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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二章(1)

(2013-10-30 08:34:55) 下一個



     在每一個愛情故事開始的時候,你並不知道這會是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還是會是一個沒有愛情的愛情故事,就像翻開一本小說的頭幾頁,你不知道小說的結尾會是如何一樣;就像人的一生,在你走到終點之前,你不知道你會走到哪裏。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把畫畫當作自己的愛情故事,早已忘卻了生活中還會有別的愛情故事發生,直到兩年以前那個沉悶而潮濕的夏夜,我在酒吧門口看見了直子。那時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這麽些年來,一直在等待著什麽,就像等待戈多。你不知道戈多是誰,也不知道戈多會給你帶來什麽,也許戈多出現的時候你會感覺失望,但是你還會等待,因為別人告訴你說,戈多會來。你一直懷疑,戈多是誰,戈多真會來嗎?直到有一天,你看到一個人,刹那間你突然明白了,那就是你一直等待的戈多。即使那時你想流淚,你也要忍住淚水,保持微笑。因為隻有你知道,那個人是你一直等待之人,而在那個人眼裏,你隻是無數張陌生的麵孔之中的一張陌生的麵孔,無數個轉瞬即逝的人之中的一個轉瞬即逝之人,無數個隨機運動的分子中的一個隨機運動的分子,別無其他。

酒吧門口的玻璃上映射著從屋頂上照下來的微弱的藍色的霓虹燈光,從玻璃裏麵看去,我的遮住眼睛和半個額頭的長頭發像是十一月裏被風吹卷的葉子,幹枯而又卷曲。拽了一縷眼前的頭發,我把它拉直,看到它觸到了鼻尖。我對著玻璃做了個鬼臉,在鬆開手的一刹那,拉直在鼻尖的一縷頭發卷曲了起來,像是帶著鬆緊的彈簧。

街燈像是秋天下個不停的靡靡的細雨,把昏黃色的燈光像雨點一樣耐心的打在站在酒吧門前排隊的人的頭發上,臉上和肩膀上。雨點流下的地方,灑了一片橙色的光暈。悶熱的夜色裏,我無精打采地變換著姿勢站著,抖落一身燈光的雨水,百無聊賴地看著街上走過的一個一個打扮得很性感的女人。在這趟酒吧和舞廳聚集的街上,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性感,短裙,高跟鞋和低胸露肩露背的衣服是夏天悶熱的晚上最常見的裝束。她們大部分都是周圍學校的學生,在周末晚上出來喝喝酒瘋狂一下,放鬆一下被學習繃得很緊的神經。閃耀的霓虹。昏黃的街燈。紛雜的腳步。掛著球形旋轉玻璃燈的舞廳。長頭發的吉他手。喧囂的音樂。往來穿梭的穿著短裙的女招待。陌生的人群。一張張因為興奮,酒醉和大麻而漲紅的臉。這是Byward Market上的酒吧區,是我們這座寂靜小城夜裏唯一可以去的浮華的孤島。它像是夜晚漂遊在無邊的海上,亮著耀眼燈光的一艘醉死夢生的遊艇,一艘午夜時分甲板上依然開著盛大化妝舞會的遊艇:歡樂停留在不斷旋轉的舞步上,靈魂沉浸在溢出酒杯的啤酒泡沫中,孤寂遺失在月光的暗影裏。

在那個悶熱得讓人煩躁的星期五的晚上,我在酒吧門口的反射著藍色霓虹燈光的褐色大落地玻璃窗裏看見了直子。那天我站在酒吧門外的等著進到裏麵的隊伍中,身上感覺黏糊糊的。看著陰雲密集的像是伸手就可以捅個窟窿的天空,心裏渴望著下一場雨,最好是一場有著雷聲的大暴雨。深褐色的玻璃窗像是一麵光滑的巨大無比的鏡子,扭曲地反射著街頭的景色。人們在鏡子裏進進出出,變換著模樣和表情,美麗,醜陋,苗條和臃腫都可以在玻璃鏡子的反射和扭曲中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街邊走過的每一個人都像是一個陌生的過客,他們的不斷變換的麵孔在我的記憶裏瞬間就會被抹掉,就像我的麵孔也在他們的記憶裏存放不超過十分之一秒一樣。在玻璃鏡子裏,直子獨自站在我前麵不遠的地方,中間偶爾扭頭看一下鏡子裏的身影。就像是一麵玻璃牆突然粉碎成了一千萬片碎玻璃塊一樣,看到直子的那一瞬間,我的身體產生了一股戰栗。我說不出來是發生了什麽,也許銀河裏兩顆恒星在那一刻撞擊在了一起,也許世界上某個地方發生了一場車禍,也許一盞燈泡在打開的同時突然爆炸,也許一顆開花的樹在路邊瞬間傾倒,也許埃及的金字塔裏一個法老在石頭的棺木裏睜開一隻眼睛,也許有個光屁股小孩在天上射出了一隻箭,也許上帝用他的手指撥弄了一下一個古老的琴弦。我能覺得出來一種變化在身體裏悄悄發生,就像是基因變異一樣,DNA上的某個環節斷裂開,又重新接上;那一刻我覺得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就像我在北京火車站遇到了那個畫家之後,再也不是當初的少年。在那一瞬間,所有的人物和物體都失去了蹤影,我隻看見直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我前麵,站在雨水一樣傾瀉下來的燈光裏。我看見她的背上長出了兩隻白色的翅膀,雪白雪白的翅膀,毛茸茸的羽毛一層層先是折疊在一起,然後緩慢打開,伸長,翅膀尖部伸向空中,就像是天使的翅膀。一片羽毛從翅膀上飄落,像是一片碩大的雪花,在空氣中漫無目的地飄著,隨後緩慢地落在一盞燈柱的底部。我的心跳得像是暮色中敲擊的教堂的大鍾,叮當叮當的鍾聲穿過牆壁和玻璃,穿過樹木,擊穿天上的濃雲,在空中留著著悠長的回音。我想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我的心跳,包括直子。所有的血液從我的全身散開,又積聚到了臉上。我的臉和耳朵發燒發紅,像是肌膚在燃燒,我能感到眼瞳裏燃起了一束明亮的火光,光線射進玻璃裏,直接進入了直子的眼瞳。

昏黃的街燈下,玻璃裏的直子穿了一個很短的黑色短裙,裙邊勉強遮住了臀部和大腿根,讓她的膝蓋以上的一大截腿露在外麵,使得她的腿顯得異常的長,就像是在《ELLA》那類的時裝雜誌上經常看到的那些模特兒的腿。因為燈光在鏡子裏顯得愈發昏暗的緣故,我看不清鏡子裏直子的麵孔,朦朧之中隻看見她的兩條長長的腿在鏡子裏佇立。直子側頭一瞥,黑瞳裏發射出的視線筆直的撞到玻璃麵上,拐了一百二十度的轉角進入了我的眼裏。街上行駛的一輛汽車的前燈像是鎂光燈一樣閃了一下,我的腦海裏按下了快門,哢嚓一聲,把直子佇立在街頭的蒼白的回眸定格在記憶裏,多年後這記憶的照片依舊能隨時從腦海裏調出來,雖然背景上的顏色都已經褪去,隻剩下黑白的街景和她的紅紅的嘴唇。直子的眼神像是有一股魔力一樣,打開了我內心的一道封閉的門,像一道眩目的白光照進了陰暗潮濕的石洞,讓我感到一種戰栗。我無法掩飾自己的眼神,在鏡子裏試圖看清直子的麵部。直子在鏡子裏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對我會心的一笑,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什麽一樣。也許她的笑容是無意的,或是不可琢磨的,甚至是在試圖讀取我的目光的含義,但是我覺得直子好象是知道了我的心裏在想什麽。她的視線與我的視線在鏡子裏交叉,短暫的對視後分開,然後又是幾次交叉。直子微笑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潔白的牙齒,在鏡子裏想車燈一樣晃眼。她塗著藍藍的大大的眼圈,在霓虹燈照射下,麵孔像是幽靈一樣散發著藍光。

酒吧門前的隊伍往前開始走動,直子的微笑的麵容和修長的腿從玻璃窗裏消失了。我從玻璃鏡子中扭過頭,看見她一手扶著酒吧的厚重的木門上的黑色的把手,正在邁進門檻。柔和的街燈照射下,直子扶著門把手的優雅欣長的手指上的淡紫色的指甲油閃著熒光。我看不到直子的正麵,隻看到一個側麵。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衫,一側的肩膀裸露著,脖頸和肩膀上的皮膚蒼白。在她的光滑的肩膀上看不見通常能夠見到的乳罩帶子,也許她帶的是透明的乳罩帶,也許她沒有帶乳罩,現在的女孩們經常不屑於帶這些。直子身體前傾,手裏攥著一個白色的長方形小坤包,一隻腿抬起來彎曲著邁進門檻,腳上的一雙白色的高跟涼鞋上透出來幾個整齊的並在一起的腳指頭,上麵塗著鮮紅的指甲油。她沒有穿絲襪,但是在燈光的照射下,腿依舊顯得很光滑。我注意到直子並沒有跟著女伴或者男伴,而是自己走進酒吧的木門,這也是有些異乎尋常,因為在酒吧這條街上,絕大部分女人都是結伴而來,你經常可以看見一群男男女女笑著從一輛汽車上下來,也經常看見幾個女孩一起從出租車上下來,但是你很少見到一個女生自己走。不過也許她的女伴或者男伴在裏麵等著她。直子的另外一隻腿正在邁進木門裏麵去,現在我隻能看見她的背麵,她的背部的曲線完美無瑕,長發滑落在肩膀上,在藍色的如謎的霓虹燈的光影下,像是我看過的一幅《VOGUE》雜誌上的香水廣告裏背對著鏡頭跳著探戈舞的女主角。

朦朧的夜色裏,有幾個學生從我的身邊走過,他們的互相嘲笑著,推搡著,幾乎撞到我身上。街道在夜色裏變得挑逗和曖昧起來,不斷有車輛在路邊停下又啟動,街燈把車輛的影子打在路麵上,對麵的一家像是公寓樓一樣的樓房的一層的餐館裏靠窗的桌子上坐著幾個說笑的年輕人,他們在看著酒吧門前排隊的人,麵前的桌子上有燭光在微弱的搖曳。公寓樓上的窗戶一多半黑漆漆的,融入在黑夜之中,像是一雙雙黑色的大眼睛。酒吧門口的隊伍不算長,現在在我的前麵有七個人。不長的隊伍繼續緩慢地移動著。等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保安攔住我,他讓我平伸開胳膊,在我的兩肋和褲兜上拍了幾下,像是在搜查我有沒有攜帶危險物品。另外一個穿著藍色T恤,胸前和身後都印著“SECURITY”字樣的保安伸手找我要證件,我從褲兜裏掏出錢包,從裏麵找到自己的駕照,遞給他。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證件,又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放我進去了。我知道他們總是這樣,在賣煙的小店裏和脫衣舞場裏我遇見好幾次了,有一次在脫衣舞場差點兒被認為我拿的是假證件給轟出去。這也不能完全賴他們,因為駕照上的我一頭剛理完的短發,沒帶眼鏡,臉色慘白浮腫,像是一個逃犯。而我現在留著長頭發,帶著眼鏡,跟駕照上的照片判若兩人。別說門口的保安了,就是我自己看著駕照上的照片,也覺得不像我自己。我一直小人之心的揣測交通辦公室裏那些人就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動機把人往難看裏拍,沒有一個人說自己的駕照上的照片好看的。我在拍照片時,本來麵帶微笑,但是那個交通辦公室的人要求我閉上嘴,最後照出來的照片上我眼神呆滯,陰沉著臉,像是一個剛跟誰打完架的人。

在保安查看我的駕照的時候,我頻繁地探頭看著酒吧裏麵,搜尋著直子的身影。從打開的門口我看見直子擠在吧台前麵在跟一個瘦高的酒保說話,像是在點酒。酒保點點頭,走到吧台的旁邊去拿杯子,吧台的放滿酒瓶子的木櫃頂上的紫色和橙色的小燈閃著曖昧的燈光。直子扭過頭向門口看來,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看我,她的蒼白的麵孔一側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有些紅暈。橙色和紫色的串串燈光穿成的雨珠不斷從直子的頭上淋落下來,淋濕了她的頭發和臉頰,流在肩膀上,像是水銀一樣順著她的身體的優美的曲線滾下去,流到地上,消失在吧台邊來來回回過往的人的腳下。現在我看清楚了,她的黑眸透過迷霧一樣的燈光,穿過音樂的噪音,像是一跟閃亮的銀絲一樣的伸了過來。我伸出手來,在空中抓住那一根絲,緊緊地纏繞在手腕上。在我伸出手的時候,一枚硬幣從我的褲兜裏掉了出來,落在木質地板上,彈跳了幾下之後,鑽進了木板的一個縫隙裏。在硬幣緩緩跌落在地板上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我會跟她像是依偎在一起的浮冰一樣躺在藍色的海麵上,手指會從她的光滑的背上觸過,就像撫摸一架隱形鋼琴上的八十八個黑白鍵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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