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每次我從我們這個小城的街道上走過,看到小城的那些一成不變的建築,就覺得小城就像是一個愛睡懶覺的大齡也不漂亮女人,整天不梳妝不打扮懶洋洋沒精打采的,但是呆久了你還會喜歡上她。對於這個小城,我最喜歡的就是它的雪。冬天的時候,遍地的白茫茫的積雪幾乎就從沒有消失過。天上經常飄著漫天大雪,雪花飛飛揚揚的從天而落,鏟雪車不斷的像推土機一樣從街上駛過,把馬路上的雪推到路邊。小城的女人很愛美。剛到小城來留學的時候,我常常驚異於冬天的寒冷天氣中,經常看見有穿裙子的女人在街上走過,在地上的厚厚的積雪的襯托下,身材顯得異常的美麗。等到周末的時候,到了酒吧和舞廳聚集的街頭,年輕女孩短短的羽絨服下露出一截穿著彈力襪的腿和長靴來,她們在街上穿行,或站在舞廳門口排隊,漫天的大雪飛飛揚揚的飄下來,飄到她們的頭發上和身上。她們的臉凍得通紅,但是流露著很開心的神情。在那個時候,我總能感受到這個貌似古板守舊的小城所孕育的青春的活力。
小萍的父親被免職以後,無法再給她寄錢來了。對小萍來說,這個世界好像經曆了一次大拐彎似的,一夜之間,她從一個家裏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公主,一個從小不用自己操心,什麽事情都會由家裏來安排好的人,變成了一個再也不能依靠家裏的人。小萍的母親想讓小萍回去,但是小萍堅決不回去。因為她想跟我在一起。
這個寒冷的冬天,小萍把河邊的租金昂貴的房子退了,搬到我的住處,我們開始了同居的生活。小萍知道一切都要靠我們自己自力更生了,再也不能指望家裏了。她戒掉了大手大腳的生活習慣,開始了靠預算過日子的生活。我們開了一個聯合賬戶,把所有的錢都放在了一起,每月的獎學金也放在裏麵,由她來統一負責安排開支。我們算了一下,銀行裏我爸給我的錢用來給小萍交學費,每月學校發給我的獎學金則用來付我們的房租和日常的開銷,這樣我們既能一起上學,也能維持日常的開支。我們不再經常出去吃飯,而是改成自己在家裏做飯;也不再常出去喝酒,周末的娛樂活動改成租DVD在家裏看電影。
在困難的時候,小萍顯示了她會過日子的天分。她總是能精打細算的省下錢,買的東西都是既便宜又好。周末的時候小萍看好了廣告,知道什麽店裏什麽最便宜,我們開車出去買一周的食物,總是能買到又便宜又好的食品。因為平時比較注意,我們生活的開銷總是小於預期,每月我的獎學金到了月底還能有一些結餘。我問小萍哪裏學來的這些省錢的本事,小萍說是女人天生的本事。
我們的住處自從有了小萍,就好像家裏有了女主人似的,顯得比過去熱鬧多了。過去我們的屋子總是死氣沉沉,現在我們做飯的時候成了聚會的時間,房東老太太也有時下到廚房來給我們煮些咖啡喝。房東老太太很高興小萍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是一個孤單的老太太,兒子又不在身邊,喜歡屋裏多一些人氣,小萍過去在這裏住的時候她對小萍的印象很好。我問房東老太太是不是要多給她交一些房租,老太太說不用了,反正我們隻住一間房。哲學博士也很高興,他本來周末就喜歡約上我和小萍一起出去喝酒聊天,現在隨時都可以聊天了。房東老太太很喜歡小萍,小萍也愛跟房東老太太聊天。吃完飯後我和小萍收拾廚房,哲學博士幫著倒垃圾,等收拾完了大概十點半了。房東老太太喜歡早睡,早早回房休息去了。哲學博士有時回自己的房間,有時在客廳看電視。平時我跟小萍沒有多少時間看電視,吃完飯基本就回到臥室去看書和睡覺了。
每周的學習雖然很忙,生活也比過去拮據,但是跟小萍在一起,我覺得過得很愉快。我自以為對小萍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但是當她跟我住在一起之後,我才發現小萍比我了解的其實更溫柔。她是家裏的獨生女,過去我看到的總是她在家裏霸道,跟家裏撒嬌,家裏什麽都得依著她。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卻溫柔得讓我懷疑她還是不是我知道的那個小萍了。天氣變得更冷了,地上凍了冰霜,小萍沒有給自己添置什麽衣服,卻給我買了防滑的靴子和手套,讓我穿得很暖的再出門。她甚至改變了過去那種隨地扔衣服的習慣,開始把臥室整理得井井有條。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對我百依百順,溫柔體貼,總是讓我很快樂。我問她怎麽對我這麽好,她說因為她愛我,想讓我開心,快樂。
小萍和我在各方麵都融合得很好,我們甚至都不需要磨合,從小我們就磨合好了。無論做什麽事,我都是聽她的,一如小時在院子裏過家家。有了小萍之後我覺得生活充實了很多,我們總是在一起過得很開心,雖然學生生活很艱苦和枯燥,考試的時候又很忙,但是每一天幾乎都是在快樂中渡過。跟小萍在一起我覺得有一種簡單的幸福,覺得越來越喜歡小萍。雖然表麵上她看起來是一個粗心的女孩,屋裏也經常弄得很亂,但是她的內心很細膩和敏感,也很脆弱。因為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對雙方的脾氣都很熟,她一張口,我幾乎就能馬上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麽。我們在一起交往得很默契,因為我知道她喜歡什麽和不喜歡什麽,在她不高興的時候我也能很快找出原因和知道怎麽哄她高興過來。在W城這個不大的城市裏,我們一起過著一個簡單而快樂的學生生活,白天的時候我們各自去上自己的課,下課後我開車到O大她的教室外麵去等她,然後我們一起去圖書館或者咖啡館看書,在學校的餐館裏或者咖啡館裏隨便吃點兒什麽充饑,晚上我們一起做晚餐,吃完飯後我們坐在臥室的沙發上一起繼續看書,一起做作業,一起複習功課,一起看電視。我們每天晚上摟抱著睡覺,像是不能分開的一個人一樣。每天早上我看著睡在我的臂彎裏的小萍,心裏都會湧現出幸福的感覺。有她在我就心安,就覺得很開心,就覺得很快樂。
在樓上的小小的臥室裏,小萍和我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在小閣樓上,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各自看著各自的書,隻不過現在每看一會兒書,我就會跟她摟摟抱抱一會兒,親熱一下。小萍經常抱怨說被我挑逗得無法看書,但是抱怨歸抱怨,每次我一撩她,她就放下書跟我親熱起來。在我聚精會神看書的時候,她有時會偷襲我一下,然而當我按耐不住了,她卻會拋下我,又去看書去了。每到這時我隻好放下書,給她搗亂,讓她無法看下書去,隻能跟我親熱一會兒。每天晚上我們看書看到淩晨一點,然後躺在小床上摟抱著入睡或者做愛。愛能使女人更溫柔更美,使男人更努力,變得更好。我們經常憧憬著畢業之後的未來,想著找到理想的工作,攢錢買房,結婚,生孩子,想著今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遠相親相愛,就像童話裏的結尾一樣。
周末的時候,房東老太太,哲學博士,小萍和我四個人坐在客廳裏一起看租來的DVD,像是一家人一樣。我和小萍喜歡依偎在客廳裏的雙人沙發上,房東老太太坐在她自己的單人沙發上,哲學博士坐在長沙發上。房東老太太很會煮咖啡,她煮出來的咖啡比咖啡店裏的還味道濃鬱。小萍跟房東老太太學會了做cookie。我們坐在沙發上喝著房東老太太的咖啡,吃著小萍剛烤出來的香甜可口cookie,看著租來的DVD,看完後再聊會兒天。我和小萍蜷縮在沙發上,腿靠著腿,看著壁爐裏燃起的火焰,圍著一條毯子,聽房東老太太講她的身世,聽哲學博士講他看的一些書上的故事和趣聞,經常被哲學博士講的一些幽默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我和哲學博士像是房東老太太的兩個兒子,小萍像是兒媳婦,在一起給屋子裏增添了很多生氣。哲學博士自己做了一些紅葡萄酒,經常在晚上拿出一瓶給每人倒一杯喝。
窗外的雪在不斷的下,壁爐裏的火在劈啪的響,紅葡萄酒在杯子裏閃著火焰的反光,像是透明的琥珀一樣,喝在肚子裏暖洋洋的。我有時到門外去抽根煙,呼吸一下幹冷的空氣,看看白雪籠罩下的寂靜的夜,但很快就被外麵的寒風凍回來。回到沙發上的時候,小萍會撫摸著我的胳膊和臉頰,告訴我說很冰涼。晚上我們回到臥室裏,關上燈,在有些冰涼的被子底下相擁在一起,用體溫互相溫暖著對方,依偎著入睡。雖然外麵天寒地凍,但是跟小萍在一起,我總覺得很溫暖。
幸福其實很簡單:跟一個喜歡的人在一起,互相理解和照顧,努力的學習,好好的過日子,做一些讓對方開心的事兒,告訴對方說我愛你,也偶爾憧憬一下美好的未來。
W城的冬天總是灰白色的,天總是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一眨眼的功夫雪就會飄下來。有時進咖啡館的時候外麵還是幹冷幹冷的,從咖啡館端著一杯熱咖啡出來,外麵卻已經白雪飄飄了。W城的冬天也黑得很快,看著窗外還是灰沉沉的雲,低頭看一會兒書,再一抬頭,窗外已經被夜幕籠罩了。周末的一個晚上,我和小萍依舊去bank街上的一家Rogers店去租了兩盤DVD,在飄著雪花和閃爍著霓虹燈的夜幕中走過街邊的一家家店鋪。快走到我們停車的街道的時候,我看見街上的一個漫畫書店的玻璃窗戶上掛著一個長方形的招聘廣告牌,上麵的“HELP WANTED”幾個黑體大字在白色的背景上很顯眼,很遠一眼就能看見。我喜歡這家小漫畫店,每次從Bank街走過,經過這家小漫畫書店的時候,都忍不住停下腳步來,進去看一眼。我在小店的櫥窗前停住腳步,看著店裏麵。店的櫥窗上擺放著各種漫畫書和雜誌,漫畫裏的蜘蛛俠,鐵人,蝙蝠俠們透過玻璃看著外麵街道上走過的人。從窗戶裏看進去,店裏很安靜,光線柔和,隻有幾個學生一樣的人在翻著漫畫書,老板在櫃台後站著,眼光掃視著店裏,像是隨時準備幫助客人尋找他們所需要的漫畫書。
你看這裏在招人,我指著廣告對小萍說。
你喜歡這裏?小萍問我說。
挺好的漫畫店,我平時就喜歡看那些漫畫書,想進去看看能不能在這裏打工,我說。
那樣太累了吧,小萍看了一眼店裏說。又上學又打工,還要保持好的成績來維持獎學金,怕你累壞了。
沒事兒的,我說。這學期功課不忙,我平時多看看書就行了。我喜歡畫漫畫,也喜歡在這樣的店裏打工,這樣我還可以免費看很多漫畫書了。我們進去看看,如果行的話我就在裏麵打工,多掙點兒錢總是好的,以後回國什麽的也需要機票錢。
推開玻璃店門,小萍跟著我向著櫃台走去。店裏很安靜,一個個書架上擺滿書籍和雜誌,一些玻璃櫃台裏還展示著一些動漫玩具。店內的燈光明亮但不刺眼,屋頂上的音響在播放著柔和的爵士音樂,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出來。站在櫃台後麵的老板娘是個瘦瘦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個子不高,很瘦,但眼睛很大,顯得很精明能幹。她正在懶洋洋的看著一本漫畫雜誌,看見我和小萍走過來就抬起頭來。我過去上這個漫畫店裏來的時候見過她幾次,她也認出了我。
嗨,好久沒見,今天你是來找什麽漫畫書嗎?老板娘看見我站在櫃台前,放下手裏的雜誌熱情地問候我和小萍說。
您的店門外寫著招人,我指了一下窗戶上的招聘廣告說。想進來問問是不是還需要人手?
需要,老板娘眯著眼看了我一眼說。原來在這裏工作的一個學生辭職了,現在店裏缺一個人。
我想申請這個職位,可以嗎?我問老板娘說。我喜歡漫畫,自己也畫一些,過去經常來這店裏買漫畫看,對店裏的環境也熟悉,像什麽雜誌在什麽地方啊,什麽漫畫在什麽雜誌上啊,我都知道。
那我現在考考你,老板娘笑眯眯地看著我說。給你兩分鍾的時間,去給我找一本有蜘蛛俠的漫畫來。
我鬆開小萍的手,自己徑直走向一個架子,從上麵毫不費力地找到了一本蜘蛛俠的漫畫,拿回來給老板娘。
你再把我手裏這本雜誌還回到架子上去,老板娘把手裏的雜誌遞給我說。
我看了一眼雜誌的名稱,知道是在一個角落的書架上,就走到書架邊,按照順序把雜誌插回到書架上。
你通過了,老板娘滿意地點點頭說。什麽時候可以來上班?
什麽時候都可以,我看了一眼小萍說。但是如果和上課時間有衝突就來不了,其餘的時間都可以。那麽明天你給我帶一份學校的課程表來,我好看著課程表給你排班兒,老板娘說。這樣不會耽誤你的上課。還有你畫的漫畫可不可以帶來給我看看呢?
當然,我說。明天我就可以送過來,我住的地方離這裏不遠。
這樣太好了,老板娘說。你晚上的課多嗎?下個星期可以來上班嗎?
這學期晚上沒課,我說。以後的課程安排還不知道,但是我會盡量不選晚上的課。下個星期可以。
那麽這學期給你安排晚班好嗎?冬天晚上客人不多,相對清淨一些。下學期到時看你的課程再調。工資這裏都是先從最低工資開始,如果工作好,每半年會給你長一次工資。還有需要給你一套店裏的製服,製服歸你,不過要收一下工本費,到時會從你第一次的工資裏扣除。我們這裏每兩個星期發一次薪水,我會直接寫一張支票給你,你看這樣可以嗎?
很好,我說。我一直挺喜歡您這裏的,看著這麽多的書和雜誌就高興,很喜歡在這裏工作。
我也喜歡對漫畫有興趣的人在這裏工作,老板娘依舊笑眯眯的對我說。這樣你就不會覺得枯燥,也不會過幾天就說走了。來我這裏的學生大多是沒事兒的時候來幹幾天活兒,考試一忙就走了,或者過些日子就不來了。明天你送課程表來的時候,一定記著把你的畫給我帶來哦,想看看你畫的什麽。
一定的,我說。明天見。
我帶著小萍在店裏轉了一圈後就離開了漫畫店。外麵的空氣依舊凜冽,雪一點兒融化的痕跡都沒有,路邊有的房簷上垂下了冰柱來。我們沿著街繼續往前走著,找到自己的車。雖然我們離開了車隻有一個多小時,車窗玻璃上已經凍了一層霜花。我打開車門,跟小萍一起鑽進凍得像是冰窖的車裏,打開暖氣,讓車預熱著。讓小萍坐在車裏暖和著,我拿著一把鏟雪刷走回車外,用力鏟著車窗上的冰霜。雪鏟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玻璃上的霜花被一層層鏟下來,落在地上的雪上,像是慕斯巧克力上貼的巧克力碎片。
第二天從C大下學之後,我開車去了漫畫店,把課程表和畫的漫畫給了老板娘。老板娘看了我的漫畫之後覺得很驚奇,她覺得我畫得很不錯,鼓勵了我幾句堅持畫下去,然後告訴我說晚班的時候客人不多,我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在店裏一邊照看店,一邊繼續畫。
此後我就開始了在漫畫店裏上班。這家店比較小,進去後我才知道,其實店裏就兩個人,一個是老板娘,一個是夥計。白天就是老板娘一個人在店裏盯著,晚上把店交給夥計。過去的那個夥計辭職了之後,老板娘自己白天和晚上的盯著,家裏的事情都顧不上了,有些吃不消。老板娘的先生在政府裏工作,收入不錯,他們有兩個孩子,每天要等著老板娘回家去做飯。老板娘給我安排的都是晚班,自從我開始上班之後,每天等我到了,老板娘就匆匆忙忙地把店交給我,趕緊開車回去做飯和帶孩子了。老板娘把店裏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列出來告訴我,很快我就熟悉了店裏的工作。這份工作其實是一份很輕鬆的活兒,每天上班後把店裏的書刊整理一下,把放錯了的書刊歸回原位,把新來的書刊上到架子上,如果有客人詢問什麽書刊就去幫客人去尋找,在客人交錢的時候做一下出納,關門以前把地用拖布拖一邊,擦擦窗玻璃和書刊架。這家店晚上九點關門,冬天的客人少得可憐,店裏經常見不到什麽人。小萍這一學期的課基本都在晚上,從店裏開到O大隻要十幾分鍾的時間,正好我打完工後到O大去接她,一點兒也不耽誤。
每天晚上我站在店裏的櫃台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的車流和行人。對麵的一家咖啡館的燈在閃耀,裏麵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喝咖啡看書的學生。路邊的行人從窗戶外向裏看著,窗玻璃上映著我站在櫃台前的模糊的身影。偶爾有客人走進店來,他們徑直走向放著書刊的架子,翻閱上麵的書刊。我靜靜地看著他們,在他們沒有顯出需要幫助的時候不去打攪他們。他們大多數翻閱完書刊後自行離去,也有一些會拿著幾本書刊走到櫃台邊來,付款買書。有的老顧客會在繳款的時候閑聊幾句天。在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從櫃台底下拿出紙筆,開始繼續畫我的漫畫。燈火中的車流和行人從我的眼前消失,霓虹燈褪去了顏色,我穿行在時光隧道裏,走進一個不同的世界。在那裏一個叫風兒的男孩傾心地愛著一個清純美麗的女孩。他們愛得簡單,愛得單純,愛得執著,愛得無法分開。
下班後我把門口的“Open”燈牌關上,穿上外衣,戴上手套和圍脖,鎖好門,出門踩著雪向著停車場走去。黑夜中不斷有陌生人從我的對麵或者身邊走過,街燈照耀下,他們的臉上帶著漠然的表情。在這個世界上,跟你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人,有幾個是熟悉的呢?即使那些現在跟你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人,在下一個街角,他們和你可能就會分道揚鑣,各奔前程,從此消失在你的視線之外。而你再也不會記住這些陌生的麵孔,即使將來你跟他們的軌跡又一次交叉,即使他們停住腳步告訴你,某年某月某日,他們曾在這座小城的Bank街上的漫畫店前走過,你也隻會漠然地點點頭,全然不會記起你曾在相同的時間地點和他們走過同一條路,或在路上擦肩而過。
冬天氣候冷,晚上一過八點之後,bank街上的行人就不多了,漫畫店裏幾乎沒有人來了。我在八點以前就會把店裏收拾好,掃地擦地。從八點到九點,我一邊看著店,一邊拿出紙筆來接著畫我的連續漫畫。有時店裏有客人進來,他們大多是店裏的老主顧,自己知道想找的漫畫在什麽地方,有的客人是買不起書和雜誌的窮學生,他們會在店裏找到最新的雜誌看。有的是進來買自己想要的漫畫的,找到之後就找我來交錢。有的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漫畫,找我的時候我幫他們尋找。有的是在店的附近等人,外麵太冷,就進到店裏來暖和一下,翻翻書和雜誌。無論什麽樣的客人,店裏都歡迎。有一批是漫畫愛好者,他們見到我在櫃台上畫,經常過來跟我聊聊天,互相交流一下畫畫的心得。慢慢的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大多是業餘畫漫畫的,白天忙自己的事情,晚上畫自己感興趣的。沒有人指望會賺什麽錢,大家都是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自從開始到漫畫店打工以後,我的心情比過去要好了很多,因為有了一些互相喜歡,能談得來的朋友。
小萍習慣於去圖書館複習,因為那裏有一些複習用的參考書,而且在學校還可以找老師答疑,找同學一起討論一些問題和研究考試重點,於是每天早上我和她一起去O大或者C大去。我們在圖書館裏一起看書,中午的時候到學校餐廳去買一份便餐,吃完午飯再回到圖書館繼續看書,四點半的時候我離開圖書館去漫畫店打工,從五點工作到九點,晚上九點十五分再回到圖書館接小萍回住處。回到住處一般都是九點半了。
C大的Loeb樓是一座古舊的紅磚樓房,夏天的時候,牆角長滿了一片一片的青藤,冬天牆角堆著永遠化不了的白雪。樓裏的電梯很慢,慢的有時我寧願順著樓梯走著上下樓。樓道是陰森森的灰色的水泥通道,通道兩邊是門上有著四方的小窗戶的房間。一樓是賣飯的餐廳,餐廳裏的食物既難吃又貴,二樓是吃飯和休息的地方,經常有學生一邊坐在餐廳吃飯一邊討論問題。Loeb紅色的牆外是一條小河,冬天的河邊被冰封住,鋪滿了白雪,偶爾有幾隻灰色的鳥兒站在河中間的礁石上,茫然地看著四周,搜索著食物。
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推開Loeb大樓的灰色的鐵門,看到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我在樓門口背風的地方點上一顆煙,吸了一口涼氣和煙氣,戴上手套,係好圍脖,沿著白雪覆蓋的小徑,向著校外的小公園的停車場走去。我走過校園內的一座座教學樓,黑色的大樓在夜幕裏沉默地聳立著。從樓外望去,樓裏各個房間都是燈火通明,坐著很多正在複習功課的學生。期末考試最忙最緊張的時間開始了,每個學生都在通宵達旦地準備考試。期末考試期間,我跟小萍的作息時間也有些改變。白天我把小萍送到O大圖書館後,常常開車去C大,在Loeb大樓裏或者圖書館裏和同學一起複習功課。同學裏有一些人比較擅長跟老師套題,他們在教授的答疑時間不斷地去問問題,有的教授多多少少會透露一些複習重點,他們再轉述給我們,我們趕緊去仔細看那些複習重點。穿過C大附近的白雪皚皚的公園裏的小徑,在被雪壓得低低的雪鬆旁邊的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我把書包放進後備箱裏,拿出雪鏟開始鏟車窗上的雪和冰霜。
公園上空的烏雲愈聚愈厚,雲低得像是能壓在頭頂,大雪在紛紛揚揚地飄著。夜幕低垂,籠罩了空曠的四野,公園裏麵沒有人,大地一片寧靜。我在雪地裏打了一個寒戰,有點兒擔心哪裏會躥出一隻野獸來,雖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黑夜裏的空曠的雪地總是讓人產生恐懼。坐進車裏,我發動車,車燈自動打開,把前麵的路徑上的積雪和空中飄舞的雪花染成一條溫暖的淡黃的通道。二十分鍾後,我開車來到了漫畫店,跟總是笑眯眯的老板娘打聲招呼,到後麵的衛生間裏放下書包,換上製服,開始收拾店裏的書刊。
老板娘匆匆忙忙地挎上手包去回家做飯去了,她走了之後店裏空無一人,冬天的晚上總是顧客稀少。我站在店裏的窗戶邊,一邊整理著漫畫期刊,一邊看著窗外的大雪。雪已經下了一天了,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厚厚的雲彩籠罩在天上,有的地方很黑,有的地方發灰。一輛鏟雪車在前麵開著,龐大的鐵鏟把路上的雪鏟到路邊,在路上刮出一道道痕跡。一輛輛汽車跟在鏟雪車後麵緩慢的在爬行,公共汽車的窗戶裏露出乘客的無奈的麵容。這樣的雪天,人們都阻在路上或者悶在家裏,沒人出來逛街,店裏十分清靜,一個人也沒有。我把店裏的書刊歸放好,打掃完衛生,把一切該做的都做好之後,拿出紙和筆,開始繼續畫我的連續漫畫。沉寂的屋子裏空氣懶得都不再流動,店內的雪亮的燈靜默地站在我身前,屋內安靜得能夠聽見筆在紙上劃線的聲音。
在店裏畫畫的時候,店外走進來一個中年女人。我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門口的玻璃窗前,看著外麵,好像在等人一樣。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大衣,黑色的長靴,脖子係著的紫色的圍巾上落著一些雪花。Bank街是一條很長的街,也是車輛很多的街。從窗口可以看見外麵的車排成了長龍,在黑夜裏閃著明亮的車燈,雪花在車燈裏上下翻騰飛舞著,跳著輕盈的舞。
我繼續畫我的畫,偶爾抬頭看一眼,看見那個女人一邊隨手翻閱著店裏的雜誌,一邊有些焦慮地望著窗外。我專注地畫著,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裏。我畫月亮升起在樹梢,風兒和他喜愛的女孩牽著手,吃著冰激淩在藍色的月亮下走過,身上披著一層溫柔的光影。我畫他們停住腳,在月亮下親吻,融化的冰激淩滴答到地麵上。我畫女孩打著一把紅傘站在細雨中的一個小橋上,前麵是一個閃著紅燈的火車站口。站口的黃白相間的欄杆已經升起,但是女孩還站在原地不動,看著麵前蹲在木頭橋麵上的一隻黑貓。橋下的水映出女孩的傘的紅色,四周是開始發黃的綠草地,黑色的發亮的鐵軌伸向遠方,無窮無盡的遠方。我畫風兒穿著風衣從樹後走來,抱起小黑貓,牽起女孩的手,拉著她一起跨過鐵路。我畫他們在鐵軌邊停下來親吻,小黑貓在風兒的胳膊上羞怯地看著他們甜蜜的親吻,閉上了眼睛。
一陣手機的彩鈴聲在屋裏響起,那個女人接起手機,對著裏麵講了幾句話。我斷斷續續的聽見她講了幾句話,像是問對方什麽時候能到,然後告訴對方她在店裏等著。估計她等的人被雪阻住了,一時半會兒到不了。女人把電話合上,不再看窗外,開始在店裏東轉轉西轉轉,最後轉到出納台這裏來,好奇地看我畫畫。
你這是畫的什麽?女人問我說。
一套連環畫,我停下筆說。畫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相愛的故事。
畫得挺生動的,女人歪著頭仔細地看了看我的畫說。你畫了很多了嗎?
有幾百張了,我說。
這麽多?能讓我看看嗎?女人有些詫異地說。
我從櫃台底下的一個箱子裏把以前畫的漫畫,放到櫃台上給她看。女人蠻有興趣地一頁一頁的翻著,聚精會神地看,一邊看一遍點頭。
很有意思,女人說。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從店外進來了一個中年男人。男人在門口站了一下,看見了她,就走過來道歉說來晚了讓她久等了,叫她出門去上車。
沒關係,女人說。外麵的雪太大了,今天晚上的酒會大家都會晚。你看他畫的這套漫畫怎麽樣?
女人把我正在畫的那張漫畫遞給男人看。男人接過來看了兩眼,又翻了翻放在櫃台上的畫,搖了搖頭。
題材不好,沒有多少人會愛看,男人說。
可我覺得不錯,女人說。
我們趕緊走吧,男人說。酒會應該已經開始了,去得太晚了不好。
我喜歡這套漫畫,想把它帶回編輯部去,女人說。
男人聳聳肩,好象是說隨便吧。
女人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印著DC Comics出版社的地址。原來他和她都是DC Comics出版社的編輯,到W城來參加一個會議,晚上一起去參加國家藝術館舉辦的一個酒會。
我能把你的畫帶走嗎?女編輯問我說。我想帶回編輯部去,看看能不能在我們的雜誌上發表,要是不行,我會把原稿給你寄回來。
當然可以,我說。隻是還沒有畫完。
沒關係,這麽多,登在雜誌上也不會一下子登完,女編輯說。我們一般都是每一期雜誌登一段,你可以再接著畫以後的。
太謝謝了。我把畫都放進盒子裏遞給她說。
不過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編輯,能不能發並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女編輯接過盒子說。要資深的編輯喜歡才可以,所以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無論怎樣我都會盡快告訴你結果的。如果你有問題,打我的名片上的電話找我好了。
好的,我說。等著你的消息。
女編輯要了我的手機號,寫在手包裏的一個小本子上。男編輯把盒子端起來,和女編輯一起向門外走去。我走到門口,給他們拉開門,門外的凜冽的風夾著雪卷了進來。我走出門外,看見男編輯的車就停在店門口。他打開後備箱,把盒子放了進去,然後給女編輯拉開車門。女編輯坐進車裏,關上門,隔著窗戶跟我擺手再見。看著他們的車的尾燈消失在風雪裏,我有些茫然,好像他們帶走的不是畫,而是自己的身體的一部分一樣。我走回屋裏,在櫃台上想接著畫,但是再也畫不下去了,心裏有些忐忑不安。
小萍從樓上洗完澡下來的時候,我正在廚房裏往平底鍋裏放黃油。黃油在鍋底慢慢融化,冒著粘稠的泡沫。我把切好的蒜放進黃油裏,用一個小木鏟子攪和著。
做什麽好吃的呢?小萍一邊挽著還濕的頭發一邊問我說。真香啊,快餓死了。
黃油茴香燜大蝦,我把兩勺麵粉倒進鍋裏說。給你換換口味,以後讓你天天吃西餐。
這都從哪裏學來的啊?小萍看著鍋裏的麵粉逐漸凝固說。
書上,我扭頭指了廚房桌子上的一本印刷精美的西餐菜譜說。房東太太給我找出來的,我現在正在按照菜譜實習呢。以後每天我按菜譜學著給你做一樣啊,不帶重樣的。
真該讓你家裏人看看,小萍從後麵抱著我說。像你這樣從小不做飯的,能給我這樣做好吃的,幸福死了。
我扭過身來,吻著小萍,手在鍋裏盲目地攪動著。
趕緊看著你的鍋吧,小萍鬆開嘴唇說。
壞了,要糊了,我手忙腳亂地把火關小,一著急使勁兒,把開關的朔料把手擰了下來。
雖然糊了一點兒,味道還蠻不錯的。小萍用叉子把盤子裏的放入了茴香的有點淺黃色的大蝦放進嘴裏,慢慢的咽下去品嚐著說。看不出來,你很有廚師的潛力。
向上海男人看齊,我把叉子上一塊煎好的白色的魚塊喂到小萍的嘴裏說。
今天打工累嗎?小萍問我說。
不累,我說。今天人不多,不過有人把我的漫畫給拿走了。
怎麽回事兒?小萍好奇地問我說。就你那些漫畫還有人稀罕啊,跟小人書似的,我怎麽就看不出哪裏好呢?
因為你從小就沒看過多少漫畫,我說。漫畫也有特別好的,就像動畫片也有特別感人的一樣。
快跟我說說經過,小萍催我說。
我吃著飯,把晚上發生的事兒給小萍粗略地講了一遍。
就這樣?你就這樣把畫都給人拿走了?小萍一邊把桌子上的盤子和碗收到洗碗機裏,一邊問我說。
嗯,怎麽了?我看著小萍說。
沒怎麽,小萍低頭把洗滌液倒了一點在洗碗機裏說。知道你是花了不少時間畫出來的,就怕別人給你弄丟了,你連個複印的底稿都沒有。
小萍這麽一說,讓我有些擔心起來了。那些畫畢竟是自己的心血,花了很多珍貴的業餘時間畫出來的,就好象自己的孩子一樣,交給一個陌生人帶走了,心裏不知道是好還是壞。我想要是那些畫因為什麽原因丟了,那我就再也沒有激情,靈感和毅力重新畫一遍了。正好哲學博士進廚房來,我把情況跟哲學博士說了,哲學博士想了一下說,丟倒不用擔心,但是未必會運氣好得一下就能發表。哲學博士說他的一本哲學書寄給各出版社好幾年了,每次都是退稿回來,不賺錢的書是很難出版的。我說那就好,隻要能最後把畫都給我退回來,我就自己留著也行。哲學博士還想再跟我們聊會兒天,但是我和小萍還有功課要複習,就跟哲學博士道了晚安,上樓回臥室去了。
跟小萍在一起的這個冬天,時間飛快的流逝,轉眼我的期末考試結束了,聖誕節也越來越近了。仿佛是一夜之間,家家戶戶都掛上了聖誕彩燈,街上的樹上也披上了紅色藍色綠色的閃爍的珍珠衫。在國外的這些年裏,我最喜歡的就是聖誕節時的雪和彩燈,每當在寒冷的冬夜裏看見那些彩燈,我就覺得有一股聖誕的氣氛,心情也會高興起來。快到聖誕的時候,街上的車輛和行人也多了起來,連平時寂寥的漫畫店,晚上也不斷有客人進出。聖誕前是商家最忙碌的時候,老板娘和我一起花了一個晚上布置店,在門口放上了聖誕樹,窗戶上貼上聖誕老人像,CD裏的音樂換成聖誕歌曲。我扛著梯子走到門外,把梯子靠在窗戶邊的牆上。老板娘扶著梯子,我爬上去,在窗戶四周懸掛起了一圈的彩燈。晚上接通電源之後,五顏六色的彩燈就在雪地裏閃耀,照著過往行人的陌生的臉。老板娘還在窗戶上貼上了一些聖誕大酬賓一類的廣告,選了一些特價書刊擺在櫥窗裏來吸引顧客。不斷有客人帶著寒氣推開玻璃門進來,他們在門口跺著腳,把身上和靴子上的雪抖落掉,哈著手在一排排的書架之間瀏覽著,選幾本漫畫書做聖誕禮物。店堂裏的CD裏響著童稚的聖誕歌曲聲,給店裏增添了不少節日的氣氛: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He sees you when you're sleeping
He knows when you're awake
He knows if you've been bad or good
So be good for goodness sake!
O!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聖誕前的這幾天,平素無人的漫畫店,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不斷有一群一群的青少年走進店裏來看漫畫書刊,也有很多父母來給孩子選書刊做聖誕禮物。櫃台前經常排起一條長龍,我和老板娘忙的不可開交,經常是一個負責收款,一個負責在店內照顧顧客,幫著顧客尋找書刊。很多父母一看就是對漫畫不敢興趣,對漫畫書刊毫無概念,在各個漫畫書架前不知所措,找不到他們想給孩子買的書。老板娘舍不得花錢多雇人,讓我中午就到店裏跟她一起照應顧客,晚上也跟我在店裏忙活,一直忙到店裏關門。老板娘跟我說幸虧先生在政府工作,早早的就休了假,不然家裏還有兩個孩子,真不知該怎麽應付。不過她說好在忙也就這幾天,忙過了聖誕,客流也就會回到過去了。
聖誕前夜的那一天是最忙的時候,沒有選好聖誕禮物的人都在那一天傾巢而出,在最後時刻挑選禮物。老板娘和我忙得不可開交,出納台前總是排著十幾個人的隊伍。我正在忙著收錢的時候,手機響了。我沒有來得及去接,隻是看了一眼,是個陌生的號碼。隨後我就把這個電話給忘了。等到晚上下班了,我一身疲憊地跟老板娘一起關上店門,互道再見和聖誕快樂,冒著雪往停車的地方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這個沒接的電話。走到停車的地方,把車上的雪掃掉之後,我站在車旁給這個陌生的號碼打了一個電話。等了一小會兒之後,對方接了電話,原來是DC Comics的女編輯給我打的。電話裏人聲嘈雜,像是在一個派對上,女編輯的聲音我幾乎聽不清。她告訴我說因為總編覺得題材市場不大,不想在他們的雜誌上出版我的漫畫。
不過你不要灰心,她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過年後我可以把你的漫畫推薦給其他的同行,也許有人會感興趣的。但是如果你想把漫畫拿回去的話,我也可以現在就給你寄回去。
那些畫先留在你那裏好了,我對著電話說。謝謝你,祝你聖誕和新年快樂!
掛上了電話之後,我覺得心情有些沮喪,雖然並沒有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畢竟還有過一些期待。我在黑夜裏的雪地上楞了一會兒,點了一支煙,抽完煙後才托著疲乏的身體上車,把車慢慢的往住處開去。今天我不停歇地幹了八個小時,連一口水幾乎都沒來得及喝,這幾天都是連續的每天站八個小時,覺得身體都快疲累到極限了。車沿著下雪的街道緩慢地開著,紅紅綠綠的聖誕彩燈下,積雪覆蓋的人行道泛著五顏六色的光,給空寂下來的街道上增添了一些生氣。習慣了北京的無雪的冬天,來到W城後,每到聖誕我都會感歎有雪的聖誕才是名符其實的聖誕:雪,壁爐,彩燈,聖誕歌曲,牆角擺滿了花花綠綠紙盒子的聖誕樹和空氣中漂浮的濃厚的烤火雞味道,成了聖誕必不可少的元素。現在街上的各個店鋪都關門了,車輛和行人也漸漸都消失了,隻有風卷著雪在街上遊走著。車經過唐人街和Bronson交界的pizza店的時,透過明亮的玻璃我看見店裏很空蕩,隻有一個學生模樣的人在對著窗戶吃pizza,不禁想起第一次在W城過聖誕的情景。那個聖誕前夜我自己在Byward Market走過,往日喧囂的酒吧變得異常安靜,所有的舞廳都關了門,平時周末晚上車水馬龍的街道,也變得行人寂寥,連平時總在街上的乞丐和妓女都失蹤了。那天我踏著厚厚的積雪推開一家酒吧,看到裏麵隻是幾個無家可歸的人在坐在吧台邊上飲酒。記得那次在酒吧裏喝醉了才回去,在經過一個黑著燈的舞廳前麵時,踩在一塊黑冰上摔了一跤,在雪地裏爬了半天才爬起來,把胳膊給磕青了一塊,過了新年還沒好。
我回到自己住處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一進門,就聞見屋子裏彌漫著一股烤火雞的濃鬱的香氣,看見小萍在客廳裏正在跟房東老太太和她的兒子興高彩烈地聊天。哲學博士回家去看望父母去了,房東老太太的在外地的兒子也回來跟老太太一起過節。老太太見到兒子回來很高興,天天和兒子坐在客廳看電視聊天。她的兒子跟哲學博士年齡差不多大,也是沒有女朋友,但是有一份很穩定的政府工作,跟我和小萍也能談得來。房東的兒子買了很多彩燈回來,把彩燈裝飾到房子上和門前的樹上,又把房東原來買的一個彩燈裝飾的雪橇擺在門口的樹下,在窗戶裏就可以看見外麵彩燈閃爍出的雪橇的輪廓。
你終於回來了,小萍走到門口幫我把圍脖掛到衣架上說。又累又餓吧,快去吃烤火雞吧。烤了一個特大的火雞,我們等不及你回來,先吃了,剩下的都給你在廚房桌子上放著呢。
我把皮夾克掛在衣架上,換了拖鞋,跟房東老太太和她兒子打了招呼後,跟著小萍走進了廚房。廚房的桌子中央果然擺著一個大火雞,火雞躺在一個黑色的橢圓形的大烤盤裏,皮焦黃,裏麵的肉呈乳白色,周圍是一些泡在火雞湯裏的紫色小土豆。桌子上還擺著一些蔬菜沙拉和麵包,一盆子白色的土豆泥,一盤子切成薄片的波蘭香蒜腸,一瓶紅葡萄酒,還有小萍涼拌的魚子沙拉和肉絲炒辣椒。
在漫畫店不停歇的忙了一天回來,我覺得肚子很餓了,就坐在餐桌邊,先拿刀子和叉子紮了一大塊火雞胸脯塞在嘴裏。小萍倒了兩杯紅酒,把一杯酒多的遞給我。
這麽多好吃的啊,我喝了一口酒說。太豐盛太好吃了。
過節了麽,還不多做點兒?小萍說。你累了,自然會覺得更好吃,要多吃些哦,我喜歡看你多吃。這個火雞是我烤的,味道怎麽樣?
非常棒,我撕下一塊火雞翅膀說。烤得外焦裏嫩的,看著吸引人,吃著也味道十足。
椰,現在我也會烤火雞了。小萍像是火車拉鳴一樣把手向下拉了一下,驕傲地說。其實挺簡單的,以後過節我給你烤啊。哎,吃完飯把你前兩天買的煙火給點了吧。
不是說是留著新年放的嗎?我把嘴裏的香腸咽下去問。
先放了吧,我想看,小萍說。再說今天不是聖誕夜麽,我想熱鬧一些。
行,等我吃完就出去放煙火去,我說。
吃完飯後,我和小萍把剩下的火雞蓋好,把廚房收拾好,然後把前幾天在一家商店裏買的煙火拿到門口。小萍感冒剛好,我怕她再著涼了,不讓她出門,讓她跟房東老太太在屋裏透過窗戶看著。但是小萍不幹,非要穿上外衣跟我出門一起看。我擰不過她,隻好給她穿上一件厚厚的羽絨服和皮靴,才放她出門。我和房東的兒子在外麵的雪地裏找了一塊空地,把花花綠綠的煙火立好了,用打火機點上煙火。一隻隻煙火不斷地飛上天空,在黑色的夜空裏爆炸,四散出璀璨的花朵。小萍在門口的台階邊,兩隻帶著藍色手套的手捂著耳朵,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跟小萍一起在房頂上看煙火的情景,時隔這麽多年,她的笑容看上去還是像小時一樣的純真和可愛。我把最後幾隻煙火讓給房東的兒子去點燃,自己跑回到門邊,跟小萍擁抱在一起,看著煙火躥上天空。煙花開放後墜落下來,像是一顆一顆的流星。
許個願吧,小萍摟著我的脖子說。人說在流星下許的願終會成真的。
我放開小萍,從兜裏掏出一個天鵝絨小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是一枚金戒指。這是我母親在我出國的時候送給我的,讓我有一天把她戴到兒媳婦的手上。
我隻有一個心願,我伸出手去把盒子遞給小萍說。想跟你永遠在一起,你想嫁給我嗎?
小萍吃驚地看著我,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把頭低下去,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淚水從她的手指縫裏流了出來。經過了這麽多年,在這個異國他鄉的聖誕雪夜裏,我們終於走到了一起,想想也是挺不容易的。房東老太太在窗戶裏看見了這一切,她用手悄悄地擦著眼角,臉上帶著讚許的微笑。房東的兒子把煙火不停地放到天上去,流星不斷地從天上墜下來。小萍點著頭,把手顫抖著伸給我,我把戒指戴在她的纖細的手指頭上,在雪地裏抱著她,給她吻去了臉上的淚痕。
放完煙火,我們牽著手回到屋子裏的時候,房東老太太和我們擁抱了一下,給了我們祝福。房東的兒子到地下室的酒架上拿來了一瓶放了多年的冰酒,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來慶祝。我們坐在客廳裏,看著壁爐裏的熊熊火光,喝著冰涼的帶著甜味的冰酒,心裏像是喝了蜜一樣的甜。
喝完酒後我們回到了自己的小臥室。我跟小萍再一次擁抱在一起,她的手摟著我的脖子,臉上紅紅的,說不出是因為喝酒了還是因為激動。她的身上的淡淡的香味讓我癡迷。在這個多雪的冬天,在這個聖誕的前夜,在這個簡陋的小臥室裏,有小萍在我身邊,跟我相擁,讓我心安。我們做愛,然後我們疲憊不堪地躺在一起,從興奮的雲端飄落回床上,身心放鬆著,隨意地摟抱著,訴說著心裏的話語。小萍說我們要在一起,無論在哪裏,不論怎樣,我們都要在一起,要麽就一起在國外,要麽就一起回國。我們憧憬著未來的日子,想著我們完成學業,找到工作,買房,旅遊,有幾個可愛的孩子,看著孩子們快樂的長大。我們編織著未來,編織著夢想。
半夜醒來,我睜開眼,看見牆上的電子表的藍色的熒光像是月亮的光暈一樣閃著模糊的光。從窗戶的縫隙裏看去,外麵的厚厚的雲層壓到了窗戶邊上,雪靜謐地無邊無際地下著,一輛汽車從街上駛過。汽車碾在雪上的咯吱聲從窗戶縫裏透進屋內,一縷明亮的車燈從窗戶上閃過,給天花板上短暫地抹上了一層朦朧的黃色。我扭頭看著熟睡在我身邊的小萍,看著她的熟悉的麵孔,聽著她的輕微的呼吸聲,覺得像是還在夢裏一樣。我看著她的眼睛,無法相信這是那個小時的玩伴,那個從小霸道和愛欺負我的那個女孩。時光就像是一眨眼,我從小時跳到了現在,那個一起玩過家家的小萍,如今躺在我身邊。此刻她從熟睡中醒來,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我。小萍把手舉到眼前,看著上麵的戒指,像是不相信地用另一隻手轉動了一下戒指,小聲問我說:
我不是剛才做了一個夢吧?
不是,我吻了她的戴著戒指的手一下說。我愛你。
小萍扭過頭來凝視著我,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眼瞳裏充滿著似水的柔情。她把溫熱的身子依偎到我的身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愛你,小萍把火燙的嘴唇湊到我的耳邊小聲說。愛你愛得粉身碎骨。你不能有一天拋棄我,那樣我會死的。你要是哪一天不要我了,我真的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