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幾縷微弱的藍光穿過吧台,打在牆壁的玻璃裝飾畫上。這種玻璃裝飾畫總讓我想起蒙特利爾小巴黎聖母院裏麵牆壁上的五彩斑斕的馬賽克玻璃,隻不過那裏畫得是聖子聖嬰,這裏的畫得是夜色中散發著黃色光暈的埃菲爾鐵塔和旋轉風車的紅磨坊,還有一個臉上有著小酒窩的像個模特一樣的年輕女人,她的頭發一絲絲地飛揚起來,似笑非笑地睜著一雙嫵媚的大眼睛看著廳內。柔和的藍色的燈光像是彌漫的晨霧,籠罩著舞場,在漂浮著女人的脂粉的香氣的場內流動。幾個舞女懶散地站在貴賓室的入口處。她們穿得很少,像是雨後聚集在步行街頭的一隻隻可愛的乳白色的鴿子,雙腳不停地挪動著,眼睛四處掃動著,等待著有人拋下食物。
哲學博士和我在舞場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一張空桌子坐了下來。雖然音樂是最新流行的歌曲,但是我聽起來就像是爵士樂,我覺得在這種地方應該演奏的是爵士樂,而不該是流行歌曲。雖然爵士樂已經沒落了,但是在這個世界還是應該有一些地方專門演奏爵士樂,那些能勾起人們內心的回憶的藍調的爵士樂。我們坐的地方離舞台不遠,音樂聲吵得要命,說話的聲音都幾乎聽不清,這也是我不太喜歡的。我喜歡悠遠舒緩的音樂,低沉,渾厚,帶著一絲哀愁和無奈,就像在寂靜無人的海邊,一隻小號在獨自演奏。我想著下午畫的藍色的海麵,覺得裏麵應該再添加一些碧綠,讓它藍裏透著深邃的綠。夜幕上還應該有藍月亮,浮冰在海麵上應該留下巨大的陰影,黑色的或者深藍色的陰影,就像是一個背對著海麵的孤獨的人留下的陰影。每一塊浮冰都是水晶般晶瑩,清澈得沒有雜質,懸浮在無邊無際的海洋裏,在冰冷的水裏漂泊。每一塊浮冰都有一個看得見但是靠不了的岸,上不了的孤島,觸不了的礁石。每一塊浮冰最終都會在藍色的海裏融化,與海水和為一體,消失在水底裏,無影無蹤。如果畫畫能把聲音畫進去的話,我想在在藍色的浮冰裏,讓一雙溫柔的手指,輕輕地按下小號的活塞;讓一雙火熱的唇,湊近磷銅管上的號嘴;讓一曲帶著憂鬱的音樂響起,輕柔,舒緩,像是從時光裏自然流淌出來;讓樂曲帶著迷茫,低聲而溫婉地訴說。
一個瘦高個的舞女正在台上跳舞。台頂上的燈光像是紙屑雨一樣,紛紛地落在她的頭發上,肩膀上和肌膚上,從她的身上流下來,灑滿了舞台。音樂像海水一樣四處彌漫,淹沒了每一處角落。舞女上麵隻帶著一個藍色的胸罩,下麵穿著一條像是表演冰上芭蕾的帶褶的紅色短裙。她隨著音樂躬起右腿,讓腳尖輕輕點地,伸起的左臂由臉部向下移動,手指隔著幾厘米的距離撫過臉頰,肩膀,胸部,小腹,向後移到了臀部。她的細長的手指在臀部的側麵捏住了紅裙的一角,把裙子向上提起,同時右腿慢慢直立落下,左腿開始彎曲,像是滑冰一樣把身體重心轉移到了躬起的左腿上,臀部翹起,瘦俏的右臂上揚,手指插進耳邊的頭發裏。她的臀部和紅裙隨著音樂有節奏地左右搖擺,隨後兩手下落,指尖各自捏住紅裙的一側,把裙裾一會兒撩起,一會兒放下,腿不斷地躬起又伸直。在裙子的擺動下,短裙裏麵的大腿和白色的內褲若隱若現,顯得非常優美和性感。隨後她的手指鬆開紅裙,讓裙裾在空氣中緩緩垂下,遮住了臀部。她的左手指向空中,兩條腿前後劈開,向下壓去,讓腿平貼到舞台上,然後把頭和上身彎曲,貼在左腿上,左手觸摸到腳尖,完成了一個十分優美的劈叉動作,博得了一陣叫好聲。
穿著黑色短裙和短袖白襯衫的女招待走到我們身邊來,手裏托著一個棕色的盤子,盤子上放著一些空酒杯。她有兩條很好看的長腿,腿上穿著性感的黑色絲襪。兩位想要什麽?女招待笑眯眯地躬身問我們說。你想要什麽?我問哲學博士說。Draft Bear,哲學博士回答說。四杯Draft Beer,我對女招待說。女招待一會兒就托著盤子轉了回來,把我和哲學博士點的啤酒送了上來,放在我們麵前的桌子上。一共十五元,她說。我從錢包裏掏出在賭場贏的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她,告訴她不用找了。女招待笑眯眯的謝了我們,轉身去別的桌子招呼客人們去了。
為什麽有人願意推一塊石頭上山,石頭不斷地滾下來又推上去?哲學博士喝了一口泛著白沫的啤酒問我說。有的人每天都在過快樂的日子,有的人每天都在忙活。你為什麽總是畫浮冰,一天又一天?你不覺得這幅畫已經畫得太長了嗎?
因為畫不出來,我品著啤酒皺著眉頭說。所以總在畫--------
總覺得不滿意?我告訴你吧,哲學博士喝著啤酒繼續說,別對自己要求太高,世界上沒有一幅畫是能讓所有的人都喜歡的,即使畢加索,梵高,高更和莫奈加在一起也無法畫出一幅讓所有人都喜歡的畫。何況,現在看畫的人越來越少,絕大多數人分不清什麽是好的什麽是不好的,都是人雲亦雲。他們在盧浮宮裏肅穆地看著掛在牆上的畫,對著畫上的那些大師們的簽名畢恭畢敬,頂禮膜拜。但是如果那些畫掛在一個小畫廊裏麵,而且畫上的簽名是一個沒有聽說過的人,他們從來都不屑一顧的走過。我可以跟你打兩分錢的賭,如果達芬奇坐在我們這個小城的downtown的街道上,用粉筆在馬路上塗抹一幅世人沒有見過的畫,所有的人都會以為他是哪裏來的一個瘋老頭,沒有幾個人會停下來看一看他的畫。新聞前一段曾報道過某個交響樂團的一個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手在地鐵站的門口台階上演奏,人們從他麵前匆匆走過,隻有幾個人停下來看了看,給放在地上的帽子裏扔幾個硬幣。他們中的那些號稱懂藝術的人,寧願花六百元坐在劇場的最後一排,和數千聽眾一起聽小提琴手在台上的演奏,也不會在地鐵站口停下腳步來免費聽小提琴手給他單獨演奏。當然,這是他們不知道那個小提琴手是維也納首屈一指的交響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如果他們知道這個小提琴手的來曆,他們會掏出手機來錄一段像,上傳到youtube去,然後洋洋自得的吹噓如何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小提琴手。對於另外一些人來說,即使他們認出了這個小提琴手,他們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用說一個樂團的小提琴手了,就是肖邦站在地鐵站前演奏,也一樣會被人當作一個窮困潦倒一事無成的江湖藝人,如果不是當作江湖騙子的話-----
咱不在這裏討論這麽嚴肅的話題行嗎?我打斷哲學博士的話,舉起酒杯來跟他示意。大禹入裸國,亦裸而遊,在這裏咱不談藝術,隻談女人,幹。
幹,哲學博士抱歉地說。
我跟哲學博士一起幹了一杯啤酒。其實我很喜歡聽哲學博士講一些深奧的哲學話題,不僅是因為我從他那裏經常的到一些靈感,而且因為每當我為畫不出自己腦海裏的浮冰而垂頭喪氣的時候,哲學博士總是會給我打氣。第一,他喜歡看我的畫。我承認,也許他是出於無事可幹或者無聊,但是他會仔細地看我的畫。第二,他總能從哲學上解釋我的畫,無論我畫得多麽糟,甚至隻是塗鴉一樣的亂塗幾筆,他也總能給畫麵賦予一層我壓根兒就沒想到的深意,讓畫的含義跟人類的生存,世界的存在和像空虛和死亡這類的永恒的主題掛上鉤,看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看不出的深意來。我總覺得他沒有工作太委屈他了,他完全可以轉行做一個文藝評論家,從作品裏看出作者都沒有能理解到的生命的真諦來,即使最無聊的作品,隻要不是惡俗,他總能看出裏邊隱喻的生命的含義。每當他用晦澀難懂的哲語宣講這些含義的時候,雖然我經常不能理解,甚至有時覺得不知所雲,但我總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他的大腦跟亞裏士多德,柏拉圖,歌德,薩特和佛洛伊德的總和似的。他可以用柏拉圖的語言談論女人,用佛洛伊德的語言談論性,用薩特的語言把一切都歸結到存在上,最後像浮士德把靈魂賣給魔鬼一樣把身體賣給啤酒。但是我今晚沒有情緒探討藝術,我的心裏還在擔心著颶風,既擔心這次大西洋上的熱帶擾動會真的變成颶風,更擔心颶風會向北移動,繞過墨西哥灣,襲擊直子家住的小鎮一帶地區。
瘦高個舞女從台上下來了,她赤裸著身子,抱著乳罩和紅裙從我們的麵前走過,看見我們在看著她,對我們笑了一笑,匆匆的進了吧台後麵的更衣室。這妞兒身材真不錯,也肯定受過舞蹈訓練,你看她劈腿就能看出來,哲學博士的眼睛看著更衣室關上的門說。
你去過巴黎的紅磨坊嗎?哲學博士看著畫在玻璃上的紅磨坊問我說。沒去過,一直想去,但是從來沒有機會,我說。人都說妓女薄情,其實男人比妓女還薄情,哲學博士自言自語地說。不見得吧,我搖頭說。男人愛一個人的時候,總喜歡說一些海誓山盟,但是最後結果往往是背叛,不是嗎?哲學博士喝了一口啤酒說。那是因為沒有真愛一個人,或者愛得是女人的外表和其它,而不是真愛女人的人,真愛應該會是長久的,我爭論說。咱們後院的鄰居你覺得怎樣呢?哲學博士眯著眼問我說,他的臉現在因為醉意,有些紅了。身材很好,看著一點兒也不像是生過孩子的,我看著哲學博士說。那天我去她家裏喝酒來的,哲學博士像是忍不住得意地說。你到她家裏喝酒去了?是啊。就你和她兩個人?嗯,哲學博士一邊看著台上的舞女跳舞,一邊點頭。幹什麽了嗎?沒有。沒有?沒有。我不能相信,你跟她兩個人,在她的屋子裏一起喝酒,然後。。。什麽都沒幹?也不能說什麽都沒幹,我給她講哲學史來的,哲學博士麵容嚴肅地說。我把一口啤酒噴到桌子上,彎下腰去。怎麽了,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哲學博士瞥了我一眼說。怪不得呢,我忍住笑說。你把我肚子笑疼了。你看那個老頭又在那裏。我指著舞台邊坐在一個輪椅上的老頭,告訴哲學博士說。老頭穿著黑色的馬甲,打扮得像是個紳士,幾乎每次來這裏我都看見這個老頭,他總是衣著整齊,老紳士一樣的端正地坐著,馬甲裏麵是一件整潔的襯衫。他一邊慢慢地喝著啤酒,一邊看著台上的演出,每到舞女上台和下台的時候,都會放下手裏的酒杯,給舞女鼓掌和叫好。無論舞女長得醜還是美,無論跳得好不好,他都是滿懷熱情地鼓掌。不斷有舞女從他的身邊走過,跟他打個招呼,在他的麵頰上親吻一下。誰也不知道這個老頭是幹什麽的,他有時在裏麵吃飯,有時看困了就在輪椅上小睡一覺。但願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樣自由自在,哲學博士有些羨慕地看著老頭說。老頭一臉慈祥,麵容和藹,眼睛看著台上,手裏隨著音樂打著拍子,看他那溫爾文雅的紳士勁兒簡直就像是牧師一樣。我見過一個跟他一樣文雅的老頭,是基督教緘言會的,每星期西服革履的來敲我的寓所的門,手裏拿著一本教會的雜誌和一本聖經,總是給我講一會兒聖經之後把雜誌留給我讓我看,他的嚴肅勁兒讓你無法不相信聖經裏麵講的不是真的。每次我把他給的雜誌直接放進垃圾回收箱的時候都覺得心裏怪內疚的。
嗨,我能跟你們坐一會兒嗎?我抬起頭來,看見進門時在台上表演的高個子舞女換上了一條略微長一點兒的裙子,正站在我們身邊,一隻手裏端著一杯啤酒,另一手扶著哲學博士的椅子,低頭問我們說。舞女長得算不上美女也不醜,五官單看上去都不錯,但是湊在一起卻有一種不太協調的感覺。哲學博士紳士般地伸手替她把椅子拉開,請她坐下。舞女把手裏拿著的一條毛巾鋪在椅子上,像是怕椅子上沾了病菌一樣。她坐在毛巾上,把一條腿翹起,端著酒杯跟我們聊了起來。
你今天晚上過得好嗎?舞女問我說。很好,我說。看你頭發還有些濕哦,舞女伸手摸了一下我的依舊有些濕漉漉的頭發說。出門時忘帶傘了,淋了些雨,我說。我想起跟哲學博士晚上出門的時候,外麵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其實很喜歡這種濕雨的天氣。雨水與空氣摩擦產生的負離子,讓空氣裏產生一種新鮮的氣味,這種氣味飄蕩在空氣裏,附著在衣服上和頭發上,總讓我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雨水在車窗上畫著一道道的斜杠,每當車窗上畫滿斜杠,雨刷就會把它們擦去,就像是黑板擦抹掉黑板上所有的字。隔著一道道水痕,天空看上去像是罩著一層霧氣一樣的模糊,雨水裏的世界也變得朦朧,幹淨和美麗起來。打著紅色,白色和黑色雨傘的行人在昏暗的街燈下點綴著空寂的行人道,放慢行駛速度的公共汽車的尾燈在不斷地閃著紅光,路口的紅綠燈變成模糊的色塊,這一切會讓你感覺置身在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裏,給你帶來一種陌生而新鮮的感覺,讓你的心頭充滿了期待,雖然你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你是本地人嗎?我問舞女。不是,從蒙特利爾來的,舞女說。我笑了笑,心想這些美女好像都是從一個地方來的,如果你隨便叫住一個舞女,問她從哪裏來的話,每個人都會告訴你說是從蒙特利爾來的。蒙特利爾離這裏不遠,而且是以美女著名,脫衣舞吧也特別多,這裏的舞女幾乎都在那裏跳過舞。跟你開玩笑呢,其實我是從H城來的,舞女有些調皮地笑笑說。放假了,過來旅遊,一邊掙點兒錢。在蒙特利爾玩了一個星期,白天玩,晚上跳舞掙錢。你去過H城嗎?很大很好的海港城市哦,挨著海邊。還有很好的大學,我就在那個H大學讀書。
去過,我點頭說,以前去過一次,也去參觀過你們H大的校園。我原來有個朋友叫直子,在這裏的C大讀過新聞係,原來住在離H城不遠的一個海邊小鎮上,聽說她後來轉學到H大去了。
啊,太巧了,舞女驚奇地說。你是說直子嗎?她就跟我就在一個係讀書哦,還在一個學生宿舍裏住過呢,她講過以前就在你們W城上學,家裏是那個海邊小鎮上。她現在沒準兒還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住院呢,一個多星期前她在宿舍裏切腕自殺未遂。當時的景象好恐怖哦,我從圖書館回來,剛一進宿舍的門就聞著屋裏有一股很濃的血腥味。走進浴室,看見她坐在浴缸旁邊的地上,廚房裏一把很鋒利的刀掉在地上,手上的血正在不斷地往外湧,嘩嘩的,堵也堵不住,把她的身子和衣服都染紅了。我當時要嚇死了哦,幸虧學過點兒急救的知識,趕緊用毛巾把她的手腕勒住,給她止住血,然後喊人打911叫急救車來----
像是大廳裏一顆定時炸彈砰地一聲爆炸了似的,我的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把麵前桌子上的一個啤酒杯給碰倒了。盛滿啤酒的酒杯傾斜著慢動作一般緩緩地倒下,橙黃的啤酒閃著藍色的光從玻璃杯裏流了出來,順著桌麵流下,滴到我的牛仔褲上和地板上。我看著舞女的嘴唇在快速蠕動著,但是聽不清她後麵講得是什麽。我看見哲學博士睜大了雙眼,麵孔上帶著驚訝的表情,看見舞女有些迷惑和驚慌地站了起來,伸手去招呼不遠處的女招待。大廳的屋頂上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碩大的吊燈,蒼白得像是黑夜裏被濃雲籠罩住的月亮,震耳欲聾的音箱突然像是被按上了弱音管,安靜了下來,舞台四周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的,仿佛從雨水打濕的舷窗裏看到的霧蒙蒙的海洋。一片血跡從對麵的牆玻璃畫上的埃菲爾鐵塔頂端向四麵噴射出來,像是一隻噴槍向外噴射著一片散霧狀的紅點,把埃菲爾鐵塔上空的夜幕點綴出了千萬顆猩紅色的星星。紅色的斑點開始向四麵殷濕擴散開來,把玻璃畫點綴得非常美麗,像是在玻璃上盛開出無數的殷紅的梅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