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穿過厚重的木門,沿著昏暗狹窄的通道走進酒吧的時候,我看見直子消瘦蒼白的背影正在離開吧台,順著吧台旁邊的栗色的木樓梯向下走了下去。酒吧內的空氣裏漂浮著特有的混合著啤酒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桌子上的烤雞翅的味道,挨著門口的小舞池邊上的一個小樂隊正在起勁兒的演奏,旋轉的彩燈下一些男男女女在木地板上盡情地蹦著。我在吧台邊站住,看見直子走下去的樓梯口有個牌子寫著洗手間,我想她一定是去洗手間補妝去了。吧台邊很擁擠,台邊的高腳凳都被人占走了,還有一些人站在吧台邊聊天,人們都在扯著嗓子大聲說話。我擠開人群,在吧台邊找酒保要了一杯我喜歡喝的Alexander Keith。在樓梯口等了一會兒,還不見直子上來,吧台周圍的人卻越聚越多,也越來越吵鬧,於是我端著啤酒,向著酒吧屋子的後麵走去,想去找一個安靜一點兒的地方,等待直子的出現。
我在酒吧後麵的一個爬滿青藤的天井裏找到了一個空著的兩個人坐的小桌子。酒吧的屋子裏雖然有空調,但是空氣有些渾濁,而我更喜歡呼吸外麵的空氣和享受天井裏的安靜的氣氛。我坐在高腳凳上,把冰涼的冒著小氣泡的啤酒杯放在麵前的高腳桌上,一邊喝酒,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那本簡裝本的《過於喧囂的孤獨》來讀。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赫拉巴爾在布拉格寫完了《過於喧囂的孤獨》,他把它鎖進了抽屜裏,坐在桌邊靜靜地抽了一根煙。這本書讓我喜歡上了布拉格,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禁不住想去看看夕陽裏的布拉格舊城廣場,看看聖尼古拉教堂裏的又高又大的祭壇,想去看看查理廣場的噴水池,看看卡夫卡住過的屋子和他經常去喝咖啡的羅浮咖啡館。有時我會想起蔡依林的那首歌: “在布拉格黃昏的廣場/在許願池投下了希望/那群白鴿背對著夕陽/那畫麵太美我不敢看”。他們說在酒吧裏不能讀書,因為那樣會顯得你太孤獨,性格孤僻,不合群,而且那裏燈光昏暗,不適合讀書。但是我不在乎。我喝我的啤酒,看我的書,不打攪別人的世界,同時享受我的安寧的世界。我喜歡在天井裏喝啤酒的時候點上一支香煙,讓藍色的煙霧從指尖繚繞,緩緩升騰。我喜歡酒吧的朦朧的燈光,在朦朧的燈光下,一切都變得美好,似乎所有的缺陷都在暗淡的燈光下掩蓋,我看到的隻是朦朧的美。我喜歡目力所及的地方坐著一個美女,當我從書上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想看見一個微笑。一個純真的微笑,就像直子的微笑。
這是我到這個小城裏的C大留學時的第一個夏天。經過秋季和冬季兩個學期的緊張的學習,我覺得特別疲乏,於是決定這個春天和夏天什麽課也不選,把時間都用來畫畫。人生就是不斷的學習,今後有的是時間去工作,何必這麽著急去成學業呢?從五月份開始,整整一個春天和夏天,除了畫畫之外,我隻是上午和中午在學校的遊泳池裏做救生員,肩膀上斜挎著個急救的紅色的長海綿棍子,在泳池邊上走來走去,看著美女們健美的腿在泳池裏像青蛙一樣的踹動。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同樣一雙長腿若是穿著短裙在街頭行走,就會讓我覺得很性感,甚至會引起心動,但是在泳池裏卻讓我毫無感覺。下班後,周末的時候我偶爾會到酒吧或是舞廳裏喝杯啤酒,坐一會兒。我酒量不大,一杯就會臉紅頭暈,而且我也不在酒吧裏吃那些雞翅一類的既難吃又宰人的食物,所以在酒吧裏開銷並不大。我在酒吧裏,經常是自己沉浸在思緒和冥想當中,對周圍來來去去的人不太在意,也不怎麽跟別人講話。酒吧裏人人幾乎都在大著嗓門講話,似乎到了酒吧就是來講話來似的,但我並不在乎有沒有人講話,實際上我寧願自己一個人喝著啤酒,抽根香煙,想象自己坐在一個舊船的釀酒圓木桶之上在大海裏旅行,周圍被藍色的煙霧和白色的海鷗圍繞,這就是我喜歡的生活。
這個暑假的白天和晚上的大多數時間,我都是在後院裏或者在房間裏對著畫架畫畫。除了畫浮冰之外,我還喜歡畫動漫。從高中開始,我就對動漫人物特別感興趣,在課間的時候經常用鋼筆和鉛筆勾畫一些動漫人物。但是那時家裏和學校老師都認為畫動漫是不務正業,認為會影響高考,所以總是反對我畫動漫。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往往你越不讓他去做什麽,他越想做什麽。所以在高中的時候,為了不讓家長發覺,我經常在晚上的時候用被子蒙著頭,在被子裏打著手電畫動漫人物。到了國外,從C大回寓所的路上,我每天都要經過在bank街上的那家動漫書店,總是喜歡走到裏麵去看一看,翻看一些蜘蛛俠,蝙蝠俠,綠巨人,X戰警,美國上尉,懲罰者,神奇四俠,複仇者聯盟一類的期刊雜誌,還有日本的一些動漫書,常常為書裏刻畫的那些栩栩如生的擁有各種神奇本事的人物的善良,真誠和對邪惡的不屈服所感動。他們擁有神秘的力量,但是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經曆普通人的各種煩惱。在書店處理過期的期刊的時候,我經常買一些動漫書刊拿回去照著畫。我幾乎把所有業餘的時間都用在畫畫上,平時上課的時候或者課間休息的時候,我也經常在筆記本上畫一些人物素描,捕捉一些日常的生活情景。整個春天和夏天我就這樣由著自己的性子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因為我有一份全額獎學金,所以不用擔心下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而我也不想攢錢,我認為攢錢是將來工作以後的事兒,學生就是花錢。白天的幾個小時的救生員的工作一點兒也不累,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無所事事地站在遊泳池邊或者坐在池邊的高椅子上,看著裏麵遊泳的人發呆。我把除了做救生員之外的時間幾乎都用來畫畫,心裏充滿了畫畫的激情。我想畫一套類似於蜘蛛俠一樣的漫畫書,畫中的主角是一個從中國到國外來留學的學生,他經曆著各種留學生所經曆的挫折,但是熱心,善良,真誠,經常助人為樂。他有一種特殊本事,能夠穿越到過去,改變一些人物和事件,但是他從不用這種特異功能為自己謀福利,而是用它來幫助別人,或者幫助伸張社會正義。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風兒》。在這本漫畫書裏,他喜歡一個純情的女孩,他跟她有緣相遇,但是無緣相愛,命運總是讓他無法跟她在一起。從五月初到七月份,我被心底湧現的創作的激情燃燒著,花了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口氣畫了有幾百張。我把畫好的畫放在我的床底下,這套漫畫好像是把我內心裏被壓抑的激情都釋放了出來。
一邊喝著啤酒,我一邊打量著四周,看看有沒有直子的身影出現。天井的一麵牆上畫著一副壁畫,上麵是一個麵臨蔚藍的大海的米黃色的小磚房,房頂被一片濃鬱的綠葉掩映著,牆上有一個四方的藍色的窗口,窗台上擺著一小盆紅紅的小花。花盆下是一個停靠在草地上的很舊的自行車,車身是白色的,軲轆是黑色的,自行車的座椅是淡黃色的。彎曲的車把靠在牆上,車軲轆圈上的一根根黑色鐵絲像是網一樣向四麵輻射著,白色的擋泥板成半圓形遮住一部分車軲轆。車把上有一個小筐,裏麵放著一些野花。牆上的這幅畫給我帶來一些靈感,於是我合上《過於喧囂的浮冰》,把赫拉巴爾放入口袋,從兜裏掏出筆來,在一張餐巾紙上開始畫起素描來。我經常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隻要一有機會就會隨手畫幾張素描。我畫一株桃樹,一輛自行車,一個白衣少年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個女孩從桃樹下騎過。女孩側身坐在後車座上,長長的腿上穿著漂亮的絲襪,一雙平底兒鞋垂在車軲轆旁邊。少年的肩膀很寬,有著濃密的黑頭發,白襯衣的袖子卷在胳膊上,專注地騎著車。一片桃花落下來,落在了女孩的頭發上。女孩低著頭,細長的胳膊從後麵繞過少年的腰,纖細的手腕輕輕勾著少年的腰,臉上帶著一絲羞澀和幸福。
你在餐巾紙上畫什麽呢?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這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見直子站在我的側麵,正在看我麵前的紙巾。天井上的夜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去了烏雲,出現了滿天繁星,一隻藍色的月亮垂掛在屋角,四周是一圈微弱的藍色光暈。直子端著一杯酒在我身邊站著,風撫摸著她的頭發,把天井裏的燈光揉進她的栗色的頭發裏,她的前額上斜落著幾縷栗色的頭發閃著燈光的反光。她身體前傾,在看著我麵前攤開的餐巾紙,身上傳來一著淡淡的香水味。我用大拇哥抹了一下上麵畫的女孩的臉部,把粗略的線條擦了一下,讓女孩的臉龐顯得柔和一些。我把快畫完的畫遞給直子,她伸手接過來,展開在眼前仔細看著。
起風了,夏夜的風隨意地翻著天井裏的東西,把樹葉翻得嘩嘩地響,拾起地上的幾片廢紙,像是拾起了秋天的落葉。直子繼續看著餐巾紙上的畫,像是在用目光臨摹著上麵的每一道鉛筆的痕跡,臉上帶著一絲驚訝,像是那幅畫開啟了她的內心的一扇門,她從這扇門裏走進去,迷失了自己。良久佇立,直子才抬起頭,像是重新從畫裏的世界走出來了一樣。我知道這種感覺,我自己也是這樣,有的時候說不準什麽東西會觸發內心裏的一個彈簧,把一些記憶彈出體外,在眼前彌漫開,那時我會忘記手裏做的一切,站在原地發呆。
可以坐在這裏嗎?我叫直子。她輕輕地用手捏著那張餐巾紙,用征詢的眼光看著我說。當然,我用一張幹淨的餐巾紙擦著手上的鉛痕說,請坐。直子把餐巾紙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把酒杯小心的在木桌子上放好,讓酒杯壓住餐巾紙,以免餐巾紙被風吹跑。她拉開桌邊的一個高腳凳,坐到我對麵。現在我們隔著一個小圓桌,我可以仔細的觀察直子。她長得很清純,像是日本電影裏常見的那種清純的女孩,眼睛不大,但是雙眼皮,鼻子上有一個翹翹的鼻頭,顯得很可愛。她的栗色的頭發閃著光澤,垂到脖頸上,手指細長而蒼白,小臂自然地放鬆,放在桌子上,給木頭桌子上帶來了一條陰影。
直子?這個名字很好聽,是不是跟《挪威的森林》裏的女孩的名字一樣?我問她說。
就是這個名字,直子用手攏了一下被風吹散的頭發說。我爸給起的,後來看到《挪威的森林》,才知道跟裏麵的人物重名。你喜歡《挪威的森林》嗎?
喜歡,我點頭說。我是一個村上的粉,不過隻喜歡這部《挪威的森林》,別的作品都不是特喜歡。你是從日本來嗎?
不是,直子的黑眼睛看著我說。我爸原是東京大學的教授,二次大戰後來到H城教書,四十歲才從東京娶了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女人結婚,四十五歲上才生了我,後來還生了一個弟弟。父親退休後,在一個海邊小鎮上住著。我出生在H城,在小鎮上長大,直到上大學才離開父母,離開小鎮。
酒吧的屋子裏傳出一陣電吉他的伴奏聲,不知道是什麽歌手在撕破喉嚨的喊叫。我扭頭看了一眼天井和酒吧屋子之間的玻璃窗,窗玻璃裏映出被風掀起的短裙和高腳凳上垂下來的一雙很長很光滑的腿,直子的腿在輕輕地隨著音樂搖晃著,一隻腳踩著高腳凳底下的小橫木在打著節拍。
平時你也在這裏畫畫嗎?直子的黑眸凝視著我,問我說。
偶爾,我喝了一口啤酒說。有的時候想畫了,就隨便找一張紙畫。今天沒帶紙,就用餐巾紙畫了。
畫的很不錯哦,直子放下餐巾紙說。
謝謝,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你喜歡畫嗎?
喜歡,直子把餐巾紙依舊壓在酒杯底下說。很喜歡,可以說從小就喜歡。我最愛的是漫畫,曾經特別迷戀蜘蛛俠那套漫畫,老想做裏麵的Mary Jane。高中的時候我們班裏有一個男生就特像漫畫書上的Peter Parker,平常看著很呆,但是數學,地理什麽的都很好,每次做項目,我都要跟他在一起,每次我都不用做什麽,他嫌我做的不夠好,最後就他一個人都給做了,我跟著一起得高分,想起來就很開心哦。我數學一點兒都不好,可是我們數學老師覺得我的數學很好,其實老師不知道,每次數學作業我都是抄他的,考試之前把數學的解答背下來。我的記憶力很好,所以每次數學考試,我都靠背答案得很好的分數。你數學是不是也很好?
馬馬虎虎,我微笑了一下說。數學不是我的強項。
風像是夜裏走動的貓一樣,躬著腰悄悄地從身邊溜過,月亮像是醉了一樣地暈倒在天井上空的屋簷上。直子的嘴唇緊抿著,長睫毛在燈下閃動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沒有說話,隻是手裏撫弄著酒杯,看著直子的黑黑的眼瞳,在裏麵我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你在想什麽?直子突然問我說。
想親你一下,我說。
直子笑了起來,彎著腰,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女招待拿著托盤從旁邊經過,在直子身邊停了下來,不解地看著直子,好奇直子為什麽這麽大笑。
你能相信嗎?這個家夥剛跟我說了兩句話,就要親我一下,直子笑著對女招待說。
那就讓他親你一下,或者你親他一下,女招待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
直子停住笑,眼睛盯住我的嘴唇。她欠起身,努起嘴唇,上身緩慢地前傾,把嘴唇停留在我的嘴唇邊上,閉上眼睫毛,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火熱,帶著一股潮濕和甜美的味道。
現在滿意了嗎?直子睜開眼坐回到高腳凳上問我說。感覺怎麽樣?
有點兒暈眩,我舔了舔嘴唇說。
有幾個朋友在那邊等我呢。直子看了一眼窗戶,裏麵有幾個人在對她揮手。我要過去跟他們打個招呼去。一會兒你也到屋裏去吧,到屋裏我們再聊好嗎?
等畫完了就進屋裏去,我說。一會兒見。
直子從高腳凳上下來,站起身,把短裙往下拉了一下。燈光從她的眼瞳裏閃過,她的眼睛在夜色裏閃閃發光,耳朵上的兩枚耳釘閃著銀白的光。她向我擺一擺手,微笑了一下,端著酒杯向著屋裏走去,在門口回頭向我眨了一下眼。天井裏麵的燈光顯得昏暗起來,月光在石磚地上醉了一樣東倒西歪地走著,牆壁上的青藤也在風裏搖曳,墨綠色的藤葉嘩嘩的響著。女招待在彎腰收拾著前麵的一張桌子,幾張印著酒吧名字的白色的餐巾紙在牆角旋轉。我低頭繼續在餐巾紙上畫著沒有畫完的素描。紙片在地上周而複始地旋轉,就像直子不斷地滑入我的腦海中。我抬起頭來,用目光在窗戶裏尋找著直子的蹤跡,看見酒吧裏麵變成了一片橙黃色的啤酒的大海,海麵上籠罩著一層白色的泡沫,水麵平靜得像是酒杯裏殘餘的啤酒。一群擠在冰塊上的企鵝的矮胖的身子隱藏在霧靄之中,隻有灰色的頭部似隱似現地浮出泡沫。
我把畫完的餐巾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口袋裏,手碰到了那本《過於喧囂的孤獨》。我把這本薄書拿出來,在昏暗的燈光下隨機翻開一頁閱讀。我讀到書裏有一個孤獨的詩人,他找不到人來聽他的詩,於是他拿著一把芬蘭刀,用刀子逼著人聽他的那首描寫田園風景的小詩。看到這裏我淚水盈眶,那首詩一定是他的愛人。你可以走遍巴黎,走遍羅馬,走遍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卻仍然找不到浪漫。你可以讀遍莎士比亞寫的所有的劇本,卻仍然不能明白什麽是愛。你可以在梵高的畫前站上七天七夜,卻理解不了那裏麵蘊含的巨大的孤獨和悲哀。它讓我想起多年以前,在北京火車站的髒兮兮的候車室裏見到的那個畫家,他用手銬把我的一隻手腕和他的一隻手腕銬在一起,讓我看他作畫。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三亞街頭的那些小姐們都喜歡他,他給她們畫頭像,雖然他把她們畫得都很醜,但是她們根本不在乎。那些小姐們都是各地來到海南的貧窮的女子,年輕,有的隻有十八九歲。她們大多是想靠自己的身體掙些錢,再找個正經人嫁出去,以後開個小餐館什麽的。在那些女孩的眼裏,他是一個落魄的被埋沒的藝術家,而在他的眼裏,那些風塵女子純潔得像是雲端上的天使。他告訴每一個女孩說,她們不是肮髒的,而是純潔的。有的女人一輩子隻跟一個男人上過床,但是仍然是肮髒的,有的女人跟好多個男人上床,卻仍然是純潔的,他總是這麽跟那些小姐說。
但是有一天那個窮困潦倒的畫家死了。隔壁的一個他一直喜歡的小姐在接客的時候受了欺負,嫖客是個小偷,走的時候把小姐藏在床底下的錢給偷走了。小姐發現了追了出去,跟小偷扭打起來。他出去幫著小姐,被小偷一刀子捅死了。他的房東在清理他的房間的時候,把他的畫筆,畫架,被子,衣服,一些盆盆罐罐和賣不出去的畫都給扔到門口,那些畫被撿破爛的人拿走賣了廢紙。
聽到他的死訊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大學,正在悶著頭考托考G準備出國。我坐在一個二十四小時開放的自習室裏呆了三天三夜,把手裏複習用的劉毅的三千GRE單詞的書一頁一頁撕掉,團成團從教室的窗戶扔出去。在扔掉最後一個印著莫名其妙的單詞的紙團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他畫的畫,他的全部的畫。他畫得其實都是悲哀。他就像那些沒有運氣成為梵高的梵高一樣,為了一個眾人眼裏肮髒但是在他的眼裏純潔的妓女,死在一個小偷的刀下,他的所有的作品都沒有機會流傳下來。但是他的血濺到了牆上,在那裏留下了一幅絕美的綻放的梅花,一家報道畫家死去的小報說。按照小報記者的說法,那幅牆上的畫在畫家死後一直都沒能被洗刷下去,即使風吹雨打也沒能讓那幅畫減色分毫,甚至用白色的油漆也蓋不住:鮮紅的梅花總是透過白色的油漆,在牆上不屈不撓地開放出來。我翻到《過於喧囂的孤獨》書裏的一頁,手指停留在已經發黃的紙中的一句話上:“我們有如橄欖,唯有被粉碎時,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這句話讓我顫抖。我放下書,舉起酒杯,一口氣把裏麵的啤酒都喝了下去。房簷上的月亮蹦了下來,在我的眼前變成了三個順時針不斷旋轉的立體的圓球,它們發出的光,組成了一道藍色的圓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