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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一章(4)

(2013-10-26 07:26:36) 下一個



丁香樹在木柵欄上輕輕地搖曳,細碎的光線從紫色的花中透了過來,濃鬱的香味隨著微風一陣陣地飄過院子。這顆丁香樹有一人多高,樹葉濃密,秋天的時候葉子一簇一簇地被秋風吹落下來,鋪在草地上像是鋪了一個樹葉做的軟床。院子後麵的一顆海棠樹上的海棠果已經由綠變紅了,幾顆紅果落在草地上和柵欄邊的石塊上,被蟲子蛀過的地方透著黑色的斑點。春天的海棠花是紅色的,雨水裏的一樹海棠花像是掛在院子裏的一塊紅色的雨布,這紅色的雨布隨著風吹雨打逐漸變成粉色,最後變成梨花一樣的白色。白色花瓣落了一地的時候,綠色的海棠果開始爬滿枝頭,當果實變成熟透了的水紅色,它們開始散落在樹下的草地上,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冬天,在等待中變黃變得幹枯,隨後在雪水裏失去了蹤跡。看見地上的海棠果我就想起秋天,陰雨蒙蒙落葉零落的秋天。人生如夢,此身如寄,不論生命多麽美麗,最終也隻能是腐爛成泥。

外麵的街道很安靜,沒有車經過的聲音也沒有人聲。哲學博士早已經回屋子裏乘涼去了,此刻也許正躺在床上讀他的薩特。對麵屋子的女人在廚房裏忙活,像是在洗碗和收拾廚房,背影在窗戶裏晃來晃去。她隨後坐在桌子前,一邊帶著小女孩玩玩具,一邊從半掩著窗簾的落地窗裏看著院子,目光不時地瞥過我的畫架。短尾巴黑貓又回到了Deck上懶洋洋地躺著睡覺,像是一直沒有離開過一樣。我眯著眼看著畫筆前的畫麵,藍色的夜霧在畫麵中央散開,水麵上閃著月亮的光暈,幾塊浮冰的倒影在海水裏晃動,畫麵右邊是一艘觸礁的白色遊艇,船舷傾斜地依靠著岩石,船體的一半隱藏在岩石的暗影之中。陰暗的畫麵中,一束微弱的藍光打在透明的冰塊上,照亮了浮冰的內部,裏麵似乎有一個銀色的橢圓的核心,包裹著生命一樣的物體。

早些時候出現的陰雲現在已經遮住了多半個天空。臨近傍晚時分,蚊子們開始從花草的暗影處飛了出來。它們執著地在我的脖子後麵和耳朵旁邊煽動著翅膀,每秒震動594次,帶來一種輕微的令人煩躁的嗡嗡聲。有幾次這種昆蟲綱雙翅目動物撲到我的脖子上和胳膊上,把尖利的帶著22顆牙齒的嘴---學名叫刺吸式口器----刺進我的皮膚。等到我覺出一陣尖刺的疼痛時,我的一部分血液已經進入了它們的腹部之中。雖然我拍死了三隻蚊子來對它們發出警告,但是它們依然在我的腦後盤旋,發出惱人的響聲。我想了想是否應該回屋去找出驅蚊劑來噴在身上好繼續完成畫了一多半的畫,但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我不喜歡驅蚊劑噴在身上的氣味和粘滑的感覺。

我放下畫筆,把畫布從畫架上拿下來,折好畫架,一手提著畫,另一隻手提著盛著畫筆和顏料的兜子,胳膊下夾著畫架進了屋。在通過後院和廚房之間的紗窗門進屋的時候,我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先把畫布伸進屋內,不讓沒幹的顏色蹭到門框上。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我也是這樣把畫布從畫架上取下來,收拾好畫筆,提著畫布夾著畫架跟直子一起走出了畫廊。她後來告訴我說,在畫廊裏站在身後看我畫畫的那一刻,已經開始喜歡上了我,說那一刻她的世界已經開始顛覆。在畫廊裏我已經感受到了她的不尋常的目光,那種帶著柔情和熾熱的目光。後來我們在河邊散步,在一圈圈的淡藍色煙霧下走進彼此的心房。

哲學博士正坐在廚房裏看電視預報周刊,他見到我進來,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欣喜,迫不及待地把一張剛從網上打印出來的幾個帖子扔給我看。看看氣象學家怎麽說吧,哲學博士大聲宣布說,颶風真的要來了。放下畫架和畫板,我接過那張依然散發著打印機油墨味道的紙,看見上麵是一個氣象學家的預測。他在帖子裏說,巴拿馬東南方的海洋上,出現了一股逆時針旋轉的熱帶氣旋。連日以來的高溫天氣和充足的陽光,讓海水不斷蒸發成上升的水氣。又濕又熱的空氣流在洋麵上空集聚起來,形成一片片對流的白色雲團。雲團在不穩定的空氣裏逐漸發展,海麵的風能使熱氣上升,形成內旋轉流動的氣流。水汽在高空凝結成水滴,變成積雨雲,在悶熱的洋麵上降下陣雨。巴拿馬附近的船隻報告說,過去十二小時內,海上的風力在逐漸增強,雲雨範圍也在不斷擴大。飛機偵察和衛星雲圖的圖像都顯示,風向正在由東南轉向西北,擾動的氣旋形成了一個不斷移動的熱帶低壓,低壓正在以時速10英裏的速度向北偏西方向移動。國家氣象中心在下午兩點在網站上發布了颶風警告:“巴拿馬東南一帶的低氣壓引起了該水域裏的濃雲和間歇性的雷陣雨。這個熱帶擾動在今後幾天裏將向北或者西麵移動,海水的熱度有利於增強擾動。但是,海麵高空的強風在阻止這個擾動的發展。從氣候上來說,這個地區在夏季這個時期不太可能形成颶風。在今後四十八小時內,有一個很小的機會。。。百分之十。。。這個擾動可能轉變成輕度颶風。如果海麵高空的強風在今後幾天減弱,將會有利於熱帶擾動的增強,讓它有可能發展成今年夏天在大西洋上出現的第三號颶風:卡米拉。”

這該死的颶風終於要來了,你知道我盼望它多久了嗎?哲學博士按耐不住激動地說。整整三個月!

看到這份颶風報告,我的心情有一些煩亂。颶風的消息讓我有些擔心。我不想要颶風,因為直子的家在海邊,她曾經跟我講起過,颶風是如何的可怕。有一次颶風來襲的時候,她一個人躲在地下室裏,聽見颶風掀掉房頂的聲音,覺得十分恐怖。她說以後再也不想一個人躲在沒有電的地下室裏,經受恐怖的折磨。那已經是兩年以前我跟直子在一起的時候。從那以後每當聽見颶風的消息,我都在為直子擔心。颶風季節裏,我在氣象學家們討論天氣的論壇上追蹤颶風的蹤跡,查看颶風可能經過的路徑,用尺子衡量著颶風預計經過的路徑和直子所在的海邊城鎮的距離,擔心著颶風再一次襲擊直子所住的地方。但願這次颶風會像哲學博士祈禱的那樣,向西麵去襲擊墨西哥灣,而不是向北,因為直子住在更北麵的地方。

知道你把一切都押上了,我放下哲學博士打印出來的帖子說。我也希望它能刮進墨西哥灣,如你所願。

星期一開盤的時候,石油和天然氣的價格肯定要開始上漲了,哲學博士信心十足地說。真後悔以前沒多買一些,銀行說我可以利用杠杆多借一倍的錢,我當時比較保守,沒敢多借。要是再多借些就好了。期貨要是真漲起來,漲個五六倍也說不準。

那樣太危險了吧,我搖頭說。如果萬一出現價格逆轉,你怎麽還得起欠的債呢?

如果下跌我就一直留著不賣,哲學博士把拳頭攥起來砸在桌子上說。反正能源是越來越緊張,石油和天然氣價格隻能越來越高,買能源是穩賺不賠。

 

我走進臥室,把畫了一半的浮冰放在牆角,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離晚上出門的時間還早。窗外一抹橘紅色的光從籠罩住多半個天空的灰黑色的雲層縫隙中射出,像是古典油畫中從雲層下來的天使身邊四射的神聖的光環,照在遠處銀灰色的教堂頂上,讓教堂顯得更加神秘和肅穆。我拿起桌子上的半瓶紅酒,在玻璃杯裏倒了一小杯,端著喝了一口,紅色的液體順著喉部流下,覺得味道有些苦澀。我把酒放在桌子上,順手從桌麵上拿過一本《過於喧囂的孤獨》,躺到床上翻看。

這是一本捷克的小說,是有一次我在一家舊書店裏找到的。在一個偏僻的書架的最底部,我看到它靜靜地躺在木頭的板子上,上麵帶著一些塵土,像是被人遺忘了歸架一樣。我把它從書架底部取出來,用胳膊撣掉上麵的塵土,發現這是一本很久以前的小說,簡裝本,是在一九九零年出版的,由Michael Henry Heim翻譯,聖地亞哥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的扉頁上印著歌德的一句話:“唯有太陽有權利身上帶著斑點”。當時一看見這本書的書名和它的扉頁上的這句話,我就喜歡上了它。這本書很薄,隻有112頁,但是我總是讀不完它。每次快讀到結尾的時候,我總會得到一些新的感想,感到過去的閱讀並沒有能夠完全理解小說裏麵隱含的涵義,於是隻好從頭再讀。我不喜歡囫圇吞棗地讀書,有的人讀完一本書,什麽都沒明白,有的人隻理解表麵上看到的東西。嚴格說來,他們不是在讀書,他們是在看書,眼睛像是掃描機一樣地掃描文字。“讀”是一個看和思考的過程,隻有你在看的同時不斷地思考,才能充分體會一個好作品的豐富的內涵,就像吃飯一樣,你隻有細嚼慢咽,才能品出真正的滋味。恰似這本書裏說的,“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裏,嘬糖果似地嘬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裏,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我喜歡從字裏行間去體會小說裏的深意,對我來說,經典的書是能夠讓你不斷地重新讀的書,就像好的電影我會看上三四遍一樣。這本《過於喧囂的孤獨》,每讀一遍以前讀過的段落,我都有新的收獲,同樣的句子,同樣的段落,給我的感覺可以完全不一樣。而新的收獲讓我感到以前對這本書的理解是不全麵的甚至是錯誤的,於是我翻到第一頁,重新開始這周而複始的過程。這本書的主角是一個垃圾站處理廢紙的人,三十五年來,他一直在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身上蹭滿廢紙的黑色油墨和氣味,這項枯燥的工作成了他的愛情故事。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個處理垃圾的人,每天都在畫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是什麽樣子的一幅畫。這些如梭的日子裏,我畫著一幅畫不出來的畫,讀著一本讀不完的書,喜歡著一個現在不知在哪裏的直子。半夜裏從夢中醒來,有時我的心裏會充滿悲哀,因為我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畫出我想畫的畫,能不能堅持到讀完那本書,還想不想得起來直子的麵孔,記得不記得直子的聲音。

屋裏的光線有些昏暗,牆角畫布上的浮冰在閃著透明的藍光。我的頭靠在枕頭上,眼睛看著書上的模糊的黑字,手指機械地翻著有些發黃的印刷粗糙的書頁,腦子裏在想著直子。我想起跟直子在一起的時候的那些讓人窒息的熱吻和纏綿;想起夏夜的棕櫚樹下的海灘,藍色的月亮,寂靜無言的海水,燈塔不斷掃過頭頂的紅光;想起水鳥溫柔的叫聲,帶著鹹鹹的味道的海邊的空氣,漫天熠熠生輝的星鬥;想起黑暗裏逶迤的山巒,輕柔的夜風像手指一樣揉進頭發,月光下貼在一起的火熱的嘴唇;想起離開後的莫名的惆悵, 那種分開後想哭又哭不出來,淚水在眼眶裏,失落如棉花一般堵在胸口的感覺。這些都變成了一幀一幀的畫麵,在我的腦海裏映現出來。直子在這一幀幀的畫麵裏,變得透明,變得美麗,變得讓人心碎。再美好的纏綿,因為有著淒涼的分手,也變得讓人心痛起來。想起跟直子的邂逅和相愛,以及後麵的分手,就像是在一場被霧包圍的美麗的夢裏穿行。在某一天早上,世界像是脆弱的酒杯從埃菲爾鐵塔的尖頂上慢動作一般地緩緩下落,在觸到堅硬的地麵的一刹那,彈起,隨後又落下,破碎成了一千萬片細小的分子。碎渣向著四麵成弧形發射,在周圍的一百五十米範圍內灑了一地晶瑩透明的小顆粒,每一顆都晶瑩得像是鑽石,每一顆都脆弱得像是眼淚,每一顆都在紮著我的心。半夜醒來,我經常咳嗽,背疼,心裏像充滿了玻璃碎渣一樣的難受。

兩年以前海邊小鎮上的夏天已經遠去,遙遠得讓我不敢相信還曾有過這樣一個夏天,虛幻得就像是沙漠裏的海市蜃樓和手指間渺渺上升的青灰色煙圈一樣的不真實。燈塔頂層的潮濕的木板。光著的腳裸。白色的被單。渴望的嘴唇。柔軟的帶著甜味的舌尖。裙子自肩膀垂落。耀眼的紅光。罩滿霧氣的玻璃。火燙的肌膚。空氣裏的香味和汗味。密集的雨點和呼嘯的海麵。那些過去是真的存在,還是隻是我腦海裏的幻想?

直子讓我心亂。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想起直子,無論我在做什麽,她會隨時闖進我的頭腦裏,站在那裏,微笑著看著我。我無心繼續把書看下去,於是合上書,站起來把書放回到書桌上,端著紅酒杯坐到窗口的沙發上,腿交叉著盤在坐墊上,在上麵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我一直盼望著有一天直子還會回來,站在台階上按我的房間的門鈴。我下樓開門,以為是基督教緘言會的人又來上門講聖經,出乎意料地看見她在太陽底下微笑,穿著綠色的裙子,露著潔白的牙齒,然後她一言不發地跟我擁抱,親吻,跟在我後麵走進廚房。我們係上圍裙一起做飯,把肉切碎,菜洗幹淨切開,放在燒熱的炒菜鍋裏。我們一起吃飯,互相夾菜,吃很多很多的飯菜,一邊吃一邊開玩笑說這樣將來長成大胖子怎麽得了。吃完飯我們一起洗碗,擦桌子,把剩下的飯菜放進冰箱裏,把垃圾裝進黑色的口袋裏放到外麵的鋁桶裏。收拾完後我們挽著手到附近的小公園裏散步,踩著秋天的落葉從公園一頭走到另一頭,站在沙坑旁邊看小孩們玩沙子,滑樓梯和蕩秋千,拿吃不完的麵包去喂草地上的鬆鼠和鳥兒。散完步我們回到臥室,坐在床上,靠著牆聽披頭士的音樂,喝橙黃色的冒著白色泡沫的啤酒和紅色的葡萄酒,關燈做愛,摟在一起說話,講述我們分開時發生的事情,憧憬未來在一起的日子:灑滿陽光的臥房,帶著壁爐的家庭室,泛著紅光的葡萄酒,紫色砂壺裏泡的綠茶,堆滿書架的書,散落在電視前的DVD,回蕩的輕柔的音樂,牆上的抽象畫,被風掀開的薄薄的白紗簾,連上網的電腦,閃著綠光的鼠標,在一邊玩積木的可愛的孩子。

杯子裏的紅酒喝光了。我看著牆角畫麵上的浮冰,清澈透明的冰塊睜著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孤獨地在海麵上浮動。畫麵上的觸礁的白船在暗影裏發出歎息,我聽見海水拍打船舷的嘩嘩的聲音,聽見風帆在用低沉的聲音吹著一隻口琴曲,一首無奈而悲哀的口琴曲。我覺得頭稍有一點暈,肚子有些餓,就把酒杯放在窗台上,站起身,下樓到廚房去找些吃的。哲學博士已經不在廚房了,我聽見浴室裏有人在洗澡,可能是哲學博士在為晚上出門做準備。我從冰箱裏翻出一疊昨天切的煙熏馬哈魚,又把一根棍式麵包切成薄片,把魚夾在麵包片上,用打汁機做了一杯草莓和香蕉混合果汁。我本來想在麵包裏再加上一些藍色奶酪,但是覺得那樣晚上出門的時候會味道太大,而且會影響馬哈魚的鮮味兒,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我喝一口果汁,咬一口有些發硬的麵包,咀嚼著裏麵夾著的馬哈魚,想起了北京站遇到的那個得癆病的畫家,想他那樣一種人是不是值得羨慕的。他睡在肮髒的候車室的地板上,在三亞跟得了性病的小姐們住在一起,畫著誰也不懂的畫,咳嗽著跟妓女們在床上做愛。他曾經跟我說過,他是快樂的。那時我不理解,像他那樣落魄的人有什麽快樂。後來我絞盡腦汁地想了三天三夜,最後明白了,他說他是快樂的,因為他可以全心全意的做自己喜歡的事:畫畫。這個世界上,如果你不會被餓死,也沒有什麽疾病和官司纏身的話,歸根結底,隻有兩件事最重要:一件是你生活的目的,對他來說,這就是畫畫。另外一件是你愛的人。我跟他住在一起的時候,知道他愛著隔壁的一個小姐,但是那個小姐並不愛他,因為他沒錢。他總是問那個小姐何時能嫁給他,她也總是說等他娶得起她的時候。但是他沒有錢。他其實可以改變畫風,畫一些可以賣出錢來的畫,賺些錢,好把這個小姐娶走,但是他沒有。我想起《海上鋼琴師》裏麵的那個鋼琴手,他從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船,沒有去過紛亂的外麵的世界,是一個純淨而清澈的人,心裏隻有他的音樂和這艘海上的浮船。隻有一次,鋼琴手想過離開這艘船,那是在一個潮濕而傷感的陰雨天,透過迷霧一般的圓圓的舷窗,他看見甲板上走過一個女孩,一個穿著一襲黑衣,打著一把黑傘的女孩。鋼琴手愛上了這個女孩。海上的迷霧消散了,船靠了岸,女孩下了船。他穿上外衣,從甲板上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我以為鋼琴手會下船,去追尋他愛上的女孩,但是我錯了。鋼琴手在舷梯上看見了高樓林立的外部世界,那個喧囂而浮躁的世界,他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子。即使愛情也無法讓他離開自己的船。對他來說,陸地是一艘太大的船,一個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長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種他不會創作的音樂。外麵的世界是一個有著無數黑白鍵的巨大鋼琴,是上帝的鋼琴,他無法駕馭。他寧願呆在他熟悉的船裏,在隻有八十八個黑白鍵的鋼琴上,彈出煙花一樣綻放的無限的音樂來。

你吃完了嗎?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一會兒該喝酒去了。哲學博士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把頭探進廚房裏來說。

這就,我說。馬上就完。

有一種人永遠無法融入人群和主流。不是他們不能融入,是他們自己拒絕融入。就像那個畫家。就像那個鋼琴手。就像梵高。別人都把梵高當作瘋子一樣看待,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瘋子。你不能說他配不上這個世界,是他太美麗太純潔太清澈太透明,而這個世界太肮髒。你也不能說他懦弱,不是每個人都有能遺棄世俗的勇氣,他有著凡人理解不了的幸福和悲哀,我把最後一口馬哈魚咽進肚子裏的時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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