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萍最近有些煩。她爸爸原來一直在機關的清水衙門,老老實實地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兩袖清風,不惹是非。前兩年看到有一個機會,活動到了一家大的國企做一把手,有了實權,得了不少好處,但是也被卷進了單位內部的一場權利鬥爭。官場是個大染缸,所有掉進去的人,都被染上了各種汙垢,小萍的父親也不例外。有人為了把小萍爸爸給擠走,整理了小萍爸爸的黑材料,遞到了紀委,說小萍爸爸收受賄賂,還有一個小三,都有憑有據的。雖然上麵還在調查階段,沒有什麽正式的說法,底下的小道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搞得單位人人皆知。小萍的母親很生氣,跟小萍的爸爸在家裏打起了冷戰,跟小萍打電話時把這些事情都告訴小萍了。小萍從小對父親一直很崇敬,一開始根本不信母親告訴她的,認為是單位有人害她父親,故意栽贓。等到她父親對她承認了自己的確拿過別人給的一些錢,而且也有一個相好的女人後,小萍突然覺得這世界再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世界了。本來很快樂的小萍,變得很沮喪了。
小萍告訴我之後,我隻能寬慰小萍說,官場和商場太黑暗了,誘惑太大,所有的官,除了天生傻的,有一個算一個,都不能逃脫。
為了讓小萍心情好一些,每到周末,我都拉著小萍還有哲學博士一起出去泡吧。我們各有各的煩心的事:小萍是因為家裏的事,我是因為有時想起直子,哲學博士是找不到好工作。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們會忘掉那些不快,忘掉那些煩惱,過幾個小時醉死夢生的生活。
我在酒吧洗手間的鏡子裏,看見自己的麵頰消瘦,眼睛和皮膚都泛著酒醉的紅色。玻璃鏡子上有幾道劃痕,像是誰用刀子在玻璃上打了個叉子。空氣像玻璃一樣壓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我順著樓梯走回吧台時,看見小萍和哲學博士正坐在吧台的高腳凳上聊得熱乎。小萍穿了一身很性感的衣服,短裙高跟鞋,外加低領的短衫。在短裙和高跟鞋的襯托下,我發現她的兩條腿顯得比平時長了五公分。外麵在下著小雨,我坐到小萍的一邊,一邊繼續喝我的啤酒,一邊看著打在窗戶上的雨滴。我最不喜歡夏天,夏天的悶熱總是讓我抑鬱,我無法忍受夏天的炎熱,不喜歡被那種潮濕和悶熱的空氣包圍著,無論走到哪裏,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感覺。那種感覺讓我覺得煩躁,讓我想找個清涼的地方躲進去不再出來。自從在小鎮上看到直子跟一個男的一起打海洛因之後,我總是覺得空虛和孤獨,會隨時隨地的被這種感覺籠罩,隻有熙熙攘攘的酒吧裏喝啤酒的時候才會讓我暫時忘掉這種空虛和孤獨,雖然在離開酒吧後,重新返回來的那種失落會讓我感到更為空虛。小萍在吧台要了第二杯金湯尼,在聊天的時候,眼睛不斷的掃描屋內,像是看看有什麽感興趣的獵物沒有。過了一會兒,我看見旁邊一個桌子上一個亞洲人模樣的帥哥在用眼睛瞄小萍,瞄了好幾次。
嗨,我捅了小萍一下說,旁邊那個桌上的帥哥在瞄你呢。
看見了,小萍說。你覺得怎樣?
看不出來,我說。人不可貌相。
小萍扭頭看那個帥哥的時候,我從酒吧的玻璃窗裏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對麵的舞廳。我站起來,拍了小萍一下。
你幹嘛去?小萍扭頭問我說。
抽根煙去,幫我看著點兒酒,我指著桌上的啤酒杯說。
我走到門口扭回頭,看見那個帥哥已經端著酒杯走過去在跟小萍搭訕。外麵的小雨停了。我走過濕濕的街道,在對麵的舞廳裏找到了那個賣大麻的家夥,他正在跟幾個女孩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講話。我真不知道這麽吵鬧的音樂聲中怎麽能聽見說什麽。我走進舞廳,用眼光四處尋找他的時候,他認出了我,看見我跟他點頭,知道我是來找他買藥的,就甩下了身邊的女孩,向我走來。他示意我跟他到了門外。我們站在還滴著水的門口,身邊是一些抽煙的人,一個喝醉酒的女孩正坐在路邊的濕漉漉的台階上,正在嘔吐,身邊是一大灘濕漉漉的嘔吐物。
你帶煙了嗎?給我一隻,他說。
我掏出煙來,給了他一隻,自己點上一隻,把打火機遞給他。
你看那些女孩,跟沒穿衣服似的,你都能看見裏麵,他把打火機還給我時看著身邊走過的兩個穿得很少的女孩說。
你帶著呢嗎?我問他說。
他點點頭,很自信地拍了拍兜。你該試試藥片,藥片的效果更好,更快,保證你會喜歡,他深吸了一口煙說。
我從錢包裏掏出三十塊錢,卷在手裏塞給了他。他把錢快速地放進兜裏,從另一個兜裏拿出一個小朔料袋子來,用身子擋住街燈射過來的光線,在黑暗的陰影裏數了幾片藥片,包在一張紙裏遞給我。我看了一眼周圍的人,周圍抽煙的人似乎司空見慣,沒人在意。
要不要更厲害一點兒的?他一邊咧著嘴笑著,一邊問我說。
不用,要是需要再找你,我把藥片揣進褲兜裏說。
他從兜裏拿出一張紙來,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給我。夥計,有事兒打這個電話找我,Have fun。他把紙條塞給我,拿拳頭頂了一下我的拳頭,曖昧地笑了一下,掐滅了煙蒂,搖搖晃晃地走回舞廳去了。
我走到街邊去繼續吸煙,覺得心裏在不安分的躁動。路邊一個穿著吊帶衫和很短的裙子的女孩走過來找我要了一根煙。我給她點上煙的時候看見她的腰部鼓鼓囊囊的,像是有什麽東西隱藏在吊帶衫裏麵。
那是什麽?我指著她吊帶衫下鼓起的地方問。
哦,是啤酒瓶,我出來的時候忘了,把啤酒也帶了出來,她說。她掀開吊帶衫的下擺讓我看,果然一瓶啤酒插在短裙的貼著肚子的地方,她的腰身很細很平坦,肚臍眼很可愛,挨著短裙的地方露出一點粉色的內褲邊沿。
誰在乎呢,這裏也沒有警察管著,我看看四周說。
那讓人看見也不好,她把吊帶衫的下擺放下說。所以藏在衣服裏麵。你哪兒人啊?
中國,我說。
沒去過那裏,但是我去過日本和韓國,待過幾個月,你喜歡這裏嗎?女孩問。
喜歡,很不錯的一個小城。我說。
我剛才看見你跟那誰在一起來的,她詭秘的說。你找他買藥呢吧?
嗯,我點點頭說。你認識他?
誰不認識他啊,她說。這家夥靠這個賺了不少錢。
我的朋友們在對麵的酒吧裏等著我呢,我指指酒吧說。你要是有功夫到對麵去找我吧.
好的,她夾著煙的手對我揮揮說。
我把煙頭扔到路邊一個上麵罩著鐵絲網的水泥煙灰缸裏,跨過黑濕黑濕的馬路回到了酒吧。
走回剛才坐著的吧台前,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一個高個子帥哥坐在我剛才坐的高腳凳上,正端著一杯酒在跟小萍套磁。這是我男朋友,小萍見我過來後,指著我對那個帥哥說。高個子尷尬地舉起酒杯跟我打了個招呼,訕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離開,找別的女孩接著套磁去了。我坐回到小萍旁邊的高腳凳上,拿過剛才喝了一半的啤酒來喝了一口。我們坐在吧台的一邊,旁邊是幾個男人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頭上的電視裏直播的冰球比賽。今天是一場關鍵的比賽,W城的冰球隊能否進入下一輪比賽就全看今天的比賽結果了。
不滿意?我問小萍說。看著挺帥挺不錯的啊?
一上來就跟我吹牛,小萍說。誰稀罕啊,我就煩這樣的。一看就是靠他家裏出來的。
你還笑話別人,你不也這樣嗎,靠你爸給你錢?我說。
我是女的,他是男的,小萍強詞奪理說。男的要靠自己有本事才是真本事,靠家裏算什麽啊?
哲學博士呢?我問小萍說。
跟一大齡女青年套磁去了,小萍用嘴指了指酒吧的一頭。你買到了嗎?
什麽?我裝傻說。
別裝了,我看見你在馬路對過把錢遞給那個大學生。
買到了,是藥片,我拍拍褲兜說。
給我,小萍伸出手來說。
幹嘛?
給我,不然我喊警察啦,小萍麵容嚴肅地說。
我把藥片從兜裏掏出來,拍到小萍手裏。小萍把拿起藥片去了衛生間,回來後跟我說給扔馬桶裏衝走了。
再讓我看見,我告你爸媽去,小萍說。你爸媽給我交代任務了,要我來管著你點兒。別讓我看見你買大麻和藥片,看見一次我仍一次,以後回家還給你告狀去。
事兒媽,我嘟囔了一句說。就你事兒多,我花了很多錢買的呢。
酒吧裏亂糟糟的,樂隊開始了演唱,裏麵的舞廳的燈光也開始旋轉起來。我悶頭喝著啤酒,過了一會兒小萍被一個帥哥請走,去舞廳裏跳舞去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的一個女人問我喜歡不喜歡跳舞。女人塗抹得花枝招展,身材也不錯,乳房不大不小,開口很大的裙子的胸口露出一條神秘的乳溝,讓人很有想把手伸進去摸一把的衝動。我搖搖頭說不想去。女人說幹嘛不呢,出來泡吧不就是讓自己開心一些嗎?我想了想覺得也對,就帶著女人進了舞池。舞廳裏的人很多,幾乎無法展開舞步,跳舞的人都在原地踏步,我們把酒放在旁邊的一個桌子上,從人群中擠開一條路,擠進靠近樂隊的地方開始跟著一起跳,跳得渾身燥熱,像是要出汗一樣。在換舞曲的時候人們靜下來,我看見小萍和那個帥哥在一個角落裏坐著喝酒。跳了幾曲之後,女人說想回家了,我說我還得在這裏待一會兒。女人有些悻悻然的自己走了,我回到吧台,繼續坐在那裏喝酒等小萍。哲學博士不知道去哪裏去了,一直沒有露麵。
酒吧關門的時候,小萍終於醉醺醺地腳步不穩地出現在吧台,跟我說想回去了。酒吧外麵的人很多,我扶著小萍走到門口,等哲學博士一起回去。在酒吧的霓虹燈招牌的照耀下,紫色的夜風吹過街麵,空氣裏飄蕩著各種香水,啤酒和汗味的混合味道。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是淩晨兩點半了,哲學博士還沒有蹤影。我決定不再等哲學博士,直接送小萍回家。
把車停到小萍的公寓樓門口的時候,我看見小萍已經在車上靠著椅子背睡著了。我叫醒小萍,把她扶下車來。涼風一吹,小萍臉色煞白,像是要嘔吐一樣。我攙著小萍在樓門口的花壇裏吐了一陣,小萍的臉色才好了一些。進了屋門之後,小萍洗了把臉,漱了漱口,直接就躺在沙發上,閉眼睡過去了。我有些不放心小萍,就搬了一把椅子,把燈關了,坐在沙發旁邊守著小萍。
月光像是一個睡眼朦朧的疲憊的旅人,懶懶地躺在地上和沙發上。小萍的一隻胳膊露在月光裏,細滑的皮膚被月光照得慘白嚇人。她卸了妝的臉顯得有些憔悴,黑色的眼窩留著藍色的陰影,像是熬了一夜沒有睡覺的人。我看著憔悴的小萍,發現原來我眼裏的那個流著鼻涕紮著小辮的小姑娘突然長大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小萍就是個跟我在一起玩一起瘋的小孩,一個我擠兌她幾句,她踹我幾腳,過後還嘻嘻哈哈在小閣樓上擠在一張床上玩牌看小人書小夥伴。我都沒有注意到小萍的變化,她個子高了,身材苗條了,比過去漂亮了,也會打扮了,但也好像變得比過去敏感和脆弱了。沉默和黑夜一起籠罩著客廳,讓我感到一陣發冷和饑餓。
你還有煙嗎?小萍閉著眼問我說。
這客廳裏抽煙不好吧,我說。煙放在車裏了。
我不管,小萍閉著眼說。我想抽。覺得頭好暈,想要再吐一場。
我下樓出了樓門,打開自己的車,從車門的側麵找出一盒萬寶路和打火機,回到樓上。進了客廳後我看見小萍彎著腰身子前傾,好象是在嘔吐的樣子,走近後發現她把客廳的小垃圾桶拿到跟前來,在對著小垃圾桶嘔吐,客廳裏彌漫著嘔吐物裏的腐爛食物的味道。我把窗戶推開,讓夜空裏的涼爽空氣進來驅走屋內的氣味,回身到客廳的桌子上拿了一盒紙巾放到她身邊,遞給她幾張讓她擦去嘴角上殘留的嘔吐物。小萍用紙巾擦嘴的時候,我到廚房去找了一瓶礦泉水來,讓她漱口用,在她漱完口後給她點上一支煙。小萍猛嘬了一口,嗆得咳嗽了起來。我坐到她身邊,給她輕輕捶著背。
還暈嗎?都吐出來就好了。我問小萍說。在酒吧出來的時候我就看你喝的有些多,腳步都不穩了。你今天幹嗎喝這麽多,幹嘛要這麽跟自己過不去啊?
還記得我們小時一起爬到房頂上去看放花嗎?還有夏天在小閣樓上一起玩牌嗎?小萍問我說。
記得,當然記得了,我說。
你還在小閣樓上給我吹過口琴呢,吹的《紅河穀》,小萍繼續說。那時我特喜歡你給我吹口琴,還喜歡你們家的貓,那時我們跟貓老是一起在閣樓上,我們趴在床上看小人書,貓就趴在木板上睡覺,它老打著呼嚕睡覺,好像睡不醒似的。有次我踩了它的尾巴一下,心裏特害怕,怕把它的尾巴給踩斷了。它以後特別恨我,見了我就躲著走。
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有一天我們會像小時過家家一樣的在一起的,小萍呆呆地看著眼前彌漫開來的灰色的煙霧說。你還記得我們小時玩過家家嗎?我們在門道裏放兩排椅子,一排放小娃娃,一排是我們自己坐的。我抱著玩具娃娃假裝給娃娃喂奶,你用泥巴做饅頭,你做出來的饅頭總是樣子很難看。你都給忘了吧,可是我一直還想著。我老覺得你跟別的小孩不一樣,因為別的小孩玩的時候,你老趴在小閣樓上看書,看得都近視眼了。你說我們熟悉得沒有心跳,可是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了。我比你自己都更了解你。你身上小時留的每一道疤痕我都知道,你愛吃什麽,愛玩什麽,愛喝什麽,我全都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了,你什麽時候撒謊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小萍說話的時候,臉上和背上出了很多虛汗。汗順著她的胳膊流下來。我從沙發邊上的紙巾盒裏抽出了幾張紙巾給她擦汗。
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小萍用我遞給她的紙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來牽著我的手說,你跟我走吧。每次你對我好一點兒我就很高興,每次看見你跟別人好我都很嫉妒,很傷心。我跟別人好,有時就是為了氣氣你,看你生氣不生氣,可是你總跟沒事兒人似的。我知道你心裏沒有我,你不喜歡我,我想知道你為什麽可以一個月就愛上一個人,我們在一起二十年,你卻不能喜歡上我。我那時不理解男的為什麽會要跟女的睡覺,覺得男的身上的東西很醜惡,惡心,看見那個就覺得很流氓。原來院裏的看門的李大爺小時給我糖,讓我把手伸進他的褲襠裏去捏他的軟了吧唧的東西,他還摸我下麵,有次把我的內褲脫到膝蓋,想把他的那個軟東西塞進我身子裏來,但是他的東西太軟了,塞不進來。從那開始我就對男人的那個有了心裏陰影,所以我隻讓你看過一次我的身體,以後你要摸我的時候我都堅決不幹。
小萍,我打斷她的話說。你醉了。
我沒有,小萍繼續抽了一口煙說。我清醒著呢。你看不出來嗎?你不知道嗎?咱們大院裏的人都知道我喜歡你,難道就你自己不知道嗎?我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呢?剛來的時候,我跟你的房東聊天,聽她說你有了女朋友,我以為房東在開玩笑,以為你就是跟直子鬧著玩,可是後來你有一次在廚房裏跟我說你真的愛直子,還那麽喜歡直子,當你說你怎麽樣地喜歡她,怎樣地愛她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一直在憋著自己的難受,臉上跟你笑著,心裏在流淚。你知不知道這麽多年我等著你,我上這裏來留學就是為了找到你。來這裏之前我設想了很多,想會跟你住在一起,一起去買東西,在屋裏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去上學,坐在pizza店裏啃pizza,坐在門口看月亮,一起坐在地板上靠著牆壁讀書。可是剛到這裏卻發現你愛上了別的人。你知道我聽到後是什麽心情嗎?我想起你說的男人因性而愛,想起你跟直子睡了,我就覺得特別恨你,想親手把你殺了,把你掐死。
別瞎說了,我說。聽我的,回臥室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好了。
我沒瞎說,小萍閉上眼說。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想著你,我自慰的時候還有時會想著你。你還記得你養的那隻貓嗎?那會兒那隻貓老在你床上睡,跟你在一個被窩裏睡,我特別嫉妒那隻貓,我想要是我是那隻貓能晚上跟你擠在一個被窩裏睡就好了。我喜歡你小時候在小閣樓裏專心看書的樣子,喜歡聽你吹笛子,你吹笛子的樣子很帥氣,你還給我吹過口琴呢,我覺得你吹的口琴特別好聽。你隻有一個舊口琴,有一個口子豁了,音老不準,那時我想找我媽要錢給你買一個新口琴,然後讓你天天給我吹口琴。你給我吹口琴的時候,我的心都化成一灘水了。
你醉了,我帶你回臥室睡覺去。我伸出手去抓小萍的手,想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
我沒有,小萍把胳膊甩開我的手說。我一點兒都沒有喝多。你當初出國的時候我去你家裏看你,當時你家裏有很多人,我想跟你說句話,都沒有機會。你知道我多難受嗎?那時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到能不能再見到你,可是你都沒有注意到我,光顧了跟別人說話,就好象當我是空氣一樣。我一直覺得跟你分不開的,我想到能來到這裏,重新見到你就特別高興。可是你太讓我傷心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傻傻的到這裏來找你,卻發現你根本不喜歡我。
小萍說著說著自己哭了起來,她的肩膀一顫一顫地抽慉著。
別說傻話了,我終於把她的兩隻胳膊按住說。聽我的,去洗手間洗洗臉,你臉上還有吐的東西呢。好好洗洗漱漱,再好好睡一覺,你會感覺好一些的。
嗯,好吧。小萍止住哭說。你帶我去洗手間。
我把手伸到小萍的腰後,抱起她來,向洗手間走去。小萍摟著我的脖子,沒有再掙紮,而是把頭紮在我的懷裏。把小萍抱進洗手間,讓她扶著漱口池站著,擰開水龍頭,把毛巾浸濕了,給小萍擦了臉和脖子。我把毛巾放回到架子上,拿過漱口杯來,給她倒了一杯溫水,把牙刷抹上牙膏,把漱口杯和牙刷遞給她。小萍像個聽話的孩子,很乖地自己把牙刷好,把漱口水吐到池子裏。我繼續抱起小萍,抱著她走進臥室裏,把她放在床上。小萍的身子歪在床上,腿耷拉著垂在床下。我把小萍的腿抬起來放在床上,摟著她的脖子把她的身體移動了一下,讓她躺得舒服一些,又從床頭拉過一個被單來,給小萍蓋上。小萍閉上眼睛,我看見她的眼角還有一點兒淚水流出來,流到臉頰上。我坐在小萍的床邊,撫摸著她的臉頰,用手背給她擦去眼淚。小萍沒有睜眼,而是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貼在她的臉頰上,靠著我的手像是疲憊不堪一樣地睡著了。我看著小萍閉著的眼睫毛一動不動,身子勻稱地呼吸著,好象是已經進入了夢鄉。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我把小萍的胳膊在她身邊放好,繼續坐在床邊上看著小萍。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很困很困,想回自己的寓所去睡覺,但是又怕小萍出什麽事情,於是就站起來,躡手躡腳地把房門關了,在黑夜裏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頭靠著牆壁,坐在椅子上守候著小萍。
在寂靜無聲的黑夜裏看著小萍睡熟的麵孔,聽著小萍的勻稱的呼吸,我覺得世界真是太荒謬了。我初中喜歡小萍的時候,她從來沒有表現出喜歡我,也不讓我碰她,讓我覺得小萍其實並不喜歡我,當初的擦肩擦出來的火花沒能燃起愛情的熊熊火焰。我一直到出國都不知道小萍的真實想法,可是當我剛開始愛上了別人的時候,小萍卻來了,告訴我說一直在喜歡我。為什麽世界上總是出現這麽多陰差陽錯呢?我該怎麽辦呢?我跟小萍是最熟悉的了,就像小萍說的,我即使撒個謊她都能一下看出來,從小一起長大,這麽多年來,她比我還了解我。但是我對她的火花早已熄滅,到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
跟小萍在一起,就像是跟最好的好朋友在一起,可以什麽事情都講,但是卻沒有想親熱的欲望和渴望,我都懷疑跟她做愛會像是例行公事,沒準兒會興奮不起來。想想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做愛會是什麽感覺?別說做愛了,連親吻我都覺得無法想象,甚至懷疑自己跟小萍在一起的時候會陽痿。沒有激情,沒有渴望,那還能有愛嗎?像是小時過家家一樣的過日子,互相關照,養個孩子,把心思都花在照顧孩子身上,雖然也是一種幸福,但是總會覺得缺了什麽。想想那種生活,孩子睡覺後,一方問,晚上那個嗎?另一方說,隨便,你要想就做,然後像是履行義務一樣地脫去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心裏在盼著對方早些進入早些結束,甚至要借助潤滑劑才能進入,很快就結束,完後雙方翻身各自入睡,像是熟悉得沒了話一樣的各自背對著背入睡,或者睜著眼看著籠罩在黑色裏的房間,在想著第二天早起該做什麽早飯,或者打開台燈看書。那樣的生活給你一個安定的家,但是沒有激情和渴望,你雖然心靜如水,但是無法體會愛帶來的那種奇妙的讓你暈眩的幸福感。你雖然也在幸福之中,但是卻不是那種讓你暈眩的幸福,而是微風撫著水麵一樣的幸福。我想要那種能讓我迷失在裏麵的深潭,讓我看不見其他人的眼瞳,那種帶著心跳的戰栗,那種發自內心的渴望,那種被潮水漫過身體的感覺,那種分分秒秒不願意離開的觸摸,那種每天都會發自內心的說我愛你的感情,那種能夠把身體融化的愛,那種讓你心甘情願地墜入深淵的愛。不是可憐得像是餐桌上的一塊麵包片一樣的愛,而是像空氣和陽光一樣的無法離開的愛。雖然我知道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樣的愛不可能持續下去,不可能指望會持續二十年,三十年,但是至少在開始的時候,要有一段這樣的感覺吧。跟小萍,我都無法想象會有這種感覺,當我想去跟她親熱的時候,也許她會把我推開說,去,一邊去,大熱天的,別碰我。
小萍床前的電子鍾的藍色熒光屏在閃著光,時間在一秒一秒的往前蹦,屋裏的黑色逐漸散去,黎明的曙光開始灑滿屋子。太陽在窗外一格一格的爬升,陽光透過玻璃上的半透明窗簾照了進來,屋裏的牆壁上散布著溫暖的光線。昨晚躁動的空氣被陽光驅散,屋裏籠罩著一種靜謐的氣息。我正在低頭凝神思索,思緒被一陣響動打斷,抬起頭來,看見小萍醒了。小萍躺在床上看見我坐在椅子上守著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放在臉上貼著,就像是昨晚我用手背給她抹去眼淚時做的一樣。
昨晚你一直在這裏守著我來的嗎?小萍問我說。
嗯,昨天你喝多了,我怕你睡夢裏死了,就在這裏看護著你來的,沒敢閉眼。
我。。。沒瞎說什麽吧?小萍看著我說。昨晚可能真喝醉了,都記不起來說了什麽了。
沒有,沒瞎說,什麽都沒瞎說,我的掌心貼著小萍的臉頰說。你還在客廳裏吐了不少呢。
那我就放心了,小萍說。不論我瞎說什麽,隻要你別笑話我就行了。
怎麽會呢?我笑笑說。別人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我從小什麽時候敢笑話過你?每次都是你笑話我。
那就好,小萍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我記得昨晚特別傷心,想哭。
小萍撫摸著我的手指。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到她的臉上,把她的臉的一側塗上一點金黃色。我們都一言不發,屋子裏安靜下來,安靜得能聽見陽光穿過玻璃的聲音。我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突然覺得小萍變得有些陌生了。我曾經以為跟她熟悉得不會再有心跳,但是在這種靜默之中,我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有些不正常,好像身體內突然出現了一股好久都沒有的欲望,想去吻她一下,或者把她攬在懷裏。不知怎麽,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小閣樓上,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兩隻手蒙著眼睛,讓我看她的身體的樣子。我記得那時她的下麵剛開始長出一點兒絨毛一樣的黑毛,乳頭小得就像是一粒米飯,兩隻腿緊張得發抖。我覺得身體內有一種欲望在抬頭,也許,我們還能夠在一起有心跳有火花有化學反應?這種想法很快就一閃而過,因為我覺得,你愛一個人,就隻能愛一個人,那個人是直子,不是小萍。
別傷心了,我伸出手去撫摸著小萍的頭說。你是一個好姑娘,小時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也是。你看天都亮了,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點兒煎餅當早點吃好嗎?
嗯,喜歡煎餅,小萍跳下床來拽了一下裙子說。你做什麽我吃什麽。麵在洗碗機旁邊的櫃子裏,冰箱裏有蔥和雞蛋。
我光著腳走到廚房去,找到一個小盆,把麵粉倒了一些在裏麵,又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雞蛋,把幾個雞蛋打在小盆裏,把一根蔥切碎,和鹽一起放進麵糊裏,打碎。小萍跟著我後麵走到廚房裏來,坐在廚房的飯桌邊的椅子上,看著我做煎餅。我把鍋坐在火上,擰開火,倒上一點兒油在裏麵,然後把小麵盆拿過來,用筷子攪拌著裏麵的雞蛋和麵。
覺得你現在比過去漂亮和可愛多了,我說。真的。
別瞎扯,油冒煙了,小萍指著坐在火上的鍋說。
糟糕。我趕緊拿了一個大勺,把麵糊舀了一勺放進鍋裏。
麵糊在鍋裏滋滋的響著。我把火關小些,用鏟子把麵糊在平底鍋裏攤開,搖晃著鍋把兒,讓麵糊不會粘在鍋底上。不一會兒,我煎好了三個金黃的煎餅,放到盤子裏,端到飯桌上。一個放在小萍麵前的盤子裏,兩個放在我自己的盤子裏,又把唐人街買的王致和辣醬豆腐從瓶子裏掏出兩塊來,放在桌子上。我用刀叉把煎餅切開,抹上醬豆腐,咬了一口,覺得很香。
味道怎麽樣?我問小萍。
不怎麽樣,小萍說。薄厚不均,有的地方糊,有的地方生。
要是都薄厚一般均勻那多沒層次感啊,我說。
我看著小萍,她的眼睛還有些腫,像是被昨晚的淚水泡的。看著她的瘦了許多的身影,我突然覺得小萍比過去顯得孤單和脆弱,她咬著煎餅的嘴唇像是腫了一樣,眼神帶著幾分惆悵。小萍看著我看著她,對我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好像還在為昨晚上酒後說的那些話感到不好意思。我想,她一定對我很失望。陽光曬進廚房裏來,這個夏天一直少雨,天氣異常的熱,看樣子今天會是悶熱的一天,又讓我想起小閣樓上那些悶熱的下午。如果時光能回到以前,如果小萍在那時告訴我說她也喜歡我,我們今天會是怎麽樣呢?我們是否此時會一邊吃早餐,一邊親吻,還是早就會分手?小萍看著我,似乎也在想什麽問題。看著她的眼睛我想吻她的眼睛一下,但是我知道我不可以。我怕她的淚水再流下來。我想小萍昨晚一定很傷心,要是我是她,也會這樣的。有一刻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她,很混蛋,很弱智,一直沒有看出來她那時也喜歡我。有的愛情故事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人生沒有後悔藥,時光也不會倒流,錯過的就永遠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