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颶風來襲的海麵上,海浪洶湧異常,十幾米高的海浪呼嘯著衝上岸邊,狠狠地拍在岸邊的水泥地上。我想幸虧小萍沒有在這裏,如果小萍看見我正在頂著鹹澀的海浪向著大巴沉沒的地方遊去,她一定會非常非常擔心。雖然我做過救生員,但是這裏畢竟不是平靜的遊泳池,我過去也幾乎沒有下過海,沒有多少跟海水打交道的經驗。即使水性再好的人,即使是海邊的老漁民,在這種颶風的天氣裏,也會遠離海麵。
在縱身跳入水中的一刹那,我感到手機在褲兜裏震動。在海水的湧動下,震動的手機自褲兜滑落出來。我本能地伸手想抓住手機,但是它自我手邊滑過,沿著褲腿墜入水中。我想那一定是小萍在給我打電話。手機是我跟小萍保持聯絡的唯一工具,剛才在大巴上,我還跟小萍許諾說會每隔兩個小時給她打一次電話。現在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手機墜入水底,而沒有時間去把手機撈起來。
“記住,不管怎樣,我要你安全回來-----”我想起了小萍最後說的這句話。但是此刻我沒有時間去想這樣紮進水裏的後果會是怎樣:是會把直子救上來,還是會跟直子一起葬身海底?當我紮進水下的時候,冰涼的海水把我淹沒,海麵上的洶湧的浪頭消失了,水底相對平靜多了。我睜開眼睛,看見了大巴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側躺在在水底的一片水草叢生的礁石上。
我憋住氣,低著頭,雙手奮力把水劃向身後,筆直地向著大巴破碎的窗戶遊去。
一隻像是果凍凝成的白色透明的水母在我眼前輕盈地飄過,傘狀頭部散發著幽藍的光。即使在水下,透過膠狀的傘壁,依然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裏麵有一個蜷縮的小水母,小水母藏在大水母的觸須之間,貼在大水母的壁上,觸須在水裏隨意地四散著,跟隨著大水母一起移動。我不知道為何會在這裏看見水母,聽說水母觸手中間的細柄上有一個小小的聽石,能夠很早就聽到風暴來臨,隨後便沉入海底躲避風暴。也許是大巴掉入水中驚起了水底的水母?也許是出於什麽原因,這隻帶著小寶貝的水母沒能及時躲避到海底?水母長長的觸手隨波搖曳著,在水裏劃出一條條細長的光帶。它的傘狀的透明的身體在一縮一伸的移動著,原先散發出的幽藍的光在一刹那變幻成了藍紫色的光。母體裏麵的小水母的身體彎曲著擺動著,發出微弱的淡綠色光,像是一個透明的帶著光暈的綠色小仙人球。
聽說水母的毒性很厲害,我繼續沒敢碰水母,而是從它側麵繞過去,遊到了大巴前。大巴靜靜地側躺在水底的奇形怪狀的礁石上,所有的車窗都已經粉碎了,車的前麵的鐵皮被撞得凹了進去,前車燈不知為什麽還在亮著,在水裏劃出兩道明亮的光痕跡。雖然海麵上波濤洶湧,但是在十幾米深的底部,海水卻平靜得像是靜止的水。深藍色的海水裏,棕色的五角海星趴在礁石上,綠色的水草在搖曳,銀灰色的小魚在穿來穿去的遊動,一隻藍色的螃蟹在傍若無人的邁進車廂裏。車的扭曲的框架上停留著一串透明的水泡,紅色的血從車廂的四周冒了出來,帶著一股血腥味道。看著這些血,我一下就想起了鯊魚,聽說H城的海域裏有鯊魚出沒,大西洋裏的鯊魚曾經在H城的港口附近襲擊過一次船隻,有一個漁民捕魚的時候,還曾經在漁網裏發現過一條令人恐懼的雌性大白鯊。聽說鯊魚很遠就能嗅到血的味道,即使在幾公裏以外,人和動物的血腥味也能引誘鯊魚到來。我加快了速度,從大巴的破碎的窗戶遊進了車廂裏,四處尋找著直子的蹤影。大巴裏司機的身體還被安全帶栓在座位上,他的頭低垂著,像是在打盹。
車裏大多數的人都是醫院的病人,他們平時都需要護士照顧,很多人可能根本就不會遊泳。在大巴翻到的時候,有些人被震暈了,有些人受了傷,有些人被嚇傻了,有些人被卡在扭曲的座位之間。大巴因為翻倒時玻璃被損壞,一旦掉進水裏,立即就被海水淹沒,絕大多數人都沒能逃出去。此刻他們都像是睡著了一樣,死去的身體一具具漂浮在車廂的空間裏,像是一個個無聲無息漂浮的箱子,有的沉落在大巴底部。大巴裏的水被血染紅,紅色的液體向四麵擴散著,像是早晨彌漫的霧。 一具穿著白色裙子的人體擋在我麵前,頭發遮住了一半的臉。我認出來那是值班室的一個漂亮的年輕護士,她總是笑眯眯的,每次我去值班室,她都是很和藹的給我許多幫助。我沒有辦法幫助她,於是我繞開護士,繼續在翻倒的車廂裏尋找著直子。
水麵上透過來一道白光,在白光裏,我終於看見了直子。直子麵衝上躺在司機旁邊的車廂底部,後腦靠著車廂窗戶框,頭發散開來,遮住了一部分臉龐和肩膀。直子的麵容安詳而蒼白,額頭的側麵有一些殷紅的血跡滲透出來,在水裏散開,像是一團淡紅色的晚霞掉在了水中。直子生長在海邊,應該是水性很好的,應該比我還能遊泳。也許她是因為身體虛弱,在把小男孩推出來之後,自己已經沒有力氣遊出來了;也許是她自己就不想遊出來,想葬身在水下。她的眼睛閉著,眼睫毛垂著,暗紅色的嘴唇緊閉著,仿佛累了睡著了一樣。她的胳膊上,臉上和脖子上冒著一縷縷的細小的血絲,像是被窗玻璃劃傷了。看到這我有些後悔讓直子坐在靠近玻璃窗的一麵,本來是想讓直子靠著玻璃窗好好休息,沒想到破碎的玻璃會紮破她的肌膚。直子的裙子隨著水波搖曳著,像是剛才看見的水母在不斷伸縮著透明的傘體。
我遊到直子的身邊,把手伸到她的身體下麵,摟住了她的腰部,抱起了她的身體。直子的瘦弱的身體在水裏很輕,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抱起來。直子的頭向後仰,頭發散落,身體毫無反應,胳膊和腿在水裏伸展著漂浮著,像是失去了知覺一樣。我想直子一定是因為缺氧而窒息了,於是我用嘴堵住她的嘴,把嘴裏剩餘的氧氣吐給了她。直子依然毫無反應,像是一個沉靜的隨人擺布的布娃娃。
不要這樣離開,我心裏呼喚著直子說。跟我到岸上去,這裏不是你長眠的地方。
我兩手托起直子,扭轉身想從原路把她托出車廂的時候,卻看見車廂的窗戶外遊來了一條鯊魚。這是一條白色的鯊魚,紡錘樣的身體前後有十米多長,上半身呈淺藍色,腹部是淡白色。在水麵上透過來的白光的照耀下,它身上的鱗盾閃閃發光,尾鰭在後麵垂直向上,像是一把巨大的尖刀。它在窗口遊動著,兩隻毫無生氣的烏黑的小眼睛漠然地看著車廂裏麵。尖尖的鼻子底下,它的強有力的下顎敞開著,可以看見裏麵豎起叢林一樣的銳利的牙齒。那些五六排白色的錐子一樣的牙齒,在粉紅色的嘴裏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顯得更加讓冷酷無情,讓人不寒而栗。
我過去隻從電影《大白鯊》裏看見過鯊魚吃人的樣子,看電影的時候就覺得心驚膽戰的,如今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鯊魚橫在車窗前,覺得從骨髓裏冒出一陣恐怖來。小的時候,鄰居的一個大孩子曾經給我講過,有的小鯊魚在母胎裏就開始自相殘殺,咬死孿生兄弟。在人類和動物世界裏,即使再凶殘的動物,也不太會傷害自己的兄弟姐妹,何況是在娘胎裏。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的,但是自從那之後,我就對鯊魚充滿恐懼,對鯊魚的恐懼甚至超過鱷魚和蟒蛇。
但是我知道,現在我沒有別的選擇:或者從鯊魚身邊遊過去,或者與直子一起憋死在車廂裏。我的腳用力地揣著司機的椅子背兒,一隻手從直子的胳膊底下繞過去夾住她的肩膀,一隻手劃水,向著車窗遊過去。鯊魚轉了一個身,碩大的腹部和尾部擋住了車窗的上部。我貼著鯊魚的淡白色的腹部從車廂的窗戶裏遊了出去,看見鯊魚的血盆大口在咬著一具從車廂裏飄出來的屍體。我的腳在踹動水的時候,蹭到了鯊魚的尾部,鯊魚猛的轉過身來,兩隻小眼睛盯著我,嘴裏依然叼著那具屍體,眼神像是要一口把我吞進肚子裏一樣。我沒有再看鯊魚,而是集中力量夾著直子向著水麵遊去。有的時候你沒有辦法想很多,想得太多的話,你就會自己失去勇氣。所以有時你寧肯不要去看眼前的危險,而是需要隻低頭做自己的事,把一切交付給命運。即使在你絕望的時候,命運之門也許還會給你打開一個小縫,讓你從夾縫裏絕地逢生。
失去了氧氣的肺部憋得很難受,我張開了嘴,一股鹹澀的海水灌了進來,鼻子也進來了一股海水,灌得鼻子火辣辣地疼。蔚藍而冰涼的海水裏,我看見了頭頂上的亮光,我知道那就是水麵。再加一把勁兒就到水麵了。我的腳用力地踹著水,帶著直子向著水麵遊去。肺部此時憋得像是要爆炸一樣,我想我一定是破了C大的潛水記錄,也許甚至還破了吉尼斯世界記錄,我從來沒有能夠在水下憋這麽長時間的氣,何況在車廂裏我還把嘴裏的氧氣都吐給了直子。隻要不放棄希望,奇跡總會發生的。恐懼依舊在敲打著我的心髒,但是我不再想那隻鯊魚,不再想它是否依然在後麵跟著我。如果在我遊上水麵的時候,它衝上來咬住我的腿,把我再給扯到海底去,那就讓它發生好了。
我把頭探出水麵,深吸了一口氣,心裏在砰砰地跳著,擔心著鯊魚會尾隨而來。那隻鯊魚沒有跟著我上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許它是一個極為挑剔的鯊魚,咬了一口屍體之後,覺得不中它的口味,就放棄了食物。也許它在忙著把口裏的食物拽到更深的海底去慢慢享受,不屑於去追殺別的活動的生物。無論發生了什麽,它並沒有跟上來。我鬆了一口氣,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用手夾著直子的身體,快速地向著岸邊遊去。一個海浪撲過來,海水重重地砸在我的頭上,把我們重新打入了水下。我看到水底下的一塊礁石上,我的手機熠熠發光地躺在那裏,依然在震動著。一群銀色的魚從我們身邊驚慌地遊過,有的魚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看見又有一條鯊魚在水底快速地遊了過來,這條鯊魚直接向著我們衝過來,像是聞到了直子身上的血腥味兒。直子的身體在海水裏靜靜地漂浮著,我能感覺到鯊魚衝過來帶來的巨大的衝力。在巨大的恐慌中,我覺得心都已經跳出胸膛來了。我一手抱著直子的腰,一手猛烈地劃著水,腳慌張地踹著水,重新遊上了水麵。鯊魚從下麵向我們襲擊過來,它的頭部猛地撞在了我的腹部上,巨大的衝擊力把我們向前推送,與此同時一陣狂風猛烈地從後麵吹了過來,風推動著浪頭,洶湧的海浪把我和直子一下子推上了岸邊,脫離了鯊魚的攻擊。
我和直子一起摔倒在岸邊的草地上,回頭看時,鯊魚已經放棄了對我們的攻擊,轉過身向著海裏遊去,尾鰭在水裏劃開一道波浪。我 長喘了一口氣,感覺懸在外麵的心被收回了胸腔裏。我在被海水淹沒的草地上爬起來,把直子雙手抱起,抱到岸邊一塊地勢比較高的還沒被海水淹沒的草地上,讓她仰臥在地上。直子依然毫無動靜,像是已經窒息了。我開始恐慌起來,害怕直子再也不能醒來。
小男孩從不遠的地方哭著向我這邊跑來,像是一個失落了的孩子終於又找到了家裏人一樣。看到小男孩,我心裏不禁百感交集,高興的是他沒有再被海浪卷走,難受的是倘若不是因為這個小男孩,我當時一定能把直子從大巴裏拽出來,也就不用經曆後麵的那些恐懼了。而現在,我還不知道直子是生是死。我以為不會再看到小男孩了,以為他會被從海底逃生的別的人帶走,但是不知道是他不願意跟別人走,還是根本沒人從大巴裏逃出來,此刻他像是一個孤兒一樣跑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小手擦著眼淚,害怕地拽住了我的褲子,靠在我身邊,像是怕我再一次離開一樣。我想剛才他自己被留在岸邊,一定被嚇壞了,自從找不到母親之後,小男孩已經把直子和我看作是最可靠的人。我想摸摸小男孩的頭,或者抱起他來說,別怕,我不會再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但是我顧不上去安慰他。
海浪依然在不斷地衝上岸來,風大得像是要把小男孩給刮走,小男孩緊緊地抱住我的腿,像是抱住一顆大樹一樣。我伸出手去到直子的鼻子底下感受她的呼吸,也許是風太大的緣故,直子的呼吸我一點兒也感受不到。我突然想起該去摸摸直子還有沒有心跳,於是我把手伸到她的心髒部位,摸了一下,發現她的心跳像是丟進了黑洞裏一樣,一點也沒有蹤跡。小男孩站在我的身邊,看到直子一動不動,就害怕地伸出一隻小手去拽直子的胳膊,想把直子拽起來一起走。看見小男孩我就想起了大巴離開醫院的那一幕,小男孩的母親把他放到車上,又下車去攙扶坐在輪椅上的一個男人。我想那個男人一定是小男孩的爸爸,他們沒能上我們這輛大巴。我隻希望小男孩的父母能夠坐在後麵的大巴上,能夠平安無事,在這一切過去之後,小男孩還能回到他們身邊,讓小男孩不會失去自己的父母。
直子的臉像是白紙一樣的蒼白,嘴唇緊閉,身體發涼,頭部側麵的血沿著發梢向外滲透著。血混合著海水在直子的臉頰上留下來,流到了身邊的草地上。恐慌攫住了我的心,兩次自殺都沒有死成的直子,難道會這樣的離開人世嗎?颶風好像突然停止了一樣,四周一片寂靜,寂靜得像是真空。時光像是被翻過來的沙漏,白色的沙子在玻璃瓶中通過擁擠的瓶頸一粒粒墜落,漫長得好像是無窮無盡。我跪在直子的一側,深吸了一口氣,把一隻手掌麵向下壓在她的胸口下麵,另外一隻手掌疊放在第一隻手掌上,兩臂伸直,弓起身子,讓手掌向著她的胸腔壓去。
我不知道的是,此時我的掉在海底礁石上的手機終於因為被水浸泡或者沒電而停止了震動。而在一萬公裏之外的北京,電視新聞上到處都是H城被颶風襲擊的畫麵,其中一個直升飛機拍攝的畫麵上,海濱公路上的一輛汽車被呼嘯的海水卷走。小萍放下手裏的電話,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關上電視,拿著自己的護照悄悄出了門。她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向著機場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