次晚上回家她總是騎車回去。她很高興今天騎車回去,要不是騎車出來,就不會遇見他。當然,如果他能騎得慢一些就更好了。再慢一點。溫柔一點。而他用力地蹬著腳蹬子,一直騎得很快,一點也沒有覺察她的心情。他話語不多,顯然不太會跟女生搭話。她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她想讓他慢下來,好跟他說。但是他總是騎得這麽快。但是即使他騎得很慢,她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如果他認出了她,她也許會跟他說很多。但是他沒有認出她。

街上有不少人跟他們一樣向著南麵騎去,裏麵有學生,有市民,形成了一股自行車流。電車在自行車流中不緊不慢地開著,車上的人在驚訝地看著馬路上的自行車流。這些日子以來,去天安門廣場的人已經比過去少多了。悶熱的天氣,過多的遊行,人人似乎都已經疲乏了。她看見路邊一群群聚集的人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李鵬”,“軍隊”,“廣場”,“戒嚴”這一類詞匯不時地飛進入耳朵裏來。不斷有汽車在沿途的站牌下進站,從車上下來一群人。也不斷有車轟隆隆地響著離站,滿載著人群搖晃著從他們身邊開過。她有時覺得人生就像是街道搭成的舞台。你不斷地從一個地方趕赴另外一個地方,忙得沒有心情去觀看路邊的風景。有時無論你怎樣努力,還是無法及時到達目的地。路上的人雖多,與你同行的人未必是了解你的人,了解你的人未必與你同行,與你同行又了解你的人未必跟你是同樣的步伐。就像他總是騎得快,經常騎到她前麵。好在當他發覺她沒有跟上來,就會放慢一點速度等著她。每當他騎到前麵,她就看見他的被汗水濕透的襯衫貼在寬寬的背部,看見他的後車座上的書包在一顛一顛的顫動。她有些擔心他後車座上的書包會掉下來,幾次想提醒他一下,但是她沒有。她很想坐在他的後車座上,雙手環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背上,讓他帶著她走。那樣他就是帶她走到海角天涯,她也會願意的。但是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因為他到現在,還沒有認出她來。

 

現在,不管怎樣,她有一晚上的時間可以跟他在一起,一直到明天淩晨。不管軍隊今晚來不來,她想跟他坐在廣場上,在夏夜的微風裏坐在一起,一直坐到天亮。她一直想著能有這麽一天就好了,讓她能夠跟他單獨在一起,坐在一起,讓溫柔的夜色籠罩他們,聞著紫丁香飄來的特有的香氣。她不知道是否會把一切向他傾述。她寧願把一些事藏在心裏。她絕對不想告訴他說她一直喜歡她。她害怕。她知道自己不漂亮。她個子矮,也有點兒胖,臉上胖嘟嘟的,有些嬰兒肥。從來沒有人說過她漂亮,即使是學校裏追過她的一個男生,也從來沒有說過她漂亮。她有些自卑,覺得不會有人會真的愛上她。她讀《悲慘世界》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裏麵的那個既窮又難看的愛潘妮,那個單戀著隔壁的年輕帥氣的大學生馬呂斯的可憐的女孩。她讀到愛潘妮替馬呂斯中了一槍死去的時候,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她同情裏麵的小珂賽特,但是最喜歡的,還是愛潘妮。愛潘妮,這個可憐的姑娘,明明知道馬呂斯愛得是那個富家的小姐,卻癡心不悔地愛著馬呂斯,甚至幫馬呂斯做信使,去給自己的情敵送信。她不喜歡馬呂斯,因為愛潘妮為了他死了,馬呂斯卻高高興興地迎娶了喜歡的富家小姐。她覺得馬呂斯從此一生都應該活在悔恨之中才對。她覺得這個世道對愛潘妮不公平。如果她是雨果,她寧願在筆下讓那個富家小姐死去,讓愛潘妮得到馬呂斯。她覺得這樣才公平:富人得到金錢,窮人得到愛情。

一個帶著頭盔騎摩托車的人,從他們身邊飛快地騎了過去。她想起了戒嚴開始後北京出現的有名的飛虎隊,那是十幾個騎著摩托車的北京市民,自覺地擔負起給學生們通風報信的責任,每天在街上穿梭往返,把軍隊的動向和北京四周的情況匯報給廣場指揮部。昨天在廣播裏聽說這些飛虎隊成員已經被公安局抓起來了,她覺得很悲哀。他們學校有同學下午去參加公安部門前的靜坐抗議,要求釋放這些飛虎隊的成員。她本來想跟著去看看,後來在宿舍睡著了,沒有能跟著去。剛才她聽到廣播說晚上軍隊要進城的消息時,突然想到,這會不會也是軍隊要動手的一個信號呢?在進攻之前,先摧毀對方的通訊係統,也許這是把飛虎隊都抓起來的原因吧。

但願今晚不會發生什麽,她邊騎邊想。

她早上六點之前必須得回到家。六點是她媽媽從醫院下夜班的時候。她不想媽媽到家,發現她沒在家裏。她知道爸媽對她一直嬌寵,但是如果她做得太過分了,爸媽也會很生氣。自從學運開始,她已經有好幾次沒有聽他們的嚴厲勸告,好幾次讓他們生氣了。她知道爸爸一直想讓她畢業進外交部,所以申請大學時她的第一誌願也是填的北外。爸爸給了她很多忠告。爸爸說,外交部注重人員的政治素質,最好的外派機會都是黨員才能得到。爸爸說最好在大學就能入黨,因為到了單位以後就不好入了。但是她做不到。她也不想做到。她並不太在意畢業以後的的工作。她才大二,工作對她來說太遙遠了。她想不了那麽遠。再說,她知道不管怎樣,爸爸都會在她畢業時給她找一份兒好工作的。爸爸比她更在乎她以後的工作。從初中起,爸媽就讓她好好專心功課,準備以後考個好大學。家裏的活兒,媽媽都舍不得讓她做。她覺得媽媽挺可憐的。媽媽工作累,掙錢不多。爸爸常年在外,媽媽一手帶著她和弟弟長大,家裏什麽事都靠媽媽來做。媽媽工作很累,家裏還有很多事兒。媽媽活得很不容易。無論怎樣,她要早上六點以前到家。她不想讓媽媽為她太擔心。

 

騎過民族大學時,她聽見校門口的喇叭在響著。雖然聽不清楚喇叭裏麵的話,但是她知道,喇叭裏在呼喚著人們去天安門廣場。她看見民族大學校門裏湧出來一百多輛自行車,一群學生舉著在夜風中飄揚的校旗,融入到向南進發的自行車流之中。她看見一個高個子,麵龐黑黢黢的很瘦的男生看見了他,像是老朋友一樣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叫了他一聲。他們放慢車速聊了幾句天,她也趁機喘了幾口氣。黑瘦的男生注意到了跟在他的車旁形影不離的她。

是你女朋友嗎?黑瘦男生問他說。

不是,他搖頭說。路上碰見的,一起去廣場。

聽說四君子去絕食了嗎?

聽說了。在廣播裏聽見他們的絕食宣言了。你是準備去保護廣場嗎?

不是,黑瘦的男生搖頭說。我是去那裏先看女神後看猴。

 

黑瘦的男生走了之後,她忍不住問他:

什麽是先看女神後看猴?

啊,就是先看自由女神再看侯德健。

我也想去看侯德健,她說。我最喜歡他的歌了。你喜歡嗎?

喜歡他的《龍的傳人》,他說。不過我更喜歡崔健。

其實他不說,她也知道他最喜歡崔健。她知道他的錄音機裏除了托福聽力教材之外,放得都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但是她不想告訴他為什麽她知道這些,至少不是現在。

他不知不覺地騎得快了起來。她努力地跟著他騎,覺得快跟不上了。他一定是個粗心的人,沒有注意到她騎得氣喘籲籲,都沒有力氣說話了。這些天來,她有時跟著同學一起騎車去廣場遊行,有時會跟陌生的男生同行。那些男生總是很照顧她,一邊跟她說笑著,一邊陪她慢慢騎。他們會在中間停下來,讓她休息一下,給她買汽水。他們會給她講很多笑話。他們說,江青看了四二六社論後,在監獄裏大發牢騷,說姚文元都放出去了,怎麽還不把我放出去。他們還喜歡講李鵬的笑話。自從戒嚴以來,李鵬就成了最不得人心的人。他們說李鵬掉到河裏,被警衛救上來。李鵬問警衛想要什麽獎勵,警衛說,最大的獎勵就是別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不然別人會恨死他了。他們還說,有一個人喊打倒李鵬,被判了兩年徒刑,而另外一個人喊李鵬是弱智,被判了二十年。那個人不服,爭辯說誹謗罪最多判兩年,為何判二十年。法官說,你不是誹謗罪,你是泄露國家機密罪。

他跟那些男生們不一樣。他不講笑話。他不套近乎。他騎得很快。雖然她使勁兒地騎著,還是經常落在了他後麵。她覺得很累,覺得很委屈,覺得他太不懂心疼人了。她想叫他停一下,等等她。但是她沒有。她隻是跟在他後麵飛快地騎著,小心地躲避著前後左右的自行車,公交車,汽車和橫穿馬路的人。他們騎過黑魆魆的紫竹院公園和首體,在友誼賓館前左拐上了西外大街,經過白石橋,在西苑飯店的旋轉餐廳前右拐,沿著三裏河路騎了下去。百萬莊。甘家口。一個一個熟悉的站牌從她的眼前掠過。從這裏一直騎下去,就是玉淵潭公園,再左拐就上了長安街了。

 

他們沿著三裏河路一直騎到玉淵潭。看到浮著清冷的月光的水麵的時候,她有些堅持不住了。

我們能慢點兒騎嗎?她喘氣說。我快跟不上了。

真對不起。他看了她一眼,放慢了速度說。騎著騎著就忘了。你餓嗎?渴嗎?

不餓,也不渴,她說。

其實她也餓也渴,回家之前她什麽也沒吃,想到家裏吃好吃的。但是她不想說。她怕他覺得她是一個吃不得苦,被寵壞了的女生。

他們從玉淵潭拐上長安街時,看見昏黃的路燈下,自行車像是溪水一樣在寬闊的街上由西向東流動著。長安街一排一排的燈火,像是河邊一長串閃耀的漁火。月光給長安街上的那些深不可測的大院的院牆漆上深淺不同的顏色,樹枝在上麵留下斑駁的印跡。夜空碧藍,藍得透明,藍得清澈。月亮和路燈交織地把騎車人的影子投放到地上,在地上形成了一片黑色的移動的森林。夜色裏她看不清周圍騎車人的麵孔。他們有的沉默地騎著車,有的在跟自己的朋友或者同學談笑風聲。他們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留著各種各樣的發型,有的臉青春美麗,有的臉富有朝氣,有的臉帶著深沉,有的臉帶著皺紋。對她來說,那一張張陌生的麵孔,那一個個陌生的人,此刻都像是一個人一樣,都像是她和他一樣,在向著一個目的地趕去。

今晚人不少,她有些感慨地說。比往常多。

可能都是想先看女神後看猴,他依舊嚴肅地說。

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她以為他生來就是一個嚴肅的人,不知道他嚴肅的時候也能把人逗樂。她一直夢想著有一次旅行。夜色中的月台。古老的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火車已經鳴笛。一切都已安排就緒。她坐在窗口,看著樹影向著身後緩緩退去,卻不知火車的終點在哪裏。就像現在,長安街的燈火向著她身後倒去,她卻不知道前麵等待她的是什麽。

她看見左邊有一個四十來歲的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在一邊騎車一邊左右張望,眼光不斷地停留在四周的建築和地形上。她看見一輛沒有牌照的白色麵包車掛著窗簾從她的身邊駛過,心裏很奇怪為何這輛車沒有掛車牌,但是她並沒有多想,也沒有告訴他。多年以後她讀到一篇在六部口截住一輛滿載軍械的白色麵包車的報道,才知道那天晚上從她身邊經過的沒有牌照的那輛麵包車,是軍隊的一輛車,在給事先潛入人民大會堂裏的第二十七集團軍的士兵們運送槍支和彈藥。而那個中年人,她後來從報道裏得知,是第三十集團軍戒嚴部隊的一個團長,在趁著夜色親自查看部隊進發地形。她並不知道,當天上午政府已經做出了動用軍隊對天安門廣場進行清場的決定,一部分駐紮在郊外的戒嚴部隊已經得到命令,將在幾個小時之後的淩晨進入北京市區。她並不知道,此刻,將近兩萬五千名士兵已經換上便衣分散滲入,或者通過北京的地下人防通道,聚集到了廣場四周的人民大會堂,公安部大院和天安門裏麵。北京火車站裏麵也集聚了三千士兵,對廣場形成了四麵包圍圈。

她更不知道,僅僅二十四小時之後,軍隊將開始四麵向著廣場進發,一個三十二歲的年輕技術工人宋曉明,將在離他們剛剛通過的玉淵潭不遠的五棵鬆十字路口被三十八軍的槍彈擊中,成為被軍隊開槍打死的第一個遇難者。她不知道,三十八軍隨後將凶猛地沿著他們騎車走的道路,用坦克和裝甲車開路,一路開槍推進,用血打開通往天安門廣場的道路。她不知道,一個北醫的學生,在人民醫院實習的醫生王衛萍,會在離這裏不遠的木樨地救護傷員時被槍彈擊中而亡。她不知道,一個叫周家柱的營長將率領空降兵第十五軍四十三旅二營一路開槍,從南麵抵達天安門廣場。不久之後,一個叫艾虎生的團長,將帶領三十九軍一一六師3三四七團的士兵上著刺刀,到達廣場。她不知道,當年北洋軍閥時期鎮壓學生運動的首領段祺瑞的一個名叫段昌隆的侄孫,將在他們經過的西長安街上試圖勸阻士兵們時,會被一名軍官迎麵用手槍射殺。她不知道,一個在天安門東側拍照的中學生王楠,中彈後會被軍隊製止醫務人員搶救,將在地上獨自抽慉幾個小時,隨後血盡而亡,隨後會被埋在二十八中學門前盛開著六月的鮮花的花壇裏。她不知道,一個跟隨母親路過複興門立交橋的九歲的三年級學生呂鵬,將被三十八軍士兵的槍彈擊中胸部,當場死亡。她不知道,在學生們撤離廣場之後,坦克一師的一個叫羅剛的團長,會率領三輛坦克在六部口追上撤離的學生隊伍,其中編號106的坦克會碾向學生隊伍,造成十一人死亡。

這將要發生的一切,她此時全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她可能會害怕,會拽著他離開,但是她不知道。

她看著他藏在眼鏡後麵的深邃的眼睛,看著他鼻尖上冒出的汗珠,看著他被汗水濕透的襯衫,突然想起了舒婷的一首詩。“你彎身在書桌上/看見了幾行蹩腳的小詩/我滿臉通紅地收起稿紙/你又莊重又親切地向我祝福:/你在愛著/我悄悄歎了口氣/是的,愛著/但我不告訴你他是誰”。對她來說,今夜沒有軍隊,今夜沒有士兵。今夜隻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個夏風涼爽的夜晚,一個空氣中充滿了誘人的夜來香和紫丁香花香的夜晚。一個溫柔的夜晚。一個無比溫柔的夜晚。因為有他在身旁,跟她一起騎著車,在閃著一串串漁火一樣的燈火的寬闊的西長安街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奚凡' 的評論 :
就是為了這個日子寫的。今年忙,動手晚了,本想提前寫出來的,因為另外一部小說沒結尾,給耽擱了,隻好現寫現貼。
奚凡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字細致地寫出了那個純真年代。。。又快到那個日子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