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一章(2)

(2013-10-22 16:54:37) 下一個



我站在後院裏的一個木製畫架前,眼睛端詳著尚是一片空白的畫布,手裏的鬃毛畫筆在調色板上反複調著白色和藍色顏料,心裏琢磨著怎麽畫下第一筆。調色板上的顏料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深厚的藍,或許有些過於藍。天是一種摻了白色的灰蒙蒙的藍。一架飛機從頭頂轟鳴著飛過。我眯著眼,仰頭去看飛機,它的肚子是黑色的,翅膀是銀白色的。一蓬像是撕扯開的棉絮一樣的白雲在飛機底下輕浮地飄動著,雲邊是一彎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月亮,像是指甲刀鉸下來的一道半透明的白色指甲一樣掛在天上。隨著飛機飛過我的頭頂,一個耀眼的高光點從飛機頭部緩慢地移向飛機尾部,消失在飛機尾部的機翼頂端。棉絮一樣的白雲被風撕扯開,變成幾小塊襤褸的碎布,像是幾縷青煙一樣在藍色的天空裏隨風失去了蹤影,又在不遠的地方聚集起來。微風輕輕地拂過來,像是溫柔的手指觸摸著胳膊上的皮膚和畫架上的白布。院子的木柵欄前的一顆開著紫花的丁香樹在風中搖曳著,麵對著陽光的葉子閃著明亮的綠色。

這是我房東的後院。她的房子是一幢古老的房子,老得像是一個城堡,裏麵散發著百年來積蓄下來的陰濕的黴氣。這幢房子離我們這座小城唯一的一條唐人街不遠,緊挨著快到唐人街的啤酒店和對麵的小公園。說它古老得像是一座城堡,那是我的誇張。我們這裏跟歐洲不太一樣,古老的概念就是兩百年,歐洲人聽見我們說古老,也許能笑得把嘴裏的口香糖咽下去。房東的房子所在的街名叫Bay,它的頭紮在downtown,尾巴挨著城裏唯一的一條高速公路,肚子橫躺在唐人街邊。上下班的時候街道鬧騰得像是一條發情的狗,其餘的時間安靜得像是一隻躺在沙發上睡覺的貓。房東後院的對麵,是另外一條街的住戶,中間的草地用一溜薄得一腳可以踹開的栗色木柵欄隔開。從房東後院的草地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對麵房子延伸出來的木製Deck上躺著的一隻短尾巴黑貓,它眯縫著眼睛,懶洋洋地躺在木板上曬太陽。它在想什麽呢?也許是在回味著早上的美食?或者是在養精蓄銳,等著晚上把進院子裏偷吃蔬菜的兔子追得撞死在院中的小樹上?有一天晚上,我看見那隻尾巴短得像兔子的黑貓和一隻胡子長得像是貓的灰兔蹲在後院的草地上,像是水泥雕塑一樣地靜止不動。貓的綠眼在黑夜裏閃閃發光,像是一個賊在緊緊盯著自己的獵物。野兔目不斜視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塊黑暗,像是一個哲學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十分鍾之後我聽見木柵欄砰的響了一聲,貓和兔子都像是離弦的箭一樣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院子又恢複了往昔的平靜,被爪子壓倒的小草重新挺立了起來,就好像貓和野兔子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我重新舉起畫筆,看著畫架上桌布一樣潔白的畫布,心裏彌漫著一股混合著希望和沮喪的情緒。每當我重新畫一幅畫時,我都對這張還未畫出的畫充滿了希望。我想它一定會比以前畫的所有的畫都要好,一定會成為一幅最令我滿意的畫。但是,以前的那些被撕碎的畫,在每一張開始的時候,我不都也是這麽想的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開始畫這張畫了,如果愚公從我想畫這幅畫的時候開始搬山,門前的兩座大山都該被搬走了。我一遍一遍地畫,畫了撕,撕了畫,像是著了迷一樣。每次的畫上都有一些讓我不滿但又無法改變的東西,就像是生活裏總有不如意的事兒發生一樣。但是這不是最重要的,關鍵的是我無法把自己的感覺完完全全地表達在畫上,每個畫畫的人也許都經曆過這種沮喪:你頭腦裏想得是一個東西,落在畫布上的是另外一個東西。它是一個你的孩子,但是一個混了血的孩子,一個像你又不像你的孩子,一個有時聽你的話有時又不聽你的孩子。人的感覺是一種虛幻的東西,當你想把它固化在畫布上的時候,你卻無法精確地用畫筆來描繪它,無法讓你自己完全滿意。於是我把畫撕成幾半,重新起草重新畫。有的人因為無法畫出自己想畫的畫而徹底絕望,再也不動畫筆了;有的人無法忍受那種畫不出來的鬱悶,開槍自殺了;有的人懷疑自己,也有的人徹底喪失了畫下去的信心,有的人甚至因此而瘋掉。我隻是沮喪,還沒有喪失信心;也許有一天我會喪失信心,甚至瘋掉,會走進燦爛的陽光下帶著藍色陰影的金黃色麥田裏,但是這一天還沒有到來。一天又一天,我不斷地畫,卻依然無法完成這一幅畫。我懷疑高中時遇見的那個窮困潦倒的畫家在我睡覺的時候給我施了什麽魔法,或者把他的一股瘋勁兒用針頭注射到了我的血液裏,因為自從離開那個畫家之後,我經常有一種內心的渴望和衝動,想把街上每幢房子的每麵牆壁都塗成藍色,畫上浮冰,就像他在北京火車站幹的那樣。而這種渴望和內心的衝動,以及對它們的秋山一樣沉重的壓抑,讓我經常無法喘息,幾乎要讓我窒息。

當我心情低落的時候,我會想起直子,有時我會把直子畫在畫板上,畫上的直子總是純情,青春,有著小巧的乳房,修長的腿,迷人的眼睛和栗色的頭發。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感歎,人的第一印象可以這麽深刻:兩年以前夏天的一個夜晚,我在一個藍色的酒吧裏邂逅了直子,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直子那天的衣著打扮和在酒吧裏的神態動作,就像是重新觀看一部慢動作電影一樣。那天我坐在酒吧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裏,橙黃的帶著光圈的月亮像是暈了一樣地躺在屋簷上,直子坐在我對麵,頭微微偏向左側,嘴唇緊抿著,黑色的眼珠從左轉右,又從右轉到左的打量著我。那時我注意到了直子的長長的濃密的睫毛,像是蘸上了棕黃色顏料的傘狀的畫筆,在天井柔和的燈光下,籠罩著透明的黃色的光暈。她的眼瞳裏的燈火閃著明亮的高光,隨著眼珠的移動,高光點緩慢地移動著,最後停在一個地方。直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的眼睛,足足看了有幾秒鍾,像是在看著一處陌生的風景。隨後她目光下移,半透明的傘狀睫毛緩慢地下落,眼睛變得越來越細長,最後變成了一條細縫。她的性感的上下嘴唇抿在一起,一潭秋水一樣的眼瞳像是森林間深不可測的古井,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的嘴唇。直子的身子緩慢地前傾,臉向著我的方向移動過來,有點兒尖俏的下巴離我越來越近,肌膚光滑的臉部先是低垂隨後又上揚,小巧的鼻子從我的鼻子側麵擦過,貼在我的臉頰一側,像是在由下至上地聞著我的味道,最後停在我的耳朵的部位。一股溫熱的呼吸撩過我的脖子,帶著一股潮濕和癢的感覺。直子的下巴隨後呈弧線向下移動,鼻子重新經過我的臉頰側麵,火紅的嘴唇掠過我的嘴角,停留在我的嘴唇邊上,輕輕熨了一下。紅熱的熨鬥在熨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塊紅濕的唇記。在整個過程中她的美麗的麵孔一半呈現在昏黃的燈光中,一半隱藏在藍色的陰影裏,睫毛一直在低垂著,長長的睫毛蹭過我的臉頰,像是一隻帶著絨毛的手在輕撓我的火熱的肌膚。

當我後來跟直子回憶起我們在酒吧天井裏一起喝酒的時候,她說那天我們隻是聊了一會兒天,喝了一杯酒,然後就分手了,根本沒有親吻和身體的接觸。這讓我很疑惑,難道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了嗎?我知道我可以用橡皮擦掉我自己的記憶,所以我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的,但是我不能用橡皮擦掉別人的記憶。我必須承認,有的時候我的幻覺會代替現實,特別在記憶裏有時我會把幻覺和現實混淆起來。有時我無法分清,哪個是幻覺,哪個是真實。每一次我從記憶裏走過,都會發現一些不同,有時是周圍景物的不同,有時是裏麵人物的不同。就像有的時候,我記憶裏明明看見兩個藍色的月亮,而我知道在現實裏,不可能有兩個月亮,而且月亮也不是藍色的。但是我隻能相信我的記憶,因為如果你不能相信你的記憶的話,那就沒有什麽可以相信的了。

直子跟我分手已經有兩年了,可是她總在我的腦海裏出現,我總能能感覺到她,甚至聞到她身上的氣味。我的嗅覺非常靈敏,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聞到了一股蛇的味道,那種潮濕,冰涼,陰森的味道。一條蛇在這座老房子的天花板上麵的黑漆漆的空間裏在靜悄悄地移動,它的氣味透過天花板彌漫下來,被我的鼻子捕捉到。我屏住呼吸,閉上眼睛,用鼻子跟蹤著這條蛇。它從我的屋頂上吐著蛇信子遊過,沿著房頂的椽子遊到隔壁哲學博士的房頂,在那裏盤著身子歇息了一會兒,隨後去了房東的房間。它從儲藏室的通風口下來,在黑夜裏無聲地在臥室外麵的走廊遊動著,像是《哈利珀特》裏的一條蟒蛇,在尋找著一件神秘的東西。聞著它離我的房間越來越近的氣味,我不禁毛發悚然,不寒而栗。我悄悄地起床,把門後麵的一個棒球杆握在手裏,側身站在門後準備給它迎頭一擊。它像是感覺到了危險一樣,沒有進我的門,而是直接進了二樓的洗手間,消失在洗手間馬桶的下水道裏。

頭頂上的飛機此時已經消失在視野之外,對麵Deck上的懶貓從被陽光曬得暖暖的木板上站起來,懶洋洋地垂著黑色的短尾巴走了。窗戶上有人影一閃,像是窗裏有人在看著窗外。我舉起了畫筆,把它按到畫布上,蘸滿顏料的筆尖在畫板上微微的顫抖,留下一條藍色的線條。第一筆是最難的一筆,一旦畫下,第二筆,第三筆就會跟隨著第一筆走。我畫一筆,退後幾步觀察一下,再畫一筆,畫麵上逐漸出現了一塊一塊藍色的色塊。我以前已經無數次的把藍色塗到畫布上了。這是快樂,還是痛苦?這是執著,還是固執?是一種不服輸,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是一種達到目的手段,還是一種生命的目的?如果永遠畫不出來,我能永遠這樣畫下去嗎?如果有一天能畫出來一幅滿意的浮冰,我會接著畫下去,還是會就此住手呢?我一筆一筆的畫著,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不知不覺中,畫麵已經被各種色塊占滿,畫上的浮冰的輪廓開始清晰起來。我不知道這一幅會不會跟過去的那些張畫一樣,但是我希望它能夠不一樣。一旦畫筆開始落在畫布上,它就像是一個穿上了紅舞鞋的舞女,在畫麵上按照自己的音樂,跳著自己的舞。舞鞋所到之處,泛著白光的波浪在藍色的海麵上一層層展開,無數黯淡的星星在遙遠的天幕裏眨眼,月亮四周圍繞著朦朧的光暈,透明的浮冰在夜色籠罩的海麵上散發出偏藍的幽光,紫水晶一樣的冰塊折射著奇妙的光彩,那是月亮的暖光和海水的冷光混合在一起的帶著桔黃色的藍光。

我看見畫裏麵伸出一隻細長的手來,那是直子的略有些蒼白的手。我放下了畫筆,拉著直子的手,走進了畫裏,向著畫裏的海邊沙灘走去。月亮的光暈由桔黃色逐漸變成藍色,天邊升起了一輪對稱的藍月亮,一排排棕櫚樹在海灘上隨風搖曳,海水嘩嘩的湧來,湧過我的腳底。直子和我走進藍色的海水裏,並排仰麵漂浮在鏡麵一般平滑的海麵上,頭頂上是無數的閃耀的繁星,周邊是陰暗的森林和伸進森林裏去的蜿蜒的小徑。天空像是一個碩大的鑲滿了閃閃發光的鑽石的大表盤,北鬥星像是藍色表盤上的時針,看似靜止但是在緩慢移動著。天邊移動的衛星和飛機的導航燈像是幾根各自前行的秒針,滴答滴答地一格一格地在巨大的表盤上前進著。螢火蟲在身邊劃著明亮的軌跡飛過,溫柔的月光像是紗一樣籠罩住我。月亮在逐漸變換著顏色和形狀,由藍色變成了紅色,兩輪月亮越來越近,合並到一起,變成了兩片紅色的嘴唇。鮮紅的嘴唇從藍色的天空上緩緩地壓了下來,壓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感到了嘴唇的熱度,火燙火燙的燒灼,那是直子的嘴唇。她在親吻我。我扭頭看著直子,她在黑暗裏凝視著我,像是陌生人一樣的辨識著我,眼瞳裏閃著藍寶石一樣的幽光。直子的手抬起來,撫摸著我的麵頰,在我的嘴唇上劃過,手指停留在我的發燙的嘴唇上,手臂的陰影帶著紫色和藍色。我們在黑暗裏不出聲地擁抱和親吻著,撫摸著,身體像是吞入了太陽一樣地燃燒起來,她的肌膚摸上去像是綢緞一樣光滑。我聞著她的肌膚,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那種她身上特有的氣味。

跟直子分手之後,她身上的味道我漸漸的忘卻了,直到有一次我跟她偶遇,才又重新記起她的味道來。最後一次見到直子的時候,我跟她像是好久沒見的朋友一樣寒暄,詢問各自的現狀,聊了幾句從前,然後擁抱了一下道別。我的手放在她的背上,肩膀前傾但是身子不動,以免碰到她的乳房。直子的兩手從我的胳膊底下伸過來,在後麵輕輕摟住我的背,頭歪在我的右肩上,下巴輕觸我的肩頭,頭發蹭到了我的耳朵。我聞到了直子脖子上的那股清香,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我們擁抱完,微笑揮手,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中間我回過頭來,看見她剛剛也在回頭看我,但是正在把頭扭回去。那時我覺得心裏一陣空虛,一陣心酸,一陣無法遏製的難受,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下。

我想起了高中的那個同桌女生,她在吃冰激淩的時候問我,要是在她和我想畫的浮冰之間做一個選擇,我會要哪一個。如果她是直子,從這裏路過,看見我在畫畫,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想我會說,我要的是你,而不是那幅畫。雖然那幅畫很重要,但是沒有你重要。我想我會跟她說,留下來跟我一起吧,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了你,連你的父母都不要你,我要你,我養著你,賣血賣腎也要養著你,讓你快快樂樂的。但是我不會真對她這樣說,因為我怕她哭,怕她的眼睛濕了我的肩膀。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