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三號的晚上,當那輛裝甲車從天安門前由東向西衝過來,被一個燃燒瓶擊中,在頂上燃起火焰來的時候,她正站在廣場北麵民主女神像前的空地上,看著西邊的天空騰起的幾股黑色煙霧。她想那一定是堵在路口作為路障的公共汽車被點上了火。三個小時前從西單路口騎過的時候,她看見學生和市民把幾輛公共汽車推到了路口,作為堵截軍隊沿著西長安街向廣場挺進的路障。此刻西麵的天空好像被地麵的火光照亮了一樣,黑藍色的天幕的底部籠罩著一層不斷閃動的橘紅色的光,像是日暮時分不願落入海裏的太陽在往雲層的底部不斷地塗抹著油彩。街燈的昏黃色的燈光照到美院學生剛剛聳立不久的民主女神石膏像上麵,給女神蒼白的臉上塗上了一層慘淡的胭脂。從她站的地方看過去,對麵的天安門城樓像是一幅黑色的剪影,落滿了夜色的灰塵。不遠處的人民大會堂沉默地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猶如一尊巨大的獅身人麵像,粗大的石柱中間像是一個張開的大口,隨時會把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吸進去,吸進一個黑洞裏。周圍的小樹林在夏風裏像是戀人一般地相互依偎著,不安地低語著撫慰著晃動著,在地上投下一片影影綽綽的憧憧的鬼影。更遠處的六部口和西單路口之間電報大樓在黑夜裏靜悄悄地摒住呼吸聳立著,頂上的大鍾剛敲過十二點不久,鍾麵被火光照得一閃一閃的,黑色的分針在白色表盤上不停地緩慢轉動著,像是黑夜裏喪失了方向的疲倦而孤單的旅行者,盲目地一圈又一圈地走回原點。
燈光暗淡的廣場上有很多人在黑黢黢的帳篷之間走動,一些人圍著幾丈高的民主女神像在觀看和照相。石膏雕成的白色的女神長著一頭東方女性的短發,短發的尾部微微翹起,像是被風吹起來了一樣。年輕的女神有著瘦瘦的蒼白的麵頰,濃厚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和緊抿著的薄嘴唇。女神穿著長到腳裸的裙子,額頭和胳膊上撒著街燈的黃光,雙手高舉著冰激淩形狀的火炬,在夜風中站立著,麵對著古老的紫禁城的象征著皇權的紅色城牆,凝目注視著西北方向,顯得麵容嚴肅而又悲哀。女神的四周豎立著十幾麵各色各樣的校旗,一幅寫著“民主之神”的白底紅字的巨大條幅橫在前麵,還有十幾盆在夜幕裏失去了光澤的盆花放在裙下的陰影裏。
在人影綽綽的廣場裏,她挨著女神裙下的花盆,看著旁邊走過的一個個陌生的無法辨識的臉龐,覺得很孤單。在廣場轉了幾個小時,她不但沒能找到她想找的人,也沒有遇見一個能說句話的熟人。廣場上的人們有時像自由運動的分子一樣隨機地四處走動著,有時像是溪流一樣向著一個方向流動。不斷有陌生人向她投過來一種好奇的眼神,像是在詢問這個年輕女孩此刻為何獨自一人滯留在廣場,但是沒有人停下來問她一聲。在那些人的眼中,她的麵孔隻不過是一張同樣陌生的記不住的麵孔。
六月的晚風從廣場上吹過來,帶來一絲涼爽,但是這瞬間的涼意很快就被緊張的空氣和街上奔跑的人群打斷。她自己都不明白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勇氣在廣場停留,全然不顧廣播裏的戒嚴指揮部的措辭嚴厲的警告和父親離開家時對她的諄諄的囑咐。她在學校是一個害羞的女孩,幾乎沒有跟那些處在青春期被荷爾蒙刺激得蠢蠢欲動的男生們說過什麽話,在家裏也一向是一個文靜,聽話的乖女兒,從來沒有對父母撒過謊和違背過父母的意願。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在這樣一個晚上跟家裏撒了謊跑了出來,爸爸媽媽此刻肯定心焦如焚,念叨著她在哪裏,盼望著她趕緊回去。如果她要是死在這裏,她的父母和哥哥會多傷心呢?
她不敢想,但是她也不想回去。
要是沒有白天發生的一些事,此刻她本應該在自己屋子裏的舒服的小床上,腿上搭著一條被單,依靠在一雙上麵繡著小人魚的白色枕巾的枕頭上,在溫暖的台燈下讀著她喜歡的那本安徒生童話,而不是托著疲累的雙腳在廣場上繞著圈來回走動,大海撈針似地徒然地尋找著他,那個白天在街上遇見的大學生。
二
紀念碑前的高音喇叭在嗡嗡地播放著含混不清的聲音,好像在介紹絕食的四君子裏麵的侯德健。她隻在除夕夜電視裏的春節晚會上看見過一次侯德健,那次他拿著吉它演奏了《龍的傳人》,這個瘦弱的長頭發的歌手演唱自己的歌比別的歌手唱得更緩慢和抒情,有一度撥動了她的心弦。自此她喜歡上了這個歌手,雖然她的大多數同班的女生都喜歡高大英俊黑頭發藍眼睛的混血兒費翔,但是她更喜歡這個瘦弱的黑頭發黑眼睛隻身一人來到大陸尋求創作靈感的台灣歌手,看到他撥動吉它的細長的手指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一種心動。聽見廣播裏提起侯德健的名字,她想起了他唱的那首曾經流行一時的歌:“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它的名字就叫長江/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它的名字就叫黃河/。。。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地擦亮眼”。
裝甲車的突然出現打斷了她心裏的歌聲,黑色的履帶嘎嘎地從灰色水泥墩子上碾過,夾雜著石塊扔到鐵甲上砸出的叮當的響聲。她打了一個寒顫,像是在寧靜夜裏聽見了槍炮聲。一陣陣的爆炸聲和槍聲從西邊遠處傳來,像是農曆三十晚上放的爆竹。她從小就害怕爆竹,最害怕那種叫做二踢腳的爆竹,每當哥哥用大拇指和二拇指夾住半截鉛筆長一個鋼蹦兒粗的二踢腳,把煙頭按在爆竹底部的指甲長的引線的時候,她都害怕地捂住耳朵,緊張地看著爆竹的引線被火星吞噬,等待著爆竹撞到地上,再反彈到天上的爆炸聲。每當哥哥讓她點一個,她都不敢,怕爆竹在手裏爆炸,怕把手炸得血肉模糊。她小時候不敢,到現在十六歲了,還是不敢。她有一雙又白又嫩的手,從小被父母寵愛,沒有做過家務,什麽家務都是母親給做了,就連自己的內衣內褲和襪子也不用洗,髒了仍在筐裏,母親就拿去洗了幹好疊好,再放回到她的屋子裏來。
在她十三歲生日的時候,哥哥送給了她那本帶著插圖的安徒生的童話集。她很喜歡這本書,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讀一個裏麵的童話故事,把裏麵的每個故事都熟記在心裏。她最喜歡裏麵的《海的女兒》,為住在海底宮殿裏的那個小人魚感動。她甚至能把那一篇背下來。“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每次睡覺前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她都把自己的屋子想象成海底最深處的珊瑚砌成的宮殿裏的小房子,把自己想象成那條最小的小人魚,透過琥珀做成的窗子看著花朵開得像是火焰一樣的五彩繽紛的海底世界。那個傻傻的小人魚救了王子的命,愛上了王子,為了王子忍痛把魚尾變成了人的兩腿,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小人魚離開了海底宮殿裏的海王父親,離開了最愛自己的老祖母和姐姐,犧牲了自己身上最美麗的聲音,而王子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娶了別的公主做新娘。每當她讀到小人魚最後跳到海裏,心碎了,變成了泡沫之後,她的心也跟著碎了,忍不住為小人魚哭泣起來。
她也喜歡書裏麵的《醜小鴨》,因為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醜小鴨,很有些自卑。一方麵是因為她的學習成績不好,她初中的成績一直很好,到了高中以後,因為是市重點,尖子學生匯集,她覺得很力不從心。無論她怎樣努力,成績總是提高不上去。過去她不信有天才,現在她相信了,有些人不學都能考得很好,她不行。在這個每次考試都要把排名公布出來的學校,她原來對自己的信心被打擊沒了,反而生出一種逆反心裏來,索性不好好學了,該玩就玩,該睡覺就睡覺。唯一的是她有些擔心將來不能考上大學,或者不能考上自己喜歡的學校。她自小喜歡童話故事,喜歡電影和戲劇,想以後到戲劇學院去學習,但是她知道這個夢想恐怕很難實現。
她覺得自己是一隻醜小鴨,也因為她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她從小就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也從來沒有人說過她長得好看。爸爸媽媽沒有誇過她美麗,鄰居們也沒有誇過她美麗,同學們也沒人誇過她好看,就是最愛護自己的哥哥也從來沒說過她好看。哪怕有一個人誇她說,這姑娘真好看,也會增加她對自己的信心,但是一個人也沒有。她看著鏡子,覺得自己臉胖,身材矮,鼻子也不好看,還是單眼皮,一點兒也不像個美女。其實她在班裏雖然算不上最美麗的,但是也不難看,隻是一個普通女孩的長相,既不惹人注目,也沒有對不起世界。她從小跟著姥姥和姥爺長大,姥姥心疼她,總給她做好吃的,從小就長得胖胖的。到了長個子的時候,她瘦了一些,但是依然在班裏屬於偏向豐滿的。她覺得自己不好看,還因為長了一臉的青春痘,那些煩人的青春痘總是下不去,在白色的皮膚上紅紅的,像是發了疹子似的。她有時用手去擠那些青春痘,想把痘子擠掉。痘子擠開了,流出了膿水,卻結了疤,更下不去了。她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骨盆有些寬,臀部有些鼓,顯得有些大,就覺得很難看,覺得沒有一個男生會喜歡她這樣的臀部。有時她聽到班裏的同學議論說某人屁股大,就會聯想到自己,就會很敏感的側耳細聽,看看別人是不是說得是她。什麽時候我要是能從醜小鴨變成一個美麗的白天鵝就好了,她想。她想減肥讓自己的身材苗條起來,但是她的腸胃特別好,往往減了幾天之後,肚子裏餓得不行,於是就會加倍的吃回來。
她唯一自豪的,是自己的兩隻豐滿的乳房。它們發育得早,在同班的女生的胸脯還是飛機場一樣平的時候,她的乳房就在襯衣裏鼓鼓囊囊繃得緊緊的的,引來班裏男生的不少目光。她因為個子矮,在班裏坐在第一排。上課的時候,看見剛從師範大學畢業的年輕的音樂老師有時把目光掃過她的胸部,像是能夠透視過她的襯衣一樣,她就害羞得低下頭來,心裏在急劇的跳。那個音樂老師有著一副清瘦的麵孔,戴著一副秀氣的眼鏡,長長的頭發,像是個藝術家一樣。她喜歡音樂老師,因此參加了學校的樂隊,隻是為了能多接近音樂老師。音樂老師有一雙細長的白晢的手,在打拍子的時候,那雙手舉起來,顯得很優雅。這一定是一雙從小就彈鋼琴的手,她想。她看了看自己的白晢短粗的手指,覺得有些沮喪,愈發的覺得自己是一隻醜小鴨了。
醜小鴨還有一天能變成天鵝,我還不如醜小鴨,因為我漂亮不了了,就像我的手指無論如何也變不成細長的了,她看著自己的手悲哀地想。她小學時曾經差點兒進入少年宮去學鋼琴,她是多麽的喜歡能夠彈鋼琴,但是因為她的手指頭短,最後被刷下來了。因為這個情結,她最羨慕手指細長的人,覺得那樣的人天生就可以彈鋼琴。
我以後一定要嫁一個有細長手指的男人,這樣要是生個女孩,也會有細長的手指,她想。她在課堂上有時開小差,幻想著音樂老師的那雙彈鋼琴的手解開她的衣扣,撫摸她的乳房,像是撫摸琴鍵一樣。想到這裏,她的身體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身體上的每個毛孔都打開了,在隨著音樂老師的手指顫抖。她幻想著音樂老師會愛上她,成為她的白馬王子,為此在樂隊裏賣力的幹著,幫著音樂老師跑前跑後。直到有一天她們樂隊去演出,她看見音樂老師拉著一個長發飄飄的漂亮女孩的手一起走,這種幻想才被打破。大家議論說那是音樂老師的女朋友。她回家之後抱著枕頭哭了一場,像是覺得自己的初戀沒了一樣,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傻傻的患單相思病的癡情的小人魚,心碎得像是破了的泡沫一樣。
在學校裏從來沒有男生追她,不論是本班的還是外班的,有時候她聽到班裏的女生議論誰跟誰好上了,誰在追誰,她隻能歎口氣,因為她知道沒有一個男生會來追她,會來給她獻殷勤,所以她對男生總是擺出一副很矜持的樣子。其實班裏也不乏喜歡她的男生,隻是那些男生們看到她的矜持的樣子,不敢自討沒趣,也就不敢去追她了。在學校操場做課間操的時候,她的心裏總是期望有個白馬王子會騎著馬從地上冒出來,騎到她身邊,在同班女生的羨慕嫉妒恨的眼光裏,把她抱到馬上,讓她坐在他的後麵,讓她的雙手摟著他的腰在後麵跟著他疾馳,帶著她離開這個熙熙攘攘的城市,在落日餘輝的沙漠裏奔向神秘的飄著橘紅色的雲彩的遠方。那些同班女生們會多麽的羨慕,男生們會多麽的後悔,她伸著胳膊做操的時候想。讓那些沒眼珠的男生們和音樂老師後悔去吧。就像小人魚喜歡上的那個王子一樣,她想象的那個王子應該有著清秀的高高的額頭,長長的頭發,一對大大的黑眼珠。白色的矯健的馬會馱著她和王子走向沙漠盡頭的一個王國,王子會從馬上把她溫柔的抱下來,一直抱著她,抱進金黃的宮殿裏的一個富麗堂皇的大房間裏,放到一個大大的鬆軟的墜著流蘇的床上。頭戴紗巾的宮女們會走進來,把床的四周的薄薄的半透明的帷帳放下,悄悄退下去。王子會吻著她,脫去她的衣服,把她的心和身體一起融化。他會一天比一天更愛她,每天把她抱進懷裏吻她的鮮紅的嘴唇,摸撫著她的頭發,把他的頭貼到她的乳房上,聽著她的心跳。而她呢?她會全身心的愛他,把自己的愛和身體都給他,為了他粉身碎骨,即使變成了海裏的泡沫也無怨無悔,就像那個傻傻的小人魚一樣。
三
隔著寬闊的長安街,她看見塗著綠色和白色的迷彩油漆的裝甲車帶著火焰,像一條火蛇一樣地扭動著,避開前麵的水泥墩子和鐵柵欄組成的障礙物和阻截的人們,向著她的方向開過來。她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惶恐,擔心和緊張。十六歲的她幾乎從來沒有在臨近午夜的時候自己在街頭駐足過,何況是在這樣的一個黑暗中閃著火光的讓人恐懼的街上。在軍隊實施戒嚴令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罩著綠色頂棚滿載著拿著槍的軍人的軍車,更別說轉動著厚厚的履帶的裝甲車和有著粗大的黑色的炮筒的坦克車。她對那些嘎嘎作響的飛快轉動的履帶有一種天生的恐懼,害怕被履帶碾過,碾成肉泥。她感覺既餓又渴,腳上穿的帶著坡跟的涼鞋變得越來越沉重。這雙白色的涼鞋是她夏天在紅橋農貿市場的一個小攤上用自己的零花錢跟小販討價還價買來的。當時她看上了這雙涼鞋的樣式,試穿的時候看上去很好看,讓她的腳顯得瘦了一些,個子高了一些,也跟她身上穿的白色的連衣裙相配,但是穿在腳上走路的時候卻極不舒服,特別是走得時間長的話,而她已經在廣場周圍不停地轉了三個小時了。她想把鞋脫下來提在手裏,夏天她有時喜歡提著鞋光著腳在街上走路,但是現在她不敢,因為身邊的人都在紛紛地向著那輛頂上冒著火的裝甲車跑去。她怕被踩了腳後跌到,被人從身上踐踏過去,像是雨水後草地邊冒出來的蚯蚓一樣被踩癟,屍體被太陽曬幹。
裝甲車頂上的火焰越燒越大,像是一個大火炬在天安門前橫衝直撞地快速移動著,人群呼啦啦地跟在裝甲車的後麵和兩邊跑,前麵有一些人手裏拿著從水泥隔離墩上拆下來的鐵棍在等待著攔截裝甲車。她身旁的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拿著一個照相機在拍照,鎂光燈的強烈的白光把她的眼睛晃了一下。她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看到街上像是著了火一樣,滿街都是晃動的火球,連長安街上的街燈都變成了一串懸掛在半空中的由大到小的火球鏈。
她看著身邊的這個舉著照相機拍照的男人,知道他是一個便衣。如果不是今天早上她看到類似的帶著鎂光燈的相機在拍照,傍晚的時候又看到一些洗出來的照片的話,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個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藍色衣服,表情麻木,背顯得有些佝僂的瘦弱的男人會是一個便衣。她在電影裏看到的便衣都是頭戴禮帽,身穿灰色風衣,像是蓋世太保一樣的身強體壯的秘密警察。但是她不想告訴任何人這個男人是便衣,他是不是便衣,給誰拍照,都跟她沒有關係。她來這裏,是要找一個人,一個她才認識了不到二十個小時的大學生。確切地說,這個她要找的大學生,是她今天早上才認識的,而他到目前恐怕還並不認識她。
四
今天早上她騎著自行車從西單去天安門廣場,途徑六部口的十字路口時,看見一輛白色的大麵包車,車頂上麵站著幾個大學生。
六月的北京天氣酷熱得像是南方,雖然沒有南方那樣潮濕,但是依然很悶熱。今天又是一個三十多度的日子,雖然還是在早上,初生的太陽照在臉上已經像是火在灼烤,空氣裏一絲風都沒有。在教室裏她經常忍受不了這樣的悶熱,常常在課間的時候到洗手間去用涼水洗手和臉,給身體降降溫。她覺得自己特別愛出汗,溫度一高就經常大汗淋漓,總是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兒被班裏的其他同學聞到,因此在夏天每天都要從裏到外換一身幹淨衣服才出門上學。每當大汗淋漓的時候,她都想去吃水果,那些西瓜和桃一類的帶汁的水果,或者喝北冰洋橘子汽水。
今天她騎車騎得精疲力竭,想到哪裏買一瓶冰鎮汽水來喝。她在六部口停下車來,覺得臉上的青春痘在燃燒,胸前和脊背上的汗水流下來,把前胸和後背的裙子各濕了一小塊。她的兩隻腿感覺汗膩膩的,像是有幾條小爬蟲在爬。她從裙子上的一個小兜裏掏出手絹來擦了一把臉上和脖子上的汗,又擦了擦脖子下麵露出的一小塊兒胸部,感覺乳房沉甸甸的,像是不堪悶熱要從裙子裏釋放出來一樣。她喜歡在洗完澡後用雙手托起豐滿的乳房來看,因為她覺得這是她身體上唯一比別的女孩優越的地方,也是吸引男生的目光的東西。夏天遊泳去的時候,她喜歡更衣室裏那些羨慕的眼光,不少女孩都在羨慕她的乳房,想擁有一對她這樣的乳房。她也喜歡那些男生偷看她的乳房的樣子,心裏有一點兒小得意。這對乳房讓她顯得成熟,不像是十六歲,倒像是十八歲。但是這雙乳房也曾給她惹過禍,有一次在公共汽車上,有一個看上去年齡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借著車上的擁擠用手摸過它們。她很害怕,在車還沒到該下的站時就趕緊下車了。看到那個陌生的男人沒有跟著她下車,才鬆了一口氣。
她把手絹放回裙子上的小兜裏,推著自行車站在圍觀的人群後麵觀看。她看到車頂上的一個胳膊上戴著糾察隊臂章的大學生,戴著一副眼鏡,長長的頭發,長得就像是她暗自喜歡的音樂老師一樣。大學生把車裏的機槍,步槍和鋼盔搬到車頂上展覽,告訴圍觀的市民說是他們截獲了一輛軍隊的喬裝進城的車輛,裏麵當兵的已經跑掉了。她一直欽佩那些絕食的和堵軍車的大學生,覺得他們是她心目裏的為了國家不怕犧牲自己的英雄。
可惜我隻是一個高中生,她想。要是我是大學生,也一定去參加堵軍車。班裏的幾個男生曾經躍躍欲試地要組織班裏的同學去一起跟著大學生們阻截軍車,但是都被一向嚴肅保守的班主任發現,給壓了下去。你們還太小,班主任對那幾個挑頭的學生說,現在輪不著你們,等你們上了大學再去參加那些活動吧,現在你們要靜下心來要好好學習。
她聽見車下的人群中有人喊,嗨,小夥子,戴上鋼盔拿上槍,我們給你照張像。那個長得像是她的音樂老師一樣的大學生就戴上了綠色的鋼盔,在車上筆直的站著,一隻手把步槍扛在肩膀上,另一隻手前伸,食指和中指豎起,擺著象征勝利的V字型手勢。陽光從他的身後照過來,他像是陽光下的帥氣天使,驕傲而充滿自信地站在車頂上。他穿著一件白色的洗得有些發舊的白襯衫,領口敞開,像是缺了一個扣一樣。白襯衫的袖子上戴著一個紅色的三寸寬的箍,上麵印著糾察隊三個字。他的下麵穿得是一條水磨的藍白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白色的運動鞋。牛仔褲的褲腳有些長,挽了一截在鞋麵上,襯衫的下擺紮在一條棕黑色的皮帶裏。他戴著眼鏡的臉龐很瘦,眼睛看著跟個大孩子一樣的純潔透徹,脖子細長,肩膀很平,瘦弱的身軀站在車頂上顯得很高大,戴上鋼盔後的下巴很有幾分剛毅。
多平的肩膀啊,他要是穿上軍服,一定會是一個很帥的年輕軍官哦,她忍不住去想。在那一刻,她知道她喜歡上他了,因為他長的不僅像她暗戀的音樂老師,而且更年輕更帥,還有著清秀的高高的額頭,長得蓋住了脖子的頭發,一對大黑眼珠,就像小人魚喜歡的那個王子一樣,神態裏更帶有一股剛毅和勇氣。
她看見車底下幾個人在給大學生照相,鎂光燈在閃,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那種鎂光燈是她在國安部裏工作的父親曾經拿回過家裏玩的,說是從國外進口的,因為工作需要一下進了好幾部。她曾經把相機好奇地拿在手裏仔細看過,父親把著她的手教給她怎麽使用照相機,怎樣用鎂光燈。她知道父親很喜歡攝影,但是從來不知道父親具體在國安部裏做什麽,父親從來沒有跟她講過。母親說父親是個對國家立有大功的人,一個忠心耿耿不計名利的共產黨員,雖然級別不高,但是工作很重要。
哥哥說父親的職業屬於最高機密的那種,即使在國安部裏,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具體工作。她隻知道父親的眼睛很銳利,一掃就能記住所有的周圍的環境的細節,什麽事情都逃不出父親的眼睛。她小時有一次跟父親去頤和園,在長廊上走,看見長廊頂上的一幅畫裏的水草中有一條魚,魚的身子隱藏在水草之中,隻有一條細小的尾巴如水草一樣露在水草中間。從長廊的進頭出來之後,她讓父親猜她曾在哪一幅畫裏看見過一條隻露著一條尾巴的魚,父親隻想了一秒鍾,就準確地說出了那幅畫裏畫得是什麽。她自此對父親欽佩得不得了,覺得父親有著天生的照相機一般的記憶力和敏銳的觀察力。她看到車底下照相的人裏麵,有一個人手裏拿的是她父親擺弄過進口相機,照相機上安的是同樣的鎂光燈,這個人對著車頂上的學生一張又一張地拍照著,每一個人都不漏過。
他們該不是爸爸手下的人吧?她想。爸爸最近很少回家,聽媽媽說他被臨時調派到戒嚴指揮部去了,在那裏協助軍隊裏的人負責一些事情。她開始為那個大學生擔心了,因為如果這些照片是父親手下的人拍攝的,那一定是有不尋常的用途的。這個大學生戴著鋼盔扛著步槍,會不會將來成為證據,被作為暴徒抓起來呢?
她想把大學生從車上拉下來,告訴他說要小心便衣照相。但是,她是他的什麽人呢?他並不認識她,她隻是人群裏的一個不起眼的高中生,一個醜小鴨一樣的女孩。她不敢爬到車頂上去跟他講話。有人把一張小桌子從下麵遞給車頂上的那個大學生。大學生把桌子安放在車頂中央,提起一把機槍放在桌子上,把機槍的托架支開,讓機槍在桌子上穩穩地支著,又把一隻上了刺刀的步槍豎在桌子前麵,隨後把一些鋼盔和軍官的帽子整齊地擺放在桌子上。他擺放步槍的時候,長發有一綹垂落下來,頭發粘在一起,像是好久都沒有洗過的一樣。
她圍繞著車子轉了一圈,趴在車窗上往車裏麵看了看。裏麵是一些罩著白色的椅子套的椅子,椅子上麵空空的,沒有人,隻有幾件白色的襯衫和軍綠色的挎包放在靠近車窗的地方。司機的座位上鋪著一個木頭珠子做成的涼席一樣的長長的棕色的椅墊,從座椅背上垂下來,一直鋪到座位邊緣。座位旁邊放著一個喝了一半的朔料茶杯,一本北京市地圖,一張白紙上麵畫著一些線和寫著一些街名,就像是一個外地剛進北京的司機,不知道北京的街道和線路,在紙上事先寫好了到哪裏拐彎。車的後麵有一些灰色的包裹和麻繩,麻繩被剪斷,散落在地上。打開的包裹裏麵有一些亂放著的子彈夾,包裹的灰布上蹭著黑色的油膩,像是從槍身上蹭下來的。
那些機槍和步槍大概就是藏在包裹裏的吧,她暗暗的想。我就在這裏等著他,等他從車頂上下來,我再告訴他要小心便衣,不要站在車頂被人拍照。
五
她站在車底下等著他,但是他總是這邊看看,那邊轉轉,在車頂上遲遲不下來。太陽慢慢地升了起來,天氣異常悶熱,像是太陽就掛在脖子後麵。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把麵包車包圍得水泄不通,大學生的臉和胳膊露在橘紅色的光線之中,她看見他的臉上和胳膊上出了很多汗。她掏出手絹給自己扇著風,一邊看著車頂上的大學生。車下圍觀的人們跟她一樣地擦著汗,看著車頂上堆放的機槍,步槍和鋼盔。有的人罵著政府,有的人罵著軍隊,有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人在人群中慷慨陳詞的痛罵某個領導人。那個神秘的照相人又一次出現,把相機對準了中年老師。隨著哢嚓一聲,中年老師的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開始閉口不再罵領導人了。看到這裏,她已經確信那個照相人是便衣了,但是她不想講什麽,哥哥曾經對她講過,便衣們執行任務的時候,經常是幾個便衣一起出來,互相掩護,她知道自己惹不起那些便衣。大學生坐在車頂上在抽煙,他已經摘去了鋼盔,放下了步槍,在跟車上的其他的糾察隊員小聲地聊著天,臉上不時閃出開心的孩子一樣的大笑。他的眼鏡反射著太陽的光,兩隻腿在車頂上隨意地垂了下來,小腿顯得很長,腳脖子處露出一小截腳腕,腳裸上的肌肉緊繃著,看著像是經常參加長跑一樣。
她在人群裏被擠到離車很近的地方,近得幾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大學生的腳。她想伸出手去拽他一下,讓他下來,但是她不敢。她能夠聽見他跟同伴們的小聲說話聲,雖然聽不清具體講的是什麽,但是可以聽見他的嗓音低沉,有些沙啞。
一定是這幾天堵軍車把嗓子喊啞了,她想,心裏有些心疼起他來。雖然她並不認識他,但是她已經把他當作自己的一個親近的人看待,就像她在音樂課上看著暗戀的音樂老師那樣,看見他就覺得心裏歡喜,就覺得有些心跳過快。大學生挽起了胳膊,小臂被太陽曬得黢黑,舉著煙的手指長長的,像是一隻彈鋼琴的手。他扭身跟同學說話的時候,碰到了身邊的一個鋼盔,鋼盔在車頂上滾了一下,掉了下來,落在了她身上。她撿起鋼盔,舉起來遞還給他。他探下身子伸手來接鋼盔,對著她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跟大笑一樣的迷人,帶著讓人信任的魅力。
他的微笑好陽光啊,她想。她舉起鋼盔交到他手裏的時候,聽見照相機哢嚓一聲。她扭過頭來,正看見那個便衣在舉著帶鎂光燈的相機對著她。她本能地用手遮擋了一下眼睛,閉上了眼,雖然鎂光燈並沒有亮。等她再睜開眼時,她看見那個便衣調整焦距,對著她的臉龐又照了一張。有一刻她在猶豫,是不是該過去把便衣手裏的照相機搶過來,告訴大家這個人是個便衣。但是她沒有這樣做。我又沒有做什麽,她對自己說,無非是撿到鋼盔遞還給車上的大學生,到哪裏都可以解釋得清楚,有什麽可怕的呢?
扭過頭去,她看見大學生把鋼盔在車頂上放好,從書包裏拿出一本像是托福詞匯一樣的書來,又拿出一個愛娃牌的隨身聽,把耳機戴在頭頂上。我也有一個同樣牌子的隨身聽,她對自己說。跟他的這個一模一樣。她覺得更喜歡他了,她一直喜歡學習好,愛看書和肯用功的男生,覺得愛看書的男生比那些隻知道跟女生瞎貧嘴的男生更有內涵。父親曾經跟她說過,不論一個人的天賦如何,一個人必須要努力,隻有努力才能取得成就,如果不用功,即使有再高的天賦,也很難取得成就。英文老師在課堂上也教過一篇愛迪生的文章,那上麵有一句愛迪生的名言:Genius is one percent inspiration, ninety-nine percent perspiration。英文老師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並用此來激勵班裏的同學好好用功。
這麽一點兒時間還在忙裏偷閑的看書,她心裏想,是個多麽愛用功的男生啊,而且還這麽帥氣和有勇氣。她覺得自己偷偷的愛上了他,就像她偷偷的喜歡上了音樂老師一樣。她看見他打開書,一邊看著書,一邊沉浸在耳機裏傳來的歌聲裏,身子和頭隨著音樂扭動起來,從他的嘴裏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句歌詞: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她聽出了歌詞,知道這是崔健的歌。她曾經有一次跟著哥哥去首體去看崔健的演出,所有在場的大學生們都舉著打火機跟著崔健在一起吼這首歌。她知道這首歌在校園裏特別流行。她去海澱的時候,喜歡到大學裏逛逛,從男生宿舍樓下走過,經常聽見那些貼著托福考題磁帶廣告的玻璃窗戶裏飄出來這首歌,間或還有男生的五音不全的嘶啞的嗓音在跟著錄音機吼: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噢……你何時跟我走
她覺得肚子餓了起來。大學生看樣子還沒有從車頂下來的意思,而她已經在這裏站了兩個小時了,站得腿發酸,腳發麻,口幹舌燥,快堅持不住了。不斷有人給車頂上的大學生遞上水,冰棍和麵包,同時帶著一些鼓勵的話。大學生吃著麵包喝著玻璃瓶上畫著北極熊的北冰洋牌汽水,讓她覺得更加饑餓和口渴。她想找大學生要一瓶汽水,但是她不敢。那是給為國為民爭民主爭自由堵軍車的辛苦的大學生們的,她跟自己說。我不能去要,我要去買瓶飲料再回來,那時他可能就下來了,我要告訴他小心人群裏的那個便衣。想到此,她扭過身來,擠出熙熙攘攘散發著酸臭的汗味的圍觀人群,冒著炎熱的太陽向著廣場的方向走去了。
六
她在廣場旁邊的小攤上買了一個煎餅和一瓶冰鎮桔子水。廣場上搭著很多顏色鮮豔的帳篷,她看見了帳篷,就想也睡在裏麵。她從小沒睡過帳篷,不知道睡在裏麵是什麽滋味,覺得在帳篷裏透過頂上的朔料窗戶看著外麵的藍色的夜幕,明亮的月亮和閃爍的星星,會是一件非常非常浪漫的事。她吃著煎餅,喝著冰涼的汽水,想象著在帳篷裏看著夜空的情景。如果要是在國慶節的時候在廣場睡在帳篷裏就更好了,她想。透過朔料窗戶看一隻一隻的煙火射向天空,在空中爆炸,向四麵八方散射出五顏六色的光來,那該是多麽的美麗啊。報紙上說那是香港人捐的帳篷,她過去老聽人說香港人管大陸人叫表叔,覺得香港人很看不起大陸人,又聽說香港人有港腳,而且香港人講的粵語也聽不懂,所以對香港人的印象很不好,但是看到這些帳篷之後,她的心裏突然生出對香港人的一些好感來。
她吃完了煎餅,拿著桔子水在驕陽下慢慢地走回六部口的時候,忽然找不到那輛白色的麵包車了。六部口的街口依然熙熙攘攘,人們聚集在街頭談論著戒嚴部隊的最新動向,但是那輛白色的麵包車和車上的大學生們都已經無影無蹤了,像是被太陽曬得蒸發了一樣。他們怎麽會沒了呢?有一陣她站在街頭發呆,在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出錯了。
長安街的寬闊的街頭的交通早已被阻斷,自從軍隊要進城戒煙,學生們開始堵軍車的時候,街頭的交通警就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隊隊學生糾察隊,他們在長安街上設置路障,盤查每一輛過往車輛,探進頭去看車裏的人,確保不是軍隊的車輛才予以放行。她走到路口,向那裏盤查車輛的學生糾察隊打聽著,糾察隊裏的一個女學生告訴她說,剛才這裏來了一群拿著盾牌,棍棒和催淚彈的武警,他們把車給搶走了。
那車上的大學生們呢?她焦急的有些擔心的問道。是不是一起被抓走了?
沒有,女學生告訴她說。他們把車交給武警,回廣場了。
哦,是這樣啊,謝謝你。她放下心來,掏出手絹擦了一把汗說。
她覺得心裏很失落,有些後悔剛才離開這裏。剛才還在想問問那個大學生的學校和係,想以後也許能去他的學校看看,現在那個大學生不知道去哪裏了。廣場這麽大,人又這麽多,而且新搭了那麽多帳篷,找個人如大海撈針一樣,上哪裏去找他呢?
她站在街心,感覺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去哪裏,該怎麽辦。她喝了一口玻璃瓶子裏的汽水,汽水已經變得有些溫熱起來了,甜甜的,像是參雜了很多糖,越喝越感覺口渴。太陽煩躁地燃燒著,她的身上又開始出汗了。她覺得心裏很惆悵,那個大學生就這麽一會兒就不見了。在她的心裏,那個大學生似乎變成了他的音樂老師,她喜歡他的長長的垂下來的遮住額頭的黑頭發,還有他的細長的彈鋼琴的手指。想起大學生頭戴鋼盔站在車頂的威武的帥勁兒她就有些心動,好像心裏的琴弦被彈鋼琴的手撥動了一樣。
我還沒有吻過男生呢,她想。音樂老師也沒有吻過我。可是我渴望有個男生來吻我一下,擁抱我一下。要是那個大學生能夠吻我一下就好了。
她這麽想著,就覺得有一股異樣的感覺傳遍全身。她身上的汗流得更多了,汗水從皮膚上滲透出來,乳房也被汗水浸濕的有些黏糊的感覺。她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托了托乳房的下部,這是她在自己的屋子裏觀看雙乳的習慣動作。突然她看到有人在觀看她,於是自己覺得臉紅起來,趕緊用手順勢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向著自行車停放的地方走去了。
七
當收音機裏開始播放北京戒嚴指揮部的通告時,她剛吃完了晚飯,正在客廳的電扇前坐著乘涼,腦子裏還在想著今早看見的那個大學生。不知怎麽回事兒,她的思緒總是離不開他,無論做什麽都會想起他。她沉迷於他的細長的彈鋼琴一樣手指,垂到脖頸的長長黑發,瘦而剛毅的臉龐,平平的肩膀,鋼盔襯托下的帥氣而又帶著孩子氣的眼神和笑容。她覺得自己在一發而不可收拾地愛上了他。今天家裏異常的寂靜,往日在家一起吃飯的爸爸和媽媽都沒有在家,隻有她和哥哥在一起。晚飯是哥哥做的扁豆燜餅,她很喜歡吃哥哥做的燜餅,切得薄薄的一小條一小條的餅混雜著綠色的扁豆和瘦肉絲,聞起來就很香。平時父母都不在家的時候,有時哥哥的女朋友莉莉會來幫著做晚飯,但是莉莉今天下午就早早回家了,莉莉的爸爸不放心莉莉,打電話來要莉莉早點兒回家,不讓莉莉今晚出門。
要是他能吻我一下該多好,她吃飯的時候在失神地沉思著。可是我還不會接吻,不知道怎麽接吻,隻是在電影上看過接吻,我是多麽渴望像他這樣的一個帥氣的大學生來吻一下我啊,她想。我的初吻,隻能給像他這樣的我喜歡的人。
電扇在嗡嗡地響著,屋裏的窗戶都在開著,悶熱的空氣從客廳裏的大窗戶吹進來,被電扇吹到屋子的四周,從臥室的窗戶飛出去,像是過堂風一樣。收音機裏的播音員的聲音有些異樣,嗓音失去了往日的鎮靜和不慌不忙,比平時高了一些音調和念得緩慢,好像在刻意掩飾心裏的不安和強調什麽:
現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
她呆住了。她想起他還在天安門廣場上。“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是什麽意思呢?“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又是在強調什麽呢?
哥哥從他的房間裏走了出來,坐在沙發上,沉默著一言不語的聽著廣播。
聽見了嗎?哥哥抬起頭來說。狼來了,今晚狼要真的來了。
是這個意思嗎?她問。
還有疑問嗎?哥哥反問說。廣播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戒嚴部隊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就是什麽都可以做。
你怎麽從不去廣場呢?她好奇地問哥哥。那麽多人都去遊行,幾百萬人遊行,你怎麽從來沒有去過呢?
我不能去,哥哥看著她說,眼裏流露著無奈的表情。你知道爸在國安部裏做得是最機密的工作,也是爸讓我去軍隊院校學偵聽的。我也是學生,我也痛恨腐敗,我也讚同民主,我也想去遊行,但是我要是去了,讓人看見了,你想想對爸會有什麽影響?對我自己會有什麽影響?我們這一行,要求人員要特別的忠誠,稍微受些懷疑就不能在這一行裏工作下去。爸爸的老戰友在軍隊裏,有爸爸和他的老戰友們罩著,我畢業後好好工作,將來也許在軍隊裏能成為一個大校,也許能成為一個將軍,這也是爸對我的期望,我能為了喊幾句口號就放棄這一切嗎?再說莉莉也不願意我去,不願意我去冒風險,喪失以後的前途。
她點點頭,知道哥哥對她說得都是心裏話。哥哥從小護著她,帶著她玩,給她買好吃的好玩意兒。有小孩欺負她的時候,總是哥哥挺身而出的保護她。她覺得有這麽一個哥哥是最幸運的事情。而且,無論她跟哥哥怎麽無理取鬧,跟哥哥怎麽胡攪蠻纏,哥哥對她都不生氣。她知道父親對哥哥的期望很高,哥哥也繼承了父親的眼睛和敏銳的頭腦。爺爺也很喜歡哥哥,覺得哥哥會成為一個很出色的人。爺爺是老地下黨,曾經是個激進的學生,在老匯文中學念書的時候就參加了一二九運動和五四運動,以後一直在第二條戰線上工作。父親是爺爺安排進了公安部,在公安部和國安部分開的時候轉到了國安部。哥哥是父親一手安排,進了軍隊院校學偵聽的。父親很多事瞞著她,但是經常在書房裏關上門給哥哥傳授他的經驗。如果爸爸的書房的牆壁能講話,它一定會講出很多精彩的故事來。
哥哥聽了一會兒收音機就一言不發地回屋裏去了。哥哥剛走,父親夾著一個公文包匆匆地從門口進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叫了一聲爸,心裏詫異父親怎麽這時匆匆的回家來了呢。她知道父親被戒嚴指揮部調去工作,這個時候該是最繁忙的時候。當父親麵容嚴肅地把門關好,把窗簾拉緊,坐到她身邊的沙發上來的時候,她知道一定是什麽重要的事情父親要講給她聽。
父親皺著眉頭,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信封來,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他打開信封,裏麵滑出一摞照片。她驚異地看著,每一張照片都是在早上那個麵包車附近照的,照片上都是那些站在車頂上的大學生們。父親從照片裏拿出一張來,上麵是她在把鋼盔遞給那個大學生。那個大學生在黑白照片上顯得更加的英武和帥氣。
這是你一上午都沒回家的原因吧?父親把照片遞給她說。
嗯,她看著照片承認說,心裏更加確定早上在六部口舉著帶鎂光燈的進口相機的那個神秘的照相人不但是便衣,而且還是父親手下的便衣。可是,我沒幹什麽,她爭辯說。我隻是湊熱鬧看看,碰巧那個鋼盔掉了下來,掉在我腳下,我撿起來遞給車上的人了。
別人未必都會這樣想,也未必會相信你的話,父親說。
她以為父親會嚴厲地說她一頓,父親有時批評哥哥批評得很厲害,曾經有一次哥哥作業沒做好,父親發脾氣,把作業本摔到哥哥的身上。但是父親並沒有說她,隻是讓她看過照片之後,拿過茶幾上的煙灰缸來,用打火機點上照片的一角,把照片放在煙灰缸裏給燒了。她看著大學生的英俊的臉龐被火焰吞噬,變成零散的紙灰時,心裏有一種痛楚的感覺。
幸虧在這組照片發出去之前讓我看到了,父親燒完照片後把其餘的照片塞回到信封裏說。以後有人照相的時候不要去湊熱鬧。這組照片明天會登在各家報紙的第一版上和在電視上播放,作為首都發生暴亂的證據。上麵的這些戴著鋼盔扛著槍的大學生們,會被抓起來投入監獄。在這種戒嚴的非常時期,運氣不好的話也許還會被判處死刑,被當兵的私自打死也有可能。
可是,爸你知道,他們不是暴徒啊,她對父親說。我在那裏都看到了,他們很和平的,他們真的不是暴徒,沒有暴力行動,最後還把車和槍歸還給武警了。
你太年輕,還不懂,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
爺爺跟我說過,他年輕的時候就參加過反對北洋軍閥的學生運動,她繼續跟父親爭辯說。那個時候北洋軍閥也開過槍殺過人,爺爺說他從來就沒有怕過。爺爺不是說鎮壓學生運動的都沒有好下場嗎?段祺瑞政府不是因為開槍打死了學生,事後就垮台了嗎?
父親又一次沉默了,她看得出來父親想說什麽,但是父親的嘴唇動了一下,終於沒有說。其實父親不說她也知道,父親的內心是向著學生們的,但是他沒有辦法,隻能去執行命令。父親是個守口如瓶的人,輕易不會對人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對家裏人也是如此。
今天晚上你一定不能出去,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於張開口說。今天不是狼來了,今天是真的。誰上街頭誰就可能會被打死。晚上好好待在家裏,哪裏也不許去,這次一定要聽爸爸的話,好嗎?
好,她點點頭說。可是媽媽還沒有回來。
你媽今晚可能回不來了,父親說。她是醫生,今晚各個醫院可能都需要醫生搶救受傷的人。你哥呢?
在屋裏,她指著哥哥剛才進去的臥室說。
父親站起身來,走進臥室去跟哥哥說話。看著父親剛一邁進哥哥的屋門,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茶幾上信封裏的照片都倒了出來,尋找著那個大學生的照片。父親跟哥哥說的什麽,她一點兒都沒聽見,隻顧著用手翻著照片,把十幾張照片都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她看到那個大學生出現在裏麵的一張照片裏,是一個戴著鋼盔抽著煙,槍斜挎在肩膀上的特寫鏡頭。她的手顫抖著,把照片飛快地抽了出來,藏在茶幾上的一本書裏,把其餘的照片又原樣塞回了信封。她看到父親和哥哥從屋裏走了出來,父親繼續叮囑著哥哥晚上無論什麽情況都不要出門,也不要去陽台上看熱鬧。哥哥點頭答應著。看著父親走到沙發前把茶幾上的信封塞進公文包,急匆匆的走出了家門,她才鬆了一口氣。剛才她心裏一直在擔心,害怕父親發現裏麵少了一張照片。
哥哥重新進屋後,她翻開茶幾上的書,假裝看書的樣子,把那張照片又仔細看了一遍。照片上的大學生叼著一根煙,夾著煙卷的手指細長,看到那手指她就想起了彈鋼琴的手。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機,像父親一樣把照片的一角點燃。淡藍色的火焰吞噬著照片,照片上的大學生一聲不響地融化在火焰裏,變成青灰掉在煙灰缸裏。她的心裏既難受又寬慰,難受的是她燒掉了他的照片,寬慰的是他的照片不會出現在報紙上了,他也不會因此被抓起來了。
我救了他,她對自己說。我喜歡他,就像那個傻傻的小人魚喜歡上了那個掉在海裏的王子。
八
夜幕漸漸黑了下來,她拉開窗簾,推開窗戶,看見外麵的街燈已經亮了,對麵樓房裏家家戶戶的窗戶也都亮起了燈。街邊的樹影在燈下晃動,街道顯得異常的寧靜,行人不多,好像一下子人們都閉門不出了一樣,就連平素愛在街頭搖著蒲扇下象棋的幾個老頭,也沒有出現。蟋蟀在草叢裏不安地叫著,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隻有一層厚厚的黑雲籠罩在頭頂,好像雨點隨時會落下來。一陣夜風從窗口擠了進來,從她的身上撫過。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把黑夜裏的不安吸進了身體。她在窗玻璃的反光裏看了一眼自己,在陰影的襯托下,她的眉頭緊鎖,像是心事重重。她習慣性地用雙手托了一下乳房,又把手放開。她越來越感覺煩躁不安,因為她的心裏依舊在為那個大學生擔心著。廣播裏和電視裏都在一遍遍地播放戒嚴指揮部的通告,那些重複播放的通告讓她有一個預感,今天晚上那個大學生還會在廣場裏,會陷在危險之中。仿佛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似的,此刻廣播裏正在再一次地播放那則措辭嚴厲的通告,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了她的心上:
。。。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
桌子上的電話鈴清脆地響了起來。她離開窗口,走到桌子邊的電話機旁,拿起了聽筒。電話那端是父親的沉穩的聲音。
家裏有沒有一張照片在茶幾上?父親問。我的信封裏少一張照片,走的時候可能拉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了。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啊,父親發現了少了照片,她應該想到以父親的機敏和照相機一樣的記憶,不會不記得信封裏有幾張照片的。她覺得自己太愚蠢了。可是現在她怎麽辦呢?是向父親承認自己偷拿了照片,還是撒謊呢?如果承認了,父親追問那張照片在哪裏怎麽辦呢?照片她已經給燒成灰了,無法複原了。想到此,她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莽撞舉動。也許她當時若是把實情跟父親講了,也許會好一些,父親會理解的,也許父親會想出辦法來。她在父母的眼睛裏一直是一個乖女兒,以前從沒有向父親母親撒謊過。想了一下之後,她決定還是不告訴父親,擔心父親聽說她燒掉了照片之後,會對她震怒。她放下電話,按奈住心跳,假裝走到茶幾旁翻了一下茶幾上的東西,等了兩秒鍾後,拿起電話說:
爸,茶幾上沒有。
那就怪了,父親在電話那端疑惑地說。不過沒關係,我這裏還有底板,我讓人馬上再去洗一張就是了。你哥沒出去吧?
沒有,她看了一眼哥哥的臥室說。哪裏都沒去,自己一個人悶在屋裏看書呢。
那就好,父親舒了一口氣說。我就擔心他會出去。咱家裏我不擔心你,我最擔心他。你從小膽子小,頂多是去廣場看看就回來了。他膽子大,點子多,要是去那裏,誰知道會幹出什麽,他敢把坦克開走,對著大街開一炮。剛才我叮囑過他了,可是還是有些不放心。你們今晚早點兒鎖門睡覺,誰都不要出去,不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要出去。如果你哥要出去,你一定要拉著他。如果你拉不住他,就給我打電話,記住了嗎?
爸,我記住了,她對著電話點頭說。您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他出去的。
你媽有消息嗎?
剛才您走後媽來了一個電話,說院長召集大家開了個會,她回答說。媽說院長要求醫院裏的大夫和護士今晚都不要回家,都在醫院值班,她回不來了。您今晚也不回家了嗎?
不了,父親說。看樣子不光今天,今後這幾天都要睡在這裏了。
父親說完又叮囑了她一句要看好哥哥,千萬不要讓哥哥不要出去,就把電話掛上了。
她本來就覺得煩躁不安,現在覺得更煩躁了。她放下電話後開始擔心了起來,那個大學生,他的照片明天就會出現在報紙上和電視上,然後他就會被作為暴徒被抓起來,被判刑,“在這種戒嚴的非常時期,運氣不好的話也許還會被判處死刑,被當兵的私自打死也有可能”,父親的這句話在她的耳邊回響著。她越想越害怕,那個大學生要是真的被士兵打死怎麽辦呢?可是,士兵們真的會開槍嗎?看父親特意回家來和一再叮囑哥哥的情況,今晚像是要真的開槍了。她記得哥哥有個中學同學沒考上大學,也去當兵了。難道他們會真的向自己的同學,老師,街坊鄰居和同年齡的人開槍嗎?他們會相信那些人是暴徒嗎?她不知道。她想去問問哥哥,哥哥比她懂得多得多,也不會瞞著她的。
她走到哥哥的房間裏去,看見哥哥正躺在床上看《第三帝國的興亡》那本厚厚的書。她想問哥哥幾個問題。哥哥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讀書多,懂得多,雖然在父親的教育下在外麵沉默寡言不多說話,但是在家裏,哥哥總是跟她實話實說。
哥,你說今晚軍隊會開槍嗎?她站在門口倚著門框問。
肯定的,哥哥頭也不抬地說。不開槍還能怎麽辦呢?不開槍怎麽能把廣場奪回來,不把廣場奪回來怎麽能夠控製北京呢?不控製北京怎麽能夠撲滅把這場全國範圍的學運呢?幾百萬革命烈士拋頭顱灑熱血得來的江山,你以為會拱手交出去嗎?那不僅僅是江山,也不僅僅是信念,而且是實打實的利益。丟掉了國家的控製權,那些高幹們和他們的子弟們怎麽能繼續官倒,怎麽能繼續撈錢呢?別說開槍了,開炮和扔炸彈都有可能,扔原子彈都不稀奇。
但是我不明白,人民子弟兵怎麽能向人民開槍呢?她有些怯生生的問,知道自己對政治一竅不通。
人民子弟兵?哥哥放下書,恥笑了一聲。黨指揮槍你聽說過吧?軍隊從一開始建立就是黨的,從來就不是人民的子弟兵。
那,那些學生們會不會被殺死呢?她突然擔心起來,就繼續追問說。
當然了,而且搞不好會血流成河,哥哥換了個姿勢重新拿起書說。你看著吧,軍隊一開殺戒,殺一個也是殺,殺一百個一千個也是殺,如果學生們不撤離的話,把廣場上的學生都給殺了也有可能,甭管多少人。而且你看外麵了沒有,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天上都是陰雲,衛星都給擋住了,我敢說他們在決定今晚占領廣場之前也看了天氣預報了,這種天氣的晚上是行動的最好天氣了。殺了人,隻要控製住了媒體,衛星照不到,消息就能封鎖住,等以後人們知道了,控製權早就抓到手了,曆史是由勝利者寫的。那些學生們愚蠢啊,要是我,趁著前些日子堵軍車勝利的時候,早就把電視台和報社都給占了,向全國廣播,把輿論和民心都抓過來,呼籲軍隊站在人民一邊,那時學運就真的勝利了。
她茫然地點著頭,不知道哥哥說得對不對,哥哥總是有些很奇怪的想法,有時他很正義,有時他很邪惡。但是她相信哥哥的智慧和大腦比一般的人要聰明得多,這也是爺爺和父親要好好栽培哥哥的原因,也是父親一再叮囑不能讓哥哥出去的原因。從北京爆發學運以來,爸爸天天在家裏跟哥哥講道理,就是怕哥哥情緒一激動,走出去惹禍。好在到目前為止,哥哥一直都很理智。
爸剛才來電話說什麽了?哥哥問。
爸說讓我看著你,不讓你出去。她說。
我猜著就是,哥哥說。但是我不會的。其實要不是怕連累爸和自己將來的前途,我肯定這個時候已經在廣場上了。但是我不能。現在我理解爺爺年輕時背叛自己的資產階級家庭參加革命是需要多大的勇氣了,中國人最怕別人罵自己是不孝子孫,爺爺當初就是不孝子孫,背叛家庭參加革命。我自己做不到。再說了,我琢磨著,維持這個政權對咱們家也有好處,咱們多少也是受益階層,要是沒有爺爺和爸爸的那些老關係,要是我們是平頭百姓,那要出人頭地得多麽難啊。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今晚不會出去的,別說開槍殺人了,飛機轟炸我都不會出門。我困了,這就睡覺了,你也早些睡覺去吧。
她點點頭,看著哥哥放下書拉過被子來躺下,關上台燈。她從哥哥的房間裏退出來時,把哥哥屋裏的大燈順手也給關了,給哥哥把屋門關好。
看到哥哥睡覺之後,她知道哥哥絕對不會出門了。她不想現在睡覺,就坐在沙發上發呆,心裏越來越擔心那個大學生。她該怎麽辦呢?如果不去找他,那個大學生即使不死在廣場上,也會第二天被抓起來,生死未卜。她癡呆呆地看著茶幾上的煙灰缸,裏麵的紙灰讓她想起了剛才燒掉照片時的痛楚。黑白色的照片上一個英俊剛毅的麵容在一瞬間變成了輕飄飄的灰。人死了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其實我可以偷偷溜出去,到廣場跑一趟,她想。廣場離家不遠,騎車隻有二十分鍾的路程。既然哥哥已經睡了,爸媽也剛打過電話不會馬上再打電話回來,那麽我趕緊去跑一趟廣場,找到那個大學生,告訴他照片的事,讓他逃走,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回家來,那時哥哥也沒醒,爸媽也不知道,那個大學生也就不會像煙灰缸裏的紙灰一樣消失了。
想到此,她下決心要去廣場一趟,快去快回,在家裏人發覺以前趕回來。
她走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仔細地觀看自己的麵孔,看到有些圓胖的臉上,青春痘還是依然在臉上燦爛著,嘴唇倒有些蒼白,單眼皮的眼瞳裏流著一潭秋水。她從鏡子後麵的壁櫥裏拿出一隻唇膏,把嘴唇抹得鮮紅。她放下唇膏,用兩隻手習慣性地托了托自己的豐滿的乳房,掂起腳,看見鏡子裏自己的個子也高了一些。
其實我還不是那麽醜,她對自己說。在醜小鴨裏我還應該算是美麗的。
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才能救得了他了,她想。我就是那個傻傻的小人魚,可以為了所愛的人去死,即使他不認識我,叫不出我的名字來。
她幾乎被自己感動得要流淚了。
她在洗手間快速地擦了一遍身子,把汗味兒擦掉,覺得渾身清爽了許多。對著鏡子把牙刷了兩遍,用攏子把頭發梳理整齊之後,她走回到自己的屋裏,換上一件白色的掐腰連衣裙,又找了一雙白色短絲襪套在腳上。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和腳,雖然還是短粗,但是在白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的絲襪的襯托下顯得有些苗條起來。她覺得自己有些像是一個護士一樣,一個她從小就想當的白衣天使。她從抽屜裏找出自己平時存的錢,一共有六百多塊錢,都放在連衣裙的一個兜裏。這些錢是給那個大學生的,他身上肯定沒有帶錢,要是逃跑就需要用錢,她想。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彎腰把腳上的拖鞋脫下來,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新買的白色的半坡跟涼鞋換上。
你上哪裏?哥哥在屋裏聽見她在門口的動靜問她說。
她慌了一下,感覺就像是做賊被抓住了一樣,沒想到哥哥還沒睡著。她隻好撒了個謊說:到樓下去給小芬送本書去,小芬昨天找我借數學複習題來的。你還沒睡著呐?
沒有,哥哥的聲音從關著的屋門裏傳來。早點兒回來,省得爸媽再打電話來惦記著。
嗯,她答應了一聲,有些慌張地拉開門走了出去。她是家裏的一個乖女兒,一個從小誠實的孩子,從來沒有跟家裏撒過謊,沒有違背過父母的話。哥哥一點兒都沒有懷疑她。但是這次她對父親和哥哥都撒了謊,也沒有聽爸媽的話。
謝天謝地,幸虧哥哥沒有看見我這樣打扮著出門,不然哥哥要是看見我穿著白涼鞋一定會起疑心的,平時去小芬家我都是穿著拖鞋去的。她在黑黑的車棚子裏摸索著打開自行車的鎖時想。我變成了一個壞女孩,都是因為他。
九
她在廣場裏疲累的走著。這是她在廣場裏繞第三圈了。已經快到午夜了,廣場上依然還有不少人。紀念碑下的大喇叭裏不斷的播放各種激憤的言論,她隻顧了找那個大學生,什麽都沒有聽進去。黑夜使尋找人變得異常的困難,雖然廣場上有燈光,但是諾大的廣場依然昏暗,廣場裏的帳篷也遮住了視野,路燈下每個人的麵孔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很難辨識。她本來沒想在外麵待這麽長的時間,本想快去快回,但是一到廣場上就身不由己了。她在帳篷之間沮喪地走著,帳篷上栓的繩子偶爾會絆住她的腳。在路過一個帳篷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黑蜻蜓呆立在帳篷的尖頂上,她不知道蜻蜓怎麽會飛到這裏來,而且她從來也沒見過黑色的蜻蜓,她隻見過綠色的蜻蜓。蜻蜓的大眼睛看著她,像是在詢問她在這裏幹什麽。疲勞像針一樣紮著她的腳,刺激著她的神經,每一下針紮都像是在提醒她,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在這個時候她清醒地意識到,她一定是愛上那個大學生了。難道可以就這樣的愛上一個人嗎?她不知道,她隻是在童話書裏見過王子和公主一見鍾情,從來沒有在現實中有過體會。每當她遇到胳膊上戴著糾察隊袖章的學生模樣的人,她就趕緊看看是不是那個大學生。有一個男糾察隊員停住腳步,問她有事嗎?她說在找一個糾察隊裏的人。男生問她要找的人是哪個學校哪個係的,叫什麽,她都答不上來。男生說那沒法兒幫她找,隻能看她自己的運氣了。
今天早上在六部口站了兩個小時,又騎車來了廣場兩次,再加上徒步在廣場轉了三圈,對於平素缺乏鍛煉的她,已經很疲勞了。穿著半坡跟涼鞋的腳覺得走得很痛,這讓她想起了小人魚變成人之後,每走一步腳都會像針紮一樣的痛。廣場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人們不斷地四處走動,在廣場找人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何況,他不一定在廣場裏,也許跟著糾察隊去別的地方堵軍車了。
她走著走著,覺得很傷心。她不聽廣播裏的措辭嚴厲的警告,不聽父親的勸告,自己跑到廣場裏來,全是為了他,但是現在她卻找不到他了。她在廣場上麵對天安門的一個旗杆邊上坐了下來,把腿伸直,讓腿休息一下。她渴了,卻沒有水喝,周圍也沒有賣水和賣冰棍的,所有的小商販都在聽到廣播後離開了廣場。她坐在地上不想動,眼睛看著前麵不斷走路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希冀著他能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那時她會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走,告訴他一切,讓他趕快逃走或者找個地方藏起來。她甚至想把他帶到自己的屋子裏,讓他藏在那裏,每天她給他拿吃的,等一切都過去了再讓他離開。但是他在哪裏呢?長安街的燈光撒了她一身,在她身上罩上了一股憂傷的氣息,她看著幾個穿著漂亮裙子的大學女生在前麵走過,心裏突然起了一種悲哀。
我隻是一個醜小鴨,她有些悲哀地想,長得也不漂亮,身材也不好,學習也不好,人也傻,即使我救了他的命,他也不會愛上我的。
西邊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幾聲沉悶的響聲,她的心突然緊縮了起來。難道這就是槍聲嗎?她踮起腳來,向著長安街的西麵看去,看到本來澄淨的藍黑色的天空現在像是被一層黃綠色的煙籠罩住了一樣。街上的人紛紛向著西邊跑去,她拉住一個從身邊跑過的中年人,問他說:
師傅,這是槍聲嗎?
不太像,那個中年人搖了搖頭說。倒像是催淚彈爆炸的聲音。
她有些害怕了。她想起了父親的警告和哥哥的話。看樣子西邊的軍隊已經開始進攻了,他們在用催淚彈開路,要是催淚彈不管用,也許就要開槍了。我要是在這裏繼續等下去,會死嗎?她心裏覺得一陣恐慌和戰栗。那樣死去該多遺憾啊,我才十六歲,還沒有過男朋友,也沒有男生吻過我,她對自己說。家裏此時可能已經知道我出來了,她想。現在爸爸一定很著急。哥哥呢?哥哥肯定也會更著急,在醫院裏的媽媽肯定會急死了。他們一定會抱怨哥哥,哥哥一定會很內疚。如果我現在回去,哥哥就沒事兒了,爸爸媽媽也會放心了。
她站了起來,撫平了白裙子上的皺折,向著停放自行車的方向走去。剛走了幾步,就看見一輛三輪車由西向東飛馳過來,車後跟著幾個人一邊跑一邊喊: 軍隊打傷人了,軍隊打傷人了。她吃了一驚,不覺停住了腳步,仔細看從身邊騎過的三輪車。車上有一個大學生一樣的男生,頭上和脖子上纏著白紗布,血不斷地從頭上和脖子上滲出來,把衣服和三輪車染紅了一大片。馬路邊上的人呼啦一下把三輪車包圍起來,三輪車慢了下來,有人一邊跟著三輪車跑一邊在問怎麽回事兒。跟著三輪車的人氣憤地大聲說,是軍隊掄木棒打到了學生的腦袋上和身上,把腦袋打破了。
這是他的血,三輪車旁的一個女學生舉起一隻手來說,我沒有受傷。我抬著他的時候,他脖子後麵一股股的熱血,我堵也堵不住,我用兩塊毛巾都沒有堵住。他嘴裏也是血,滿臉都是血。
人群起了騷動,都在痛恨士兵們下手之狠。千萬別是那個大學生啊,她心裏暗暗地祈禱著。她跟著三輪車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仔細看車上的大學生,直到認出不是那個大學生來才放下心,停住腳步。她看見西邊又有幾個人攙扶著一個學生走過廣場,學生的胳膊上和胸膛上也都是血,攙扶著學生的人手裏舉著一件血衣讓路邊的人看,看到的人都在氣憤地罵著娘。她看見西邊陸陸續續地不斷有受了傷的學生和市民被人攙扶著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講軍隊的突擊隊怎麽掄大棒打人。每一次,她都湊上去看,直到看到受傷的人不是他才離開。
西麵突然傳來了一陣密集的爆竹一樣的聲音。她呆呆的站在街頭上,所有周圍的人在那一瞬間也都呆住了。那些人的吃驚的表情讓她明白了發生了什麽。
這是槍聲,毫無疑問的槍聲。她對自己說。哥哥和爸爸說對了,軍隊真的開槍了。
十
在那之後她看到從西邊退下來的受傷的人越來越多了,有一個躺在三輪車上的人帶著明顯的槍傷,被拉進了廣場,作為軍隊開槍的證據。廣場的燈光散開的黃色薄霧下,她看到那個人的肩膀上有一處裂口在往外流著血,血像梅花一樣染紅了他的白襯衫。她被恐懼籠罩著,想離開廣場,但是腳卻邁不動步子。槍聲和鮮血帶來的恐懼像是蟲子一樣咬著她,她看著自己的身影都開始覺得有些害怕。她在廣場的北麵看見一個胳膊上圍著繃帶的學生站在街邊,手裏拿著一個炸開的催淚彈的深綠色彈皮,在向一群圍觀的人講述軍隊的一發催淚彈怎麽落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胳膊給炸傷了。街上圍觀的人們的情緒越來越激憤,有的人向著西邊跑去,有的人在痛罵政府和軍隊,有幾個人在把水泥墩子往地上磕碎,準備在軍隊攻到這裏來的時候用水泥磚塊回擊。
我得走了,這次真得走了。她想。這裏太恐懼了,而且槍響之後,爸爸媽媽和哥哥不定要多為我著急呢。
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她一邊往回家的方向走,一邊悲哀的想。也沒法兒告訴他,讓他趕緊藏起來了。
想到這裏,她覺得心裏很難受,腳步也慢了下來。走到民主女神的石膏像的前麵的時候,她想休息一下。她依靠著女神裙下擺放著花盆的架子歇息著,看著西邊,看到西麵的天幕的低處閃起了一片紅光,同時幾股黑色的煙霧衝天而起。她知道那是西單路口的公共汽車被點燃了。突然她聽到一著喧嘩聲和馬達的轟鳴聲,扭頭一看,一輛塗著迷彩顏色的野戰裝甲車正在從廣場東麵的路拐到天安門前的路上來。它是一輛身上漆著綠色,中間漆著灰白色的野戰花紋的裝甲車,車的中後部的履帶上麵一點兒的鋼板上,漆著一個紅色的帶著八一軍徽標誌的五角星。車身上用白漆刷著醒目的003號碼。它的履帶在六個鐵輪的驅動下,在天安門前的長安街上飛快地行駛著,不斷地做著蛇形運動以避開攔截的人和障礙物。
她驚恐地往民主女神的陰影裏倒退了幾步,想躲藏到女神的裙子的陰影裏麵去。她的臉上顯示著恐懼,怕裝甲車失去控製撞到她身上來。她看到一群學生和市民在裝甲車後麵追著喊著,幾個頭上圍著白圍巾,手裏舉著鐵欄杆的市民在前麵準備堵截。有人往裝甲車上扔了一個啤酒瓶做的燃燒瓶,燃燒瓶在裝甲車頂上撞碎,刹那間燃起一叢篝火一樣的火焰來,在黑夜裏顯得異常明亮。裝甲車裏麵的士兵似乎慌了,在碾過金水橋前的鐵柵欄和水泥墩時,裝甲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履帶有些艱難地在鐵柵欄和水泥墩上碾過去,把鐵柵欄壓彎,水泥墩子碾成碎片。一個學生趁機把手裏的拿的一丈長的一個交通圍欄上拆下來的鐵棍子紮進了裝甲車的履帶裏。裝甲車飛快轉動的鐵輪被攪在裏麵的鐵棍子絆住了,不再轉動。周圍的人一起向著裝甲車跑去,把頂上冒著火焰的裝甲車團團圍住。她既害怕,又想看,於是戰戰兢兢地跟在人群後麵向裝甲車跑去,心裏擔心著裏麵的士兵會開槍。裝甲車沉默地躺在鐵柵欄上,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裏麵的士兵們沒有開槍也沒有出來。圍住裝甲車的學生和市民開始憤怒地往裝甲車上仍石塊和水泥碎片,經常有石塊和水泥碎片飛過裝甲車砸到對麵的人身上,引來幾聲哎呦聲和咒罵聲。
她看到仍到裝甲車上的石塊被反彈了回來,隻在裝甲車上砸下一小塊漆來,心裏突然有些可憐起那些藏在裝甲車裏不敢出來的士兵們了。他們可千萬別出來啊,她想,如果出來也許會被圍觀的人給打死。她覺得自己很好笑,剛才看到身上留著血的學生和市民的時候還對那些士兵們恨得不行,怎麽一眨眼就又同情起士兵們來了呢?也許女人就是這樣天生的愛同情弱者嗎?不管外麵怎麽砸,裝甲車裏的士兵們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沒有人打開車門出來,也沒有人開槍。圍著裝甲車的學生和市民們也無可奈何,沒有人敢在石塊亂飛和冒著火焰的情況下去爬上裝甲車,他們對藏在裝甲車裏不出來的士兵們束手無策。有一個人拿了一床像是廣場上帳篷裏找來的學生蓋的被子來,把被子仍到裝甲車上,另外一個人把一個燃燒瓶點上火,扔到棉被上。棉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火光照亮了長安街的寬闊的路麵。周圍觀看的人們一起叫起好來,不斷有人拿來能夠燃燒的東西仍到裝甲車上。裝甲車上的火焰越著越大,燒得像個大火球一樣。
裝甲車裏麵都是彈藥,不會爆炸了吧?她這樣一想,就趕緊往後退了幾步。她想回家,但是又想看看裝甲車怎麽樣了,裏麵的士兵們會怎麽辦。在熊熊燃燒的裝甲車裏,不就像是在火爐裏被燒烤嗎?不說彈藥會不會爆炸,光熱也受不了吧,她想。果然,不久裝甲車的車蓋打開了,裏麵的士兵們一個一個地爬出來。她數了一下,好像有三個的樣子。士兵們用手捂著腦袋,跳下裝甲車,彎腰躲避著飛來的磚瓦石塊。他們剛一離開裝甲車,就被憤怒的人群包圍住了。人們對士兵們拳打腳踢,士兵們的身體像是布袋一樣被打得前仰後合,血從士兵們的臉上,身上,鼻子裏和嘴裏冒了出來。
這樣會把那幾個可憐的士兵打死的,她想。她跑過去,跑到毆打士兵們的人群外圍,想擠進去製止毆打士兵們的人,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去做,那些人會連她一起打的。誰來救救這些可憐的士兵們呢?她四處看著,盼望著有人出來攔住那些人,把士兵們救下來。
這時她看見十幾個帶著糾察隊員袖箍的學生從廣場的方向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分開人群,跑到了士兵身旁。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因為她一眼認出了跑在前麵的一個瘦瘦的學生,那是她一直尋找的他。“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想起了中學課本上的這首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是自己產生了錯覺。她擠進圍觀的人群裏仔細觀看。在裝甲車燃燒的熊熊火光之中,她看見了那個戴著眼鏡,長長的頭發,有著瘦瘦的臉頰和很平的肩膀的大學生。
我又見到他了。她的眼底湧起一股酸酸的淚水。
十一
她看見那個大學生指揮糾察隊的人手挽著手組成一個圓圈,把士兵們一個一個拽入圓圈裏保護起來。士兵們在圓圈中間戰栗著,躲避著四周伸過來的拳腳和石塊。她看到他在大聲的用嘶啞的嗓音喊話,讓大家不要再打那些士兵們了,但是似乎沒人聽他的話。拳頭和腳不斷地伸進糾察隊員的圈子裏去,落在裏麵瑟瑟發抖的三個士兵身上。她看到為了保護那些受傷的士兵,他和組成圓圈的糾察隊員們的身上不斷地挨著一些拳腳和石塊。她看到他的臉上挨了一拳,眼鏡被打歪在一邊。
不要打了,她突然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勇氣,一步跨到他的身邊,擋住那些伸過來的拳腳說。他是糾察隊的,你們聽他的指揮好不好?
別再踢了,大學生攔住一個把腳伸進圈子去踹士兵的憤怒的小青年說。我們要把他們帶到廣場指揮部去,交由廣場指揮部處置。
你們看見前麵撤退下來的那些受傷的人嗎?小青年說。為什麽要保護這些士兵們呢?
他們幾個不是殺人凶犯,大學生耐心地解釋說。他們這幾個士兵沒有開槍,我們不能把怨氣發泄在無辜的人身上,更不能虐待這些受傷的俘虜。
她看見他指揮著糾察隊員的圈子向著廣場方向移動著,他走在前麵把圍觀的人推開。她緊緊地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麵,後麵跟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他走過了民主女神像,走過了廣場上林立的各種紅色,黃色和綠色的帳篷,走到了高聳的紀念碑下,把受了傷的士兵們帶進了紀念碑下的由特別糾察隊保護的廣場指揮部裏。糾察隊員把她和看熱鬧的人群阻隔在外麵,不讓人群跟著進入廣場指揮部。一個手裏提著話筒的糾察隊員走過來,耐心地勸告人們走開,不要妨礙廣場指揮部的工作。堵在廣場指揮部入口的人群慢慢地散了,一個一個地走了。她沒有走,繼續守在紀念碑下,等著那個大學生出來。她一晚上都在找他,現在終於找到了他,她要等著他,把想告訴的話告訴他。
她靠在紀念碑底座的冰涼的漢白玉欄杆上,覺得腿很累,身子很疲乏,坡跟的涼鞋變得越來越沉。她看見一個瘦高的男人走進底座下的一個帳篷裏去,那個男人帶著一副大大的黑邊眼鏡,頭發很高。她覺得那個人的麵孔很熟悉,想了一下才想起來他是電視上看見過的侯德健。從帳篷的縫隙裏,她看見侯德健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在微弱的手電光的照耀下,手裏彈著吉它,在唱著一首歌。早些的時候她曾經在廣場的廣播裏聽見過這首歌,是侯德健獻給廣場上的學生們的,叫做《漂亮的中國人》。侯德健的歌聲在夜幕裏輕輕傳來,“愛自由的人們,張開我們的翅膀/有良心的人們,敞開我們的胸膛/我們今天多漂亮。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不會太遠。”聽著這首歌,她的眼睛濕潤了。她覺得沒有喜歡錯這個台灣歌手,他長得雖然沒有費翔那麽高大和帥,但是他的瘦弱的身軀裏卻隱藏著巨大的勇氣。
紀念碑下一位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的男生一直在看著她。她掃了一眼他,覺得男生的麵孔很熟,但是想不起來是誰,在哪裏見過了。那個男生看見她的目光,就走過來問她說:
你不是原來高一二班的那誰嗎?
她突然想起來了,這個男生以前是她們高中高年級的,去年剛畢業離校,曾經跟她們班裏的一個漂亮女生好過,過去總是在校門外等著那個女生。
是你啊,她有些意外地說。你怎麽在這裏?
我怎麽不能在這裏?男生反問說。
哦,我記得你一直是不怎麽愛說話,不喜歡熱鬧的人。
這是熱鬧嗎?男生問她。
她不知到該說什麽。她過去有些鄙視這個男生,因為他沉默寡言,學校裏的什麽活動幾乎都見不到他的身影,學習也不太好。她們班裏的那個跟他好的女生說他在家裏被寵慣了,總是在街頭的電子遊戲廳裏玩遊戲,家裏也沒人管。她覺得他是父親說過的那種不關心社會,不用功,沒有理想,沒有抱負,沒有責任感,隻知道玩的男孩。
過來跟我們坐一起吧,那個男生把手裏的一瓶純淨水遞給她說。
不了,我在等人。她有些抱歉地說。她的眼睛瞄了一眼廣場指揮部的門口,怕把那個大學生給錯過去。她接過水來,心裏在奇怪這個男生還挺心細的,看出她現在很口渴。
你聽見槍聲了嗎?男生問她。
聽見了。她喝了一口水,點頭說。
如果你是等人的話,就別等了,男生勸她說。這裏很危險的,剩下的學生都是準備與廣場共存亡了,你早點兒回家吧。
她正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就聽見廣播裏響起了一小段哀樂,隨後廣播裏沉痛地宣布,一個學生中槍之後死於西長安街的軍事博物館前,請大家為這個學生默哀三分鍾。這是第一次她聽到學生的死訊,也是廣場上的學生們第一次聽到死亡的消息。即使在絕食的七天七夜裏,她在廣場上也沒有聽說有學生死去,她隻聽見說有一個北大詩人叫洛一禾的在參加了短暫絕食之後死於腦溢血。廣場上的學生們在聽到死訊的廣播後陷入悲痛之中。廣場一片肅靜,死亡像是魔鬼的黑色的翅膀,帶著巨大的陰影飛過廣場上空,把廣場上的所有學生都籠罩在恐懼和悲哀之中。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不僅軍隊開槍了,而且已經有人中彈死亡了。下一個會輪到誰呢?現在堅持在廣場靜坐下去,帶來的不僅是挨打和進監獄的威脅,而且是死亡的直接威脅。她身邊的那個男生校友離開她,走到了坐在紀念碑下麵空地上的學生們中間,甩了一下頭,在一片悲哀的靜默中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了一隻歌:
“沉沉濃霧,
慢慢地升起,
迷住我雙眼和茫茫大地;
有一支哀歌,
在心中響起,
我欲唱又止,
把悲痛藏起……”
她看見學生們坐在地上,傾聽著這支悲歌,沒有人說話,隻有眼淚在無聲地流下。她被這種悲傷感動,眼裏也跟著流下淚來。男生唱完之後,走回到她身邊來,在她的身邊站著,沉默著點上一顆煙。她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男生好高大,再也不是以前眼中的那個愛玩電子遊戲,不用功,不關心社會,自私自利的男生了。
這是什麽歌?她問男生說。
肖邦的《哀歌》,男生說。
你怎麽會唱這樣的歌?她好奇地問。
我後來上了音樂學院啊,男生說。咱們學校就我一個考上了音樂學院。你跟我們坐在一起吧,那裏都是我們音樂學院的學生,如果廣場上出了什麽事情,我們會保護你的。
真的不了,我等到人就會離開這裏了,她再一次抱歉地說。
男生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繼續沉默著抽完煙,對她笑了笑,走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靜坐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看見那個大學生帶著幾個糾察隊員從廣場指揮部走出來,向著廣場的西北角走去。她跟在他們後麵默默地走著。沒有人注意到她,他也沒有看見她,他們的步履匆匆,像是在趕著去執行什麽任務。槍聲不斷從西麵傳來,聲音越來越清脆,好像離得越來越近,西麵的黑色的天空被火光映得越來越紅了,催淚彈的爆炸聲,坦克車的轟鳴聲,人們的喊叫聲,四處奔跑的腳步聲混在一起,把地麵似乎都震動了起來。他和糾察隊員們小跑了起來,穿過廣場西北角的工人糾察隊的帳篷,向左轉上了長安街。
她跟在他們後麵小跑著,跑得氣喘籲籲。一拐上西長安街,就看見前麵的人如潮水一樣退了下來,向著廣場的方向湧去,後麵是一陣陣越來越近的激烈的槍聲和坦克馬達的轟鳴聲。天空和街道上都籠罩著黃綠色的催淚彈煙霧,西單路口方向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
突然,幾輛坦克從街頭的催淚彈的黃色煙霧裏鑽了出來,坦克旁邊的士兵們端著自動步槍和衝鋒槍在向著人群的上方警告性地掃射,一顆又一顆催淚彈冒著濃煙落在人們腳下,子彈啪啪地打在街邊的牆上和樹上。士兵們的槍口吐著紅色的火舌,槍管上閃著寒冷的藍光,綠色的鋼盔上閃著街燈的黃光,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和催淚彈的嗆人的煙霧,子彈在頭頂上劃著流星一樣的耀眼的彈道。龐大的坦克履帶在長安街的瀝青地上壓出一道道搓板兒一樣的痕跡,馬達震耳欲聾地響著,裝甲的車身像是不可阻擋的怪物一樣衝了上來。
這一切造成了一種震撼人心的恐懼,人們像退潮的潮水一樣向著廣場方向退回去,把大學生和他的糾察隊員們一起裹帶著向廣場方向流去。她看見他在叫著幾個名字,但是沒有人答應。糾察隊員們都被恐慌的人流擠散了,無法互相聯係。她站在他的後麵,不知所措地看著向後奔跑的人流,想跟著跑但是累得跑不動了。他已經跑過她的身旁,但是扭頭看見她傻傻地站在街心,身後是從濃煙裏鑽出來的坦克和狂呼亂喊對著人們頭上的天空放槍的士兵們,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拽著她一起向路邊跑。
他們跑到街邊的一個胡同口才停住腳,喘著氣在胡同口站住。她把手緊緊抓住他的手,拉在一起,再也不想鬆開他的手了。
他的手好溫暖哦,她想。
寬闊的長安街上,一輛輛坦克,裝甲車和滿載士兵的軍車在街心呼嘯而去,衝向了廣場。機槍的噠噠聲在夜空裏清脆地響著,夾雜著馬達的轟鳴聲和士兵們的整齊的喊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街口有幾個人把手裏的磚頭向著街上行駛的軍車仍去,磚頭飛過路邊的花壇和柵欄,砸在軍車裏的密集的士兵身上。一輛軍車停下來,車上的穿著迷彩服的士兵們舉著衝鋒槍跳下來,向著胡同口衝來,他們手裏的槍對著人群掃射開來,一個中年人中了一槍,踉蹌了兩步倒在胡同口的水泥地上。旁邊的幾個小夥子撲上去架起受傷的中年人,把中年人連拽帶抬地拖到胡同裏麵。
她拽著他的手向著胡同裏麵跑,子彈在身邊嗖嗖地穿過,帶著尖銳的哨音噗哧哧地打在胡同的牆上,打出一流煙來。拉著他的手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安心,雖然子彈在耳邊飛過但是一點兒也覺不出害怕來。她拉著他經過一家小院的時候,他推開了院門,叫她進院子。他們飛快地跑進小院裏,回身把院門掩上,把門閂拴好。她拉著他躲在小院子裏的一個葡萄藤後蹲下。外麵胡同裏的人還在奔跑,槍聲還在頭頂上響著,有幾發子彈打中了小院的院牆。一顆子彈擊中了院牆上的葡萄藤,幾片葡萄藤葉被打斷,緩慢地墜到了地上,像是秋天的落葉。
但願士兵們別進這個小院。她拉緊他的手,心裏祈禱著。如果士兵們進來把他抓走,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我身邊來了。
十二
他們在葡萄藤下蹲著,一言不發地緊張地看著院門,擔心著士兵們會隨時闖進院子裏來。院子的主人顯然沒有在家,屋子都黑著燈,門上上著鎖。她看見了他的胳膊上依舊帶著糾察隊的袖章,就伸手把袖章解下來卷起,塞在一塊磚頭地下。沒有月亮的晚上,院子裏很黑,幾乎黑得看不清他的麵孔。她從小一直害怕黑暗,但是此刻黑暗給了她一種安全感。葡萄藤紮在她的胳膊上,她扭著身子躲開葡萄藤,撞到了他的身上。她的胳膊蹭到了他的胳膊上的黏糊糊的汗水,又飛快地閃開了,像是觸電一樣的感覺。她心跳得厲害,不僅是因為剛才的猛跑,而且是因為他還在攥著她的手。他的手依舊很溫暖,手心裏帶著汗。她在驚恐中帶著興奮,從今天早上看見他的時候,她就喜歡上了他,隻是沒有想到她能夠真的跟他在一起,在這僻靜無人的小院子的葡萄樹下。
吻我吧,她心裏說,給我一個吻,我想要一個吻。
蹲在葡萄藤後麵,他的身體離她很近,身上的氣味傳過來。她喜歡他身上的那股陌生的汗味兒,悄悄地把身子往他的身上又靠近了一些,讓胳膊挨著他的汗津津的胳膊,感到他身上一陣熱氣傳來。緊挨著他的身體,讓她感到一陣燥熱,她想也沒想就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吃了一驚,身子顫抖了一下,但是沒有閃開。
士兵們好像回軍車去了,他側耳傾聽著外麵士兵們的腳步聲說。
大概是他覺得蹲著太累了,就坐了下來,坐在地上鋪的磚頭上。她也跟著坐了下來,頭依舊靠著他的肩膀,手拉著他的手。她不想讓他離開,她的手心在出汗。廣場那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機槍聲,她的身子因為害怕有些顫抖。他鬆開她的手,把一隻胳膊有力地箍住她的肩膀,讓她緊緊地靠在自己身上,減少她的恐懼。
她覺得既害怕又興奮,像是依偎在愛人身邊看著恐怖電影一樣。漆黑的院子裏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和他的呼吸。她舍不得離開他,但是她知道,她必須把一切告訴他。今天晚上她來廣場找他,就是為了告訴他,讓他逃走。
一輛軍隊的宣傳車從街口駛過,車上的大喇叭把戒嚴指揮部的最新通告清楚地發送到夜空裏,聲音斷斷續續地在槍聲和馬達聲裏飄蕩到小院裏來:
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暴徒們猖狂襲擊解放軍指戰員,搶軍火,燒軍車,設路障,綁架解放軍官兵,妄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製度。人民解放軍多日來保持了高度克製,現在必須堅決反擊反革命暴亂。首都公民要遵守戒嚴令規定,並同解放軍密切配合,堅決捍衛憲法,保衛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門廣場的公民和學生,應立即離開,以保證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這完全是顛倒黑白,他在黑暗裏氣憤得身子顫抖著說。是軍隊開槍在前。
她不說話,隻是把身子依偎著他,等待著他平靜下來。他的身子過了一會兒停止了顫抖,眼裏有一滴滾燙的眼淚滴了下來。
你聽見剛才的那些機槍聲了嗎?廣場上的那些學生們不知道怎樣了。他小聲說。我得想辦法回到廣場去。
你不能回去,她抓緊他的手說。你得趕緊逃跑,找個地方藏起來。你要是不跑,就會被抓起來。
為什麽?他摟著她的肩膀的手有些鬆開。
因為現在你是反革命暴徒了。她說。你的戴著鋼盔拿著槍的照片會被登在報紙上和電視上,作為暴徒搶軍車的證據。
你。。。。怎麽知道的?他問她說。
不要問我怎麽知道的,她拉著他的手熱切地說。你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你總有些朋友吧,趕緊藏到你朋友的家裏去,不要回學校,等事情過去了再回來。
逃能逃到哪裏去呢?他平靜地說。我除了學校之外就隻能藏在家裏。他們要是抓我,一定會去我家找我。我不想藏在朋友家裏給朋友惹麻煩。
但是你要是不跑的話,他們抓住你,沒準兒會把你槍斃了的啊。她著急地說。現在可是非常時期,你沒見那些當兵的亂開槍嗎?
我不怕,他咬了一下嘴唇說。我參加絕食那會兒就想好了,死就死了,沒什麽可遺憾的。再說了,如果廣場上的那些學生們都死了,我也寧願自己跟著死去。
她突然覺得悲傷了起來。在絕食的時候她去過廣場,看見過那些暈倒在廣場上的大學生。她的腦海裏閃過救護車從廣場的糾察隊員拉起的生命線中進出,在街道上鳴著笛飛快地把一個個暈倒的學生送到各大醫院去的情景。她跟著做大夫的母親在醫院裏看過那些大學生們,為那些學生在醫院裏依然堅持絕食的精神而感動。
你跟我走吧。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我有六百塊錢。她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讓他看。我們可以到十渡,去年夏天我去那裏玩的時候,住在一個老大爺家裏,他說讓我以後再來的時候也住在哪裏。他認識我,我可以跟他說你是我的同學,我們一起來十渡玩,這六百塊錢夠我們在他那裏住上十天的了。
沒用的,他搖搖頭說。十天以後呢?除非能跑到國外去,不然藏不住的。再說了,老大爺跟你也是一麵之交,也不一定靠得住。還有,你怎麽能跟我在一起呢,你爸媽不擔心你嗎?
她想想,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就沉默著沒有再說話,隻是伸出手去,拉住了他搭在她的肩膀上的手。她覺得很難受。他不願逃跑,她也幫不了他。那麽,就跟他好好的在一起呆一晚上吧,不管以後怎樣了,她想。跟他挨著坐在一起,聞著他身上的氣味,感覺到他的呼吸,她覺得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樣,感覺跟他認識了很久,跟他很近,近得就像是他的女朋友。
小院的門外響起一輛三輪車的聲音,車上像是有些瓶子在互相撞擊。她聽見有人攔住了三輪車。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在問:你這車裏拉得是燃燒瓶嗎?
我要去把軍車給燒了。她聽見說話的聲音像是個很年輕的人。
聽到這句話,她有些擔心。她怕士兵們再一次進胡同裏來,命運讓她在這裏遇見了他,她不想讓任何事情打攪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光,也許這是她能跟他在一起的最後的時光了。她跟他隻有這一晚上能在一起了。天亮的時候,她要回家去,他會回到他的學校去,以後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你不能去,院外那個中年人說。你接近不了軍車,他們很遠就會開槍把你打死。即使你能燒掉一輛軍車,又有什麽意義呢?你會給這一胡同的人都帶來災難,你明白嗎?
騎三輪車的年輕人似乎被說動了,掉轉車頭騎走了。她鬆了一口氣下來。現在已經過了午夜一點,天安門那邊的槍聲也逐漸平息了下來。她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麽。也許廣場上的人都被打死了,也許現在是暴風雨前的沉寂。胡同口不斷傳來坦克和軍車行駛過的隆隆的聲音,每次坦克行駛過的時候,地麵都在微微地顫抖,像是地震了一樣。她偶爾會聽見一些人在胡同口罵法西斯的聲音和石塊仍到街上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槍聲響起,隨後是一片人們四處亂跑的聲音。
你會彈鋼琴嗎?她把他的手掌平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在黑夜裏撫摸他的細長的手指問。
不會,他低聲說。
哦,她有些失望地說了一聲。
怎麽了?
沒怎麽,這麽一雙手不去彈鋼琴太可惜了。她把手指插進他的手指中去,握住他的手說。你有女朋友嗎?
原來有一個,吹了。他把手指合攏起來,也握住她的手說。
為什麽呢?她好奇地問。
一點兒小事,他歎息了一聲說。可能都很自尊,都不願遷就,都不知道珍惜吧。
他沉默著,不再說話,她也不想再說什麽。她覺得自己很奇怪,問他這個問題。他有沒有女朋友有什麽關係呢,天亮以後他會離開她,聽從命運的安排,而她會回到自己的家中,繼續做家裏的乖女兒。她和他隻有天亮之前的這幾個小時會在一起。
你哪個學校的?他過了一會兒低頭問她。
戲劇學院。她不知怎麽自己隨口就說出了這個學校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撒謊,也許是怕他覺得自己年齡小,怕他知道自己才是一個高中生?幸虧黑夜和自己的偏豐滿的身材,他才沒有懷疑。她想更正一下,但是話已經說出口,又不好更正了。
大一吧?他問。
嗯,她含混地說。
你真漂亮,他說。
真的嗎?她有些驚訝地問。
他的手在黑暗裏撫摸著她的臉頰,手指拂過她的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他的手觸摸到她的嘴唇的時候,她的身上起了一陣戰栗,她咬住了他的手指,那個像是彈鋼琴的細長的手指。
你很好看,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嘴唇上說。我能覺得出來。
一陣涼風從葡萄藤中間吹過來,在黑暗中她悄悄地吻了他的手指一下。
我有點兒冷,她說。
她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懷裏拽了拽,把身子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她感到他把另外一隻手摟緊了她,感覺的他的火熱的胸膛貼在她的背上。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那是她引以自豪的豐滿的乳房,豐滿得像是鼓起的木瓜,現在膨脹得像是充滿了奶水。突然,她感覺到脖子一陣酥癢,不禁縮了一下脖子,知道那是他在從後麵吻她的脖頸。
幸虧是天黑,她想。他看不清我的模樣,一定是以為我是一位白天鵝一樣漂亮的女生。
她知道自己的白色的連衣裙讓她的身材顯得苗條,像個白色的天使。她閉上眼,扭過頭去尋找著他的嘴唇。他把她的身子扳過來,幹燥而火熱的嘴唇壓在了她的塗了唇膏的濕潤而鮮豔的嘴唇上。她不太會接吻,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跟男生接吻,她的身體忍不住的戰栗起來,頭腦開始暈眩。原來接吻是這樣的美妙,就像全身都在慢慢的融化,她想。她貼近了他,把乳房貼在他的身上,渴望著他的手指能撫摸她的乳房。她一直渴望著能有一雙彈鋼琴的手來彈她的身體。她過去曾經聽過班裏的一個女生說,女人就是一架鋼琴,不同的男人會彈出不同的音調。要想發出優美的聲音,就得有懂她,知她的人來彈她這架鋼琴。他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渴望,一邊親吻著她,一邊撫摸著她。她感到他的手從胸口伸進了她的連衣裙裏麵,鑽進了乳罩,在撫摸她的乳頭。她感到自己的乳頭挺立起來,像是一顆小樹苗一樣迎風挺立。她一聲不吭地任她撫摸著,心裏像是被點起了一把火,渾身的毛孔都在快樂地開放著。她把手伸到背後,拉開裙子後麵的拉鏈,把乳罩的扣子解開,讓乳罩歪在胸前。她轉過身,雙手伸到他的脖子後麵,摟住他的脖子。他的手依舊揉搓著她的乳房,嘴唇貪婪地吸著她的上下嘴唇,像是要把她的嘴唇給嘬得鼓起來。一種灼熱的感覺燒遍全身,她把手伸進他的襯衫裏去,撫摸著他的皮膚和肌肉,心裏騰起一股渴望。
他脫掉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襯衣,把襯衣平整地放在葡萄藤下的磚地上。天依舊陰沉沉地,依舊沒有月亮。黑漆漆的葡萄藤下,他的眼睛在閃著火光。他伸手去脫她的裙子,但是似乎不知道該怎樣去做,隻是把她的裙子從肩膀上往下扒,讓她的光滑的肌膚露出來。她慌亂地自己把胳膊從袖口縮出來,讓白色的裙子墜落在腳下,乳罩也無聲地隨著裙子墜落到地上。她彎下腰把涼鞋的扣帶解開,脫掉了涼鞋,脫掉了腳上的白色絲襪,身上隻剩下一條小小的碎花內褲。幸虧是黑夜,她想,不然在男的麵前脫掉這些該多難為情啊。她交叉著手臂光著腳站著,心裏忐忑不安,不知到下一步是什麽,會走到哪裏,他會對她做什麽。
你在安全期裏嗎?他吻著她的耳朵低聲問她說。
她點點頭,心裏更加惶恐了。她的臉漲紅起來,血管在突突的跳。她以前連接吻都沒有過,更不用提做愛了。哥哥的屋裏有一本生理衛生的書,她偷偷的看過,知道安全期是不會受孕的時期。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裏麵,她的周期不太準,不知道下一次例假什麽時間會來。她隻模糊地記得上次例假來是一個星期多以前,前幾天她的血已經幹淨了。但是,到底是哪一天來的呢?是七天以前,八天以前,還是九天,十天?她也記不清了。要是安全期不準呢?要是萬一懷孕了怎麽辦呢?她心裏怕得要死。她不敢想。但是,她不想讓他停下來,不想讓他擔心,她想擁有他,哪怕隻有一刻。
這是第一夜,也是最後的一夜,她心裏想。不論他要什麽我都會給他的,隻要他敢,我就敢。
他讓她躺在襯衣上,把她的小碎花內褲拉到膝蓋上。她曲起腿,身體不斷地戰栗著。他的手在她的兩腿之間遊走,觸摸著她的私密地帶和敏感部位。她覺得體內的一股粘滑的液體流了出來,流到了他的手上,覺得很羞愧,好像自己是一個淫蕩的女孩一樣,被男生一摸就濕了。他脫掉自己的褲子和內褲,把她的內褲也從腿上褪下來,放在涼鞋上。他壓到她的身上,用腿把她的並攏的腿分開。她感受到他的硬硬的東西頂著她的下麵,在用力想進去。她慌張地抓住他的胳膊,怕他太使力,自己會太痛。
她害怕著,兩腿緊張地繃著,等待著他進入她。她突然感到雙腿間一陣撕裂的痛,他的硬東西進到了她的身體裏。疼痛讓她本能地夾起腿,用手推著他的胳膊,想讓他出來。他停下來,用手指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龐,把她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後。
痛嗎?他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問。
嗯,她點點頭,有一點兒,你慢一點兒。
他親吻著她的嘴唇,讓她放鬆,腿自然彎曲,然後又慢慢地溫柔地進入了她。現在他的動作比較輕緩,但是她依然覺得下部繼續火燒火燎的痛,雖然不是劇痛,但是感覺血在一滴一滴地滴在身下的他的襯衣上。她閉著眼,想起了《海的女兒》裏的小人魚。
我是小人魚,她咬著嘴唇想。要忍住痛。隻要他快樂,我就是快樂的。
灼燒一般的疼痛中她感到了一種充實的滿足感和擁有的快樂感,她抓著他的胳膊,在一陣陣襲來的疼痛和快樂之中暈眩著,覺得自己飄上了雲端。讓世界明天就毀滅吧,她想,此刻我隻要跟他在一起,要他在我裏麵。她被他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身子像是被火撫摸過一樣,滾燙滾燙的,帶著痛苦和興奮。槍聲變得很遙遠,催淚彈的爆炸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坦克車和裝甲車像是在夢裏的沙漠中行駛著,他的黑黑的長頭發垂下來,赤裸的胸膛在她眼前起伏著。她感到小院在旋轉,頭腦空白得像是一片白紙,像是失去了思維的能力,身體像是充了氣的氣球一樣飄飄然。葡萄藤變成了散發著香味的紫丁香,天上的黑雲變成了掛著月亮充滿星星的藍色的天空,槍炮聲變成了禮炮,子彈的軌跡變成了流星。她癡迷地用鼻子吸著他身上的陌生的氣味兒,用手摟緊他的脖子,隨著他的的動作呻吟著,在無法遏製的亢奮中抱緊了他,身子不斷地顫抖著,像是掉到了太陽裏,感到全身正在被高溫熔化。
我是一朵花,隻願為你而開。她的腦子裏湧現出這麽一句話。“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她想起了《海的女兒》的開頭的這句話。夜風像是波浪一樣湧過她的全身,葡萄藤葉像水草一般隨風搖晃著,拂過她的肌膚。白襯衫底下的磚地上的小石渣有點兒硌著她的肌膚,感覺就像是水底上的白沙。
她看見黑黑的小院裏長出一株株紅色的珊瑚和深藍色的樹來。珊瑚像是火焰焚燒一樣的紅,像是血一樣的鮮豔。深藍色的樹滴出藍色的晶瑩透明的樹脂來,像是樹的眼淚。火紅的花朵和紫色的花朵在她身邊一朵一朵相繼綻放,天空清澈得就像是透明的琥珀,空氣裏懸浮著一朵一朵藍色的小火苗,比小人魚的海底世界還漂亮。而她的王子,就躺在她的身邊,摟著她,吻著她,親撫著她。
他是多麽的帥,多麽的聰明和勇敢啊,她想。還有一雙我最喜歡的彈鋼琴的手,現在,他隻屬於我,屬於我一個人。
在這個響著槍聲的沒有月光的殘酷的夜晚,在坦克的隆隆駛過的聲音裏,在地麵的微微顫抖中,她忘掉了小院外麵的憤怒的人們,忘掉了不遠處廣場上麵對槍口和炮口的學生,忘掉了街上的穿著迷彩服士兵,忘掉了清脆的槍聲,忘掉了催淚彈的黃色的煙霧,忘掉了坦克的黑黑的炮口,忘掉了街頭上燃起的熊熊大火,忘掉了焦急的父母和哥哥,忘掉了一切。她陶醉在小人魚一樣的童話世界裏,心裏充滿了幸福和快樂的感覺。她把手伸進大學生的長發裏麵去撫摸他的頭發,吻著他,就像是小人魚在沙灘上吻著從海裏救出來的王子,心裏充滿了癡癡的愛。
十三
天剛亮的時候他們拉著手走出小院,走到街口觀看。天是厚重的那種灰色,灰雲低沉,像是一陣暴風雨就要傾瀉下來。灰藍色的煙霧籠罩著長安街,她挽著他的手站在街口,看見長安街上布滿了碎石,長安街西麵的西單街口幾輛燒成殘骸的公共汽車還在冒著餘煙,街道兩麵的牆壁上到處是深深的彈孔,馬路中間的鐵柵欄被坦克碾得歪歪扭扭,水泥墩子被推翻碾碎,幾輛自行車歪倒在路邊,被坦克碾得車身和軲轆分了家。往日繁華喧鬧的長安街此刻傷痕累累,像是經曆了一場戰爭浩劫一樣。街上沒有汽車行駛,也沒有多少人走動,天安門廣場一端是幾十輛排成一排的坦克,黑洞洞的炮口對外,士兵們嚴肅地站在坦克前麵,手裏端著衝鋒槍和自動步槍,像是隨時準備開槍一樣。壓抑的空氣中不時傳來幾聲零星的槍聲,像是提醒人們一切還沒有完全過去。
你要回學校嗎?她問他。
嗯,他點點頭說。想回學校看看其他的同學怎麽樣了。你也回學校嗎?
不,我要回家了,她說。
早些回去吧,他說。別讓家裏人急壞了。
她看見一群學生沿著長安街向著西麵撤退,舉著被彈孔穿過的紅色的校旗,其中一麵校旗上寫著北京大學的字樣。那些學生走過他們麵前的時候,隊伍中有幾個糾察隊員看見了他,向他招著手。他鬆開了她的手,一步邁了出去,然後匆匆地回過身來,飛快地吻了她的麵頰一下,告訴她了一個宿舍樓和房間號,要她以後到學校宿舍去找他。他匆忙地跑到了學生隊伍中,伸手向她揮手告別,跟著同學和校旗向西麵走了。
她看著他離去,不知道是否還會再見到他,覺得很孤單和傷感,眼淚不禁掉了下來。她看見他從學生隊伍裏回頭看她,就帶著眼淚向他微笑了一下。西麵的天空的濃煙繼續飄著,像是電影裏烽火台上的狼煙一樣,他的身影在煙霧和淚水中變得逐漸模糊起來,越來越遠,最後變成遍地狼藉的長安街上的一個不斷移動的小黑點兒。早晨的風有些涼,一陣風吹過來,吹動了她的白色的裙子,吹得她的身子有些發抖。她兩隻手抱住肩頭的時候,聞到了身上殘留的他的氣味,那種她以前從來沒有聞過的他的汗味兒。她想起了他壓在她的身上時,一粒汗珠掉在了她的臉上。她想起他的黑色的長頭發在眼前晃動著,他的肩膀上,胸膛上和肚子上都是汗,汗水從他的身上流到了她的肚子上和胸脯上,她的身上變得滑膩膩的。一隻黑色的烏鴉順著街邊的樹梢飛過來,在飛過她的頭頂時發出一聲粗糲的哀鳴。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覺得臉上涼颼颼的。她抬起沉重的腳步,低著頭向著來時存放的自行車的胡同走去,離開了被坦克碾得遍體鱗傷的長安街。
我不會去找他了,她想。我做了能給他做的一切,我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十四
她在早上七點多回到家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因為她的腦子裏全部想得是他,記不住是怎樣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怎樣騎回到家裏,她甚至都忘了是否把自行車鎖上了。一路上她陶醉在自己的初吻當中,不斷地回憶著他吻她的情景。他的汗津津的手臂,他的火熱的胸膛,他的急促的心跳,他的幹燥的帶著煙味兒嘴唇。她記得她一開始隻是閉著嘴,感受著他的嘴唇的壓力,後來不知不覺中,她的嘴唇張開了,她的牙碰到了他的牙,碰到了他的舌頭。他用力地抱著她,擠著她,吻著她,她無法呼吸,像是要窒息了一樣,沉浸在幸福的暈眩之中。一路上她用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用牙輕咬著自己的嘴唇,不斷地回憶著他的吻的滋味,身體像是病了一樣地微微地顫抖著。
掏出鑰匙打開屋門,她走進客廳,看到家裏空無一人。屋裏冷清清靜悄悄的,一點兒也不像平時。要是平時她出去,一進家門,媽媽就會迎出來問她去了哪裏,出去玩得開心不開心,跟誰去的。爸爸通常坐在書房裏忙事情,哥哥喜歡坐在沙發上開著電視看自己的書。但是今天,屋裏什麽動靜也沒有。
哥,我回來了,她衝哥哥的房間喊了一聲。
房間裏沒人答應。她探頭看了一眼,哥哥的臥室的門敞開著,裏麵沒有人。爸爸一定是在戒嚴指揮部裏忙著通宵未歸,媽媽在醫院忙著救護受傷的學生和市民,可是哥哥呢?他應該是在家裏睡覺的啊,他說過不出門的,為了爸爸和他自己的前途,不能去廣場的。
她疑惑著走回自己的屋子裏,疲累把坡跟涼鞋甩掉,躺到床上,枕著繡著小人魚的枕巾。她看著四周的藍色牆壁---那是家裏刷牆的時候她讓哥哥幫著給刷成藍色的---覺得下體有些異樣的感覺。她彎起腿,伸手把內褲從腿上脫下來,拿到眼前看。她看見小碎花上麵沾有一些星星點點的血跡,像是一朵朵鮮豔的小小的梅花,還有一小塊流出來的乳白色的精液沾在上麵,像是幹枯了的漿糊。她想去洗一洗內褲,但是覺得渾身酸疼,一點兒也不想站起來。她把內褲塞到床底下藏起,把床上的一個白被單拉過來,蓋住自己的身體,順手拿過床上的一本書來看。那是哥哥在她生日時給她買的安徒生童話集。她翻開了書,翻到了她最喜歡的《海的女兒》那一篇,開始重新讀了起來。
“。。。當暮色漸漸垂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麵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麵。她於是旋舞起來,飛翔著,正如一隻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采,稱讚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麽美麗。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著她的細嫩的腳,但是她並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她知道這是她看到他的最後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麗的聲音,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樣空氣的最後一晚,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後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一個靈魂的她。”
我做了一次傻傻的小人魚,她默默地對自己說。但是我願意,我不後悔。
困意在一陣陣侵襲上來,她把書放在枕頭邊上,解開乳罩,扔到一邊,讓乳房舒展一下。她想起他的手撫摸著她的乳房,心裏就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渾身仍然覺得燥熱。她想起了小院裏的葡萄藤下,她躺在他的白襯衣上,枕著他的胳膊。他躺在她的身邊,彈鋼琴一般的細長的手指在她的皮膚上劃過。她細細地回味著昨晚小院子裏發生的一切,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的第一個吻,第一次愛,都給了他,這個她才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大學生。他會記住她嗎?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他會愛她嗎?她不知道,隻是覺得自己很瘋狂,一點兒也不像平時的自己。也許這就是愛吧,她想。對另外一個人什麽都不知道,就愛上了,她甚至沒來得及問他叫什麽名字。現在,他在哪裏,幹什麽呢?她隻覺得一陣茫然,心裏很空,忍不住想哭一場。
她想著他,進入了夢鄉。在夢裏她夢見他被士兵們壓上一輛軍車帶走,夢見她哭著在後麵追趕著軍車,夢見哥哥在街上尋找著她,叫著她的名字的時候被一顆流彈打中,夢見媽媽在醫院搶救哥哥,夢見爸爸到醫院來看哥哥,夢見爸爸身後的士兵要把哥哥帶走。她從噩夢裏醒來,伸手抱住枕頭,感到眼淚已經濕透了枕巾。她閉上眼,用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客廳裏的電話響了,一串急劇的電話鈴聲把她從睡夢裏驚醒。她困得很厲害,睜不開眼,不想爬起來接電話,就叫了一聲:
哥,電話。
電話鈴聲繼續響著,屋子裏沒有動靜。她突然想起來早上回來的時候沒見到哥哥,哥哥的屋門敞開著。她楞了一下,睜開眼,趕緊從床上跳了下來,光著腳跑到哥哥的屋子裏去看,看見哥哥的床上空著,隻有那本他看的《第三帝國的興亡》扣在枕頭邊上。她跑到客廳裏,四處搜尋著哥哥的蹤影,希望哥哥藏在哪裏在跟她開玩笑。客廳裏空蕩蕩的,電話鈴聲讓客廳顯得更加寂靜。她看到沙發前的茶幾上,一個茶杯下壓著一張紙條。她衝到茶幾前,彎腰拿過紙條,在眼前展開來,看見上麵寫著:
小妹,爸媽打電話來問你,我怕爸媽著急,說你在屋裏睡著了。我現在去廣場找你,你要是到家,哪裏都不要去,就好好在家呆著。我早上七點以前一定會趕回家裏。一定的。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已經是早上九點了,然而哥哥還沒有回來。電話還在執著地響著,她不想去接,一定不是爸爸就是媽媽來的,她該怎麽跟爸媽解釋呢?她本來應該是在家裏看著哥哥,不讓哥哥出門的,結果她出去了,哥哥去找她,卻沒有回來。哥哥現在在哪裏?難道是出事了嗎?如果那個從小護著她、對她無比耐心和寵愛的哥哥出事了,她該是多麽的內疚啊,爸媽該會多麽的傷心啊,爺爺也會傷心死了。哥哥的女朋友莉莉怎麽辦呢?她偷看過哥哥放在抽屜裏的莉莉給哥哥的情書,莉莉為哥哥墜過胎。莉莉在信裏說,哥哥要是有一天死了,她也會跟著死的。
想到這裏她覺得內疚起來。昨晚離開家的時候,她本來是想在哥哥睡覺的時候偷偷地溜出去一圈,找到那個大學生就回來,就像在學校課間休息時跑出校門去買一盒冰激淩再回來上課一樣,卻不知道後麵發生了這些事。現在他在哪裏呢?他肯定是安全回到學校了,也許正在睡覺。他會不會想起我呢?她突然想起了早上那個大學生離開她時,隻是吻了她一下就跟上學生隊伍走了,既沒有問她的電話和地址,也沒有問她的名字。他並不知道我是為了他才去廣場的,她傷心的想。不知道我在廣場轉了幾個小時才找到他,不知道我一直在尋找著他。我隻是一廂情願的愛他,就像當初暗戀音樂老師一樣。我把自己的初吻和第一次的愛都給了他,而他卻什麽都不知道,就像那個小人魚為王子做了許多,王子卻全然不知一樣。
“你是我編造的童話故事中的王子,而我隻是你生命裏一個匆匆過客”,她想起不知在哪裏見到過的這樣的一句話,覺得很委屈,就跑回自己的屋子裏,撲到床上,拿枕頭堵住嘴,眼淚止不住的流到了枕巾上的小人魚的身上。小人魚搖著美麗的尾巴,穿過海底的火紅的珊瑚和深藍色的樹,向著波光蕩漾的水麵上遊去。小人魚的眼睛大大的,清澈,純潔,透明,帶著一絲悲傷和憂鬱。
讓我也像那個小人魚一樣變成泡沫吧,她哭著對自己說。讓我變成沒有靈魂,不知道痛苦和悲傷的泡沫吧。
枕頭被她的頭壓得凹陷了進去,她覺得鼻子和嘴都被枕頭堵住,有些窒息,讓她想起了他吻她的時候,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把頭側向一邊,讓自己哭出聲來,身子在哽咽中一動一動地顫抖著。一直不知疲倦的電話鈴終於失去了耐心,啞聲了。常春藤趴著窗台在往裏偷看,六月的夏風輕拂著玻璃,街上的火一般的熱氣隔著玻璃硬擠進窗戶裏來。屋裏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隻有她的斷續的抽噎聲在空氣裏回蕩著,撞擊著藍色的牆壁。
【全文完】
學生頭如柴玲等認為學生們的血該流,流血會讓土共下台.這是柴玲剛逃到香港時對香港媒體說的.柴玲們自己逃亡,卻要學生們流血.學生頭們並不把學生們的生命當回事.
而學生卻認為自己隻是抗議而看不出學生頭們已在考慮掌權的可能性.學生們看不到自己的抗爭已威脅到土共的政權.89年6月1日我在武漢遇到一位因家事剛從天安門廣場退出的武漢學生頭(幹部子弟).他磨拳擦掌地對我說他們就要掌權了.我說不可能.他父輩死人流血打下的江山,你學生鬧鬧事就能推翻一個用槍打出來的政府?
你挑了一篇最好的,我覺得這篇《六月街火》雖然短,但是我最喜歡寫的這一篇。
女孩子的心理刻畫真實細膩,小人魚的比喻有深意。
一段曆史,對於所經曆過的人,是無法從記憶中抹去的。
正如假如當年共產黨沒有獲得中國政權,那麽大概今天的曆史書上,中共仍是裏通蘇俄的“共匪”而已。
從今年的氣氛來看, 一小撮陰謀家野心家漢奸帶路黨等各色losers早就憋不住了, 要借所謂64的名號再次興風作浪, 企圖達到搞亂破壞中國發展的險惡目的. 在此關頭, 看來我還是應該站出來振臂一呼並給這些losers當頭一喝: 64鎮壓就是好!
首先, 讓我們來看看64的實質. 當時, 64本質上是廣大愛國學生要求反腐敗, 打倒官倒, 要求政府行政決策公平公正公開化, 試圖挽救中國前途的一場聲勢浩大的愛國運動. 應該說, 64的動機和出發點是好的, 而當局對這場運動鎮壓的目的, 手段和方式是錯誤的. 然而, 令我們驚醒和愕然的是, 現在, 從曆史的發展結果的角度來看, 64運動實際上是用好的動機從事的一場浩劫, 而當局卻是用錯誤的目的, 手段和方式挽救了我們的國家和民族使之免於了後來長期的災禍. 隻要你客觀冷靜地回顧64後的曆史, 就不難得出這個結論. 限於篇幅, 我這裏就隻簡單地列舉最根本最簡單的兩點曆史基本事實: 1. 那些所謂的愛國學生領袖們被後來曆史發展證實了都隻不過是一群中國曆史上最惡劣最惡心最卑鄙最輕賤最下流無恥的人渣小醜. 由於這些人渣小醜的醜惡表演無處不在, 有目共睹, 我在這裏就不一一列舉了. 值得一提的是, 每每想到這些人居然差一點有可能成為我們國家和民族的領袖就身心發涼, 渾身冒冷汗, 不斷地感歎: 我們好懸! 好懸! 2. 同時, 中國這些年在經濟, 民生,教育, 科技, 國防等等方麵都全麵的井噴式發展同樣是無處不在, 有目共睹, 既讓世界驚歎, 更令強敵眼紅膽怵. 試問, 這每一樣實實在在的發展和成就, 有哪一樣不需要長期具體細致艱苦的奮鬥和拚搏?! 可以這麽說, 這每一樣都是無數心血和汗水長期的凝聚和結晶. 試問, 你為哪一樣作出過什麽貢獻?! 你能保證換一批人換一種社會政治製度就能搞的更好, 或者退一步說, 也能至少起碼搞出同樣巨大的發展和成就?!
其實, 再深入一點說, 懂得中國曆史, 願意客觀地看待我們的曆史的人, 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簡單的結論: 從曆史上來說, 49年以來的中國政府和政治製度, 總的來說, 無疑是中國曆史上最好最公平最公正的政府和政治製度(當然, 我並不否認也許將來我們可以有更好的政府和政治製度), 而中國的長期積弱也並不是共產黨造成的, 而恰恰是中國曆代的腐朽愚昧落後, 以及自從1840鴉片戰爭開始長達一百多年不間斷地被世界列強殘酷欺淩, 蹂躪和戰亂造成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貧弱落後的舊中國, 在經過短短60多年的發展之後, 我們今天居然可以笑傲於世界之巔, 難怪世人都驚歎: 這樣的快速發展和成就不能不稱為世界史上的奇跡. 而你捫心自問, 你究竟在這個過程中除了辱罵謾罵詆毀冷嘲熱諷之外, 又到底為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具體做過哪怕一丁點什麽?!
現在有些人總是自己覺得很時髦地談論什麽政府執政的合法性和合理性等等的概念. 其實, 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最最重要的頭等大事, 是如何使這個國家和民族得到盡可能大的發展和壯大, 盡可能大地擴展這個國家和民族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的生存空間, 而不是執迷不悟於某種製度之爭, 更不能隻是為了方便某些陰謀家野心家漢奸帶路黨通向官途, 好讓它們來魚肉人民, 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 不用諱言, 現今的中國政府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 存在需要改進改革的地方, 但是隻要我們的國家和民族能夠不斷地得到堅實的發展, 那麽這樣的政府就天然地具有最充足最充分的執政合法性和合理性. 而我們倒要反問你: 你能保證如果換你, 你就能做得更好更成功?! 我們又憑什麽信你?! 就憑你的那些謊言和欺騙?! 就憑你的那些蒼白的概念和理念?! 有些人口口聲聲地願意用讓外國殖民300年的方式來給我們換來它們口中許諾的"進步", 難道這些人就對正在史無前例地蓬勃發展的自主的中國就不能有絲毫的耐心, 迫不及待地要對她進行搞亂破壞?! 你們到底又存何居心?!
當然, 有些人會說, 我寧願要一個"好"的政治製度, 根本不稀罕這些實際的所謂發展, 那麽, 對這些小醜和白癡, 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就隻好對你說, 滾一邊, 涼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