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沿著冥河岸邊的黃泉路跌跌撞撞地走著,路兩邊陰風暗暗,腳下是一片一片的開得血紅的彼岸花。陰風一陣陣的從冥河上吹來,吹得我透心的涼。我身體很輕,輕得就像是一個靈魂,被冷風一吹像是能夠在灌木叢上飛翔,上下起伏。我的胸膛像是透明的,從外麵就可以看見裏麵跳動的心髒。在一處路邊我被一個樹枝拌了一個跟頭,倒地的時候,心好像從身體裏飄了出來,在我的眼前晃動。我爬起來,伸手抓住在眼前上下浮動的心,把它塞回了胸膛。
飄著藍色的霧的冥河伸向遠方,一望無際。河麵上吹來的冷風穿過我的額頭,渾濁的黑水一片平靜,河邊水很淺,一眼可以看見水底。一個醜陋的惡鬼從離我不遠的黑水裏冒出頭來,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又潛回了冥河。我低頭仔細看腳下的冥河,渾濁的水下有一些雜草一樣的黑色的水草。我把腳伸進冥河裏,裏麵是冰冷冰冷的感覺。我的腳攪動了平靜的冥河的水,腳底下的水草升騰上來,突然變成了人的頭發,頭發下是死魚一樣的眼睛,無數個骷髏一樣的腦袋和無數雙幹枯的手臂從近處和遠處的冥河裏冒出來,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的要抓住我的腳往冥河裏拖。
我看到那些骷髏一樣的頭裏麵有些熟悉的麵孔,其中一個骷髏頭像是圓亭咖啡館裏的那個死去的畫家莫迪利阿尼,他張著嘴,像是依舊在朗誦但丁的《神曲》,但是他的嘴裏沒有聲音。我看到了我的前世的父親,他在河裏冷漠地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樣。我看見了兒時的夥伴,在巴黎上學時的學校老師,還有一個骷髏頭像是畫麵上的德皇威廉。我正在凝神張望的時候,一隻幹瘦的白骨一樣的手已經抓住了我的腳裸,把我往河水裏拽。我嚇了一大跳,打了一個寒顫,趕緊把腳從冥河裏往外拔。那隻幹枯的白骨手緊緊抓住我的腳裸不放,旁邊露出一個骷髏頭,他的黑洞一樣的眼窩下的牙床呲出來,雪白的牙齒張開著,對著我得意地獰笑。我用另外一隻腳使勁兒踹著骷髏頭,把骷髏頭踹得向冥河裏倒去,骷髏的白骨手逐漸放鬆。我趁機把腳拔出來,拚命往黃泉路上跑,身體在跑動中漂浮起來,胸膛裏的心在上下起伏猛烈地跳動著。冥河裏的那些骷髏頭失望地看著我,伸出水麵的手臂絕望地揮動著,慢慢地潛水回去了。
回到黃泉路上後,我繼續趕路。我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奈何橋,橋邊有塊三生石,石頭邊是孟婆,她會勸每個人喝下她熬的湯,勸每個人忘掉前世的愛恨情仇,重新轉世。黃泉路上很冷清,前後左右都沒有人,路麵崎嶇不平,經常有一些絆腳的石頭橫在路中。我躲避著路上的石頭,覺得身體又酸又累,身上還帶著醫院的消毒酒精的味道,腦海裏依稀記得在離開人世的時候,雪兒在醫院裏握著我的手,給我唱《 拉馬娜》那首歌:
那個時間,我見到你的時候/我瘋狂的,不停/想你,像一個瘋狂的人/拉馬娜我做一個很美的夢/拉馬娜我們一起走
我覺得臉上一片濕熱,好像有淚水流下來。路邊的荊棘掛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身上刮出一道道血跡來,但是我覺不出痛來,我的胸口喘不過氣來,頭腦好像要爆炸一樣。經曆了許多世的生死之後,我已經不在乎生死,生和死不過是不同的狀態,猶如潮來潮去,有的人生短暫,有的長久。生命的意義不在於生存,而在於愛。當愛沒有了的時候,我寧願死去,而不願意無意義的活著。我灰心的是,每當我看到自己的愛的時候,見到我的雪兒的時候,我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掉她。每一次都是如此的不舍,每一次都是如此的無奈。每一次我都強烈地感受到我對她的愛,每一次的愛卻又都嘎然終止。從第一世到第九世,每一次離開人世,我都覺得很遺憾,都覺得很悲涼。
黃泉路上走著一些像我這樣的孤魂野鬼,他們低著頭匆匆而過,急著往前走,去到奈何橋邊喝孟婆湯。我知道孟婆會勸所有的人,所有那些為愛所傷,那些放不下過去的愛恨情仇,在奈何橋邊的三生石前悲悲切切的鬼:
愛情是什麽?不過是一碗水。喝下去就會忘記。縱然你記得,她若忘了,豈不是空空等待。
我的心裏充滿了悲哀。我覺得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在阻隔著我和雪兒,讓我和她有緣無分,有緣相見,不能相守。這條黃泉路,在我的記憶裏,已經走過九次了。九世的思念和相見都不能有一個幸福的結局,我灰心了。每一次我都茫然地從這裏走過,每一次孤獨地走在這條路上,我都覺得自己是最寂寞的人。已經九世了,每一世都像是褪掉的蛇皮一樣重生,外表變了,但是內心依然故我,可是為什麽我還不能跟所愛的人在一起?無論我是貧窮的孤兒,還是匈奴王子,每一世我都跟她錯過,倘若不是命運的詛咒,我該如何解釋這最終的結局呢?我太灰心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轉世了。如果命運就是如此,再轉世又有何意義呢?愛得越深,傷得越重,那些思念的痛苦,那些渴望的折磨,那些個無緣無故的牽掛,那些失落和隱隱作痛,那些著迷,那些在意,那些憂傷,那些落寂,那些個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到底換來了什麽,到底為得是什麽呢?
我想喝孟婆湯了。
我想忘掉這一切,忘掉所有的這些痛苦,重新開始。
二
寂寞冷清的黃泉路的邊上是一片一片的地毯一樣的紅色的彼岸花,花兒紅得像是燃燒的火,鋪成了一條連綿不斷的通向奈何橋的火照之路。那些火燒著我的心,讓我感到一陣一陣揪心的痛。一陣微風吹過,花兒搖晃起來,像是天邊隨風飄蕩的被火燒過的雲朵,又像是夕陽下染成金色的起伏的波浪。我在彼岸花前停下腳步,低下頭撫摸著花朵,那一朵一朵嬌豔的鮮紅的花朵,像是一隻一隻祈禱的手,向著天空伸著。彼岸花的花邊卷卷著,像是受過傷的心。它隻有鮮紅的花,但無綠色的葉莖,花朵在離地一尺的半空裏懸浮著,隨風悲傷地飄動。我看著彼岸花的孤懸的花朵,心裏湧起一陣悲傷,不禁對著彼岸花自言自語起來:
美麗的花兒,為什麽隻有你孤懸在這裏?沒有綠葉怎麽來的花?沒有花,葉莖生長的意義又何在?花兒花兒,你的綠色的葉子呢?花兒可曾想過葉子嗎?葉子可曾想過花兒嗎?為什麽你們不能在一起,要分離呢?
因為它們是受過詛咒的花。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身後說。是惡之花,是結不了果的愛之花。
我抬起頭,驚訝地看見一個花妖站在我的身後。花妖的身上披著彼岸花做的長裙,手裏拿著花,頭上戴著花,耳朵上也插著鮮紅的花。花妖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妖,有著大大的淡綠色的眼睛。從她的眼瞳看進去,裏麵是千千萬萬朵鮮紅的花。就是她的身體,似乎也是由花組成的,移動的時候就像是一叢花在移動。
花永遠見不到葉子,花妖把手裏握著的彼岸花放在鼻子邊聞著說。葉子也永遠見不到花,花和葉生生世世互相受著思念的折磨,但是詛咒在身不能相見。花開了葉子便脫落了;花謝了,葉子便生長出來,每一世它們都會錯過,這就是它們的命。
你是誰?我問花妖說。為什麽在這黃泉路上?
我叫曼珠,花妖伸出一隻潔白的手來對我說。是在冥河岸邊負責守護彼岸花的。你呢?
我叫風兒,我握了一下花妖的柔軟的手說。剛從人世來,要去轉世。在路上看到這些無葉的花,心裏覺得很難受。
還是放不下你在塵世所愛的人是嗎?花妖問我說。
難道真能放得下嗎?我反問說。
那你可以在這黃泉路邊等著她,她遲早會從這條路上來的。花妖眨了一下眼說。順便跟我做個伴兒。我在這條黃泉路上孤獨地呆了幾千年了。
我可以在這黃泉路上停留嗎?我問花妖說。
當然可以,這黃泉路是鬼門關和奈何橋之間的路,除了地藏王菩薩,誰也管不到。花妖一邊撫摸著彼岸花一邊說。地藏王菩薩很少來這裏,我在這裏幾千年了,菩薩隻來這裏巡視過一次。你要想呆,盡管在這裏呆下去好了,沒有誰會知道,也沒有誰會在乎,我也需要一個伴兒。隻是你在這裏隻能是孤魂野鬼,不得轉世托生。在這裏你隻是一個飄蕩的靈魂,不是人。你沒有觸覺,沒有味覺,就像你撫摸這花,你手上感受不到花的溫度和花的形狀。你的身體就像是透明的,像是空氣,你的手可以從花裏穿過去,花會完好無損。
我試著把手從一朵花裏穿過去,發現果然像花妖說的那樣,手從花朵裏不費力氣地穿過,就像是穿過一層空氣,毫無感覺。
這裏看著還不錯。我說。雖然看上去冷清和單調,總勝似毒蛇穿行的冰冷的忘川河。
而且她來到這裏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喝孟婆湯,她還會認出你,記得你的。花妖笑笑說。彼岸花會幫助人恢複記憶,若她上一世從這裏過的時候觸碰過彼岸花,那些花朵裏還儲存著她的記憶,她再一次觸碰到這些花,可能還會從花朵儲存的記憶裏回想起她忘記的前世的事情來。
那我就在這裏等她了,我對花妖說。謝謝你。
前麵不遠處有個小棚子,花妖指著前麵說。是從前一個叫彼,一個叫岸的兩個相愛的人留下的。你晚上就睡那裏好了,我帶你過去。
三
花妖帶著我沿著陰暗潮濕的冥河岸邊走了一小會兒,踏過一片矮矮的灌木叢和碎石子路,就走到了一個小棚子前。冥河水的光反射在小棚子上,給小棚子罩上了一股時明時暗的水色。小棚子是用已經幹枯的藤蔓搭起來的,門前是陳年的落葉,踩上去窸窸嗦嗦的,還有幾塊長滿苔蘚的石頭。棚子後麵是一條小小的溪流,裏麵有奇形怪狀的魚在遊動。棚子裏麵很昏暗窄小,隻有一個小小的鋪滿落葉的小床鋪,空氣裏散發著塵土的味道。棚子在一片土丘上,前麵是一片空地,視野很好,從門口可以清楚地看見冥河水麵騰起的薄霧和黃泉路上走過的人。花妖拍了一下手,棚子裏燃起了一叢叢的青磷色的鬼火,把有些昏暗的棚子內部照亮。
你就在這裏等著她吧,她來的時候必定會從前麵的黃泉路經過。花妖說。我白天有時在對麵不遠的一個洞穴裏休息,晚上要回到在冥河裏。你白天隨時都可以去找我玩。現在我要回去給彼岸花澆水去了,你先休息休息,回頭見。
謝謝你,回頭見,我滿懷感激地對花妖說。
花妖點點頭,衝我笑了一下,輕盈地飄走了。她走路的時候,好像是離地一尺,懸浮在草叢上,沒過多久她的身影就跟一片片的彼岸花融化在一起,消失不見了。
四
我躺在棚子裏的小鋪上,看著棚子裏的磷光鬼火,想起了雪兒。她的麵容浮現在我的麵前,消瘦的臉龐帶著憔悴,臉色蒼白,神情落寂。我想起過去跟她的纏綿,小棚子裏回響著她說話的聲音。我閉上眼,想象著把她攬在懷裏,緊緊地箍住她。她在我的懷裏低聲抗議著,把頭貼在我的胸膛上。我想起了蒙巴那斯的那件畫室兼寓所的窄小的房間,想起了房間裏的那個小床,想起了每天晚上我們都不能兩個人平躺著,隻能一個人躺著一個人側著身體,想起了我含著她的乳房的時候她發出的低吟,想起了我從身後攬住她,她像一隻小貓一樣地蜷縮在我的懷裏。我想起了她和吉吉第一次到我的畫室裏來過夜,我燒了畫來給她們取暖;想起了在圓亭咖啡館我們再次相見,她讓她的母親買我的畫;想起了在查拉他們搞的達達主義集會後我們散步到盧森堡公園,想起了後來她自己來到畫室脫下衣服給我做模特,一邊做模特一邊唱《 拉馬娜》那隻歌;想起了她母親把她強行從我的畫室拽走,想起了她夜裏自己跑回來,跟我在一起;想起了我們同居時的那些簡單而快樂的時光,想起每天早上我睜開眼看到她躺在我身邊的欣喜,想起了我們雨夜撐著一把大黑傘在坐在盧森堡公園的長凳上,想起我們走過巴黎這個不夜的城市裏的一個個櫥窗,想起了我們在花店買的一隻紅玫瑰,想起了那次因為吉吉而吵的架,想起了她四處奔波到畫廊去賣我的畫,想起了在醫院裏她拉著我的手泣不成聲。那些歌聲,話語聲,哭聲和笑聲縈繞在我的耳邊,讓我難以入眠。我回想起過去的一世和前幾世,試圖問自己能否都忘掉,能否去喝下孟婆湯,把這些記憶全都舍棄。
棚子外麵黑了下來,冥河水如鏡子一樣平靜,四周的灌木混成一色,隻有一些磷光鬼火懸在半空中閃耀著微弱的光。黃泉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走動。陌生的環境像一扇門,總愛引起我猜測門後是什麽。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雪兒,但是我一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來的,依然是她的鮮明的麵孔。她的麵孔在我的腦海裏不斷消失不斷出現,就像是按在水裏的氣球,不管你怎麽費盡心機把它按下去,它總是不斷浮上來。鬼火劃過我蒼白的臉頰,我無法入睡,神情抑鬱而沮喪,因為我知道了答案:
我忘不了她。
五
清晨的時候,我坐在小棚子門口,看著從門前的黃泉路上經過的鬼,連眼都不想眨一下,生怕雪兒從麵前過的時候給錯掉。我的背後是冥河裏黑黑的水,濁濁的浪,陰森恐怖,不斷的有惡鬼和奇形怪狀的水獸的頭從冥河裏冒出來,帶著幽怨的神情看著岸邊。冥河的上空沒有天空,沒有月亮和星星,隻有岩溶一樣的像是岩洞的頂一樣的灰石。灰石上不時會滴下幾滴冰冷的水來,悄無聲息地落在冥河的濁水裏。冥河裏有時刮大風,風把濁浪一排排地推向岸邊,浪頭裏聽見一片鬼哭狼嚎,聲音恐怖滲人。
冥河岸邊有一排排的樹,還有一些矮矮的灌木和纏繞在上麵的藤蔓,灌木和藤蔓都是綠色的,沒有花。這裏唯一的花就是黃泉路邊上的一片片的紅紅的彼岸花。彼岸花的花朵紅得嚇人,像是血要往下滴一樣。冥河的頂上那些岩洞一樣的灰石會變顏色,每到晚上,灰石會變成藍色,於是冥河與黃泉路都黯淡了下來,好像是城市的夜間一樣。等到早上,藍石又會變成灰石,就好象是白天來了一樣。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冥河岸邊的彼岸花的火紅的花朵都消失了,在彼岸花消失的地方長出一顆顆綠色的葉莖,葉莖上開始結出未開的花朵。而等到白天來的時候,花朵開了,變得鮮紅,那時所有的綠色的葉莖又都全部消失,隻剩下紅紅的花朵懸浮在半空。
每當我遠遠地看到黃泉路上有鬼往這邊走來的時候,我都要趕緊站起來,看看是不是雪兒來了。黃泉路上的鬼奇形怪狀,有的是病死鬼,看著病病秧秧的,臉上蒼白,身體虛弱;有的是餓死鬼,看著麵黃肌瘦,身體像是一把骨頭一樣;有的是冤死鬼,一臉悲悲切切的神情,像是見了誰就要訴說的樣子;也有的是被殺死的鬼,他們渾身血汙,衣衫襤褸,脖子上,頭上和胸脯上往外冒著血。當然也有的是壽終正寢的鬼,他們穿著好衣服,臉上帶著祥和的麵容從路上走過。
花妖早上來跟我打招呼,帶著我去周圍去轉,告訴我黃泉路上的一些典故。她帶我去看她白天居住的洞穴,那是一個很大很空曠的岩洞,裏麵有鍾乳石垂下來,像個奇妙的地下宮殿。花妖每天來跟我聊一會兒天,我給她講我跟雪兒的前世的故事,她給我講黃泉路上經過的各種各樣的鬼,有時聽得我毛骨悚然。除了跟花妖聊天,剩下的時間我都是在等待雪兒中渡過。
等待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因為你不知道結果,不知道最後能否等待得到,或者等到的結果是不是你想要的。我在小棚子裏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夜裏總是支楞著一隻耳朵聽著黃泉路上的動靜,一聽到有鬼魂飄過的聲音就趕緊從棚子門口往路上看。白天我在棚子門口坐著,或者在路邊走動,即使見到花妖,跟花妖說話的時候,眼睛也不時的看黃泉路一眼。我在等待中希望時間能夠過得快一些,因為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見到雪兒從這條路上走過來。也許我要等上幾十年,等到她老死的時候才會來到這條路上。在等待時,時間總是過得很慢很慢,每一秒都顯得很長。我甚至有時會懷疑雪兒已經走過去了而我沒有看到她,這種想法讓我沮喪和痛苦,我不知道我能否這樣等待下去而不瘋掉。有的時候黃泉路上一個鬼魂都沒有,我無聊得去數石頭,從棚子到黃泉路邊一共有一百四十二快大大小小的石頭,包括拳頭大的碎石在內。我無法減輕等待所帶來的痛苦,於是我把這些石塊反複的數來數去,好像這樣能夠轉移我的注意力似的。
六
我在冥河岸邊上的小棚子門口等到第三天的時候,等到了雪兒。
那天我坐在棚子門口的石塊上,眯著眼睛看著黃泉路。路上的鬼魂一個一個從我的眼前經過,有的看我一眼,有的神情漠然地從我的身邊走過。即使是在黃泉路,我依然無法從對雪兒的癡迷中擺脫出來,眼睛看著路上的鬼魂,心裏在想著她。我想喝一些酒來麻醉自己,但是這裏找不到酒。我想抽幾根煙,但是這裏也找不到煙,我隻能想象著煙放在唇上的感覺。
不遠處的冥河上有幾個鬼在水裏漂浮,他們遙遠地注視著我,觀察著我的動靜,像是懷著僥幸心理在等待著我再把腳伸進冥河裏,好把我給拖進水裏。花妖在不遠的地方拿著一個水壺在澆花,水壺裏有流不完的水 不斷地傾瀉在花上。冥河上吹來一陣陣的冷風,像是十一月的寒風,幹冷而陰鬱。空曠的原野,灰石一樣的天空,沉寂的空氣,讓我抑鬱得無法忍受。我覺得我在孤獨的泥潭裏下沉,被死亡的泥石流吞噬掉。
正在這時我看見雪兒。
她從黃泉路上緩慢地悄無聲息地飄蕩過來,麵容蒼白而疲憊,嘴唇毫無血色地緊閉著,身上到處都是暗紅的血,臉上顯現著悲痛欲絕的樣子。她的藍色的雙瞳如同晦暗的銅板,呆滯無光。她的頭上夾著一個黑色的發髻,穿著一身黑色的裙子,腳上是一雙瘦長的黑色的靴子,脖子上係著一條飄逸的黑色的圍巾,棕黑色的頭發飄散著,像是一隻收斂了翅膀的疲憊的黑蝴蝶,又像是一個黑色的幽靈。她飄過黃泉路上的綠色的野草的時候,草地上落下了黑色的陰影,像是變成了一片墓地。路邊的石塊上落下她的陰影,像是一個個歪斜的石碑。她從冥河岸邊飄過,冥河裏是她的黑色的倒影。
她從我的視野裏一出現的時候,我就認出了她。看到她的憔悴和滿身的血跡,我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不禁心如刀割,眼睛一下就被淚水模糊了。我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路邊,等著她走過來。她低著頭從我身邊飄過的時候,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雪兒!
她抬起頭來,很驚異地看著我,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黃泉路上見到我。她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凝視著我,嘴裏說:
我不是在夢裏吧,或者出現了幻覺了吧?
你不是,我伸出手去把她摟在懷裏說。是我在這裏等你。
風兒!她把頭靠著我的胸膛說。真的是你嗎?難道真的是你嗎?我都不敢相信。
我們兩個鬼魂擁在一起,抱頭痛哭。淚水止不住地從我和她的眼睛裏流出來,流到一起,流到了彼岸花上,流到了冥河岸邊。人世間不能相守,我們在黃泉路上相聚了!被我們淚水洗過的彼岸花,變得潔白,在我們身前身後開放著,像是一朵朵純潔的百合花。
你為什麽這麽快就來了?我替她擦著眼淚問她說。你為什麽不好好的繼續活下去?
我想你,她哭著說。沒有你我不想自己孤單的活下去。我的眼睛是不是腫的很難看?我在黃泉路上往這裏走,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哭了一路。
不難看,我說。你怎樣都好看,就是梨花帶雨的樣子太可憐了。
還有心情開玩笑。雪兒止住眼淚,撅著嘴說。人家都傷心死了。我要你抱著我睡,每天都躺在你的懷裏。
每天,我說。必須的。
你怎麽會在這裏等我?雪兒問我說。我以為你要到下一世轉世去等我呢。
我們不去下一世了,我說,我們就在這裏相愛。
這裏?她疑惑地抬起頭問我。黃泉路上?
就是,我說。黃泉路上。你不是說要永遠永遠的跟我相愛下去嗎?這裏就是一個永恒的地方,一個沒有人管著我們,沒有人幹涉我們,沒有人能夠分開我們的永恒的地方。愛有多深,我們就能在這裏呆多長,直到有一天我們膩煩了這裏,膩煩了我們的愛,那時我們可以決定去轉世。
我不會膩煩的,她說。我會永遠的愛著你。
我也會,我說。我們離開了上一世,還沒有進入下一世,你還有你的記憶,這裏就是上一世的延續。而且,更好的是,我們不用擔心變老,我們會永遠是現在這個樣子,因為我們隻是靈魂,靈魂是永遠不會變老的,我們會永遠停留在年輕時光,就好象時光凝固在一個年輕的時刻一樣。在這裏,即使死亡都不能把我們分開,因為我們已經死了。在這裏,沒有塵世間存在的羨慕和嫉妒,因為這裏沒有任何惹起羨慕和嫉妒的物質,沒有名,沒有利,隻有靈魂,隻有相愛相守的靈魂。
花妖在不遠處微笑地注視著我們,像是想跟我們說話,但是又不好打攪我們的樣子。我鬆開摟著雪兒的手,指著花妖對雪兒介紹說:
這是曼珠,她是花妖,負責看護彼岸花的。她給了我們一個小棚子,我們可以在那裏相守了,再也不用分開了。
雪兒衝花妖感激地點了點頭。
歡迎你來,花妖熱情地擁抱了一下雪兒說。他在這裏一直在等著你,終於等到了你。
雪兒跟我一起牽著手走到了小棚子裏。從此後小棚子成了我們在黃泉路上的小家,一個雖然小但是很溫馨的家。我們終於可以無憂無慮地廝守在一起了,雖然是在黃泉路上,但是我們不在乎。
渾濁的冥河水在夜裏變得清澈透明,像是一塊不斷變幻形狀的藍色的水晶石,冥河上空的岩溶一樣的灰石在夜晚也會變成藍色,岩溶上的一些灰色的淺坑鑲在藍色裏,就像是一顆顆微弱的恒星。一塊巨大的鍾乳石垂在岩溶頂上,像是一個立體的圓桶一樣的月亮。岩溶在半夜時分開始變幻顏色,有時變成橙紅色,有時變為淺藍色,有時變為深黃色,有時變為青灰色。小棚子和旁邊的樹也隨著岩溶顏色的變化,不斷變幻著自己的顏色。有的時候樹是藍色,棚子是橙紅色,有的時候樹是淺黃色,棚子是綠色,有的時候樹是黑色,棚子是深黃色。冥河裏的水反射著岩溶的顏色和周圍樹木的顏色,交替閃爍著紅色,黃色,藍色,綠色和灰色。在這個時候,我摟著雪兒,從棚子的小窗戶望出去,不禁感歎黃泉路夜晚的美景,就像是身在一個充滿夢幻的城市,隻不過這個城市裏沒有噪音和喧嘩,沒有讓人煩惱的交通和人流,沒有別的居民,隻有我們兩個和花妖。
這裏的夜色太美了,雪兒把臉貼在我的胸膛上說。冥河太有意思了,白天那麽渾濁,陰森和醜惡,晚上竟然能變得這麽美麗,美麗得像是個安靜的童話世界。
誰能想到悲切的黃泉路晚上也有這麽美麗的景色呢?我親吻著雪兒說。這裏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天堂。
七
跟雪兒在黃泉路上的廝守是很獨特的。我們都是鬼魂,身體輕盈得像是空氣,接觸的時候也沒有觸覺,但是我們總是相隨在一起,依偎在一起,黏糊在一起。每天我牽著雪兒的手沿著冥河岸邊散步,看著一望無垠的黑色波濤洶湧的冥河,走過一片一片的紅色的彼岸花,走過綠色的灌木叢。黃泉路上的鬼魂們羨慕地看著我們,我們對他們微笑,跟鬼魂們聊上幾句天。有時一些鬼魂累了,就坐在我們的棚子前休息,跟我們講他們生前的故事。晚上雪兒靠著我坐在小棚子前,看頭頂上的變幻著顏色的岩溶往下滴水,聽冥河上的風掠過河麵,看水晶一樣透明的河水拍打著岸邊的石頭。有時我們會在晚上走到冥河岸邊的變幻著顏色的樹林裏去,那裏麵灑滿磷光,有一種像麋鹿一樣的頭上有角的動物在裏麵出沒。它們對我們很友好,久而久之我們知道它們喜歡吃灌木叢裏的一種硬果,於是我們就在白天收集一些硬果,晚上捧著硬果去樹林裏喂那些小鹿一樣的動物。有時我們棚子的門口會想起人世的夜幕,那些夜幕上懸掛的雲彩,月亮和星星。有些東西隻有失去才知道懷戀,就像在人世裏我們早已習慣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從來沒有想過失去它們會怎樣地懷戀。每天夜裏我們在棚子裏摟抱著睡覺,一秒鍾都不分手。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當我們不知道該幹什麽的時候,雪兒就讓我給她講我們的前世,把每一世都講過後,雪兒會讓我從頭再講一遍。她也會給我講她的上一世的事兒,她隻記得上一世在巴黎,她會給我講在遇到我之前她做些什麽,講巴黎的那些趣聞。
我們在散步的時候,雪兒有時會在一朵彼岸花前停下來,她會說:啊,這個花引起了我的一些記憶。我知道,那是她觸摸到了前世她觸摸過的彼岸花,花裏麵儲存著一些她的記憶。她會一手摸著花朵,一邊進入沉思,然後給我講她回憶起來的事情。有一天她觸摸著一朵彼岸花,說:
我想起來了,那一世我是金國三太子的公主的時候,我曾經去你的在臨安的小字畫店裏去看過你,把《清明上河圖》還給你了。
你為什麽當時不告訴我呢?我問她說。為什麽不讓我見一見你呢?
是你自己沒認出我來的哦,你怪誰呢?她說。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了你來了。那天你的客人很多,你光顧了招呼客人了。進你的店裏之前,我先從窗戶裏往裏看了一眼,看見了你,才確認這是你的店。我進去後,站在牆角裏看著你,你在櫃台裏麵向一群圍著櫃台的客人介紹店裏的畫。我把包著《清明上河圖》的包裹放在櫃台的一邊,糾結了一會兒是見你還是不見你,最後還是覺得算了,不想讓你看到我老了的樣子,所以就離開了。出門的時候,看見了店門口的那顆白樺樹,還傷感了一陣子,想起了小時候跟你在白樺樹下一起坐著看落葉。我知道你也是懷戀小時的時光,所以特意在門口種了一顆白樺樹。我在樹下站了一會兒,那天的秋風很涼,白樺樹的樹葉不斷的落下來,離開的時候覺得好傷心。
又有一次在散步的時候,雪兒也是觸摸到了另外一朵彼岸花,勾起了一番回憶。
你知道,她說,漢朝那一世,在我老了的時候,我在塞外跟蘇武住在一個村子裏,住得不遠。有一天我見過一個六歲的小男孩,他跟他父親李陵來看蘇武。我請他到我的蒙古包裏來坐,給他一些牛奶和肉吃。後來他在我身邊坐下,拉著我的手,貼著他的臉,那一刻我還以為是你來找我來了呢。
那就是我,我說。我忘了給你講了。那一世十歲的時候我還去村子裏找過你,但是你已經去世了。
那一世你的哥哥還是不錯的,她說。雖然他殺死了你來奪得單於位,但是他實踐了他最後對你的諾言。我曾經很恨他,因為他殺了你,我恨不得殺了他。但他對我一直很照顧,把我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經常派人來探望,送一些吃的和酒來。我把那些吃的和酒送給了蘇武一些,要不是那些吃的和酒,蘇武在塞外的日子要悲慘得多呢。在臨死的時候我給你哥哥寫了一封信,那時他已經是單於了,我求他把我葬在你死去的那座戈壁灘裏的荒城裏,他也做到了。你想不想知道如果我們下一世在一起的時候,我想要去做什麽嗎?
做什麽?我不解地問她。
我要去那座塞外戈壁灘上的荒城,她說。去看看當初我們埋在那裏的那個刻著“雪兒和風兒,永世相愛”幾個字的玉鐲是不是還在那裏。我要留著它做個紀念,來真實的感受我們前世的愛。
那我們一定去,我說。我記住了。要是下一世你失掉記憶了,我一定會帶你去找那個玉鐲的,希望它能幫你恢複記憶。
我跟雪兒在黃泉路上廝守的時候,花妖很高興。她每天過來到我們的小棚子裏來跟我們聊天,有的時候跟我們一起去散步。她是一個很歡快的人,愛講笑話,愛大笑。每天天黑的時候,花妖都戀戀不舍地跟我們分開,走到冥河裏去。
每天傍晚花妖一走進冥河,河水把她給淹沒了的時候,岸上的火紅的彼岸花就都隨著她消失了。過不了多久,隨著夜晚到來開始變得清澈透明的藍色的冥河裏就會走出來一個綠色的妖怪,他坐在岸邊的岩石上,或者坐在沙灘上,岸邊就會開始長出一顆顆的綠色的葉莖。他孤獨地坐在沙灘上的樣子有些恐怖,我們幾次從他的身邊走過,他都是沉默著,不理我們。雪兒和我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妖,沒有敢跟他說過話。
八
有一天我們在花妖的像地下宮殿一樣的岩洞裏聊天時,雪兒問花妖說:你為什麽要每天回到冥河裏,不住在這個寬敞的岩洞裏呢?
因為我不能見到葉妖。花妖慘笑了一聲說。晚上葉妖會出來。
葉妖是誰?我問花妖說。
是晚上負責照看彼岸花的葉莖的,花妖說。我走了之後,他就會從冥河裏出來。
哦,我知道了,雪兒看了我一眼說。怪不得每天晚上我們都看見冥河裏走出來一個妖,他一走出來,彼岸花的葉莖就開始在地上生長出來。但是他很嚴肅,不苟言笑的樣子,也不理我們,隻是自己坐在冥河岸邊的一個沙灘上。他就是你說的葉妖吧?
就是他,花妖說。你想知道彼岸花為什麽花和葉不長在一起嗎?
當然,雪兒和我一起說。
從前有兩個相愛的人,花妖沉思了一下說。男的叫彼,是個英俊的男人;女的叫岸,是個美貌的女子。像你們一樣,男的能夠記住前世的事情,女的每一次都不能記住前世的事情。在最後一世的時候,他們相遇了,但是隻有男的愛那個女的,女的卻無法愛上男的。男的告訴女的那些前世,女的不信,於是女的找到一個巫婆,想從巫婆那裏得知一些自己的前世的事兒,想知道男的講的那些前世是真的還是在哄她玩。巫婆給了她一株斷腸草,跟她說吃了斷腸草,她就可以記起前世來,但是斷腸草是一種劇毒的草,吃了後三天就會死掉。女的把斷腸草吃了,恢複了記憶,記起了那些前世的事兒,愛上了男的,但是太遲了,三天後女的就要死了,女的傾盡全身心的愛跟男的在一起愛了三天,在死前告訴了男的她吃了斷腸草,無法跟他再在一起了。於是他們相約在黃泉路上等著,男的吃了毒藥,跟女的一起死了。他們在黃泉路上相見,搭了這個棚子,在這裏廝守,最後被來到冥河岸邊巡視的地藏王菩薩發現。地藏王菩薩怪他們不尋正規途徑轉世,而且為了懲戒後人不可以他們為榜樣在黃泉路上廝守,把他們兩個一個變成了花朵,一個變成了葉子,而且下了個毒咒,讓花不見葉,葉不見花,雖然在一個地方,但是永遠相錯。這個花的名字以他們兩個的名字命名,叫彼岸花。地藏王菩薩派了兩個怪來看著彼岸花,一個是我,花妖,負責看護花朵,另外一個是葉妖,負責看護葉莖。隻是,我跟葉妖從來沒有見過,隻知道葉妖叫沙華。
那你想不想見葉妖呢?雪兒問花妖。
想,當然想了,花妖說。我跟他從來沒見過麵,我總是納悶兒他長得什麽樣子,說話是怎樣的,是個什麽樣妖。幾千年了,我都快想瘋了,簡直太折磨人了。但是地藏王菩薩不許我們相見,所以一到夜晚我就要遁入冥河,而白天葉妖則要藏入冥河。
如果你們相見了,會怎麽樣呢?雪兒問花妖說。葉妖看上去可是個很英俊的妖,個子又高又帥,神情很傲氣,你是不是一見到他就會愛上他?
真的嗎?花妖欣喜地說。那我更想見到他了,沒準兒真的會愛上他哦。我在這黃泉路上寂寞死了,幸虧有你們在這裏,你都不知道這幾千年我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可是地藏王菩薩是個火氣大的人,不許我們見麵,誰也不敢不聽從地藏王菩薩的命令。我想還是別見他了,我怕給我自己和他惹禍。
九
自從聽花妖講了彼岸花的故事和知道了葉妖是負責照看葉莖的妖之後,雪兒和我對葉妖也不覺得像過去那樣害怕了。有一天晚上雪兒挽著我的胳膊在藍色的水晶石一樣的冥河岸邊散步的時候,我們看見葉妖自己坐在沙灘邊上的一塊岩石上在吹口琴。葉妖的口琴聲很淒美,我們不禁在他身邊停了下來,聽他吹完。
我知道你吹的是什麽歌,雪兒說。這是《J’ai ta main (我有你的手)》,很好聽,我也會唱。
真的嗎?葉妖說。你可不可以唱給我們聽?
當然可以,雪兒說。順便說一句,我叫雪兒,你叫什麽名字?是從哪裏學來的這首曲子呢?
我叫沙華,葉妖說。這首曲子是從這裏路過的一個鬼魂教給我的。那我來吹,你唱好了。
葉妖把口琴甩了幾下,放到嘴邊,重新吹起了口琴。悠揚的口琴聲響起,在冥河岸邊的空曠死寂的沙灘上顯得更加淒美。彼岸花的葉莖隨著口琴聲搖曳,遠處的灌木叢一片黑暗,冥河開始不斷變幻顏色,從清澈透明的冥河裏冒出一個個黑色的骷髏頭傾聽著琴聲,鬼魂的枯骨一樣的腿和腳在透明的河水裏踩著水。雪兒清了清喉嚨,站在葉妖身邊隨著琴聲輕聲唱起來:
我們躺在,草地
已經很晚了,我們聽到
戀人和鳥在唱歌
我們聽到
風悄悄地吹
我們聽到山在唱歌
我握著你的手
有你的手在我手心我快樂
我看著你的眼睛
我們隻看到
在這個漂亮的夜晚,很漂亮的天空
一切都很漂亮
過來親愛的
我的心對著你的心
告訴我沒有比這還幸福的事
你的眼睛在天空和天空在你的眼睛
你的手和我的手在一起玩
我不認識你,你都不了解我
我們是兩個愛流浪的人
森林的女孩,壞男孩
唱得真好聽,葉妖停下了口琴說。
是你吹得好。雪兒謙虛地說。
我們跟葉妖從此成了冥河岸邊的好朋友。葉妖是一個很英俊的妖,知識淵博,見多識廣。晚上的時候,葉妖跟我們坐在冥河岸邊聊天,雪兒坐在中間,一邊用手挽著我的胳膊,一邊用手挽著葉妖的胳膊。葉妖一揮手,會在沙灘上變出一堆篝火來。他再一揮手,就會變出一堆吃的和酒來。雖然那些吃的和酒在我們這樣的鬼魂嘴裏都品嚐不出味道來,但是有篝火,有酒,有吃的,在這水晶石一樣透徹的變幻顏色的冥河岸邊,還能指望有更浪漫的夜晚嗎?我們在沙灘上講故事,跟葉妖玩一些鬼魂們玩的遊戲,比賽誰在岸邊的沙灘上飄得快。雪兒經常在篝火邊纏著葉妖給我們講冥河和地獄的故事,被葉妖講的烈火熊熊的九層地獄的故事嚇得毛骨悚然。但是就像是看恐怖片一樣,雪兒雖然害怕,還是愛纏著葉妖講。
十
黃泉路上的日子如飛的逝去,我們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每日隻是廝守在一起,忘掉了多少年。誰在乎年份呢?這裏是永恒之地,我們會在這個無人打攪的地方永遠的住下去,跟花妖和葉妖在一起。我們是靈魂,不會變老。我們有的是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們用藤蔓搭了一個新屋,把新屋收拾得很幹淨,新屋有一個大窗子對著黃泉路。我們在沙灘上用沙土構建了一個個沙城堡,每日在城堡之間穿梭。我們做了一隻小船,在冥河平靜的時候在水麵上蕩漾。我們是兩個不散的靈魂,在黃泉路上相依為伴,相濡以沫,過著天上和人間都無法想象的簡單,悠閑而快樂的日子。我們甜蜜地粘在一起,如膠似漆的纏在一起,就像是兩個孤獨的靈魂,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合二為一了。
我們坐在新屋前,看著一個個鬼魂走過。我們不知道人世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從一天開始,我們看見很多鬼留著血從路上走過。他們的臉色悲哀,身上布滿彈孔。有的穿著軍隊的製服,有的是平民衣服。
不是又打仗了吧?雪兒擔憂地說。
黃泉路上開始熱鬧起來,無論白天或是黑夜,總是有越來越多的戰死鬼從黃泉路上經過。穿著法國軍隊製服的,德國製服的,蘇聯製服的,英國製服的,日本製服的,還有中國製服的,身上帶著彈孔,留著血的年輕的士兵們從黃泉路上絡繹不絕地走過來,把彼岸花染得更紅,隊伍長得有時望不見頭。
這些可憐的年輕人,雪兒看著他們傷心的說。他們本來應該跟我們一樣守候在愛人身邊啊。
有一些鬼坐在路邊休息,給我們講起了人世上正在進行第二次世界大戰。
這些都是為了些什麽?雪兒不解地問他們說。為什麽要打仗?
為了保衛我們的國家,為了正義,為了和平。無論是法國鬼,德國鬼,蘇聯鬼,英國鬼,還是日本鬼,都會異口同聲地回答說。
你們都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都說是為了正義,為了和平。但是保護自己的國家怎麽能打到別國的領土上去了呢?雪兒問他們說。正義難道是用來屠殺人的嗎?和平難道必須死掉無數的人嗎?為什麽人類就不能和平相處呢?打仗能真正解決問題嗎?
沒有人願意回答雪兒的問題。再後來,我們看見一群一群的餓得麵黃肌瘦的鬼從路上走過,他們無論男女都赤裸著身體,用手捂著自己的私部。
他們是猶太人,花妖走到我們的新屋前麵來對我們說。是在德國人的毒氣室裏熏死的。
又過了一段,我們見到一個未老先衰的男人走過,他的鼻子下麵留著一撮小胡子,麵容嚴肅,眼睛深邃。路上歇息的那些穿著德軍製服的年輕的鬼見了他都把一隻手舉過頭頂來行禮。他絲毫不理會那些鬼,自己繼續孤獨地向前走去了。他走之後不久,路上的死人突然減少了。再也見不到那些穿著德軍製服,英軍製服,美軍製服和蘇軍製服的大批大批的年輕的鬼了。
一定是世界大戰停止了,雪兒高興的說。年輕人可以跟他們心愛的人在一起了。
十一
黃泉路上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我們依舊在新屋前看著零零散散的鬼從路上走過,看到其中有一些是我們生前認識的朋友,比如那些在圓亭咖啡館的老朋友。我們看到畢加索從路上走過,他的麵容蒼老,但是我們依然能夠認出他來。我們請他在我們的新屋裏坐,他跟我們聊了一會兒天,繼續轉世去了。我們看見基斯林,藤田,阿拉貢,蒙金斯基,布勒東,還有圓亭咖啡館的老板裏皮恩老爹從黃泉路上走過。每次看見熟人的時候,我們都請他們到我們的屋子裏歇息,有的時候他們會跟我們住幾天,跟我們聊天,他們的健談就像是在圓亭咖啡館裏的喝咖啡的老日子一樣。我們見到了當初在咖啡館裏吸引過吉吉的高大英俊的海明威,他的深棕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一下就讓我們認出了他。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已經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留著灰色的鬍子。他來到我們的新屋,跟我們住了一晚上,給我們講了許多他喜歡的網球,拳擊,打獵和釣魚的趣聞,還給我們看他的頭上的傷疤,說是在巴黎的一個廁所裏碰的。我們還看見了吉吉,吉吉見到我們非常高興,跟我們一起住了一個星期。她告訴我們說,咖啡館裏的那些藝術家們後來稱她作蒙巴那斯女皇,還給我們講了她跟攝影家曼雷的愛情故事。在德軍占領巴黎時候吉吉逃離了巴黎,以後再也沒有回去過。她死於酗酒和吸毒過多。
再後來,我們看見一群一群的餓死鬼走過,他們淒厲的哭嚎著,麵黃肌瘦,餓得身上都隻剩下了骨頭,有的是單獨走過,有的是扶老攜幼,一家一家的一起走過。他們在黃泉路上川流不息,絡繹不絕,像是有幾百萬上千萬人一樣。
你們是哪裏來的?我問其中的一個餓死鬼說。
中國,那個餓死鬼說。大饑荒,顆粒無收,種子被上繳給政府支援國家了。
我看著那些餓死鬼,心裏感覺很難受。中國,那畢竟前世是我的國家啊,怎麽會餓死這麽多人呢?
再後來,我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他的頭部中了搶,腦後的一片骨頭都被彈片掀掉了。
那是我們的總統肯尼迪,一個坐在我們的棚子前的美國鬼告訴我們說。
我們看見一群一群的越南鬼走過,他們有男鬼有女鬼,有婦女有兒童,身上的彈孔裏留著血。我們看見穿著越南軍服和美國軍服的年紀輕輕的鬼開始在黃泉路上絡繹不絕地走過,好像世界上又開始打仗了一樣。
有個留著長頭發穿著牛仔褲的高個子美國鬼在黃泉路上走累了,坐到我們的棚子前。他跟我們很談得來,也很羨慕我們的生活,想留下來跟雪兒和花妖一起在黃泉路上過。這裏好,他說。要做愛不要作戰。他的手裏比劃著吉他,給我們唱了一首歌:一個男人要走多少條路/才能將其稱作好漢/一隻白鴿要飛越多少道海/才能在沙灘上入眠/炮彈要飛多久/才能將其永遠禁縛/答案在風中飄搖/一座山峰能矗立多久/才會被衝刷入海/那些人還要活多久/才能真正獲得自由/一個人能多少次扭過頭去/假裝他並沒有看到/答案在風中飄搖 /一個人要仰多少次頭/才能真正望見蒼天/一個人要有多少隻耳朵/才能聽見民眾呼喊 /多少人死後才知道 /無數人的性命已拋 /答案在風中飄搖。
這是誰的歌?雪兒問那個美國鬼說。
鮑勃迪倫的。美國鬼說。順便問一句,你們這裏有大麻或者可卡因嗎?
沒有,我跟雪兒都搖搖頭說。
那你們,呃,喜歡不喜歡,比如說,跟花妖,我們四個一起睡覺做愛?
不喜歡,雪兒說。我隻喜歡跟風兒兩個在一起。
哦,太可惜了。那個美國鬼說。那我還是轉世去了。
十二
我們白天繼續跟花妖在一起澆彼岸花,夜晚跟葉妖在一起在沙灘上點著篝火唱歌。我們經常把頭天晚上跟葉妖在一起的故事講給花妖聽,把白天跟花妖在一起的故事在晚上講給葉妖聽。花妖對葉妖很感興趣,葉妖的任何一點兒事,花妖都要我們仔仔細細地講給她聽。葉妖也很喜歡聽花妖的事兒,對任何有關花妖的談話都很感興趣。
花妖和葉妖一定是互相喜歡上了。雪兒有一天白天在給彼岸花澆水的時候偷偷跟我說。
肯定的。我點點頭說。幾千年了,他們一定互相特別想見。
咱們怎麽跟月下老人似的?雪兒竊笑著說。
女人的天性,我說。
我們也都愛了好多世了,雪兒感歎的說。想想真不容易。
黃泉這裏比哪裏都好。我低頭繼續給彼岸花澆水,跟著感慨說。隻要有你,無論在哪裏都是最美好的。
你覺得我們在這裏可以結婚嗎?雪兒突然問我說。
在黃泉?我抬頭問她說。
嗯,她認真地點頭說,眼睛期待地看著我。
真是,為什麽不呢?我停下手裏的澆水的壺,看著她的眼睛說。
曼珠,我喊著不遠處的花妖的名字說。你會主持婚禮嗎?
我不會,花妖說。但是我可以在黃泉路上找個會的鬼魂來。誰要結婚啊?
是我們,我拉著雪兒的手說。我跟雪兒在塵世幾世相愛,一直沒能結婚。我們想在黃泉這裏辦一個婚禮。
太好了,花妖說。我可以做伴娘了,我最愛做伴娘了。你把新娘交給我吧,我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十三
第二天,我們在黃泉路上看見一個胖胖的厚嘴唇的黑人,他的樣子像個博士,在路上一邊走一邊自己嘟囔著:我有一個夢想。我有一個夢想!花妖攔住他,問他是否會主持婚禮,他咧著厚厚的嘴唇說,我正兒八經是個牧師呢。我們請他主持婚禮,他很高興地答應了。
於是在黃泉路上,冥河岸邊,我們舉行了一場特殊的婚禮,主持人是那個愛說自己有個夢想的黑人牧師,伴娘是花妖,邀請來的賓客是冥河裏的骷髏和黃泉路上路過的孤魂野鬼。花妖把雪兒打扮得很漂亮。她給雪兒拿出了一件壓箱子底兒的漂亮的白色的長裙,用彼岸花的花粉塗了口紅和腮紅,用綠色的藤蔓做了桂冠。我用藤蔓搭了一個拱形的門,門從黃泉路的一邊跨到另一邊,藤蔓上插滿了火紅火紅的彼岸花。
在門前我們舉行了婚禮儀式。我牽著雪兒的手站在黑人牧師麵前,牧師問了我們各自的名字後,把手放在一朵彼岸花充當的聖經上。
風兒,牧師咳嗽了一聲開始嚴肅的說。你是叫風兒對吧?嗯,在天主和見證人麵前,你娶雪。。。雪。。。雪兒為妻,你保證會一輩子愛她,照顧她,尊重她,保護她,無論是疾病,是健康,自始至終隻愛她一個人,直到永永遠遠嗎?
我願意,我握著雪兒的手說。直到永永遠遠。
雪兒,牧師繼續嚴肅地說,你嫁給風兒為夫,你保證會一輩子愛她,照顧她,尊重她,保護她,無論是疾病,是健康,自始至終隻愛她一個人,直到永永遠遠嗎?
雪兒點點頭,眼裏噙著淚水說:我願意。
黑人牧師用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對我說:現在你可以親吻新娘了。
我捧著雪兒依然憔悴的雙頰,吻了她的嘴唇。花妖揮手做了一個法術,灰色的冥河頂上降下了一陣又一陣的流星雨,金色的流星從我們的頭上飛過,劃著耀眼的軌跡,一道道成弧線劃過空中,落進黑色的冥河裏。牧師和扮演賓客的骷髏和孤魂野鬼們一起鼓掌歡呼起來,冥河裏湧出了更多的骷髏頭,驚異而又畏懼地觀看著流星。彼岸花的花朵都扭過頭來,看著我們,點頭為我們祝福。花妖高興得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夢想成真,夢想成真,黑人牧師連連點頭感歎說,然後又繼續嘟囔著他的“我有一個夢想”的老詞上路去了。
我抱起雪兒,把她抱進了花妖借給我們的充當洞房的地下宮殿一樣的大岩洞,輕輕放在花妖的大床上。我跟雪兒躺在了一起。雪兒摟著我的脖子,閉著眼讓我吻著她,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的手指撫過我的麵頰,像是在輕撫著過去的苦痛,擦去心裏的眼淚。兩個靈魂赤裸裸的依偎在一起,從此寂靜的夜裏不再感受到寂寞和思念的折磨,夢裏醒來後枕邊不再有殘餘的淚痕,生命裏不再充滿那些迷失,那些遺憾和錯失。世界無比廣闊,我們隻需要一個小小的可以容納兩顆靈魂的安靜的空間。
十四
晚上的時候,雪兒躺在床上側著身跟我商量說:我們去給花妖和葉妖牽線搭橋吧。他們都是很好的妖,也互相喜歡。花妖對我們這麽好,我們也該為她做些什麽。
主意不錯,我吻了雪兒一下說。你很有媒婆的天分,他們要是能夠好到一起,那就太圓滿了。
我們這就去找葉妖去吧,雪兒高興地從床上蹦下去說。
可是今天是我們的洞房之夜啊,我叫屈說。不能過幾天再跟葉妖去講嗎?反正他們已經等了幾千年了,多等幾天也沒什麽。
得了得了,別委屈了。雪兒把我拽起來說。什麽洞房之夜不洞房之夜的,我們不是早就天天睡在一起了嗎?
那不一樣,我依舊嘟囔著下床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先親一下,雪兒吻了我一下說。回來再給你補償。走吧走吧。
十五
花妖說想見你,雪兒站在冥河岸邊的沙灘上對葉妖開門見山地說。你想不想見她?
當然想了。葉妖坐在石頭上,低頭看著腳底下的黑色的沙子說。我守候了葉莖幾千年,花妖守候了花朵幾千年。每天花和葉都見不到,每天我也見不到花妖。每天我都在想花妖是個什麽樣的人,能夠這麽久的守候這些彼岸花。
花妖是個美麗的女妖,雪兒說。她很想見你,現在就看你的了,你敢不敢白天出來去見花妖?
我不能去。葉妖說。我要是去了就會給花妖惹禍,因為地藏王菩薩禁止我們相見,菩薩會懲罰我們的。
菩薩還能怎麽懲罰你?雪兒不屑地說。你們已經在冥河裏,菩薩也不能把你們殺死,再說不都是說菩薩心腸菩薩心腸,不就是說菩薩心軟嗎?你們兩個妖相愛,關誰事兒啊?而且你說的,地藏王菩薩都好幾千年沒來這裏了,菩薩怎麽會知道你們見了還是沒見?
我不知道,葉妖說。我拍地藏王菩薩知道了,給花妖惹禍。我雖然很想見她,但是不想因此惹出禍端。
葉妖說完,掏出口琴來,在嘴裏吹了吹氣。吹起了《我有你的手》那首老歌,看得出來他很糾結。雪兒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拉著我在葉妖便坐下,跟著琴聲輕輕地唱了起來:
你的裙子已經破了,我沒有家
我隻有漂亮的季節
和你的手和我的手
有你的手在我手心我快樂
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睛裏
我們隻看到
在這個漂亮的夜晚,很漂亮的天空
一切都很漂亮
過來親愛的
我的心對著你的心
告訴我沒有比這還幸福的事
我們忘記我們的路和明天的事
可是無所謂,我有你的手
可是無所謂,我有你的手
可是無所謂,我有你的手
十六
第二天早上花妖一早就從冥河裏出來,來到了我們的屋子找我們,探聽葉妖的口信。雪兒把跟葉妖晚上的談話告訴了花妖。
他這樣說的嗎?花妖傷心的說。難道我們注定要像彼岸花和葉莖一樣,思念但不能相見,相愛但不能相聚嗎?我不怕地藏王菩薩的懲罰,就想見他一麵,就是下了九層地獄又何妨?你跟他說,如果他不敢白天來見我,我可以晚上去見他。我想見他。
葉妖太沒男子漢氣概了,雪兒說。你都不怕,他怕什麽?晚上我再去跟他說說,將他一軍,就跟他說你要來見他,看他怎麽說。
十七
晚上的時候,雪兒拉著我在冥河邊等著葉妖。冥河的河水很安靜,碧藍的水悄無聲息地流著,水麵上閃爍著星星鬼火。葉妖從冥河裏帶著一身水走了出來,走到沙灘上。他的頭發濕濕的,往下滴著水。他揮手在岸邊變出了一堆篝火,把頭發在火上烤幹。我們走到篝火邊,雪兒把花妖的話告訴了葉妖。
葉妖聽了之後,在冥河岸邊圍著篝火踱步了很久,最後下定決心說:
既然花妖都不怕,那我還有什麽好怕的呢?請你告訴花妖,我明天中午去見她。
真的?雪兒高興地說。太好了。你們能見麵,那些彼岸花和葉子也能在一起了。
十八
早上花妖來問我們昨晚跟葉妖的談話,雪兒告訴她說葉妖中午會來找她。花妖很高興,對著冥河水梳妝打扮了起來,要讓自己顯得最美。雪兒幫著花妖打扮,像是打扮一個新娘一樣。花妖哼著歌,心情顯得非常愉快。
中午的時候,葉妖從冥河裏走出來,見到了在冥河邊等待著的花妖。葉妖一出來,冥河岸邊的地上開始生長葉莖,每一朵懸浮在空中的彼岸花都有了一個葉莖托著。紅紅的彼岸花靠在葉莖上,在綠色的葉莖襯托下,顯得更加美麗動人。花妖美麗,葉妖帥氣,他們站在岸邊,就像是等待了千年的情人一樣,不用說一句話,就很自然的擁在一起。他們擁抱了很長時間,彼岸花羞得臉色通紅,冥河裏的骷髏們在水裏露出半個腦袋偷窺著,黃泉路上的鬼魂好奇地看著,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雪兒和我坐在屋子前,看著花妖和葉妖牽著手在河邊走,身邊是一叢叢綠葉襯托下的火紅的彼岸花。他們走到河邊的沙灘上坐下,花妖把頭靠在葉妖的肩膀上,葉妖扭頭看了一眼花妖,吻了一下花妖的嘴唇,花妖的臉紅了,紅得就像是戴在頭上的彼岸花。葉妖從兜裏掏出了口琴,吹起了一首動聽的歌。
我和雪兒坐在屋子前,看見岸邊的彼岸花紛紛低下頭去親吻葉莖,雪兒吻了我一下,說:
他們好上了。他們是多麽相配的一對,真是天造地和。愛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兒啊。
真為他們高興,我說。從此後彼岸花就不必懸浮在空中了,它們可以靠著葉莖了。葉妖吹的真好聽,你知道這是什麽歌嗎?
我知道,雪兒說。這首歌叫《Le Premier Rendez-vous (第一次約會)》,我唱給你聽吧。
雪兒說完,伴隨著葉妖的口琴聲,輕輕地唱了起來:
第一次約會的時候
應該是溫存地,叫人顫抖地
心跳得很快
飛去一個生命的地方
你們的夢想有一點怪
讓他帶給我們
愛情的幸福
當時間帶來這位先生
是第一次約會的時候
一個美麗的春天,讓一個小孩
變成一個女生,在藍天白雲
一個很快樂的未來,閉上眼睛
她深深地呼吸
第一次約會的時候應該是溫存地,叫人顫抖地
心跳得很快
飛去一個生命的地方
你們的夢想有一點怪
讓他帶給我們
愛情的幸福
第一次約會的時候
一個新的愛情,是一個新的故事
我們慢慢地演
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誰是主角
也許鬱悶也許快樂,可是我們想
很快地翻過這些扉頁
十九
雪兒剛唱完,我們還都沉浸在歌聲的感染力中的時候,忽聽見嘩地一聲巨響,渾濁的冥河水忽地一下像潮水一樣湧上岸來。岸邊的一片片的彼岸花被冥河水衝得搖搖欲墜,葉莖和花朵一起在水裏掙紮著。雪兒抓住我的手,吃驚地抬頭向冥河看去,隻見冥河水向兩邊分開,中間出現一個黑色的大漩渦,一個菩薩模樣的神眼露凶光地坐著蓮花寶座從漩渦中間升騰出來。
肯定是地藏王菩薩來了。我拉著雪兒從地上站起來說。花妖和葉妖要有麻煩了。
地藏王的蓮花寶座直接飛到沙灘上花妖和葉妖坐的地方。花妖嚇得渾身哆嗦,不知所措地看著菩薩,手裏緊緊拽著葉妖的胳膊。葉妖神色冷靜地親了花妖一下,用身子擋住花妖,麵無懼色地看著地藏王。
是我的錯,葉妖說。是我想見花妖,來找花妖的,跟花妖無關。你要懲罰就懲罰我吧。
地藏王冷笑一聲,伸開五指,兩隻鐵鉤從手指上長出來,伸向葉妖。花妖驚恐地從後麵抱住葉妖,像是怕葉妖被抓走一樣。地藏王的兩隻手指化作的鐵鉤抓住葉妖的肩膀,鐵鉤變得通紅,像是在火裏燒紅的一樣,尖利地穿過葉妖的肩胛骨。葉妖的身上冒出火來,他的胸膛和臉變得通紅,像是鐵鉤上的火燃燒著他的五髒六肺一樣,身上冒出了煙。地藏王的手把葉妖抓起來扔進冥河。葉妖隻痛苦地大叫了一聲,就失蹤在冥河裏湧起的黑色的滾滾波濤裏麵了。花妖悲痛地癱倒在沙灘上掩麵痛哭,她的哭聲淒厲,冥河裏的骷髏們都捂起了耳朵,連黃泉路上的鬼魂也捂著耳朵匆匆跑過,無法忍受花妖的悲慘的哭聲。
地藏王不屑地把手縮回來,指著花妖說:
他不會再回來了,我已經把他打入地獄的第八層,讓他在那裏受盡烈火和瀝青的煎熬,被帶刺的皮鞭鞭打,與毒蛇合體,肢體慘缺內髒外流,受病痛的折磨和散發爛臭,每日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再也見不到你了。即使他能再見到你,你也不想見到他的肢體腐爛的樣子了。
你把我也打入地獄第八層吧,花妖跪在地藏王的蓮花寶座前說。讓我的肢體也腐爛吧。我願意去跟他一起,承受他所有的痛苦。
想得美,地藏王說。是你誘惑了他,他才來跟你相會,他的苦都是由你引起來的。我要你留在這裏,每當你想起他時,想起他受的苦時,就讓你受著良心的折磨。
花妖哭倒在地上,岸邊的鮮紅的彼岸花蔫了,葉莖隨著葉妖失蹤了,彼岸花滴下一滴滴紅色的血來,血從岸邊留下去,流進冥河裏,把黑色的冥河染得通紅。我和雪兒看著這一切目瞪口呆,我們萬萬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和雪兒拉著手跑到沙灘上,跑到暈倒在地的花妖身旁,抱著花妖。花妖的紅色的臉變得蒼白,黑黑的頭發也變成了白色。冥河岸邊的彼岸花也隨著滴下的血漸漸褪色,變成一朵朵慘白的花。雪兒痛哭了起來,淚水從眼睛裏不斷的湧出。地藏王冷笑了一聲,惡狠狠地用鷹鉤一樣的手指頭指著我們說:
你們也有責任,是你們在花妖和葉妖之間傳話的。你們趕緊去轉世。我明天還會到這裏來,要是我在冥河岸邊上再看見你們,我要把你們兩個一個仍到地獄的第八層,一個仍到地獄的第九層,讓你們不僅受著地獄的折磨,而且永生永世不得相見!
二十
地藏王架著蓮花寶座飛回到冥河裏去了。冥河的水退了,岸上剩下來的是哭倒在地的花妖,驚懼得心魂不定的雪兒和我,以及褪了色的慘白的彼岸花。雪兒和我一起扶起了倒在地上仍然在傷心欲絕地哭泣的花妖。
花妖花妖,都怪我。雪兒哭著說。是我害了你們。
不怪你,花妖也哭著說。是我想見葉妖的,是我害了他。你們走吧,我不想留你們在這裏,再害了你們。地藏王是說話算數的。
花妖哭著說完,從脖子上摘下了一個彼岸花蕊編成的項鏈遞給雪兒。
你們趕緊往忘川河走,到了奈何橋頭見到孟婆的時候,把這個項鏈交給她。她見了這個項鏈,就會知道是我讓你們來的。幾千年來,我沒事兒的時候經常去幫她熬湯,她跟我交情不錯,也許她會幫你們一下,讓你們一起轉世到一個你們想去的地方。我隻能幫你們這些了。你們快走吧,從這裏到奈何橋你們還要走上一夜,明天地藏王來巡視冥河岸邊的時候,你們轉世了,她就不會看見你們了。
那你怎麽辦呢?我問花妖說。
我要在這裏等著葉妖。花妖擦了一把淚,臉上露著堅定的神情說。我要等到他從地獄裏出來,哪怕等他一萬年。總有一天他會從地獄裏出來的。那個時候我要跟他一起找孟婆轉世,轉到地藏王管不到的人世去輪回,再也不在這個黃泉路上了。
二十一
雪兒和我揮淚辭別了花妖,牽著手沿著黃泉路向著奈何橋方向飄去。我們本來以為到了地府黃泉,本以為成了靈魂,我們就可以永生永世相伴,但是我們錯了。不論是人間還是地府,不論是肉身還是靈魂,我們的愛似乎總要經受許多磨難。為了不讓地藏王第二天再看見我們,我們連夜趕路,不停地沿著黃泉路飄。雪兒飄不動的時候,我就拉著她的手飄,背著她飄。我想起了前麵那些世,想起那些世我們最後不得不在人世分手的情景。至少,這一世,我們一起走過黃泉路,一起去轉世。
第二天下午,我們終於飄到了三生石畔。我拉著雪兒在三生石畔停了下來,用手指撫摸著上麵記載的我和雪兒的前世今生,指給她看。三生石的頂端刻著“早登彼岸”四個鮮紅大字,底下是一些小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血寫就。她撫摸著那些血紅的字,讀著前世的那些記載,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現在我知道你的愛了,她把手放到我的臉上撫摸著說。這一次雖然在黃泉,我們也是一世之愛。加上前麵九世,這是第十世了。人世九世,黃泉一世,就是石頭人也會被感動。從今以後我隻願世世等著你,盼著你,與你相見,與你相守。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你就是我的那一瓢水。
二十二
孟婆走到三生石畔來,她像是早就知道我們會來的一樣,已經熬好了湯在等著我們。她端起兩個碗來,一人給了我們一碗,像是第一次見到我一樣的說:
愛情是什麽?就是一碗水。喝吧,喝下這湯,忘記這一世的愛恨情仇,早喝早托生。
雪兒把脖子上掛的那串花妖的項鏈摘下來,遞給孟婆說:這是黃泉路上的花妖讓我們轉交給你的。她讓我們給你帶好,她要在冥河岸邊等待葉妖,不能過來了。
花妖跟葉妖怎麽了?孟婆問我們說。
雪兒把花妖和葉妖的故事給孟婆講了一遍。孟婆歎了一口氣說:花妖是個好孩子,幫了我不少忙。既然你們是花妖的朋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告訴我,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盡量幫忙的。
能不能讓我們轉世在一起?雪兒說。轉世在一個地方,比如說一個國家一個城市?
可以,孟婆爽快地說。這個我可以做到。
能不能讓我們不喝孟婆湯就直接轉世呢?我問孟婆說。這樣在下一世,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就能認出我。
這個不行,孟婆思索了一下說。這樣做就破壞了這裏的規矩,那些忘川河裏等待千年的孤魂野鬼就會覺得太不公平。
求求您了,雪兒給孟婆跪下說。我們隻要下一世能夠一開始就相識,以後就不再求您了。
孟婆有些為難,她想了想,扶起了雪兒說:這樣吧,我能夠做到的就是讓你們之中的一個不喝孟婆湯,這樣你們在一個城市裏,其中的一個會找到另一個的。你們自己商量誰喝誰不喝吧。
我喝吧,我跟雪兒說。你不要喝了,好讓你留著記憶。
不行,雪兒說。你要留著記憶,因為你若是喝了,以前那麽多世的記憶就全丟了,太可惜了。
可是,那樣的話你就無法認出我來了。我說。
反正你會找到我,認出我來的。雪兒拉著我的手說。
我會找到你的,我凝視著雪兒的黑黑的眼睛說。一定會。
我會等著你的,雪兒微笑著說。一直等著你。我們下世見。
二十三
雪兒最後親了我一下,端起碗,一口氣把湯都喝了下去。她看著我的眼神開始變換,由熟悉和親切的眼神變得陌生,她的眼裏的我的身影逐漸消失,眼瞳由悲哀變得嬰兒一樣的純淨清澈。她的手也從我的手裏慢慢抽出,開始扭頭向著奈何橋的另一頭走去。我看了孟婆一眼,孟婆點了點頭,對我說:放心吧,你們一定會轉世在一個地方的。
我跟著雪兒後麵飄上了奈何橋。橋上的陰風吹過來,吹過雪兒單薄的身子,雪兒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橋下的忘川河裏的鬼魂在橋邊徘徊,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幽怨地望著橋上走過的我們。我想起了過去在忘川河裏的日子,那些寒冷,寂寞和恐怖的日日夜夜。那些日子在記憶裏喚醒,好像很久遠了。過去我也曾是那些忘不掉前世今生,拒絕喝孟婆湯的鬼魂中的一員。隻是這一次,我不用在河裏泡著了。我加快步伐,趕上了在前麵走的雪兒,伸手牽住她的手,在旁邊為她擋住橋上吹來的冷風。也許是因為看到橋下的那些鬼魂而恐懼的緣故,她沒有掙脫我的手,隻是用好奇的眼光瞥了我一眼說:
你是誰?
我是跟你一起去轉世的,我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我是你下世等待的人。
拱形的奈何橋上的石塊像是一塊塊玻璃一樣明亮,映射著不斷變幻的雲朵。雲朵由白色變成橙紅,又變成深藍色。我牽著雪兒的手,在橋麵上走著,像是走在一個一望無際的冰封的湖麵上,腳下冰塊一樣光滑的石塊上映出我們連在一起的身影。忘川河的陰風從我們身邊吹過,刮來了河邊生長的幾片血紅的彼岸花,花朵在我們身前身後環繞飛舞著,化成像是從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墳頭上飛出來的彩蝶。彩蝶在幽暗的橋頭上上下翻飛,翅膀上閃耀著微弱的磷光,在逐漸變得黑暗的橋頭留下一串串螢火蟲一樣的飛行的痕跡,看上去像是一個個飄在空中逐漸散開的樂符。走下寂靜的橋麵,天空已變得幽暗,前麵是一條由一層層灰色的石階搭成的天梯,伸向遙遠的天際,像是寂靜無人的曠野裏的一條消失在遠方的大道。天梯上懸浮著一個個長方形的透明的水晶石,水晶石散發著紅色和藍色的幽光,在廢墟一樣的天梯上空,像是一叢篝火裏被風吹起的燃燒著的紙片,又像是浮起的路燈,照亮著天梯的路。在天梯前,我牽著有些恐懼和心神不定的雪兒的手,微笑著告訴她說,不要害怕,不用擔心,天梯盡頭就是一扇通向人世的旋轉的大門,進了轉世之門,我們就可以如嬰兒一樣重新出生了。雪兒沒有說話,她的蒼白的臉隻是對著我淒慘的微笑了一下,拽著我的胳膊一起走上了天梯。這微笑讓我想起了那些個我們在一起的夜晚,想起了在寒冷的畫室裏她一邊熬土豆湯一邊唱那首《 拉馬娜》,想起了那些帶著眼淚的親吻,所有的前世的痛苦在回憶裏都變得美好起來。我想起孟婆許諾過的這一世我們能轉世在一個城市,而且我能夠記住前世的事,會認出她來,她會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等待著我,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流了出來。
謝謝你,你真行啊,還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