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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二章(5)

(2013-11-04 19:43:27) 下一個



我站在一間很小的畫廊裏,透過畫廊的玻璃窗戶看著黃昏的街道。太陽已經下山了,天邊的一摸殘紅正在逐漸失去顏色。街道上不斷有車流通過,人們匆匆忙忙地回家,或者去赴約會。車流在紅燈前停住,你可以看見車窗裏的人們,有的在塗抹著嘴唇,有的在聽著收音機,有的在聊天,有的隻是在漠然地等著綠燈。我來到這個城市一年多,這個城市對我來說依然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我的膚色和口音都和當地的人不一樣,所有的人隻要一眼就能看出我來自遙遠的亞洲。他們總是問我為什麽到這裏來,想不想回去。其實我和他們大多數人一樣,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自己也說不清為何來,何時去。到了這個城市純屬偶然,聯係出國的時候我發出去了三十七份入學申請,這個城市的C大給了我全額獎學金, 別的學校或者拒絕了我,或者沒有獎學金,或者隻有半獎。於是我來到了這個城市,在C大上學。如果要是另外一個大學給了我全獎,此時我也許正站在另外一個城市的畫廊裏,看著窗外一樣的車陣,一樣的陌生的人,一樣陌生的城市。如果你要讓我選擇的話,我更喜歡巴黎那樣古老的帶著文化氣息的城市,或者是紐約那樣的燈火徹夜通明的大城市。但是小城也有它的好處,你不必在交通上花很多時間,不會迷路,一般來講也好找停車的地方,也不用當心哪裏冒出來一個凶手用自動步槍橫掃一片校園。而且從我的經驗看,越小的城市,民風越淳樸,人越熱情。

這是一個周六的晚上。半個小時以前,我夾著一張畫了一半的藍色的浮冰,來到了這個在體育館一角的小畫廊,進行每周兩次的義務值班。夏天開始的時候,W城市政府舉辦了一次青年藝術家畫作展覽,我從自己的畫裏挑出了一張好的,交了上去。他們把我的畫放在了這個畫廊裏展出,掛在畫廊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裏。畫廊沒有專職的人看著,畫的作者們作為義工輪流在畫廊裏值班,負責接待看畫的人們。每個星期我有兩天晚上要在畫廊裏值班,時間是晚上六點到九點。這對於我來說並不是一個負擔,因為沒有什麽人來參觀,我在裏麵無事可幹,於是我值班的時候把畫筆和畫架帶去,在裏麵繼續畫畫。每個星期六晚上是我在畫廊值班的時間,因為沒有人願意在周六晚上值班,但是我不在乎。其實,我更喜歡周六值班,因為這一天人更少,我更容易做自己的事情。

從上個值班人手裏拿過鎖門的鑰匙,我問他下午來參觀畫展的人多不多。一共有十幾個人來看,五點以後就沒人了,他從門口走出去的時候說。我掃了一眼畫廊,裏麵果然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畫廊光線明亮,特製的燈打在畫麵上,讓展覽的畫看上去更加醒目。木質地板很幹淨,被拖布拖得像是一麵鏡子一樣,反射著牆上掛的畫和走動的人影。裏麵空調開得很足,一陣陣涼風從空調口吹出來,把屋裏的熱氣都給驅散出去。

我喜歡畫廊的氣氛,每一幅畫都像是注入了生命的物體,在牆上無聲地站立。在畫間漫步,畫裏的氣氛會傳染到我的身上,有些畫讓我感到一種震撼。雖然這些參展的大部分都是業餘畫家,但是幾乎每一幅畫都畫得很認真,別出心裁,有著獨特的創意。看著一幅幅畫,我常常在想畫的作者是個什麽樣子的人,是帶著什麽心情畫的。牆上有一幅畫是一雙純潔的碧藍的眼睛,眼角流出一顆晶瑩的大大的淚珠,這幅畫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我想這幅畫的作者肯定是一個女孩,你能感到她的細膩的筆觸和帶著絕望的柔情。

在畫廊裏支上畫架,我從外麵的洗手間打來一小桶水放在畫架旁邊,把畫布放到畫架上,把顏料擺在一邊,係上一個圍裙,挽起了袖子,拿起畫筆,開始繼續畫我的浮冰。在畫浮冰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進入了畫麵,變成了畫麵上的一塊浮冰。我的身子變得透明起來,我能看見碧藍的海水底下的綠色的水藻,顏色鮮豔的珊瑚礁,半透明的水母和搖擺著尾巴的小魚。我的圍裙上沾滿了各種顏料,就像是《過於喧囂的孤獨》裏置身在廢紙堆裏的老打包工身上蹭上的書的油墨。我喜歡小說裏那些很執著的人,他們不斷地做一件事,就像那個老打包工,他的一輩子的每一天都是在給廢紙打包。但是他又不是一個一般的打包工,因為他在給廢紙打包的時候,會把廢紙裏麵的書挑出來,閱讀那些書,最後在每一個廢紙包裏放入一本名著,讓歌德,席勒和尼采躺在廢紙的中間。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像是一個打包工,每天做著單調的重複性的工作。所不同的是,老打包工在工作的間隙,會喝著啤酒讀康德的《天國論》,在壓力機把廢紙壓在一起的喧囂的噪音中,他走進了一個遼闊的世界,一個美麗而寧靜的世界,在那裏他看見耶穌像是一個贏得溫布爾登網球賽的冠軍,神情激動地揮著手在一條路上登山,朝著未來前進,而老子站在山頂,身穿布衣,雙臂下垂,正在與世無爭地退回本原,踏上返樸歸真的永恒之路。

 

你怎麽在這裏呢?一個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

我一定是太專注於畫畫了,竟然沒有發現有人在我身後站著。我扭過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臉龐。直子背靠著一根柱子,穿著一條綠色的連衣裙,栗色的頭發垂在肩頭,麵帶微笑看著我。她的手裏拿著一個相機,正在舉起相機對我拍照。

是你啊,嚇我一跳,我停住畫筆說。你怎麽也在這裏,不是來接我的班的吧?我記得我是最後一班。順便說一句,未征得畫廊同意,這裏是不能隨便拍照藝術品的。

隻要你不管,就沒人管,對嗎?直子哢嚓一聲按下相機,把我和畫了一半的畫攝入鏡頭。你怎麽在這裏值班?裏麵有你的畫?

在那邊,我指著畫廊的一個角落說。那裏有一張是我的。你怎麽有興趣來這個地方看畫?

我在C大是學新聞的哦,平時給校刊寫點兒稿子,直子放下照相機含笑說。校報主編讓我來報道一下這次畫展,才特意坐車跑到這裏看看,沒想到進來就看到了你,怪不得那天你在酒吧裏畫畫,原來還真是喜歡畫畫的。你畫得夠專心的,我在你身後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鍾了,你都沒發現我。還說不讓我照相,我要是把滿畫廊的畫都偷走了你沒準兒也不會察覺呢。

原來是偶然,我心裏想。感謝這是一個小城,你總能邂逅你喜歡的人。要是在紐約或者巴黎那樣的大城市,恐怕很難有這種偶遇。那天在酒吧跟直子分開之後,我一直覺得很遺憾,沒能再找到她,後來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沒想到竟然在這裏遇到了。看著直子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我本能地拿起畫筆,在畫布上抹了一下。畫布上出現了一塊不協調的色彩,像是在掩飾內心的緊張。直子站在我身邊讓我感覺有些戰栗,好像她的身上有一股火焰,會把我點著。我的手有些哆嗦起來,調色板在手裏微微的顫抖著。我越想掩飾心裏的不安,越是無法掩飾住。我像是渾身發了燒一樣,覺得渾身的不自在。

你好好畫吧,直子似乎沒有注意到什麽一樣地說。我先看看展覽的畫去,一會兒再回來跟你聊。

直子從肩上挎的白色的手包裏拿出一個小本子,沿著畫廊走去。她一張張的仔細看著牆上展出的畫,一邊照相一邊在小本子上寫著什麽。我把調色板上的顏色重新混合了一下,試著把剛才的那一塊不協調的顏色蓋住。但是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顏色,無論我在調色板上怎麽調,顏色一旦放到畫布上總是跟畫麵上的顏色不協調。我看見直子在一幅畫前站住,仔細地端詳著我參展的那一幅畫。她的背影對著我,長發垂肩,綠色的長裙很好地襯托出了她的身條曲線。半個小時之後,直子重新轉回到了我的身邊,站在我的身後仔細端詳著我的畫。

看到你參展的畫了,我很喜歡,直子的黑眸看著我說。跟你現在畫的這一幅差不多。你是很喜歡畫浮冰嗎?

我不知道直子是真的喜歡,還是隻是客氣,但是我看見她的眼裏帶著一種溫柔,一種我以前沒有看見過的溫柔。有一秒鍾,我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後她的手不自覺地在裙子上蹭了一下,像是手心裏出了汗。也許她也在掩飾自己心裏的緊張?

是很喜歡,我點頭說。畫了很久很久了,都一直沒有能畫出一幅好的浮冰來,牆上的那一張無論布局還是顏色還都有些不太理想的地方。我在家裏畫了好多張,沒有一張是特別滿意的,參展的這一張也不太滿意。平時也畫一些漫畫什麽的,但是沒有拿漫畫參展。

那我可以看看你其餘的畫嗎?直子在本子上寫了幾句什麽說。還有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對畫廊裏的這些畫的看法?我想把這篇稿子寫得內容豐富一些。

當然可以,我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其餘的畫都放在我住的地方,以後哪天你到我家裏來看吧,我還可以給你做頓飯吃,請你嚐嚐我自己做的中餐。

說出這句話之後,我覺得自己都很驚訝。請她到自己住處去,給她做飯吃,她會不會覺得有些過呢?我看到直子楞了一下,她似乎也沒有想到我會這麽說。她的嘴唇眠了一下,眼瞳看著我,像是在思索著我的話的含義,隨後她的目光顯得更溫柔了。

明天上午可以到你住處去看嗎?直子問我說。明天晚上我要把稿件email給校刊,編輯在等著我這篇稿件呢。

上午我要去C大體育館做救生員,我說。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在遊泳池,其餘時間都可以。

太早了起不來,下午嘛。。。還有些別的事情脫不開身,直子顯得有些躊躇地說。

她在往回退縮,我想。一定是後悔剛才脫口而出的話,現在想找個借口收回那句話了。她可能意識到答應到我住處去是個嚴重的錯誤,女生應該知道,男生請她單獨去住處,給她做飯吃,意味著男生在喜歡她。即使她喜歡,也應該表現的矜持一些。

那。。。。改天再去看也行,我說。這裏有好多畫都不錯,一會兒我跟你聊聊這些畫,足夠你明天寫一篇稿件應付校刊的了。

不,直子搖頭說。我想去你那裏看,想在稿件裏主要寫你的畫。今天晚上可以嗎?本來約好了幾個朋友晚上九點去Byward Market那裏去玩,想看完畫展就直接去那裏的,要不關門後你先跟我去Byward Market跑一趟,在那裏跟她們待一小會兒,然後再去你那裏?你今晚沒事情吧?

我的耳朵沒有毛病吧?我暗自想著。她沒有退縮,而是今晚要去我那裏。隻有一個解釋,她一定是真的喜歡我,不然一個女生是不會這麽輕易就單獨去一個剛認識的男生的住處的,而且是周末的晚上。我看著直子的眼睛,她的眼睛也在看著我,像是鼓起了勇氣,在問我行不行。

當然可以,Byward Market離這裏不遠,開車二十分鍾就能到,我看了一眼牆上的表說。不過現在才八點,我還有一個小時才能下班。

沒關係,我在旁邊看你畫畫,等著你好了,直子像是鬆了一口氣說。坐你的車過去,還省得坐很慢的公交車,而且還能聽你講講這些參展的畫呢。

 

我放下畫筆,帶著直子在畫廊裏走著,給她講著牆上掛著的畫,直子不時地在旁邊問我一些畫畫有關的問題,和我對牆上的一些畫的感想。其中有幾幅畫我覺得特別好的,直子用照相機照了下來,在本子上記著我對那些畫給予的讚美。她拿著筆在小本子上記著,把幾張紙寫得滿滿的。我們花了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把畫廊轉了一遍,中間有兩個人進來,看了幾眼就出去了,他們像是在等人,閑得無聊進來看一眼畫。看完了畫之後,我接著畫我的畫,直子在我身邊看著。我給直子搬來一把椅子,讓她坐在椅子上歇著。畫廊顯得很安靜,除了我們的談話的聲音,隻有空調在輕微地嗡嗡地響著。拋光的地板上顯現著直子的影子。我一邊畫,一邊隨便地跟直子聊天,很快我們就覺得可以無話不談,像是一個老朋友一樣。直子說她以後想去做一個記者,在世界各地奔波,拍攝各種新聞照片,走遍世界各地。我說我想做一個很好的畫家,能夠像那些偉大的藝術家一樣,畫出一幅經典之作。我們談起了電影,直子說她喜歡一部老片子,叫Red Shoes》。我說我知道,在中國就看過這部片子,有人叫它《紅舞鞋》,有人叫它《紅菱豔》。我們聊起了電影中的佩姬,她穿著停不住的紅舞鞋,隻有在死去,才能被她的愛人脫下紅舞鞋。而沒有了佩姬的舞台,音樂還是如泣如訴,各種角色的演員依然在跳著自己的舞步,隻是聚焦燈光下,沒有了紅舞鞋的翩翩舞步。沒有了佩姬的舞台,雖然優美,卻像是失去了靈魂一樣。

從繪畫和電影我們聊到了文學,聊起了普魯斯特,貝克特,喬伊斯,赫拉巴爾,博爾赫斯,伍爾夫,帕斯捷爾納克和卡爾維諾。我們聊起了格裏耶的《橡皮》和《反複》,卡爾維諾的《阿根廷螞蟻》,杜拉斯的《情人》,我幾乎無法想象,這些我喜歡的作家和小說,她也都喜歡。我們還聊起了卡爾維諾的《通向蜘蛛巢的小路》。蜘蛛會像螞蟻一樣的築巢嗎?直子問我說。我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但是小說裏寫得像是真的一樣,我說。在圖書館一看見這本書的書名,我就喜歡上了它,想想看,一個人順著靜寂的林間小徑走下去,尋找蜘蛛築巢的地方,該是多麽富有詩意和浪漫啊,直子說。那部小說講得是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參加了意大利反法西斯的遊擊隊的故事。我從小就喜歡這類的題材,我說。那個少年把一把手槍藏到了他發現的蜘蛛巢裏,蜘蛛巢成了他心底的秘密,他想把這個秘密跟他最崇拜的一個遊擊隊員講,那個人卻對蜘蛛巢一點兒也不感興趣,隻想知道少年的手槍在哪裏,太讓人失望了,直子很遺憾地說。我想我要是那個少年也會很失望,我說。你珍惜的東西,在別人眼裏也許絲毫沒有意義,而你覺得無所謂的東西,別人卻視為珍寶;就像你愛的人,可能根本不愛你,而你不愛的人,卻可能在時刻思念你。

九點鍾到了,畫廊可以關門了,我們不得不中斷了對藝術家們的討論。我鎖上畫廊的門,跟直子一起離開畫廊,融入到夜色裏麵去。外麵的空氣有些悶熱,我們並肩走進停車場,上了車後依然在談論著各自崇拜的藝術家們,似乎有無窮無盡的話題,可以一直無止境地聊下去。直子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跟她這麽談得來,我說我也是這樣感覺。直子說不知不覺時間這麽快就過去了。在去Byward Market的途中,我們聊起了納博科夫的《洛麗塔》,直子說她能理解為何作者當初想把稿件給燒了,因為一個中年人喜歡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這樣的題材,注定會讓人對作者產生猥瑣的想法,讓人認為作者道德墮落,有戀童癖。事實上書出版之後,納博科夫的一些朋友跟他就疏遠了。我們聊起了這部小說的出版,即使在開放的美國,這樣一部小說當時也被出版商們拒絕出版,最後隻好在法國出版,隻印了五千冊。要不是一個法國當紅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把它推薦為1955年的三部最佳小說,這部銷量很低的小說也可能就默默無聞的淹沒在其它的小說中了。我說最好玩的是,美國的一個出版商從一個酒吧舞女那裏讀到了這本小說,隨後這本書在美國出版,當月就成了《紐約時報》頭號暢銷書。從這本書裏,有的人看到的是淫穢,有的人看到的是悲劇,有的人看到的是色情,有的人看到的是文學,有的書評說它是最好的小說,有的說它是最肮髒的小說。直子告訴我說,倘若納博科夫沒有一個很理解他的妻子,他的這部小說也許早就葬身在火焰之中。是他的太太把納博科夫扔進鍍鋅鐵皮罐裏燃燒的手稿搶救了出來,用打字機打出了草稿,約見《紐約人》編輯,在美國出版商拒絕出版之後,寫信給法國的經紀人,最終促成了在法國的出版。也是他的太太在出版商舉辦的新聞發布會上,跟他站在一起,證明小說是虛構的,納博科夫不是戀童癖。直子講起這些故事的時候,眼睛熠熠發光,閃耀著興奮的火焰。

Byward Market的一條街上,我找到一個趴車位,把車熄了火,跟直子一起走下車。我隨手把車門鎖上,一邊好奇地問直子怎麽看了這麽多書?

我爸業餘時間愛寫小說,也愛看書,他給我推薦了很多好書,直子往嘴上塗著口紅說。他特別喜歡法國的新小說,那種一反傳統的小說寫法的後現代主義小說。

他後來出版過小說嗎?

沒有,他沒有想出版。直子停頓了一下,帶著遺憾的口吻說。他花了二十年寫了一本小說,隻給我媽一人看過。他說是給我媽一個人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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