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八章

(2014-01-24 07:22:25) 下一個

聖誕節的時候,海邊小鎮上突然熱鬧了起來。不斷有旅遊團的大巴帶著各地的遊客途徑這裏前往各個風景旅遊點,在這個雖然說不上多麽美,但是有燈塔有礁石有海灘有餐館有洗手間的地方停下來休息。從車上下來各種膚色,穿著各種衣服,講著各種語言的人。他們在燈塔邊擺好姿勢拍照,在岩石上茫然地眺望大海,在餐館裏張著嘴閉著嘴咀嚼當地的海鮮。也經常有人邁進咖啡館裏來,點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坐在小圓桌前品嚐一下咖啡館裏自製的甜點。

天空陰霾的下午,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少年站在櫃台裏,正在一邊用搌布擦著盛滿咖啡豆的一個玻璃盆,一邊眺望著窗外。對他來說,窗外的風景早已習以為常,但是他依然喜歡看著窗外礁石上的燈塔和遠處海上的白帆,還有咖啡館前麵鵝卵石鋪成的路。咖啡館布置得很優雅,牆上掛著一些照片和畫,屋內的光線被調得很柔和,柔和得像是揉進了褐色的咖啡豆。他是一個勤奮的好孩子,下學之後每天在咖啡館工作。沒有客人的時候,就清理櫃台,擦桌子,掃地,總是閑不住。此刻他在等待鎮上的一個女孩來,那個女孩經常到咖啡館來找他,湊在櫃台邊上跟他說話。女孩有著纖細的身材,潔白的牙齒和迷人的微笑。鎮上所有人都知道女孩喜歡這個少年,因為她看他的時候,眼裏總是帶著似水的柔情和一種別樣的眼神。女孩有一次跟少年說,想高中畢業後離開這個小鎮去H城讀書,問少年想不想去。少年憨厚地笑了笑,搖搖頭沒有說什麽。為什麽你不想離開這裏呢?女孩好奇地問他。因為媽媽身體不好,我想在這裏陪著媽媽,少年說。

少年擦完玻璃盆,低頭繼續用搌布擦著櫃台上的玻璃。玻璃櫥窗下麵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碟子,裏麵擺放著當天做出來的樣式精致的甜點。少年的眼睛不時地瞥一眼門口,在等著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出現。那個女孩每天總是放學後到咖啡館來,趴在櫃台邊上跟他聊一會兒天,然後坐在靠窗的一個小桌子上,讀書或者做作業。女孩在這裏的時候,即使外麵很冷,即使天空布滿了陰霾,少年總是感覺到屋裏很溫暖,很陽光,心裏也快樂起來。

 

門口的鈴鐺叮咚響了一聲,少年抬起頭,看見從掛著彩燈貼著聖誕老人的圖像的門口,走進來一個女人。女人穿著一件長到膝蓋的乳白色掐腰羽絨服,左手牽著一個像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右手臂上挎著一個精致的路易維登白色手包,腿上是一件厚實的藍色牛仔褲,褲腿的下端塞在一雙半高腰的黑色長筒靴裏。女人的身後是一個穿著一件厚厚的皮夾克,肩膀寬闊,臉上顯得有些滄桑,但給人一種安全感,看上去很成熟的男人。男人粗壯有力的手推著門,讓女人和小孩走進屋裏。外麵的光線和冷風一起從門口鑽進來,有些昏暗的咖啡屋頓時變得明亮一些起來。

少年知道,他們一定是從剛才在門口開過去的那輛藍灰色的塗著灰狗標記的旅遊大巴上下來的遊客。那輛輪子上沾滿雪泥的灰狗大巴疲累地停在咖啡館前麵不遠的地方,像是一個曆經風霜的老人,靠在路邊休息。從敞開的屋門裏,依然可以聽見導遊在喊著什麽,看見背著背包的遊客們在上下大巴。有的遊客站在路邊甩動著胳膊和腿腳,有的在眺望著海麵,有的走進前麵的一個餐館去上洗手間。少年很羨慕那些旅遊的人,也想有一天背上一個高高的行囊,帶著喜歡的女孩出去旅遊。來咖啡館的很多是陌生的客人,有一個客人給他看了一張明信片,上麵是黃昏中的布拉格廣場的許願池。他不知道那個他喜歡的女孩喜歡不喜歡布拉格,他想帶著她去許願池,站在地上走來走去的白鴿邊上,跟女孩牽著手許個願。

 

咖啡館的門關上了,男人,女人和小孩一起走進屋來。他們在門口跺跺腳,讓靴子上沾染的泥雪落在門口的墊子上。女人走到櫃台前麵,仰頭看著櫃台上方的價格表。小女孩拉著女人的手,兩隻好奇的眼睛盯著玻璃櫃台裏的樣式誘人的甜點。男人沉默著站在女人的後麵,漠然地看著屋內的擺設。少年看著他們,沒有說話。他知道要給他們一點時間來挑自己喜歡的。

你要喝點兒什麽?女人回頭問男人。

什麽都行,隻要不是咖啡,男人說。這麽多年了,一直喝不慣咖啡,一喝咖啡就睡不著覺。

這裏有綠茶,給你來一杯熱茶怎麽樣?女人依舊看著價目表,征詢著男人的意見。

綠茶好,男人麵無表情地說。不要冰塊。

媽媽,我要這個。小女孩拽著女人的乳白色的羽絨服,胖胖的小手指隔著玻璃窗點著櫃台裏陳放著的一塊巧克力慕斯奶油蛋糕說。

勞駕給我們來一杯摩卡,一杯綠茶,要熱的,一碟巧克力慕斯蛋糕,和一杯純果汁,女人對少年說。

摩卡裏要cream嗎?少年問女人。

Yesplease,女人點頭說。

一共$18.5,少年的手靈巧地敲擊著鍵盤。

男人從兜裏掏出錢包,取出一張卡,遞給少年。少年接過來,低頭在機器上刷卡。

你們隨便坐吧,少年抬頭微笑說。一會兒我把飲料和蛋糕給你們端過去。

謝謝,女人微笑著說。

 

女人領著小女孩走到窗邊,脫下外麵的乳白色的長羽絨服,在窗邊的一個桌子坐下。女人進來後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座位,這裏自然光線充足,雖然窗戶的四周結著一些冰,玻璃上也有些哈氣,但是並不妨礙女人去觀察積雪掩蓋的小鎮的風景。窗戶像是一麵畫框,從這裏可以看見鋪滿鬆軟的白雪的石桌,矮矮的幾乎被積雪覆蓋的樹籬,石子鋪成的帶著雪泥的路,暗綠色的鬆枝和布滿灰雲的天空,還可以眺望到海上的峭壁和礁石上屹立的燈塔。

男人從洗手間出來,一邊看著咖啡館牆上的裝飾,一邊走到女人的桌子邊來,坐在女人對麵。他端起綠茶來喝了一口,把冒著熱氣的茶杯放在手裏捂著,觀察著咖啡館裏的動靜。咖啡館裏幾乎沒有客人,隻有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的棕色沙發上坐著兩個小鎮上的女人,她們在專注地嘰嘰喳喳地聊天,連手邊的咖啡都忘記了喝。她們一定在那裏坐了很久了,咖啡的熱氣和香味早已經消失在空氣裏。她們早已經習慣於看到遊客坐在窗前帶著好奇的眼光觀察一切,沒有人驚訝或者想湊過來跟遊客說幾句話,隻有在壓低聲音說到鎮裏發生的秘密時,她們才會向遊客的方向瞥來一眼。冬天的小鎮人們無處去消遣,海麵也不適合於捕魚,男人們在家裏看電視或者去酒吧喝酒,女人們找個暖和的地方紮堆聊天,也許這就是小鎮上的生活,男人想。

外麵的天氣真冷,男人看著女人說。好在屋子裏還暖和一些。

女人沒有聽見男人說什麽,她陷在沉思裏,想象著夜晚這裏會是什麽樣子:海水傳來潮聲,藍色的月亮在海麵上孤單地升起,月光打在白雪上,會把樹籬,小徑,鬆枝,甚至燈塔,都染上一層神秘的藍色。如果是秋天風景就會更美了,女人想。月光下火紅的樹,樹葉上泛著藍光,藍鳥消失在海上的霧氣裏,燈塔的紅色光柱掃過平靜的海麵,那會是怎樣的醉人的秋夜啊。

小鎮不錯,女人看著窗外的燈塔說。安靜,也美,住在這裏的人一定很心靜。

就是太冷了,男人順著女人的目光看著窗外說。真不該聖誕節來。

女人瞥了男人一眼,不再說話了。

 

男人和女人都看著窗外,一時失去了話語。綠茶和咖啡的熱氣像是霧氣一樣把他們的臉隔開,他們沉默地坐著,像是相處太久,久得都無話可說了;又像是話不投機,說什麽也是白說一樣。即使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雙方也懶得交談什麽,或者說到一起去。婚姻真可怕,女人想。在一起時間長了,有時連陌生人都不如了。

咖啡館裏的音樂換成了一首輕柔的樂曲,女人不知道那是一首什麽歌,一定是櫃台後的少年喜歡的一首歌曲。小女孩依偎著女人的膝蓋,玩著女人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的羽絨服的一個扣子。雪在外麵落著,像是一隻漫長的無窮無盡的士兵排成的隊伍,冰冷的,嚴肅的,無聲無息地,不斷地從灰黑色的雲層邁下來,互相壓著擠著摞在一起。女人抬起頭,從窗戶裏想看一眼遠處的海麵,目光卻落到了燈塔。鵝毛一樣的雪片幾乎是筆直地墜下,像是一張羽毛串成的珠簾,讓燈塔顯得更加朦朧和遙遠起來。燈塔像是一尊嚴肅的雕像,在雪中沉默地佇立在海邊。女人茫然地看著被雪霧遮住的燈塔,突然心裏想起了什麽。有些事,她以為早已經忘掉了,卻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從心底冒出來。

 

你更喜歡大城市,對嗎?過了幾分鍾,男人最終打破了沉默,沒話找話地問女人說。

十年以前在W城讀書的時候,就覺得不太習慣,女人帶著感慨說。現在就更覺得不習慣了。從小在大城市裏長大,到了W城就像是到了鄉村似的感覺。

我媽媽十年以前也在W城讀書。少年不知何時來到了窗前,把盛放著熱咖啡,茶,蛋糕和果汁的托盤放到女人麵前的小圓桌上說。

Oh, ya? 女人驚異地說。W城隻有兩所大學,也許我們還認識呢。

那是她的照片,少年指著牆上掛的一幅黑白的放大的照片說。

你媽媽的樣子看著像是亞洲人,可你身上一點也看不出。。。有亞洲人的血緣。女人瞥了一眼照片,又用眼睛上下打量著少年說。

我是領養的,少年把切蛋糕的刀叉擺放在桌上說。十年以前,H城曾經來過一次颶風,發過一次大水,我親生父母在颶風裏喪生,是我媽媽領養了我,帶著我來到這裏。

十年前。。。颶風。。。,女人的眼睛濕潤了起來。是卡洛斯颶風吧?

就是,少年看著牆上的照片說。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颶風的名字,後來我媽媽告訴了我,我還去查過一些資料。那次颶風比預報的要大,H城死了有一千多人,失蹤了幾十人,我親生父母就在失蹤的人名單裏麵。

你到現在都沒能找到你的親生父母嗎?

沒有,少年搖頭說。那時我爸爸在醫院住院,走不了了,坐在輪椅上。我媽媽把我放上醫院的車後,就去扶爸爸,然後颶風來了,我們的車就開走了。跟隨醫院最後一輛車逃出來的人說,在颶風帶著海水到達的時候,車沒能載上所有的人,我爸媽和院長都還站在大院裏。沒有人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從那之後再也沒人見到過院長和我爸爸媽媽,直到今天也沒有他們的消息。

他們一定是在那場颶風裏遇難了,女人想。在被海水衝走的時候,也許他們心裏依舊在惦記著小男孩?在生命垂危的最後的時刻,也許他們很欣慰的慶幸小男孩上了大巴?女人覺得小男孩的母親是可以自己逃避颶風和海水的,她把小男孩放在大巴上的時候,自己可以留在大巴上。但是她下去了,為了去照顧坐在輪椅上的丈夫。女人突然想起看過的那部《美麗人生》電影,當裏麵的男主角被納粹押上火車,和其他猶太人一起運往死亡集中營的時候,他太太本不是猶太人,卻自願上了那輛押送猶太人的悶罐一樣的火車,跟他一起踏上了死亡之路。你不能不感歎,世間有些看似平凡的愛情,在生死之際會爆發出炫目的光彩。

太可憐了,女人帶著同情的眼光看著少年說。

也沒什麽,領養我的媽媽對我很好的,比我親生父母還好。少年對著他們微笑了一下,轉身走回了櫃台。

 

你怎麽對一個颶風記得這麽清楚呢?男人喝了一口熱茶,問女人說。

女人的眼睛濕潤起來。她看了一樣身邊的小女孩,想說她爸爸就是死在那次颶風裏,為了救另外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這麽多年來,女人一想起到了醫院的時候,隻見到了他的蒙著白布的屍體,就忍不住要哭一場。是女人把他埋葬在異國他鄉,把他的骨灰的一部分帶回了北京,交給了他父母。但是女人不想在男人麵前提起這些事。

我認識一個哲學博士,女人過了一會兒說。那次颶風的時候,他把他繼承的父母的所有財產都壓在颶風會摧毀墨西哥灣的石油和天然氣基地上,用幾倍的杠杆賭石油和天然氣會猛漲。他是一個很理性的人,但是在他生命裏的唯一的一次豪賭上,他輸了。輸得很慘。他根本還不起靠杠杆借的那些債務。在聽到颶風沒有襲擊墨西哥灣,而是北上襲擊了H城,石油和天然氣都大跌的消息之後,他得了抑鬱症,一個人很少出門,沒有工作,也沒有女朋友,幾年後自殺了,留下了一本誰也看不懂的哲學手稿。

輸不起的人就不該賭,男人聳聳肩說。如果人沒有自知之明,最後倒黴的就是自己。

你就不能有點兒同情心嗎?女人看著眼前的男人說。

我說什麽了?不都是事實嗎?男人用紙巾擦了一下嘴說。玩哲學的人,炒什麽股票,不是自找倒黴嗎------

媽媽我要吃蛋糕,小女孩打斷了男人的話說。

女人左手用叉子紮住蛋糕,右手用餐具刀把蛋糕切成小塊,讓小女孩紮著吃。小女孩一邊吃一邊纏著女人問這問那,女人耐心地回答著小女孩的問題,看著小女孩把蛋糕都吃完,把果汁給喝了。

我們該走了。男人看了一下手表說。大巴快該出發了。

 

男人喝光了杯子裏的最後的茶,把茶杯咖啡杯蛋糕盤收拾好,端著托盤,向著櫃台走去,把托盤放在櫃台邊的一個台子上。女人站起身來,穿上乳白色的羽絨服,領著小女孩的手向著門口走去。

挨著門口的一麵牆上掛著一幅鑲在鏡框裏的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幅油畫。在走過牆邊的的時候,女人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照片上的油畫,突然怔住了。女人停下腳步,仔細地看著畫,又看了一眼畫麵右下角的簽名,身子微微的顫抖起來。

這是哪裏來的照片?女人扭過頭來,問正在櫃台邊低頭忙碌的少年。

我媽媽以前在W城上學時拍的一幅畫,少年抬起頭來說。她喜歡攝影,也喜歡藝術,特別愛看畫展。

你媽媽呢?她在哪裏?我可不可以見見她?女人問少年。

男人已經走到了門邊。他不解地瞥了女人一眼,立在門邊,把手放在門的把手上,眼睛看著表,有些不耐煩地等著女人。

她去世了,少年看著牆上的畫說。一個月前病逝的。她的身體一直不好,念不了書,做不了她想做的記者了,在小鎮上身體也沒恢複過來。

 

少年想起了一個月前的那個葬禮。那也是一個下雪的日子,在燈塔下的那座充作教堂的平房裏舉行的。這個小鎮太小,沒有一個很像樣的教堂,隻有這一間寬敞的平房,平時是鎮上小學的教室,周末用來舉辦小鎮上的各種活動,星期日在這裏做彌撒。葬禮那天早上下著很大的雪,全小鎮的人都踏著雪來到了平板房。從平板房的窗戶裏看去,天空被沉重的陰霾籠罩著,白色的雪片不斷地從天上翻落下來,融化在藍色的波濤裏。大海一片平靜,沉默得像一塊岩石。平房的最前麵掛著一張媽媽的放大的相片,相片上的媽媽麵容消瘦,眼神凝重,像是在思索什麽。照片下是媽媽的棺木,棺材蓋打開著,媽媽躺在木質的棺材裏,神色安詳,嘴唇被化妝師塗得鮮紅。一個挺著大啤酒肚的鎮長兼牧師主持了葬禮。他用帶著誇張的悲痛的神情和語調,讚頌了媽媽在小鎮上所做的一切。鎮上所有的人都喜歡媽媽開的咖啡館,那個咖啡館後來變成了一個社交沙龍,鎮上的人都喜歡到媽媽的咖啡館來要一杯濃香的咖啡,聊聊天。學生們在咖啡館裏做作業,主婦們推著嬰兒車在咖啡館裏交流育兒心得和八卦鎮上的發生的事,男人們打漁歸來在這裏歇歇腳,鎮長在這裏拉選民的票。媽媽係著一條綠圍裙,溢滿咖啡和蛋糕香味的屋裏穿梭著,給每個人的桌上送去熱氣騰騰的咖啡,或者冰鎮的飲料,或者蛋糕。鎮長的講話引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有的女人被鎮長的講話感動得哭了起來。

小鎮上沒有焚化爐,死去的人都還像是過去一樣,被放在棺材裏,埋在墓地裏。墓地挨著一座小山,離平房有幾分鍾的車程。少年看著幾個人把媽媽的棺材抬到一輛皮卡上,雪不斷地落下來,落到了每個抬棺人的肩膀上。皮卡緩慢地開動了,後麵跟著一溜車。少年坐在其中的一輛車上,經過小鎮上的咖啡館時,似乎透過玻璃窗看見了媽媽在咖啡館裏忙碌的身影,看見媽媽在招呼客人,把一杯杯香濃的冒著熱氣的咖啡遞到客人手中。在墓地裏,少年站在飄著大雪的棺木的旁邊,木然地佇立著,心裏很空落。送葬的人們散在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悲痛的神情,空氣裏飄動著陰鬱憂傷的氣氛,連雪花也悄悄地停住下墜,懸在半空中。看著媽媽被釘在棺木裏,棺木緩緩下沉,放到了坑底,那樣一種心情,好象是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發生的一樣。當最後一鍬土蓋住了棺木的時候,少年覺得風呼嘯著卷著雪花穿過了心口,好像那裏一下子都空了一樣。

 

女人楞楞地站在牆前,內心似乎在掀起一陣風暴的狂瀾,臉色由紅潤一下變得蒼白,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揮發到空氣裏一樣。她身體顫栗了一下,隨後手扶著牆壁,讓身子佇立在鏡框前,仔細地辨識著畫上的簽字。她的眼裏濕潤了起來。小女孩掙脫了她的手,向著門口的男人跑去。

你媽媽,她在颶風之後就帶你來到了這個小鎮嗎?女人望著少年問。

是啊,我們就來到了小鎮,在這裏住了十年,少年點點頭說。媽媽身體不好,但是她總是說跟我在這裏很快樂。媽媽喜歡這個咖啡館,每天她在裏麵忙碌的時候,從來不覺得累。這裏的人都很好,經常有人到這裏來喝咖啡的時候,給我們送來幾條鮮魚。媽媽很會熬魚湯。她把魚刮鱗清洗幹淨後,把魚放在鍋裏,放進各種佐料,熬成青色的湯,味道很好,是我喝過的最好的魚湯。店裏沒什麽事的時候,我就在桌子上做作業。媽媽坐在我的身後看我做作業,無論我做成什麽樣,她都會說我做得好。三年以前媽媽病重了,醫生想讓媽媽去住院治療,但是媽媽不去。那時媽媽一定已經知道活不了多久,想在海邊過一個快樂而寧靜的生活,不想待在醫院裏。她總是說我給她帶來了很多歡樂,誇我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上學上得很好,從很小就知道幫著她做事。媽媽說看著我一天天健康快樂的長大,就覺得很開心。空閑的時候,媽媽領著我一起去海邊散步,或者在夜裏帶著我看銀河。媽媽說她身體不好,要是沒有我,她活不了這麽長,她說即使到了天上,也會一直愛著我,像星星一樣看著我,保佑著我。

你媽媽不在了,那你自己怎麽辦呢?誰來照看你呢?

我大了,不用人照看了,少年笑笑說。我想繼續把這個咖啡館開下去,喜歡這裏。不過也許有一天會把這個咖啡館給賣了,到H城去。

因為他喜歡的一個女孩要去H城讀書,旁邊喝咖啡的鎮上的女人插話說。

是啊,少年不好意思地點頭承認說。其實這個小鎮挺好的,但是她喜歡大城市。

 

你還在磨蹭什麽呢?男人催促著女人說。一張照片有什麽可看的,你要喜歡看畫,夏天我帶你去法國,去盧浮宮看去,那才過癮------

我能買這幅攝影嗎?女人不理男人的嘮叨,從照片上抬起頭問少年說。

你真瘋了,男人不滿地嘟囔說。趕緊走吧,別在這裏耽誤時間了,一張照片也值得買。

你有完沒完?女人對著男人吼了一聲。

男人不出聲了,把手從門把手上縮回來,拉著小女孩的手在門邊站著。少年不知所措地看著男人和女人,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麽突然一下吵起來。他不太懂,有的夫妻看著很好很相配,對別人也都彬彬有禮和藹可親,但是他們自己說起話來卻連陌生人都不如。

我想買這幅照片。女人壓下聲音來,和顏悅色地對少年說。告訴我一個價錢,多少都行。

對不起,這張照片不能賣,少年帶著一絲抱歉說。這是我媽媽生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每天她在咖啡館裏閑下來時都會看看裏麵的畫,說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的一幅畫。十年了這張照片一直掛在那裏,從來沒有動過地方。它成了這個咖啡館的一個標記,成了咖啡館的一部分。

你媽媽的墓地在哪裏?我能去看一眼嗎?女人帶著一種悲傷的神情說。從來沒有見過她。

可以,不是很遠,在前麵的小山邊,少年伸手指著窗外隱約可見的一片青色的小山說。開車要幾分鍾,走著要二十分鍾吧。你要是想去,我可以開車帶你去,反正現在店裏人也不多,有個半小時就夠來回的了。

大巴該開走了。男人明顯的不耐煩地推開門,眼睛看著牆上的電子鍾說。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一車上的人都等著我們呢。出門就磨蹭,到這裏又磨嘰,早知這樣我不跟著出來了。

少年看了男人一眼,不解男人哪裏來的這麽大的火氣。難道她不是你的太太嗎?難道你對她不能耐心一點兒,好好的說話嗎?少年想。

媽媽,快走吧,去晚了車上的叔叔阿姨們又該說我們了。小女孩跑過來搖晃著女人的手說。

門外的雪和冷風一起吹進來,不遠處傳來灰狗大巴導遊在招呼遊客們上車的聲音。牆上的電子表的秒針在滴答地響著,像是在催促著依舊站在照片之前的女人離去。女人突然像是控製不住自己了一樣,在照片前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眼睛裏掉出一滴晶瑩的淚水來。她沒有再跟少年講話,也沒有搭理男人,隻是從路易維登包裏拿出一摞鈔票,壓在牆邊桌子上的一個茶杯底下。女人牽著小女孩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館的大門。

 

咖啡館的貼著聖誕圖像的大門重新關上,乳白色的長羽絨服和白色的路易維登包隨著腳步聲一起消失了,屋內重新回到了一片靜穆之中。少年走到照片之前,看著桌上女人留下的一摞錢,思索著。他想不清楚那個女人為何要留下這些錢,但是顯然,這幅照片上的畫勾起了女人的一些回憶。秒針在一秒一秒地走著,少年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覺得讀懂了女人沉默的外表下內心裏所起的狂瀾,以及女人最後眼裏流露出來的悲傷。少年把鏡框從牆壁上摘下來,把照片從鏡框中取出,卷起,推開了咖啡館的屋門,向著不遠處的灰狗大巴快步走去。

大巴在一聲沉重的哀鳴之中,關上了門,輪子開始在雪地上移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在地上碾出一道道硬硬的輪胎痕跡。少年看見灰狗大巴昏暗的車廂裏,一個乳白色的羽絨服站了起來,從車廂前部走向後部,隔著窗玻璃看著他。雪花如空中撒下的紙屑一樣飄到少年身上,他沿著泥濘的街道快速地跑著,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追趕著大巴,不知道大巴是否會停下來等他一下。大巴駛進了一片樹從的陰影之中,他甚至看不見車廂裏麵的乳白色的羽絨服了。但是他知道,乳白色的羽絨服一定看見了他,但是可能不知道他在為什麽追著大巴。樹叢從他的身邊向後倒去,鵝毛一樣的雪花擋著他的眼,讓他看不清前麵的路。他眯著眼一邊跑,一邊把手裏的照片舉起來,讓乳白色的羽絨服能看見上麵的畫。畫麵上,夜的霧霾籠罩著平靜的海水,銀色的海麵上漂浮著一塊水晶般晶瑩的巨大的浮冰。懸掛在夜幕中的月亮把一束微弱的藍光打在透明的冰塊上,在清澈得沒有雜質的浮冰表麵罩上一層藍色。畫麵右下角,一艘觸礁的白色遊艇傾斜地依靠著岩石,垂下的風帆在岩石上留下了一片深藍色的暗影。透明的冰塊睜著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孤獨地在銀色的海麵上漂浮著。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adventist 回複 悄悄話 完結很美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