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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比溫柔的夜晚 (一)

(2014-05-24 10:41:30) 下一個

他把一束陌生的目光掃到她的身上時,她知道,他沒有認出她來。

不過沒關係,他會認出來的,她想。今晚。

 

他把手裏的最後一張傳單遞給了一個騎自行車人之後,才把目光轉向剛才站在人群後麵的她。圍在他身邊的幾十個路人正在陸續散去,騎車的有的往南騎,有的往北騎;走路的沿著夜色中的街道走著,手裏拿著散發著淡淡的油墨味道的紅色的薄紙。人們四散之後,剛才擁擠的路口變得空曠起來,隻剩下了她,推著一輛嶄新的二六飛鴿女車,站在街口的昏黃的路燈下,在看著他。他衝她微笑了一下,眼睛眯著,黑色的瞳孔帶著詢問。

他終於看見我了,她想。但是還沒有認出我。

她第一眼認出他時,就感到很懊惱,因為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裏遇到他。她下午在宿舍裏睡了一大覺,起來隻洗了把臉,沒有梳妝也沒有打扮就出了校門。她的頭發屬於偏幹的類型,這幾天犯懶,沒有洗頭,覺得頭發梢都幹得有些分叉了。下午睡覺時她的頭發被壓在枕頭上,現在前麵的頭發蓬鬆,後麵的癟著塌在後腦勺上,一定是一個最糟糕的發型。不光發型很糟糕,而且她出宿舍門的時候,既沒有塗脂粉,也沒有換條好看的裙子。她身上穿得是一條皺皺巴巴的白色長連衣裙,腳上是一雙普普通通的平跟的綠色涼鞋,也沒有穿襪子。多少年之後,她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看一部DVD時,不知怎樣突然想起了這一幕。她心裏為自己當時的樣子覺得好笑。她想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她能穿越回去,在出宿舍門的時候知道自己會遇見他,她會不會在手上和腳上塗上好看的指甲油,會不會在身上噴上香水,會不會換上一件她最喜歡的綠色的短裙,會不會穿上一條誘人的黑絲襪。她沉思了一會兒,想她不會的。因為那樣,她就不是那時的那個她了。她看見他看著她的目光,心裏有些慌亂。她本能地伸手攏了一下頭發,把嘴角的幾縷頭發攏到耳後去。想起《飄》裏的郝思嘉在沒有口紅的時候靠咬嘴唇讓嘴唇變得鮮紅些,她又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嘴唇。他像是全沒有發覺她的心思,黑色的眼睛依然在看著她,像是在問她有什麽問題。他的眼睛閃著青色的月光和黃色路燈混在一起的光,這混在一起的光落進了她的心底,讓她的心跳加速了起來。

夜色溫柔。溫柔得就像是戀人輕輕撫過臉頰,落在嘴唇上的手指。

 

半個小時以前,她從外語學院魏公村的不起眼的破舊的側門出來,騎過一條狹窄的坑窪不平的街道,騎過街道兩邊的小旅館,騎過一個掛著《信息世界》雜誌社牌子的大門,騎過一個新疆人賣拉條子的餐館,騎過路邊賣衣服和羊肉串的小攤。她剛拐上主路,就看見了他。他站在路口幾塊磚頭鋪成的高處,穿著一件袖子挽到了臂彎的白襯衫,胳膊上帶著學生糾察隊的紅箍。他的手裏拿著一摞紅色的傳單,在動員著市民們到天安門廣場去。她翻身下了自行車,在人群後麵站著,從前麵的人的肩膀的縫隙看進去,一眼就認出了他。

昏黃的街燈下,他帶著一副普通的秀郎鏡,麵容清瘦,下巴堅強,兩條濃厚的眉毛緊鎖在一起,額頭上因為緊張而冒出一些汗珠。他腿上穿著一條貼身的藍色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有些發舊的運動鞋,白色襯衫的上衣口袋別著一杆鋼筆,就像他每次從學校回家時穿的一樣。他的聲音依舊有些低沉嘶啞,就像他平時講話的嗓音一樣。他的一隻胳膊在不協調地揮著,加強著語氣,但是動作看上去有些誇張。她想起了看過的一張五四時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長衫的青年學生在高舉著胳膊對著一群麵容麻木的人在慷慨激昂地演講。

要是倒退回六十年,他也許會是那樣的吧,她想。

她扭頭看見路邊一顆樹下停放著一輛二八男車,後車座上別著一個綠色的長方形的書包。她知道,那是他的自行車和他的書包。他是一個粗心的人。如果是她,絕不會把書包放在後車座上,任何人都可以趁他被人群圍住時伸手把他的書包偷走。她有一種衝動,想把他的書包拿過來,替他抱著保管著,但是她隻是想了想,並沒有這樣去做。

她扭回頭去,看見他結束了演講,舉著胳膊帶著市民們呼喊了幾句口號,把手裏的傳單遞給周圍一張張伸出來的手。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跟他不期而遇。媽媽今天上班前到學校的宿舍來,從沉睡中把她喚醒,叮囑她晚上回家去照看弟弟。媽媽是天壇醫院的護士,這一段時間在上晚上六點到淩晨六點的晚班。爸爸在國外使館工作,常年不在北京。弟弟上高一,經常晚上自己一個人在家睡覺。她知道,弟弟是個很聽父母話的好孩子,家裏什麽都有,媽媽對弟弟一向嬌慣,總是在家裏給弟弟做很多好吃的。家裏並不需要她回去照看弟弟,媽媽讓她回家,是怕她去天安門廣場,怕她在廣場上出事兒。從學運開始以來,媽媽就一直叮囑她,不要去遊行,不要去絕食,不要出頭露麵,不要參與學運。爸爸也不斷從國外給她打電話,要她踏心學習,千萬不要卷入學運。爸爸在外交口工作多年,打算在她畢業後把她安排到外交部工作。爸爸說,外交口政審嚴格,要是因為參加遊行被學校發現記錄在檔案裏,她畢業時就無法進入外交部了。她答應了母親,說晚上回家照看弟弟。而她一點也沒有想到,會在學校外麵的街道上遇見他。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

而他,這個粗心的男生,到現在也沒認出她。也許她不告訴他,他一輩子都不會認出她來。她就像是站在陰影裏,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他。而他從來沒有往樹蔭裏看過一眼,從來沒有注意到那裏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一直在看著他。

 

抱歉,傳單都沒了,他終於開口說。

他一定是以為她在等傳單。剛才他在發傳單的時候,她沒有伸手要傳單。在學校裏,她已經知道了傳單的內容。有消息說,今晚軍隊要進城。自從發布戒嚴令之後,有過幾次傳言,說軍隊要趁夜晚進入天安門廣場,把占據廣場的學生們清理出去。天安門廣場現在已經變成了這場學運的一個象征,一個政府與學生角力的關鍵點。廣場一天被學生占領,政府就一天無法撲滅這場威脅到執政黨的命運和前途的學運。傳言說,軍隊出身的曾經在新疆大開殺戒的某大佬揚言,老子打下來的江山憑什麽要讓別人坐,要殺掉幾百萬人來維持紅色江山的顏色永不變。學校廣播站的發言裏,有人在擔憂著流血,有人在期望著流血。最近幾天,不斷出現一些危險的信號。一些剃著士兵們常見的平頭,身穿軍隊裏發的白襯衣,操著各種外地口音,手裏拿著地圖的年輕人出現在北京的地鐵裏。他們把白襯衣的下擺係在深色褲子的皮帶下,腳上穿著白球鞋,神情緊張地東張西望,焦慮地看著地圖,像是不知道怎麽坐地鐵到達目的地一樣。他們在長安街沿線的地鐵站下車,像是水流進沙子裏一樣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和街邊的大院裏。看起來,一些士兵已經化整為零地滲透進了城裏做內應。人們在擔心著,猜測著。沒有人知道軍隊什麽時候會進城。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軍隊會進城,遲早。

但是今晚軍隊會來嗎?今晚?

 

你去廣場嗎?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去,他點頭說。總不能動員大家去,自己回宿舍睡覺去吧。

我也去,她輕輕地說。

她的眼睛閃開了他的目光,免得讓他以為她是在邀請他跟她一起去。他沒有說話,而是走向了樹下的自行車。她有些失望,沒有再去看他。這個笨男生。既沒有認出她來,也沒有聽懂她的話的意思。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身體,看著街邊正在進站的一輛無軌電車。雖然已經是晚上快九點了,龐大破舊的電車上依然站著很多人。電車嘎吱地響著,售票員在喊著先下後上,司機茫然地看著前方,把車門打開。車上有幾雙目光看著他臂上的糾察隊的紅箍,也有幾雙目光帶著好奇打量著推著自行車,站在路邊的她。路邊的小攤販們在吆喝著,空氣中夾雜著吆喝聲和羊肉串烤糊了的味道。她轉過頭,眼睛瞥著他,看見他打開了車鎖,推起自行車,向著她走來。

那我們一起騎車去吧?他走到她身邊說。

她點點頭,心裏有些小得意地笑了。她等得就是這句話。他還不算太笨,終於明白了。她幾乎把答應回家照看弟弟的許諾給忘了。她不是第一次不聽媽媽的話了。四二六社論發表的那一天,爸爸和媽媽都打電話來,要她堅決不能出去遊行。四二七的那一天,她還是去了。她瞞著父母,跟著同學們一起走上了街頭,衝破了警察的三道阻截線。她不是學運的積極分子,也不愛出風頭,但是和其他同學一樣,她無法接受政府的四二六社論,無法接受政府對學生的嚴厲指責,無法接受政府把學運定性為動亂。那一天她身體不舒服,但是她還是咬著牙跟著遊行隊伍走了十二個小時。回到宿舍的時候,她像是散了架一樣癱倒在床上,褲子下麵都被血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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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奚凡' 的評論 :
一定是看得那篇《真情年代》吧
奚凡 回複 悄悄話 幾年前在CND上看到過你的小說,印象很深,真高興今天意外地在這裏看到你的作品。喜歡這篇細膩的心理描寫,一下又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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