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很久以來,我一直想畫一幅畫,一幅藍色的浮冰。高中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趴在課桌上睡午覺,說是睡午覺其實我並沒有能睡著,我隻是把頭趴在課桌上,閉著眼睛想一些事情,偶爾睜開眼看一下四周。屋裏很悶熱,有幾個男生在教室的後麵嗡嗡地說著什麽,還有女生的尖嗓子不時地在粗重的嗓音中像是高音一樣的冒出。有人碰了一下課桌,桌子上的書本和筆嘩啦啦地掉了下來,引起教室裏一陣騷動。樓道裏傳來傳達室看門大爺的腳步聲,他是個瘸子,走路總是一腳輕一腳重,很遠就能聽出來。窗戶是開著的,熱風一陣陣從外麵刮進來,陽光晃眼地照著一半教室。有人在樓下打籃球,還有人在放風箏,一隻藍色的風箏孤單單地懸掛在窗外的老榆樹上。我閉著眼趴在桌上,出了一頭的汗,汗水順著我的額頭和肘窩流下來,黏糊糊的讓我感覺很不舒服。我突然產生了這個想法,想畫一個能讓我產生一些涼爽的感覺的冰塊。這個想法使我一下清醒起來,渾身的汗在那一刻突然神奇地消失了,連四周的人聲和噪音也像是被拽進了宇宙的黑洞裏。我睜開眼睛,看見一片銀色的海,上麵孤單地漂浮著一塊半透明的浮冰,藍色的浮冰。它在海麵上不斷地上下起伏著,被海底的潛流帶動著移動著,身後留下一條淺淺的逐漸發散的藍色痕跡,像是一條越來越寬的單軌鐵道。這幅景象縈繞在我的心頭,讓我無法忘懷。我想把它畫出來,掛在牆上,可以每天都看著它。我以為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兒,拿一張白紙,在上麵畫一片海水,再在海麵上畫幾個方塊,塗上些藍色,難道很難嗎?但是一旦畫到紙上,卻怎麽看怎麽覺得不是我腦海裏的浮冰。在我的腦海裏,天空是顏色由淺入深的純淨的藍,海水是清澈的帶著天和冰的倒影的藍,浮冰是透明得可以看見天空和水麵的藍,它們雖然顏色相近,但是由於物體的發光和反光不同,它們各自獨立卻又融合在一起。而當我把這幾種藍色匯聚在一個紙麵上,它們有時是顏色不對,有時是形狀不對,有時是形狀和顏色都不對,總是和我腦子裏的畫麵差距很大。此後我每天上課和下課的時候都在想怎麽畫一幅藍色的浮冰,一有時間就趕緊拿筆和顏色在白紙上畫,但是我總是畫不出來,而越是畫不出來我就越想畫。我是一個狂妄和自負的人,篤信有誌者事竟成這句格言,不相信一幅小小的浮冰能把我難住。恰巧我前不久在書攤上看見尼克鬆的一本書,在這本印刷得錯誤百出的盜版書裏,這位因為竊聽醜聞而丟掉了總統寶座的倒黴的政治家說了一句經典格言:你隻要永不放棄,就永遠不會失敗。於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要放棄,一定要畫出一幅讓我自己滿意的藍色的浮冰來。
一個星期日的早上我跑步的時候路過北京火車站,見到了一個得了癆病的畫家。每次我都是從站前的廣場邊緣上跑過,但是那一天,太陽黑子爆發,候車室裏像是有一個黑色的磁鐵一樣,強大的磁力線彎曲了跑步的軌跡,讓我拐進了候車室。在那裏我遇到了那個窮困潦倒的畫家,他躺在室內一排排的朔料椅子之間的髒兮兮油膩膩還有著痰跡的過道上,蓋著一個顏色發灰的黑毯子蒙著頭睡覺,被我沒注意踩了一腳。他掀開毯子坐起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褲腿,質問我為何踩他。我停下來跟他道歉,發誓說沒有看見他躺在毯子地下,請他原諒我的莽撞。他揉了揉帶著米黃色眼屎的眼睛,說不需要我的道歉,道歉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也無法讓他肚子上被我的腳踩了的地方的疼痛消失。他說如果我能看看他的畫並且給予幾句評論的話,他倒可以原諒我,因為沒人看得懂他的畫,也沒人願意看他的畫。我說我不懂畫,而且隻是一個中學生,對畫絲毫沒有研究。他說每個人在精神上都是平等的,我的評論和專家的評論一樣重要。我說我不想浪費時間來看他的畫和發表無稽之談,但是如果他可以畫一幅我想要的畫的話,我可以看他現場作畫。他說可以給我畫一幅任何我想要的畫,而且馬上從他的行囊中拿出了畫筆和放在一個簡易編製袋裏的一包水彩顏料,讓我給他從廁所裏接了一桶水來,咳嗽著吐著痰在候車室的牆壁上開始作畫。他畫了一個純藍色的海,說那是他心目中的地中海的樣子,上麵飄著一個橢圓的雞蛋白一樣的浮冰,看著像是被切開的丟了蛋黃的半個鹹鴨蛋。我說這不是我腦海裏的藍色的浮冰的樣子,跟我想要的相差可以說是十萬八千裏。於是他開始不斷地畫各種各樣的海和浮冰,從一個候車室畫到另外一個候車室,把所有的牆上都畫滿了浮冰。
他每畫完一麵牆,就問我是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浮冰,我總是跟他說不是。問題是他的腦海裏的浮冰跟我的腦海裏的浮冰完全不一樣,而且我無法完全描述我腦海裏的浮冰給他,到後來被他畫的各種各樣的浮冰給攪和的,我自己也忘記了最初想畫的浮冰是個什麽樣子,腦子裏沒有了具體的形象。雖然我不知道它應該是一個什麽樣子,但是我至少知道它不該是什麽樣子,那個得了癆病的畫家畫出來的,總是它不該出現的樣子。等畫到第五麵牆的時候,他開始失去了耐心,不再問我想要的浮冰是什麽樣子,而是按照他自己心裏的浮冰開始畫了起來。畫到第七麵牆的時候,他畫的已經不是浮冰了,而是各種各樣的女人的身體的部位,女人的嘴唇,大腿,乳房和性器官,再後麵我就全都看不懂了,所有的東西都似是而非,像是把畢加索的畫給切割成一個個拚版,再隨機的組合起來。他一路畫下去,全然不管圍觀的人的眼光,就像是一個十足的犯了病的手舞足蹈的瘋子。我告訴畫家說我要回家吃飯和做作業去了,他放下畫筆,左手抓住我的右手,右手從口袋裏掏出一雙帶著鐵鏽的黑色手拷來,哢嚓一下把我的右手腕銬在了他的左手腕上。他麵容嚴肅地正告我說,隻有當他畫出了我心目裏的浮冰的時候,他才會解開手銬放我走。
我被他的行為徹底雷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自己把自己當一顆蔥和這麽固執的人,或者你說他是瘋子也可以,藝術家們很多不都是瘋子嗎,不然他們為何要自殺。我可以給你開一張很長的單子來證明這一點: 1890年梵高用槍自殺,1893年莫泊桑用裁紙刀割開了喉嚨,1916年傑克倫敦注入過量嗎啡自殺,1925年葉塞寧因精神抑鬱在一家旅館自殺,1927鄧肯在汽車上用圍巾勒死自己,同年王國維投湖自殺,芥川龍之介服安眠藥自殺,1930年馬雅可夫斯基開槍自殺,1941年伍爾夫投入馬斯河自殺,1942年茨威格在寓所與妻子一起服毒自殺,1961年 海明威在海邊用雙筒獵槍擊碎自己喉嚨,1970年三島由紀夫剖腹自殺,1972年川端康成含煤氣管自殺,這個名單可以排很長很長,一直長到可以寫滿一本作業本。如果我更懂事的話,我會騙他說他畫的就是我想要的,可以騙他說我看懂了他的畫,恭維他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畫家,甚至騙他說他簡直就是一個活著的無人能夠理解的梵高。那樣他就會打開手銬,放我回家,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那些事了。但是那時我年輕,不知道這樣做,也不會這樣做,更不願意違心地說他畫出來的就是我想要的。我很坦誠地告訴他,他畫的跟我想要的是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這句話刺激了他,他開始瘋狂地畫,一直畫了七天七夜,把北京站的所有牆壁都塗上了莫名其妙的色塊。我聽見有個大爺揣測說他是安貞醫院跑出來的神經病人,隨後一個農村大媽帶著同情的口氣說怎麽能隨便讓病人跑到這裏來並把自己帶的路上吃的大餅都塞給了他,一個熱心腸的小夥子在打電話找醫院讓醫院來領人,旁邊一個姑娘說找醫院不管用得找片警,隻有一個小孩管他叫畫畫的叔叔,說他畫得像是天上的飛鳥和火星上的來的飛船。火車站的檢票員像是司空見慣了一樣懶得管,候車室的一些旅客們一開始新鮮,圍著他看,後來見越來越看不懂,而且見畫得也不是女人身上的部位,就再也沒人圍著他看了。當所有的人都開始煩他了的時候,派出所的片警及時出現,把他扭著脖子抓走,說他隨地吐痰,汙染環境,畫淫穢色情的畫,還破壞候車室的公物。
派出所把我作為他的同夥,關在一個狹窄的塞了十幾個人,身子都轉不開的牢房裏,啃難以下咽的小窩頭。在喝著飄著一隻死蒼蠅的褐綠色菠菜湯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告訴他說,他畫不出我想要的東西,是因為他不是我。他說那隻有你自己畫了,他願意教給我畫畫的技巧,保證說我一旦學會了他的技巧,就可以畫出我自己想要的畫。他開出的唯一的條件是要我跟著他學一年的畫,他去哪裏我就得跟著去哪裏。我相信了他的話,下決心要跟他學習畫畫,好有一天能自己畫出一幅滿意的藍色的浮冰。
出了牢房後我跟著他蹭火車去了海南的三亞。他們現在管這叫離家出走,但是我並沒有覺得那是離家出走,因為那些離家出走的人都是跟家裏關係不好,而我的父母和家人都對我很好。我沒有告訴家人的唯一原因是他們若是知道了就不會同意我這樣去做,所以我跟著那個落魄的畫家走了,什麽都沒跟家裏說。從上了南下的火車的時候,我就把家裏人都給忘了,他們從我的記憶裏消失,就像是被一塊橡皮抹掉了一樣。我經常用一塊大橡皮把記憶擦掉,就像我上學時把整篇的作業都給擦掉一樣。畫家在三亞長途車站附近租了一個廉價的農民的小房子,跟一些外地來的專門在車站附近街頭做流鶯的小姐們住在一排簡陋的房子裏,那些小姐們在車站接了客回到房間裏亂搞的時候,他就在隔壁畫誰也看不懂的畫,給我講解他畫畫的技巧和思想,然後把一隻畫筆交給我,讓我練習畫畫。他站在我身後指導,不斷地告訴我說這裏需要讓顏色深一些,那裏需要淺一些,這裏需要加一些冷色,那裏需要加一些暖色。人們說瘋能夠傳染,我像是得了瘋病一樣地沒日沒夜地畫一些抽象的,用他的說法代表未來潮流的畫,甚至當他在床上跟小姐胡搞的時候,我在旁邊的木板搭成的畫板上畫畫,一點也聽不見床的咯吱聲和小姐們裝出來的高潮聲。
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很有天才的畫家,隻是畫的東西沒人能懂,我也看不懂,也許隻有瘋子才看得懂,從這一點我判斷自己還沒有全瘋。
一年以後我離開了這個得了癆病的畫家,重新回到了我出生的城市,發現城市變化之大,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們家所在的地方已經被拆遷了,原來的院子已經完全消失,隻有門前的汽車站還是那幾路汽車,站名還叫光明樓。我站在汽車站牌下,看見周圍都是陌生的高樓建築,還有幾處塵土飛揚的施工的工地,電線杆子上貼滿了治療性病的小廣告。四目所及,沒有了慧子小亮三哥那些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沒有了我熟悉的愛端著茶壺蹲在院門口下象棋的張大爺,沒有了愛家長裏短地傳播小道消息的熱心的李大媽,沒有了上學下學都經過我家窗戶外麵的鄰居家的美麗女孩,隻有一張張陌生,麻木,毫無表情的麵孔在我身邊匆匆走過。我走在高樓的陰影裏,像是穿行在陰森的迷宮中,一條找不到出口的迷宮。在那一刻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來錯了城市,來錯了星球。
我最後找到了在一座圍牆裏的派出所,從那裏知道我已經被作為失蹤少年尋找了一年。我的父母以為我被壞人拐走了,在各處刊登尋人廣告來找我。這中間有三個人曾經冒充我來找我父母,但是他們的樣子都跟我相差太遠。前兩個都是農村的曬得像個黑人的孩子,最後一個是個西藏人,他說在一個寺廟裏,喇嘛把我的靈魂塞進了他的胸膛,所以他雖然長得不像我,但是其實是我。奇怪的是,我爸媽問他什麽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連我小時候幹過的一些壞事都知道,他甚至還能叫出和辨認出我小時候朋友的名字。他在我家裏住了幾天,在一天晚上把家裏的一件祖傳的唐朝的花瓶給偷走了之後就失蹤了。那個花瓶後來神秘地出現在尼泊爾一側的喜馬拉雅山的半山腰上,旁邊是那個西藏人的屍體。花瓶被一個登山的日本人當作夜壺提回了東京,在裏麵撒了半年的尿之後,於紐約的一個拍賣會上以超過畢加索的一幅畫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倫敦來的猶太古董收藏家,貢在他們家擁有的私人島嶼上的總統套間的總統餐桌上。
在派出所的幫助下我回到了家裏,繼續開始上學。外麵的世界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但是學校裏卻絲毫沒有任何變化。同樣的院牆,同樣的教學樓,同樣的老師,同樣的同學,同樣的課本。教室裏也什麽都沒變,我依舊坐在我的桌子上,跟我原來的同桌女生共享一個畫了三八線的課桌。脖子因為淋巴腺炎而顯得特別粗大的物理老師依舊在把明白的學生搞糊塗,把糊塗的學生搞得更糊塗。原來是個拳擊手的化學老師依舊在黑板上一行行書寫著誰也不搞不清楚學這些將來有什麽用的分子式,留著分頭露著大牙的政治老師依舊在吐沫四濺地講著連他自己也不信的東西,胖得像個小豬的英文老師從星期一開始就惦記著周末跟男朋友去哪個學校的舞會跳舞,而麵容慈祥的班主任語文老師依然在講魯迅他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每當聽到語文老師講魯迅先生這樣描寫棗樹的深刻含義的時候,我就隻有兩種感覺,一種是無聊,另一種還是無聊。連我的腳趾頭都知道這是魯迅他老人家沒來得及校稿寫出來的病句,要不就是他老人家自己覺得特牛,我就這麽寫了你們怎麽著吧,哪兒有什麽深刻含義啊。但是老師非要說這裏麵有什麽深刻含義你也沒轍,誰讓她是老師你是學生呢。對於聽這樣的課我隻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沒得選擇,另一種也是沒得選擇。
我回到了過去,就好象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的繼續在中午的時候趴在課桌上睡覺,聽著教室後麵的男生嗡嗡的說話聲和女生的尖嗓子,還有走廊裏傳來的看門大爺的一瘸一拐的走路聲。跟我同桌的女生甚至都沒問我這一年去了哪裏,就像是我睡了一個午覺,做了一個短暫的夢醒來了一樣。我以為到了學校,班主任會給我叫到校長辦公室去,同學們會圍過來問我這一年去了哪裏。讓我失望的是,我走進教室,坐在了我原來的位子上,沒有人過來問我一句話,甚至也沒有人多看我一眼。我的同桌的那個女生依然是懶洋洋地揮著一條白色手帕做扇子,把我當作空氣一樣地扇來扇去,然後告訴我說,她臉上長了兩顆豆,一顆是紅豆,另一顆還是紅豆。
有時我趴著睡午覺的時候不得不懷疑,我是真的去了海南還是隻是夢裏去了海南。但是對我來說是真是假已經無關緊要,就像宇宙的起源一樣無需探討:我知道我的身上起了很大的變化,畫畫已經融進了我的藍色的血液裏,每時每刻在我的身上流動,這就夠了。這幅畫不出來的藍色的浮冰讓我著迷,讓我煩惱,讓我無法釋懷,甚至讓我覺得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為了畫這麽一幅畫。每個高中生都想要有一個愛情故事,一個懵懵懂懂的愛情故事。學校裏高年級的男女生們偷偷的在課桌底下傳遞訴說傾慕的紙條,班裏的班花為在作業本裏和書桌的抽屜裏收到的匿名的情書而臉紅,心跳和竊喜。而對我來說,這幅沒能畫出的藍色的浮冰比年級裏任何一個漂亮的女生都讓我著迷和心動,讓我渴望,讓我朝思暮想,讓我魂不守舍,讓我興奮,讓我狂熱迷戀,讓我痛苦和癡狂。這幅畫就是我的一廂情願的戀人,這幅畫就是我想要追夢一樣追求的初戀,這幅畫就是我的愛情故事。我的癡心的,狂熱的,唯一的,全部的愛情故事。
高三的時候我跟同桌的女生約會,我們去了校外的一個冰激淩店。她有兩個愛好,一個是吃冰激淩,另一個也是吃冰激淩。我給她講我要畫的浮冰,跟她講我有兩個願望,一個不能實現,另一個也不能實現。我都不記得講了多長時間的要畫而畫不出來的這幅浮冰,隻記得她不斷地去櫃台買冰激淩,不斷地回來,中間還去了三趟洗手間。等我終於講完了的時候,看見她的麵前擺著十個冰激淩的小盒。她說我從來沒有這麽激動地講過這麽多的話,比她在同桌一年聽到的我講的話的總和都多。她說吃冰激淩吃得太多了,肚子有些疼。她按著肚子問我,要是在她和我想畫的浮冰之間做一個選擇,我會要哪一個。我想了想,很腦殘的跟她說我會要浮冰。她冷靜地把最後一盒冰激淩吃得幹幹淨淨之後,一言不發的走了,彎著腰,像是一隻肚子上中了一槍的小鹿。我嗔目結舌之餘,不得不佩服她不論肚子多疼也絕不浪費一勺冰激淩的堅韌不拔的精神和勤儉的美德。
後來我們雖然依舊是同桌,可是再也沒有說過話,直到離開學校的那一天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在我的畢業留言冊上寫下了一句話:你是一個執著的人,我喜歡你,隻是我不能讓你的畫比我更重要。我把她的留言從畢業冊上撕了下來,卷成一個紙團,從教室的窗口扔了出去。紙團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形,像是跳水運動員一樣地下落,準確無誤地砸在了正在樓下走過的一個女生的粉色的發卡上。那個女生把紙團伸展開,撫平,讀完之後用大頭針把它貼在了教學樓一層的告示欄裏。三天以後我發現那張紙重新變成了紙團回到了我的書包裏,裏麵包著硬硬的一截幹燥了的貓屎。
從高中到大學到出國,我像是魔怔了一樣,總在想怎麽能夠畫出這一幅畫不出來也不記得具體樣子的藍色的浮冰。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我都在想海上漂浮的藍色的浮冰應該是什麽樣子,有的時候我在睡夢裏得到一些靈感,但是一旦醒來,那些靈感絕大部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把剩下的靈感放到紙上,就失去了原有的樣子。我大概前前後後畫了有上千張浮冰,絕大部分都被我撕掉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腦海裏的藍色的浮冰的樣子也在不斷改變。所有知道我著迷於這張畫的人都在笑話我,他們說我在浪費時間。隻有一個人不笑話我,她的名字叫直子,是我在W城的一個酒吧裏認識的,她跟著我到了我的臥室,看著我的畫,留下了眼淚來。這也是為什麽我喜歡她,因為她知道我的痛苦,和我想要做什麽。隻有兩個人看過我的畫流過眼淚,一個是直子,另外一個也是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