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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世之戀:第五世 匈奴王阿提拉

(2013-01-21 15:06:21) 下一個

 

清晨的藍霧籠罩著馬恩河和河邊的平原上,我騎馬站在高盧小城沙隆(Chalons)城外五英裏的馬恩河邊的一個光禿禿的小山包上,俯視著麵前一望無垠的略有起伏的黃綠色平原和兩岸長滿高大的白楊樹的蜿蜒曲折的灰白色的馬恩河。晨曦透過藍霧在樹林裏照出道道白影,秋風已經催黃了白楊樹的葉子,粗大的樹幹在晨霧裏沉默地聳立著,枝幹像是手臂一樣擁抱著身邊掠過的冷風。空氣一片肅穆,幾縷灰白色的雲在青藍的天上散開,像是拋在空中的線團。枯黃的雜草與褐色的樹幹在秋風裏搖曳著,低語著,像是在期待著一場即將發生的生死大戰。太陽從遠處朦朧的灰色的地平線上升起,粉色的光環猶如一個赤裸的蜷縮著腿的初生兒,閉著眼來到世上。太陽的中心鮮紅明亮,像是女人的兩片合在一起的撅起的鮮紅的嘴唇,親吻著遠處的丘陵和天際連成一片的淡淡的暗灰色的林梢,親吻過的地方變得一片燦黃。不遠處的丘陵暗影裏的一片森林在青霧中顯得朦朦朧朧的,林邊的老樹枝杈橫生,林中深處黑暗莫測,顯得有些陰森可怕。

一顆象牙一樣顏色的骷髏頭躺在我的戰馬的腳下,骷髏頭的深陷的眼窩凝視著天空,它的嘴裏支棱的牙齒咬著幾片發黃的落葉,像是在咀嚼變色的生命。像是其他匈奴人一樣,我留著長到肩膀的頭發,濃黑的眉毛,扁平的鼻子,身材粗壯,身上穿著黑色的鎧甲。與一般匈奴人不同的是,我的肩上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那是我從一個羅馬將軍身上繳獲來的,也是我作為這支匈奴騎兵統帥的象征。在戰場上,哪裏看到我的白披風飛揚,我的勇敢的匈奴騎兵們就知道我在哪裏,他們就會跟著我一起衝鋒。此刻,在青藍色的霧氣裏,我的緊緊扣在雙肩上的白色披風在秋風裏飛揚了起來,胯下的白色的戰馬不安地踢著地上的草和土,不時昂頭發出一陣嘶鳴。

透過藍紗一般的薄霧回頭看去,我身後是匈奴王阿提拉手下的五十萬匈奴和蠻族的騎兵和步兵,他們散布在幾公裏的區域內,組成散亂的隊形。匈奴騎兵一個個樣子醜怪,強壯的軀幹上長著碩大的腦袋,短粗的胳膊上舉著刀,劍和弓箭,羅圈腿緊貼在戰馬的肚子上,準備著排山倒海一般的衝擊。小山包的前方是五十萬陣容整齊的羅馬軍團、西哥特人、勃艮第人、法蘭克人和阿蘭人的聯軍,身穿鎧甲的羅馬士兵們排成幾個巨大的方陣,黑色的鷹徽在士兵們的頭上聳立著,他們威武地舉著盾牌和標槍,像是一隻隻披著鱗甲的口裏噴著火的怪獸恐龍,等待著廝殺。他們在被稱作“最後的羅馬人”的羅馬帝國末代名將埃提烏斯(Flavius Aetius)的領導下,聯合起來試圖在這裏遏製住匈奴王阿提拉對歐洲的侵犯。這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羅馬帝國能夠集結的最後一隻強大的軍隊。打敗這支軍隊,匈奴王阿提拉就可以所向披靡地征服全歐洲。

正在升起的匈奴帝國和日落西山的羅馬帝國的幾乎全部兵力都集結在了這個平原上,準備在沙隆這個無名小城附近決一死戰。在我的幾世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軍隊聚集在一起,即使第一世跟隨項羽與秦軍作戰的時候也沒有見過這麽多軍隊。一場史無前例的兩大帝國的決戰就要爆發,我雖然久經戰陣,但是仍然感到一股顫栗從脊髓升起,透遍全身。

幾十匹戰馬踢著一溜黃土從山包下馳騁了上來,打破了大戰前夕的令人驚懼的平靜。領頭的人身穿一身紅色的戰袍,披著紅色的披風,在戰場上異常顯眼。他長得很難看,個子不高,鼻子扁平,粗黑的眉毛,小眼睛,大腦袋,腿短胸脯寬,棕黑色皮膚,下巴上長著稀疏粗硬胡須,但是從深陷的眼窩裏的小眼睛裏發射出的眼光很犀利,帶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冷氣。這是匈奴王阿提拉,經過幾十年征戰,他在東起伏爾加河,西至萊茵河,南抵多瑙河的廣袤土地上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所向無敵的匈奴帝國,今天他要與曾經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羅馬帝國決一死戰。

騎兵們都準備好了嗎?麵容醜惡的阿提拉騎到我身邊,勒住高大的馬頭,濃黑的眉毛下黑黑的眼睛犀利地盯著我問。

陛下,我們都準備好了,我回答說。就等陛下一聲令下進攻了。

你看見羅馬人的陣容了沒有?阿提拉用馬鞭指著前方的綿延幾公裏的羅馬聯軍說。埃提烏斯在冒險,他把力量最弱的勃艮第人、法蘭克人和阿蘭人放在中間,把精銳的羅馬軍團和勇猛善戰的西哥特人放在左右兩翼。我要你帶著騎兵先衝擊中間的薄弱環節,把羅馬聯軍分割成兩段後,再和我們的左翼一起合擊西哥特人。西哥特人一垮掉,剩下羅馬軍團就獨木難支,不被我們全殲,也得潰散,那時我們乘勝追擊,富饒的羅馬城和全意大利就都在我們掌中了。

明白了,我拔出劍來說。現在嗎?

現在。阿提拉麵容嚴肅地點了一下頭說。

阿提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扁平醜陋的鼻子上突然落上了一隻黃色的花蝴蝶,讓他的醜陋凶殘的臉顯得十分滑稽。他聳聳鼻子,想把那隻花蝴蝶轟走,但是那隻花蝴蝶像是蒼蠅一樣固執地落在他的鼻子上不肯離去。

士兵們,我撥轉馬頭麵對著身後的匈奴士兵們喊道。今天是我們與羅馬決一勝負的日子。那些羅馬士兵,他們已經不是凱撒大帝時的羅馬士兵了。經過幾百年的養尊處優,優秀的羅馬人今天已經不願意打仗了,他們在逃避兵役,隻有無法逃避兵役的懦夫們才加入羅馬軍團。我們是強大無敵的,阿提拉王是戰無不勝的。讓我們把羅馬帝國徹底消滅掉,讓世界在我們的腳下顫抖,讓他們看看誰是世界的最新主宰。弓箭手準備!

我舉起手裏的長劍,轉回身麵對小山丘下羅馬聯軍的陣營。一陣響聲之後,山丘上的幾排弓箭手們一起舉起硬弓來做好發射的準備。對麵的羅馬聯軍紛紛把盾牌舉起來擋住前麵和頂上。成千上萬雙眼睛盯著我的手,我知道這些忠勇的士兵們會毫不猶豫地聽從我的命令。我揮手把劍向著羅馬聯軍的方向一劈。

射箭!

弓箭手們的硬弓一起發射,一排又一排的飛箭帶著哨音向著羅馬聯軍的陣營的中間射去。黑壓壓的箭簇在半空裏飛行,像是一片黑雲一樣壓向山丘對麵。飛箭如雨點一般的落入羅馬聯軍的陣營,陣營裏麵不斷有羅馬聯軍士兵中箭倒下,後麵的士兵不斷手持盾牌補充上來。

在箭雨中,我吃驚地看見一個半裸的年輕女孩騎著一個綠色的烏龜在羅馬聯軍和匈奴聯軍之間的空地上走過,她似乎生活在四維空間裏,對周圍飛過的箭視若無睹。烏龜的短粗的脖子前傾,紅紅的金魚一樣的鼓泡眼漠然地看著前麵飛行的箭,短短的腳在地上四平八穩地爬著,背上是一個粉紅的烏龜殼。女孩的頭上帶著一個紅色的帽子,上身穿一件裸露著背部的青色的背心,下麵是一條火紅的褲子,身體隨著烏龜的爬行慢慢地晃動著。這一奇異景象讓交戰的雙方都目瞪口呆,我的弓箭手們放下了手裏的弓箭,目光隨著烏龜的移動挪動著。身經無數戰陣但是篤信迷信的阿提拉也對此嗔目結舌,不敢催促弓箭手們放箭。當烏龜一寸寸地爬過了交戰雙方之間的空地之後,弓箭手們才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開始繼續射箭。

騎兵跟我衝鋒!我舉起手中的銀光閃閃的利劍向前一揮,兩腿夾緊馬肚,用長靴的帶刺的後跟踢了馬肚子一下。白馬一聲嘶鳴,前蹄躍起,向著山丘下衝去。風在我的耳邊呼嘯著,我的白色披風隨風飄起,像是一朵白雲跟在我的身後。我的身後是匈奴最精銳的五萬騎兵部隊,千軍萬馬氣勢如虹地跟著我衝向羅馬聯軍的陣地中央。他們手裏舉著馬刀,像是一片樹林一樣立起,刀刃上閃著銀色的寒光。他們震耳欲聾地吼叫著,胯下的戰馬奔騰著,像是一陣波濤洶湧的無法阻攔的巨浪向著攔在前麵的羅馬聯軍方陣狠狠地撞去。

 

【忘川河】

上一世在大漠的荒城裏死去的時候,我走在寂寞無人的蒼涼的黃泉路上,心裏有一種悲切的感慨。倘若愛是一朵鮮豔的玫瑰,我跟雪兒的這朵玫瑰從來沒有盛開過。這朵玫瑰隻是寂寞地生長,在將要開花的時候,卻被命運無情地扼殺,瞬間就像煙霧一樣灰飛煙滅。沒有驚豔,沒有鮮豔,甚至連瞬間的綻放都沒有存在過。四個世紀的苦苦的尋找和等待,卻依然無法跟雪兒攜手相愛,我不得不懷疑,跟雪兒的愛是否受到了一個無情的詛咒,讓我們無法相聚在一起。

經曆了從孤兒到匈奴王子的人生舞台上的孤獨寂寞和繁花似錦,經曆了生命旅途上的道道荊棘和風景,我在三生石前停下腳步,徘徊著,猶豫著。我有些灰心,不知道這樣的執著到底能堅持多久。我不知道是否該喝下孟婆湯,忘掉跟雪兒的前世,重新幹幹淨淨地轉世去尋找一段新的愛,還是該繼續在忘川河裏等待,等待著再一次轉世尋找雪兒。我撫摸著三生石上的血塗的文字,讀著那些我跟雪兒的前世的記載。募然回首間,四世以來的所有的愛恨情仇一起湧上心頭,所有的跟雪兒在一起的日子都靜靜地從我的眼前流過。雪兒的眼睛從三生石上看著我,刹那間我突然醒悟,我無法把她忘掉,我再也不會以那樣真的感情去愛另外一個人。

既然踏上那無悔的行程,忘川河便是那必經的磨折。於是我走到橋頭,推開了孟婆的端著湯的顫抖的手,跳入了忘川河。

 

第四世離開人世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會很久很久見不到雪兒。我以為會很快轉世,再一次踏上尋找她的旅程。然而,第五世之前,我在忘川河裏呆了將近七百年。這七百年裏,我曾經試圖早日轉世,但是總是沒有機會。孟婆的眼睛越來越犀利,我擔心被她看出偷偷轉世的伎倆。如果她看出蒙騙她的伎倆,她就會讓我在忘川河裏呆一萬年。我不知道能否在那個陰森森的河裏呆一萬年,我怕沒有毅力能夠熬過一萬年。

我在忘川河裏思索著我跟雪兒的愛。光陰荏苒,從第一世開始,我跟雪兒已經錯肩了四個世紀。每一世我都跟她相逢,每一世都不能跟她在一起相親相愛。經曆了這麽些世的磨難,在沉默的忘川河水緩緩流動中,在流逝的光陰裏,我的心的一角依然每天感受到那個古老的呼喚,對雪兒的愛和渴望從沒有在心裏湮滅。

快到七百年的時候,我終於抓到一個機會。那次有幾個黃泉路上來的女鬼,她們悲悲切切,跟孟婆那裏哭哭啼啼的磨嘰著,不想喝孟婆湯但又想馬上轉世。孟婆被她們的哭聲攪和得心煩意亂,費勁口舌地跟她們解釋她們沒有別的選擇,要麽喝孟婆湯要麽去忘川河裏等一千年。她們好像是前世的小販,特別會討價還價似的,幾個人拉著孟婆的胳膊,跟孟婆死纏。我看孟婆被她們搞得焦頭爛額,什麽也顧不上了,就趕緊趁機從忘川河裏爬出來,報告孟婆說我已經在河裏呆了一千年,該轉世了。孟婆正在跟那幾個死攪蠻纏的女鬼羅嗦,沒心思去仔細核查我,揮揮手讓我過奈何橋轉世去了。

 

【匈奴王阿提拉的前世今生】

這一世我依舊出生在匈奴,剛滿15歲便被征入阿提拉率領的匈奴騎兵。那時,他是匈奴王盧阿(Ruga)的侄子,勇猛善戰,作戰時經常一馬當先,身先士卒地衝入敵陣。他的臂力很大,摔跤幾乎沒人能摔得過他。他射箭也很準,經常把箭從敵人的眼睛裏射進去。他的運氣也好,曆次作戰時從來沒有受過傷,除了一次之外。那一次,他奉匈奴王盧阿之令,率領騎兵與另外一個匈奴部落的騎兵廝殺。在那次惡戰中,阿提拉馬失前蹄,掉下馬來,摔傷了胳膊。正當一個敵軍騎兵俯身揮刀向他砍去的時候,我在旁邊一箭射死了那個士兵,救了阿提拉。

阿提拉從地上爬起來後,奇怪地看了我一會兒,跟我說:

我認識你,你在我的前世裏出現過。

在那一刻,麵對麵地看著阿提拉的眼睛,我認出了他是我第一世見到的項羽。人的麵貌轉世之後可以改變,但是眼神卻不會變。他轉世之後不像上一世的項羽那樣英俊高大,而是個子矮小,麵貌凶惡醜陋。但是他的眼神依然殘暴和犀利,讓人看了恐懼和害怕,甚至不敢直視。他沒有項羽的重瞳,但是他在眼睛下麵又畫上了兩隻眼睛,近看是四隻眼睛,遠遠看去,眼睛重疊在一起,就像是重瞳一樣。他一定是在忘川河裏呆了千年,才能有這樣的記憶,還能記起我來。千年的忘川河的苦難,似乎讓他變得更加凶殘了,因為他在征戰時比項羽更加殘暴,經常把整座村鎮焚毀踏平,把人口虜為奴隸,帶不走的就全部殺死,連女人和小孩也不放過。就像項羽屠殺戰俘一樣,他經常把與他作戰的部落的士兵全部殺死,不論投降與否。阿提拉的騎兵鐵蹄所到之地,留下的都是一片廢墟和白骨,在匈奴部落裏,他得到了一個惡魔的稱號,所有的部落都對他懼怕三分。

我沒有跟阿提拉說我認出了他是前世的項羽,我怕他把我給殺了。但是他似乎很感激我在戰場上救了他的命,也感激我最後把虞姬的屍體帶走埋葬,因此對我並沒有惡意,反而很信任我。他先是提拔我做他的侍衛的頭目,隨後讓我率領一支騎兵跟隨他作戰,最後提拔我為他手下的匈奴騎兵統帥,成了他的心腹大將。每次他東征西討,都由我來指揮他的最驍勇善戰的匈奴騎兵,我參與了幾乎所有的他統一匈奴各部落的戰爭。在匈奴王盧阿死去之後,我跟著他一起謀殺了他的胞兄布萊達(Bleda),搶奪了王位,成了匈奴的唯一統治者。隨後他踏上了征服歐洲的漫漫長途,我跟著他率領匈奴騎兵兩次入侵巴爾幹半島,包圍了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二世統治下的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把曾經不可戰勝的羅馬帝國的軍隊打得一敗塗地,把匈奴拓展成了一個東起伏爾加河,西至萊茵河,南抵多瑙河的龐大的強大的所向無敵的帝國。

這一世我經曆了很多的生命和死亡。項羽在前世就是一個殘暴的君王,經過千年的忘川河的寂寞孤單日子後,轉世成阿提拉的他性情更加暴戾。他的名言是“被我的馬踐踏過的地方,都不會再長出新草”。他是一個好戰的君王,率領匈奴士兵連年征戰,無情地摧毀敢於抵抗他的城堡,屠戮人民,焚燒城鎮,搶劫財物。他給歐洲大陸帶來的恐怖和震顫不亞於惡魔。作為他部下的騎兵統帥,我參與過幾乎每一個重大戰役,許多次的搶劫,多次的焚燒城鎮,屠城和見證過血流成河。對我們來說,那些村莊和城市都是敵人的領域,當我們焚燒那些村莊,屠戮那些敢於抵抗我們的城鎮裏的人時,並沒有為這種行為感到恥辱。相反,就像千千萬萬其他的匈奴人一樣,我為匈奴成為一個強大的帝國而驕傲,為是一個匈奴人而自豪,為阿提拉王的每一次勝利,每一次征服其他國家而歡呼雀躍。每一次戰役中騎兵衝鋒的時候,我都熱血沸騰一往無前地衝在前麵,覺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國王,一個偉大的國家,一個新的世界征服者而戰。

我從沒有感受過被屠殺和被征服的那些國家的人民所經曆的痛苦,直到我遇到一個哥特裔少女才醒悟過來,才對那些屠殺平民和焚燒村莊的行為感到後悔。

 

【一個像雪兒的少女】

在軍營的很多個枯燥寂寞的夜晚,我靠想念雪兒打發時間,把我能記起的前世跟她在一起的情景,從第一世,到第四世,每一個能回憶起來的跟她在一起的日子,用記憶的針線串起來,纏繞在心頭。冬天往往是我性格最陰鬱的時候,我看著外麵飛揚的雪,心情茫然,不知道這一世能不能找到雪兒。思念是一種痛苦,而回憶是一種甜蜜。我在痛苦中感受著甜蜜,在甜蜜中忍受著痛苦。對雪兒的思念讓我的心靈陷入一種沉重的憂鬱之中,除了作戰,我沒有什麽快樂。每天白天我坐在帳中處理軍務,晚上在帳篷裏枯坐,沉默著,抑鬱著。阿提拉定了一條規則,在征服其他的部落的時候,誰搶到什麽就歸誰。為此匈奴士兵們都在瘋狂地搶劫,他們搶東西搶女人,晚上喝酒,在帳篷裏強暴搶來的女人。我不參與那些搶劫,也不搶女人,也很少跟士兵們一起喝酒。煩悶的時候,我隻是自己在帳篷裏喝酒,在周圍帳篷的喧鬧聲裏蓋上被子悶頭睡覺。酒麻木我,安撫我內心的焦慮,讓我暫時忘掉思念雪兒的痛苦。

 

在阿提拉王率領匈奴大軍進入高盧,連續攻陷了門次城(Metz)等幾個城市後,他兵分兩路:一路由我帶著他的兒子艾拉克,率領少部分騎兵和步兵沿塞納河向西進軍,劫掠和騷擾羅馬在高盧的各個城市;另一路由阿提拉自率大部分騎兵和步兵南下,兵鋒直指名城奧爾良(Orleans)。羅馬人為了對付匈奴大軍,實行了堅壁清野的策略,想通過讓匈奴大軍得不到充足的糧食供給的辦法逼迫阿提拉撤出高盧。阿提拉的大軍在奧爾良被羅馬軍隊憑借著堅厚的城牆阻攔住的時候,我正在塞納河西岸,派騎兵四處收集糧食,為整個五十萬匈奴大軍提供每日消耗的巨大的食品補給。阿提拉的兒子艾拉克還是一個少年,沒有什麽經驗,阿提拉把他交給我,讓我保護他,訓練他,以便讓他將來能夠成為一名很好的騎兵統帥。為了保護艾拉克,我讓他負責鎮守大營,由我每日各處巡查搶劫糧食的情況。在一次出外視察的時候,我遇見了這位哥特裔少女。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一處山窪裏。那天天氣異常的熱,我視察一處營地回來,馬跑得快,把跟在我後麵的幾個騎兵侍衛甩在後麵。午後的刺眼的太陽熱辣辣地照在我的身上,身下的白色的戰馬吭哧吭哧地跑著,幾個小時的路上的顛簸和在烈日下的暴曬,讓我覺得口很渴。山裏的路在山崖之間彎曲回轉著,我騎過一處山崖時,看見前麵是一處開闊的草地,草地上一群羊在吃草。天是湛藍湛藍的,上麵飄著白白的雲彩,一隻白鳥在草地上放飛翔,鳥的翅膀上有一道黑色。草地中間有一棵形狀怪異的樹,像是一把農戶用的收草的巨大的木頭叉子倒插在草地上,上麵開滿了一樹的白色的花。草地旁邊的山坡上生長著茂密的樹,樹下小路上散落著稀稀拉拉的羊糞。雲被風推著在天上移動著,不斷地遮住陽光,把一片片陰影落在草地和山坡上。她正坐在山路邊一棵百年老樹下的一塊灰色岩石上,懶散地看著羊群在山野裏吃草。她穿著一條帶花的綠色的裙子,兩條長腿在前麵交叉著,一隻胳膊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在挽著肩頭的長發。裙子落在了她的大腿根下,讓她的腿顯得更長更苗條。羊群散漫地到處走著,有幾隻羊擋住了我前麵的窄小的山路,我勒住馬,對坐在岩石上的她吼道:

小妞,管管你的羊,不然我會把它們都殺死的。

她衝我聳聳肩,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似的。我想了想,覺得自己也很好笑,用匈奴話跟她喊叫,她當然聽不懂匈奴話了。我想在這裏等一下我的侍衛們,於是跳下馬來,牽著白馬走到她身邊,打著手勢問她:

你有水嗎?給我點兒水喝好嗎?

她這次看懂了我的手勢,點點頭,把身邊放著的一個水囊一樣的容器遞給我。我站在一塊岩石旁邊,接過水囊來仰頭喝水。這時我覺得後腦一陣劇痛,扭頭看見她的嬌小的手裏攥著一個石塊,正在又一次向我的腦袋猛擊過來。我扔掉水囊,伸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手裏的石頭奪過來仍掉。

你幹什麽?我大聲對她吼叫道。你找死啊?

她的眼睛憤怒地瞪著我,手掙紮著想從我的手裏掙脫開來,嘴裏喊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把她摔倒在地,我的侍衛們騎馬從後麵趕上來,紛紛下馬,把手裏的劍指向她。我鬆開手,讓她站起來。她站起來,不再掙紮,但是眼睛依然瞪著我。這時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一雙很細很長的眼睛,像是雪兒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是雪兒,雪兒不會轉世在這裏。

一個匈奴侍衛抓住她的長發,強迫她抬起頭來,另一個侍衛舉起到刀來,準備向她的脖子砍去。

算了,放了她吧,我對侍衛說。

可是,侍衛疑惑地說,她剛才差點兒殺了你啊?

放了她,我命令侍衛說。讓她走吧。

聽到我的命令,侍衛悻悻地把刀收回。她好像不太明白的看著我,長發在風的觸動下半遮住美麗的眼睛。我注意到了她的清秀的臉龐,圓潤的雙肩和微鼓的胸部,還有她的綠裙子遮蓋下的曲線美麗的腰肢和臀部,長長的腿,覺得她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姑娘。可惜她不會是雪兒,我看著她的眼睛想。如果她要是雪兒該多好。我跨上馬,獨自向前騎去。侍衛們騎馬跟在我後麵。一個侍衛追上我,不解地問我為什麽不殺了她或者把她帶走。我沒回答,隻管放馬向前奔去。在一處拐彎處我扭頭看見她的俏麗的身影還站在原地,似乎還在怔怔地發愣。她的長發在風中飄起,在太陽下閃著金色的光澤。

 

【山間的一次遭遇戰】

羅馬統帥埃提烏斯把羅馬軍隊的主力都向奧爾良地區集中,準備集中兵力對付阿提拉的主力。塞納河西岸的羅馬軍隊很少,我和艾拉克率領的騎兵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我們把搶劫到的糧食源於不斷地運送到奧爾良地區,保證阿提拉的匈奴大軍能夠得到充足的糧食。

因為麵對的羅馬軍隊人數少,我經常輕裝簡從,帶著一隻兩百人的衛隊在各個地區之間巡查,督促搶糧和運糧工作。在一次巡查活動中,我們意外的與一隻奉調去奧爾良參戰的羅馬軍團在山路上窄路相逢了。

這是一隻當年跟隨凱撒大帝作戰的老牌子的羅馬軍團,戰鬥力很強,主將很有經驗。前哨告訴他看見有匈奴騎兵馳來的時候,他騎到高處去瞭望,看到我披著白色的披風,跨著白馬在路上奔馳,身後跟著衛隊,就認定我是匈奴軍隊的一個高級軍官,於是把士兵掩藏在我們必經的道路兩邊,設好埋伏,準備把我們全殲。

我和衛隊們毫無警覺地駛入羅馬軍隊布下的埋伏圈,等到看到隱藏在樹林裏的羅馬軍團的黑鷹旗幟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撤退了。一陣強弩發射之後,我的衛隊有一半人馬被羅馬人的弓箭射倒,騎兵們從馬上墜落,戰馬嘶鳴著倒下陡峭的山崖。我勒住馬頭,揮舞著手裏的長劍與從林子裏衝出來的羅馬騎兵奮戰。衛隊們都是騎兵裏的精銳,雖然剩下的隻有一百來人,但是他們以一當十,跟著我與羅馬士兵展開激戰,試圖衝出包圍圈。混戰中,我的戰馬被羅馬主將一箭射中屁股。馬受驚了,在劇痛中它四蹄躍起,亂蹦亂跳,驚恐中帶著我一躍跳下了山崖。

戰馬緩緩下墜,我失去了重心,跟隨著馬向下墜去。風在我的耳邊掠過,一隻鳥從我的眼前飛過。岩石圍繞著我旋轉起來,猶如一條條赤裸的屍體組成的人體漩渦。山崖下的草地在旋轉中離我越來越近,我驚恐地看著一塊岩石,祈禱自己不要掉在岩石上。戰馬的四蹄在空中亂踢著,馬鬃向後飛揚,猶如我的長長的頭發向後飄散。在下落的失重中,由於披風像是一個降落傘一樣承受著風的阻力,我的胯部飄離開馬鞍,腳離開馬鐙,身子漂浮在半空中。我的手鬆開,手中的劍墜下,插在了草地上。戰馬前蹄彎曲著落到了柔軟的草上,馬跪在地上,胸脯著地,馬臀撅起,木質的馬鞍在馬身上掀起了一下,又落回到馬背上。我落在馬的右側,披風的一角掛在了一個樹杈上,頭部撞擊到一塊岩石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對著胸口的劍】

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睛,我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我麵前,手裏舉著我的那把長劍,兩眼瞪著我。我的白馬站在我的身邊,頭低垂著,在地山吃著草,似乎在等著我。我覺得頭痛得厲害,臉上有粘稠的血流下來。我用手撐著地,試圖站起來,但是一條腿像是被摔壞了,使不上勁兒。

女人衝我吼叫了起來,邊吼叫邊用劍戳了我的胸膛上的黑色的鎧甲幾下,把我踉蹌地戳倒在地。我聽不懂她說的話,但從她的語氣上我猜測她是在問我是誰。

聽著,我用匈奴話回答說,你放了我,我會給你很多金幣,讓你富起來。

她對著我大喊了起來,邊喊邊繼續用劍戳著我的胸部。我依舊聽不懂她在講什麽,但是我猜得出來,她一定是在憤怒的說,你們殺了我的父母,燒了我們的村莊,這些是金幣能夠償還的嗎?我要把你殺了來償命。

她吼完之後,舉起了劍,像是想要一劍結束我的生命。

我掙紮著站了起來,把身子靠在身邊的一顆樹上。肩上扣著的白色的披風的一角依舊掛在樹枝上,我用力拽了披風一下,把披風拽了下來。用披風的一角擦了一把臉,把蒙著眼睛和半個臉的汙血擦幹淨,我麵帶微笑看著她,等著她把劍插進我的喉嚨。

她眯著眼睛看著我的擦幹血汙的臉和披風,把手裏的劍慢慢地放下了,像是認出了我。與此同時我也認出了她。長長的頭發下和兩道清秀的彎眉下,依舊是那雙美麗迷人的眼睛。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長到腳裸的裙子,顯得既典雅又美麗。即使在她生氣大聲嚷嚷時,她的紅潤的有些向外翻的嘴唇也顯得很性感。

原來是你,我用匈奴話對她喊著說。上次你差點兒拿石頭把我砸死。這回你可以如願以償了。

 

【山中的小木屋和篝火】

我站在樹下,消瘦的臉上帶著堅定的不怕死的神情看著她。黃色的落葉從樹上飄下,墜落到我的披風上。我不知道是什麽打動了她,讓她放下了手裏的劍。我的黑色的鎧甲和白色的披風,臉上無畏的神情,視死如歸的勇氣,憂鬱的麵容,被風吹亂的長頭發,黑重的眉毛,常年擔任騎兵統帥帶來的傲氣,自信和自豪感,一定給她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也許是因為上次我沒有殺她,讓她感覺我是一個不同的匈奴人;也許是我當時的樣子讓她覺得心生愛慕,總之她沒有殺死我。她找到了掉在地上的馬鞍,把馬鞍在馬背上放好,伸過手來扶著我上了白馬。她一手提著劍,一手拉著白馬,沿著山間的蜿蜒的小道走下去,走過一處處青色的山崖。

陽光從頭頂上橡樹的濃密的葉子之間一縷縷的照射下來,崎嶇的山間小路的路麵被粗大的橡樹的陰影遮蓋,路邊長滿了一叢叢的青草,裏麵結著一些紫紅色的漿果。山崖下堆積著青褐色的岩石和折斷的樹枝,岩石縫裏長滿青苔,腐朽的樹幹上帶著蟲蛀的痕跡,長著碩大的靈芝和白蘑菇,能聞見潮濕發黴的的味道。路邊的橡樹上纏滿著青藤,蜻蜓和蝴蝶在開著野花的草叢中飛過,停在山間小溪邊的草葉上。鬆鼠在樹上跳躍著,鳥兒撲楞楞地從一顆樹上飛到另外一顆樹上,偶爾在山崖下能見到死去的動物的腐爛的屍體和骨架,有的地方還有篝火的痕跡,石塊和燒焦的樹枝雜七雜八地落在一起。小路邊的樹叢不斷有橡樹的枝杈伸到路中,她用劍挑開枝杈,好讓騎在馬上的我不被樹枝紮傷。

她帶我走到了山腳下的一個孤零零地小木屋裏。扶著我從馬上下來,她把馬韁拴在小屋門旁的一個立著的木樁上,扶著我進了小木屋。小木屋是用圓木搭成的,裏麵很簡陋,一個小床,一個小木頭桌子,兩個木頭凳子,幾件簡單的鍋碗和廚具,屋內散發著橡樹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扶著我躺在小床上,然後端著屋裏的一個小盆出去,不一會兒就從外麵端進一盆清水來。她拉過一個小椅子到床邊來,把水盆放在小椅子上。幫我把鎧甲和披風脫下,又把身上沾滿血汙的衣服脫掉。她用清水仔細地替我擦掉身上的血汙,清洗了頭上和腿上的傷口,把一種暗綠色的葉子在嘴裏嚼爛,敷到傷口上,又撕開了一個幹淨的床單給我把傷口包紮上。處理好傷口之後,她在小木屋的一個木頭箱子裏翻了翻,找出一套寬大的像是睡袍一樣布袍子,又拿出了一個洗得幹淨的被單,幫我換上幹淨的袍子,蓋上被單。隨後,她走到外麵,升起了篝火,在火上熬了一鍋土豆湯。土豆湯的香味刺激著我的早已饑餓的胃,當她把土豆湯盛在一個盤子裏給我端來的時候,我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她坐在小桌子旁的凳子上,雙手抱著膝,黑黑的眼瞳裏帶著好奇,滿意地看著我吃飯的樣子。

天快黑的時候,她離開了。走的時候,她把剩下的土豆湯給我放到床邊的凳子上,讓我伸手就可以拿到,又幫我把被單掖好。她端著水盆走到外麵,用盆裏的剩下的水把篝火撲滅。她走後,我看見外麵的篝火的餘燼冒著青煙,淡藍色的煙和灰在風中飛舞。我猜想,這是她的一個在山裏臨時住的小木屋,她回山下的村莊裏去了。

夜晚的時候,山上的一陣狼嚎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坐起來,揚起頭,從窗戶裏看見一輪大大的明月懸掛在天空。我想起了前世的雪兒。那些讓人心痛的美麗在我的頭腦裏悄然飄過,遠離我而去。這是第五世了,前世所有的跟雪兒在一起的記憶,都如同散落在夜風裏的篝火的餘燼一般在風中起舞,亦真亦幻。那些跟雪兒在一起的相知相愛都在一瞬間化做滄桑的淚水,千言萬語悵惘地凝聚在一起,積聚成一顆豆大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悄然滴落。淚水猶如一顆晶瑩剔透的藍水晶,順著我的臉頰滑落,緩緩下墜,穿過不斷變換的時空,穿過四世的餘恨,平靜地掉在木板床上,被摔得粉碎。細小的蔚藍的水晶碎片上折射著隨風而去的模糊的點點記憶。

 

【短暫的相愛】

小木屋在一片濃鬱的樹林中的空地上,周圍被野草和灌木從圍繞著,不遠的地方還有一處山泉,透明的泉水滴在岩石下的一個清澈見底的翠綠的山澗裏。秋天的山紅了,漫山遍野的樹林染上了火紅的和深黃的顏色。天空的藍濃鬱得像是要流下來,雲像是一團團的掛在天上的浮雪,山崖青得像是橄欖。山穀寂靜,四處無聲,鳥兒的青翠的叫聲每天早上從小木屋的窗口透進來,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睜開眼,等待著她。

她每天白天過來看我,帶著一些做好的吃的。她來了之後,先查看我的傷口,給傷口上換藥,然後換上新的布把傷口包紮好。她教給我一些簡單的拉丁文,我教給她一些簡單的匈奴話,慢慢的我們能有一些言語上的溝通了。我總覺得她像雪兒,跟她在一起時間越長,越覺得她像雪兒。我不知道是自己跟她時間長了產生的幻覺,還是她就真的像她。她美麗得就像是我第一世見到的虞姬一樣,隻是更美了一些,因為她的眼睛是湖藍的顏色,眼底更像是幽藍的湖水,身體的曲線更美,皮膚更白。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她真的是雪兒。我隻學會了簡單的幾句拉丁文,她也隻會簡單的匈奴語,我們沒法兒深入的溝通,我無法從話語裏判斷出前世的痕跡。如果她要是出生在匈奴,而不是哥特,如果她的眼睛要是黑的,那我肯定會認為她是雪兒了。

有一天她在地上畫了一頭羊的樣子,教我用拉丁文說羊。我比劃著問她:你的羊呢?

她看著我,指了指我的鎧甲,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然後學羊被屠殺後倒在地上的抽慉的樣子。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說羊被匈奴騎兵搶走了,殺了。想到這些都是按照我的命令,把羊搶走,屠宰後把肉送到阿提拉的大營去,我就覺得很對不起她。

我腿上的傷口慢慢的好了,可以出去走動了。早上我自己走到清澗邊上去,鞠起清涼的泉水洗臉。我撿來山裏的幹枯的樹枝,在小木屋邊生起篝火。我喜歡篝火,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我都喜歡讓篝火燃燒著。我喜歡在篝火邊坐著,讓篝火的火苗烤著身體。在山裏的帶著寒意的夜裏,篝火給我帶來光明和溫暖,驅走野獸。隻有在睡覺的時候,我才把篝火用泉水撲滅,因為怕風吹散篝火,引起山火。

在淩晨的藍霧裏,我順著小木屋旁邊的小徑在安靜的山穀裏走著,秋天的清涼的空氣拂過我的麵頰,野草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腳。遠處的山像是一條一條的藍色的帶褶的綢緞,重重疊疊的落在一起,被漂浮的霧團環繞著。我走到一處高處的山崖上,坐在山崖頂上,從這裏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她走來時的山間小徑,等侯著她的身影的出現。太陽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溫暖的光線沐浴著我的全身,秋林在晨光的照射下發出炫目的光彩,遠處的一潭平靜的碧藍的湖水,像是鏡子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褐色的山丘在陽光的照射下有的變成了橙紅色,有的變成了金黃色,有的殘留著一片一片的綠色和藍色,山林覆蓋不住的地方裸露著青灰色的岩石,背光的山坡依舊是一條一條的深藍色。近處一片一片的綠色的草地上,散落著各種各樣的黃色的和紅色的小花。山腳下幾座小山丘的後麵是一個小小的村落,我可以看見房屋頂上冒出的灰色的縷縷炊煙。過不了多久,山路上就會出現她的身影,她輕盈地在山路上走著,像是一隻越飛越近的小蝴蝶。看到她的身影,我的心裏也就快樂起來。

我走下山崖,在小路邊迎著她。她微笑著來到我身邊,伸手扶著我仍未痊愈的身體,跟我一起走回小木屋去。我們的身體有時會偶爾碰觸一下,但是都很快地分開。在小木屋裏,我們吃飯,然後她繼續教我拉丁文。教完拉丁文我們就一起出去散步,跨過山間的溪水,走過一片片青青的草地,走過一顆顆高大的發黃的橡樹,累了就躺在盛開著黃色和紅色的野花的草地上休息,看著天上的浮雲從頭頂飄過。白雲有時像是翻卷的雪山,有時像是奔騰的戰馬,有時像是巍峨的宮殿,有時像是一群牛羊,在天上變幻莫測地轉變著形狀。

她挽著我的胳膊走的時候,我覺得就像是一對情侶在散步。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我常常幻想成走在一個巨大無比的莊園裏,地上是鋪的整整齊齊的一圈一圈的褐色的石磚,兩邊是修剪得一米多高的灌木叢組成的矮牆,牆後麵每隔一段距離是一顆高大的長滿樹葉的橡樹。矮牆前麵是一米多寬的草地,草地邊緣用石磚壘出一長溜小小的護欄。遠處是一個高聳的鍾樓一樣的教堂,教堂背後的天空變換著顏色,最遠處的天空是乳白色,隨後是摻了青色的白色,越近的天空越藍,頭頂上的天空是湛藍湛藍的。我穿著灰色的袍子,她穿著白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紅色的披肩,頭發垂在肩膀上,挽著我走向前麵的殿堂。成百上千隻白色的鳥兒在我們的前麵飛翔,在我們超過它們的時候追隨著我們,在我們的頭頂和身後展開翅膀滑翔,嘴裏吱吱的叫著,像是在給我們祝福。散步完之後我們再回到小木屋裏,她收拾屋子,給我做好一些吃的,就下山回村莊裏去。我走出小木屋去送她,陪她走到那個高大的山崖的時候,她就不讓我接著送她了。我爬上山崖,坐在上麵看著她離去,看著她的瘦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間的小路上。暮色和失落感一起襲來,在暮色中我抵著頭慢慢地走回小木屋去,心裏充滿了莫名的惆悵。

我覺得已經離不開她,每天都盼著她早些來,晚些走,她走了之後我的心裏總是很失落。每天我都期盼著她能夠留下來跟我在一起,在小木屋裏一起度過黑暗。

有一天她在小木屋裏陪我坐著,坐得晚了,天有些快黑了,她才猛然醒悟該走了,於是急匆匆地下山。我送她到山崖下,該分手的時候,心裏很戀戀不舍,就伸出手來拉住她的手,跟她說:

今晚你不走了好嗎?

她看著我的眼裏的依戀和乞求的神情,糾結著不知怎麽好。天黑了之後山路很難走,她天黑以前趕不回村裏了,但是留在這裏,跟我單獨在一起,她又有些害怕。她像是期待著,但是又恐懼著一樣,看看黑下來的天空,看看山下的小村子,又看看我,眼睛裏帶著猶豫的神情。我把她拉得離自己近了一些,跟她說:

天馬上就要黑了,跟我回去吧。

她點點頭,跟著我往小木屋的方向走。暮色中,山林的風吹來,吹動了她的頭發,吹得身上有些發涼。她不自覺的往我身邊靠了靠,我們的身體觸碰到了一起。她沒有躲避,我也沒有閃開,而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我們牽著手沉默地往回走,身體挨得很近,挽著的手心裏滲出濕濕的汗水來。

走到一棵樹下的時候,我拽了她的手一下,讓她停下。她停下腳步來,怔怔地迷惑地看著我。我鬆開手,把手上的汗水在衣服上擦了擦,伸出雙手來摟住了她的腰,把她的身體貼上了我的身體,擁抱了她起來。她沒有掙紮,而是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開始低聲抽泣。我緊緊地摟抱著她,把她的雙腳抱離了地麵。她有些害怕地抬起臉,伸出手來摟住我的脖子。她的臉就在我的眼前晃動,我看見了她的鮮潤的嘴唇像是帶著渴望在微啟著。我親吻了她的火燙的麵頰一下,她的急促的呼吸掠過我的脖子,帶著潮濕的感覺。

淡淡的月亮在天空顯現起來,天邊的最後一縷青雲在山脊的背後消失,暮色下沉,遠處的秋林的紅色和黃色變成了墨色,風愈發的硬了和涼了起來。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眼裏像是有火苗在閃動。我低下頭,吻了她的嘴唇。接觸到她的嘴唇的一刹那,我像是掉進了一個深潭,隻想向下沉去。一股熱流從深潭底部湧動上來,把我托出水麵。她的嘴唇火燙火燙的,像是發了高燒的病人。先是一個輕柔的吻,然後我摟緊她,更熱烈地吻她。澎湃的激情從心底爆發,我把她箍在強有力的手臂裏,盡情地去吻她。她張開嘴唇,同樣熱烈地回應著,就像是久久期盼,終於盼到了一樣。她的乳房抵住我的胸膛,身子軟軟的貼著我,溫熱的舌頭觸碰著我的嘴唇。我的舌尖和她的舌尖纏繞著,微甜的滋味讓我想吸吮她的舌尖,我盡情地吮吸著,她喘不過氣來,身體搖晃著,手指甲掐著我的胳膊,然後把我推開。我喘了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睛。她凝視著我,眼裏的火苗越燒越旺。

Te Amo,她伸出胳膊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胸膛裏說。

銀色的月亮在湛藍的夜空緩緩升起,就像是黎明時升起的太陽。月亮又大又圓,可以清楚地看見裏麵的一個一個環狀的山穀和山穀上籠罩著的白色的雲霧。夜幕上飄著幾絲白色雲彩,薄得像是輕紗,蒼白的星星點綴在罩著薄紗的月亮周圍,一閃一閃的發著微弱的光。她的身後的粗大的橡樹樹幹上有著一條條古老的豎紋,豎紋凸起的地方反射著月亮的白光,凹下的地方像是一道一道深深的黑色的溝渠,上麵纏著幾條枯幹的藤蔓。樹的下麵是一堆各種形狀的小石子,在月光照射下,石子的一麵散發著青白色,一麵是青黑的陰影。一座簡陋的木板鋪成的小橋橫跨過一條小溪,橋上的木柵欄在月光下泛著白光,底下是青色的溪水。蜿蜒的溪水泛著青白色的漣漪,一道一道波紋消失在遠處的黑夜裏,與溪邊的深灰色的雜草融為一體。黑暗中,一股強烈的愛把我淹沒,我顫抖著,在寂靜的黑暗裏感受著奔騰的熱浪,這股熱浪驅使我緊緊的抱住她,親吻她的頭發,額頭和耳朵。她顫抖著抬起頭來,把嘴唇迎上來,我一遍又一遍的親吻她,親吻到窒息。夜色裏,我們的身體和橡樹的陰影融化在一起,像是兩團碰到一起的雲朵,在雲端融合起來。月亮越來越明亮,銀色的月光從樹梢傾瀉下來,撒了她一身。她的臉龐和脖頸上反射著銀光,在微風中輕輕顫抖著。等我們終於鬆開嘴唇的時候,她喘息著,胸脯在月光裏不斷起伏著。我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麵,撫摸著她的乳房,她的柔軟的乳房在我的手裏起顫動著,光滑而有彈性。她閉上了眼睛,睫毛在臉上留下了一根根陰影。隨著我的撫摸,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麵頰變得越來越紅。她摟緊我,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低聲呻吟著。我的手從她的衣服裏出來,摟住她的肩膀。在我的肩膀趴了一會兒之後,她抬起頭來,喘了一口氣,滿懷柔情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跟著我繼續往小木屋走。

明亮的月光把地上的小徑灑滿銀灰色,螢火蟲在我們的身前身後飛著,劃著一條條美麗的光線。璀璨的群星在天上閃爍,銀河的幾百萬顆星星像是漁網一樣罩在我們的頭上,落葉無聲無息地落在溪水裏,順水漂流。溪水閃著銀色的線條,在岩石之間蜿蜒地行走著。我們回到小木屋門前,推開吱呀的木門,走進屋裏。我抱起她,把她輕輕放在小床上,跟她並排躺在床上。

小木屋內黑黑的,月亮變成青藍色,從爬滿青藤的藍窗裏透進來,照著小木床上的我和她。她在月光裏睜著眼睛,手托著頭,躺在我的身邊靜靜地看著我,臉上露著溫柔的笑容。月光下,她的有些淡藍的麵容看上去很美,恍惚之間,我覺得她的麵容和神態簡直就和我第一世見過的虞姬一模一樣。我和她一起在黑暗裏脫掉衣服,鑽進床上的被單裏。我摟抱著赤裸的她,覺得她的身體既溫暖,又柔軟。我渴望著了解她的身體,渴望知道她的一切秘密,渴望著得到她的一切:她的愛和她的身體。我在被單底下撫摸著她的光滑的肌膚,手在她的身上探索著,像是盲人一樣觸摸著她身上的秘密。從丘陵到平原,到灌木叢生的山縫,她的身上每一處都是如此完美,都像是一道絕美的風景。我親吻著她的濕潤的嘴唇,撫摸著她的乳房,心不斷的劇烈跳著,體內的熱浪不斷升騰,像是地心的岩漿一樣不可遏製的想要爆發。我低下頭,在被單裏吻遍她的全身。她閉著眼喘息著,涓涓溪水自山泉湧出,浸濕了身子底下的被單。我翻過身來,把她壓在身子底下。她閉上眼睛,把手圈住我的肩膀,臉上帶著期待。

月光下,她的柔情把我融化,我知道我需要她,渴望占有她的身心,渴望跟她融合為一體,渴望把激情在她的內部噴射,渴望在她的體內尋求安寧。一切的相思,煩躁和苦惱,在此刻都變成了一個念頭:她是我的,我愛她,我要她。我進入了她,在她的體內一次次劇烈地衝擊著她,讓她不由自主的呻吟。生命在她的體內顫抖,激情在血管內燃燒,巨大的快感讓我暈眩,讓我忘掉了一切焦慮和痛苦。她的呻吟讓我更加的想衝擊她,把她送上幸福的頂端。在我的不斷衝擊下,她顫抖著大叫了一聲,手死死的抓住我的胳膊,身子抖動,溫熱的泉水自洞口噴湧而出,淹沒了周圍的草叢,就像黑夜淹沒了大地。我在她的身子的顫栗和緊縮中,無法控製體內的湧動,像是夜空裏滾過的一陣陣驚雷,隨著閃電炸響,一陣陣火熱的岩漿自體內猛烈地噴出,顫抖著射進她的身體的岩洞裏。電閃雷鳴過後,我抱住了她,疲憊的壓在她的身上,全身沉浸在巨大的快感所帶來的暈眩之中,感覺到了真正的跟她合為一體。

 

我們在一起愛了一個月。她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對我好得讓我感動。晚上的時候,我們一起坐在小木屋門口看月亮,夜空裏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是被風吹起漫天飛舞的小冰渣,半透明地發著微弱的光。偶爾有流星在天空上劃過,帶著耀眼的白線穿過點點群星墜落在黑魆魆的樹林後麵。樹林騰起灰蒙蒙的霧,像是炊煙一樣彌漫在夜空,讓夜空變得更加朦朧。螢火蟲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飛著,留下一道道帶著弧線的光線。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撒在地上的草叢裏,周圍的樹散發著清香,空氣裏是野外的新鮮的涼爽的氣息,四周一片寂靜,隻有心跳的聲音在響著。

山裏的月亮在夜晚顯得很大很明亮,月光像是水銀一樣灑在我們的身上,她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柔和而又美麗,有的時候我神情恍惚的看著她,覺得她就是雪兒。我情不自禁地捧著她的臉去吻她,吻她的鮮豔的嘴唇,雪白的脖子,和透著紅暈的臉頰。她的湖藍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看著我,眼裏充滿柔情蜜意。她的手指纏繞著我的手指,身體依偎著我的肩膀,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我們在月光下摟抱著坐上幾個小時,她依偎在我的懷裏,手伸到我的脖子後麵摟住我,在朦朧的月光下淡淡地笑著,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愛。

我們每天晚上躺在簡陋的小木屋裏做愛,赤裸著身體互相摟抱著,透過小木屋的窗戶看外麵的閃爍的群星和周圍的黑魆魆的群山。她屋裏有一個水甕,裏麵盛的是清涼可口的甜甜的山泉。每次大汗淋漓之後,喝一口清涼的山泉,看著蓋著被單躺在床上的充滿青春活力的她,我都覺得渾身舒適和滿足,對她充滿了全身心的愛。她用她的愛感動了我,讓我懂得了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權利去愛和被人愛,每一份真正的愛情都是值得珍惜的,每一個生命都是可貴的。在我的生命裏,第一次我為那些在阿提拉的命令下焚燒村鎮和屠城的殘暴行動感到悔恨和自責,為自己過去跟著屠殺過那些無辜的人的行為感到羞恥,對過去殺死過那些跟她一樣美麗和年輕的生命感到深深的懊悔。

她的美麗的身體和天真純淨的眼睛,她的纏綿的柔情,給我帶來了家一樣的溫暖。在月光下我凝視著她閉著的眼睛,覺得她美麗得讓人窒息。灰白的霧氣在窗外升起,窗外的樹像是神話裏的埋藏著秘密的千年古樹,樹幹上的洞裏透出橙色的光,像是樹的窗口。樹頂的枝葉向上卷起,變成蘑菇狀,樹幹上長出一對木頭門,像是神話中一敲就可以開啟的藏著寶藏的門。我像是一個夢遊的人,在鋪滿石子的平坦的路上走著,手裏提著劍,走向老樹的門。月亮把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一群烏鴉圍繞著老樹的頂部旋轉,像是神秘的未知的命運。烏鴉的成百雙灰色的翅膀在我的眼前旋轉,翅膀上的灰色的羽毛紛紛掉落,被風卷起在天上旋轉著,像是在暴風裏旋轉的一片片白色的雪片。月亮在藍色的夜幕裏閃著銀光,雲朵變成龍卷風,把地上的落葉吸起來像圓桶一樣旋轉。遠處黑色的山丘沉默地一動不動,凝視著寶石一樣點綴在夜空裏的千百萬個恒星發出的密集的光點。

我像是一粒塵埃落入水中,被她的柔情湮沒,忘掉了前世今生的蒼涼和悲苦,隻是想跟她在一起纏綿,愛了又愛。

 

【別離】

小木屋外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雨打在小木屋的茅草頂上,順著茅草滴下來,像是一串一串的珠子,從窗口外麵落下。遠處的山被一團青白的霧氣遮住,山在雨霧中朦朦朧朧的,一片一片的被雨水洗刷過的紅色和黃色的山林,在霧氣的遮蓋下,顯得愈發迷人。天上是灰暗的濃厚的陰雲,小小雨絲像是斷了的銀針一樣從天上飄落下來,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山林裏和綠草覆蓋的地上。一個蜘蛛從窗口爬了進來,在雨聲中快速地消失在陰暗的角落。

我和她躺在床上,她的頭懶散的靠在枕頭上,枕著我的肘彎。我摟著她,傾聽著窗外的雨聲,眼光注視著窗外的一顆火紅的樹。樹不高,滿樹的紅葉的樣子像是一個巨大的紅蘋果,樹下是白色的柵欄,白得像是鋪滿了雪。樹後的灌木叢也是白色的,像是冬天蓋滿了雪的草地。灰色的天空,紅紅的樹,雪白的柵欄和灰白的灌木叢,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生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裏。那顆樹的顏色在雨水的衝刷下開始變色,由紅色變成粉紅,像是春天開滿了桃花的樹。我看見她穿著白色衣服,在樹下走著,雨水從粉紅色的花瓣上滴下來,滴到了她的肩膀上,留下點點粉紅的痕跡。

突然我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在山道上向著小木屋的方向馳來。我從夢幻裏驚醒過來,伸手輕輕推了她一下,讓她聽外麵的聲音。她抬起頭,側耳細聽著外麵的馬蹄聲和人聲,臉色緊張了起來。她從床上蹦下來,裸著曲線優美的身子跑到窗口去看,然後回頭對我喊著說:

不好了,羅馬騎兵來了。

她跑回床頭,跟我一起趕緊拿起衣服穿上。我們剛穿好衣服,就聽見山路上馳來的馬匹到了小木屋的門口。我聽見有幾個人跳下馬來,聽見劍出鞘的響聲,聽見有人用拳頭敲著門,大聲的喊著什麽。

她知道我們已經無法躲藏了,也無法逃跑,就走到門口,打開門,用身子擋住門口說:

誰啊,有什麽事兒嗎?

有村民舉報說你這裏窩藏了一個匈奴騎兵,一個羅馬軍官一樣的人手提一把劍站在門口說。我們來搜查。

她試圖擋住門,不讓門外的羅馬士兵進來,但是被羅馬軍官粗暴地推開。羅馬軍官和幾個羅馬士兵走進小木屋來,看見我站在床邊,他用手裏的劍指著我說:

一看這就是個匈奴人。把他帶走。

幾個羅馬士兵衝過來,把我圍住。我看著他們,冷靜地什麽也沒動。我知道,這時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而且如果我打傷其中的羅馬士兵,他們會報複她。一個羅馬士兵拿出一個繩索來,把我的雙手綁住。其餘的幾個羅馬騎兵在小木屋裏翻騰著,很快就找到了我的長劍,鎧甲和白披風,把找出的東西交給羅馬軍官。羅馬軍官看著我的白披風笑了。

原來你就是匈奴騎兵的指揮官,他的眼睛瞪著我說。是你指揮匈奴騎兵到處搶劫,燒掉我們的村莊,搶走糧食和牲畜,殺死我們的老百姓和士兵。

他走過來,站在我麵前,用拳頭猛擊了我的肚子一下。我疼得彎下腰去的時候,他又用劍柄很擊了我的後腦勺一下。我向前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幾個羅馬士兵看見軍官打我,也趁機上來對我拳打腳踢,不一會兒我的臉上和身上就冒出血來。她撲過來,推著羅馬士兵,不讓他們打我,但是被一個羅馬士兵用胳膊勒住她的喉嚨,拽到牆邊去。

把他押回軍營去,羅馬軍官命令說。在那裏把他活活釘死在十字架上,讓他嚐嚐欲死不能,鮮血流幹的滋味。

他們從地上拽起渾身是血的我來,押著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小木屋,把我的捆著的雙手綁在一匹馬的尾巴上。她從屋裏衝出來,抱著我,不讓士兵們把我帶走。一個士兵抓住她的頭發,把她強行跟我分開。她用腳踢著羅馬士兵,用牙咬著羅馬士兵的胳膊,但是她的力氣太小了,根本無濟於事,對付不了那些身體強壯的士兵們。那些士兵們把她拽開,一個士兵騎上馬背,馬疾馳了起來,拽著我在山路上向前跑去。其餘的羅馬騎兵紛紛上馬,縱馬離去。她在後麵跟著跑,想追上我,但是被殿後的一個騎兵攔住,騎兵舉著刀,威脅著要砍她。她不得不停住了腳步,看著羅馬騎兵們押著我越跑越遠。

羅馬騎兵們的馬在山路上奔馳著,我踉踉蹌蹌地被馬拽著跑,耳邊傳來她的哭聲。我扭過頭來,看見她在後麵小跑著跟著。到了我們平時分手的山崖,我看見她還在後麵跟著,她走過的地方,樹林變成了橙紅色,粉紅的落葉自天上紛紛飄落,像是下起了粉色的雪花,地上的青草變成了粉紅色,像是被雨打落了一地的桃花瓣。她順著山崖爬上去,靠在山崖上的一顆孤零零的小樹上。小樹的枝頭開出了青色的花,一團一團的青色的花像是憔悴了的桃花。一隻黑色的烏鴉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的上衣變成了黑色,裙子變成了紅色。她憑高看著我,眼裏落下鮮紅的淚來。羅馬騎兵們押著我在山崖下的小路上繼續疾馳著,雨水越下越大,風中的雨像是鞭子一樣抽打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在一塊石頭上絆了一個跟鬥,摔倒在地。拴著我的手的馬沒有停下,繼續向前疾馳。我被馬拖著在布滿石子的山路上滑行,身上的衣服被尖銳的石頭劃破了。我掙紮著站起來,繼續被馬拽著奔跑,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看她。她依舊站在山崖上,黑色的上衣,火紅的裙子,渾身被雨水淋濕,頭發貼在臉上,身子在雨水裏顫抖著,她的身後是開滿了青色的花的小樹,粉紅色的雨水從山崖上流下來,洗涮著山崖下的灰黑的岩石。

Te Amo,她在山崖上哭著喊著,臉上流著一串串的紅色淚珠。她的撕心裂肺的喊聲把她的肩膀上的黑色的烏鴉驚飛,淒厲的哭聲一直在我的耳邊震蕩著。

騎兵隊伍漸漸遠去,瓢潑的雨水中她的孤單的身影在高崖上漸漸看不清了,我心裏湧起了無限悲傷,恨不得大哭一場。

我會回來找你的,我扭過頭,對著在視野中逐漸消失的山崖大聲喊著。

 

【軍營旁的行刑場】

羅馬軍營旁邊的行刑場在一條兩米寬的黃土大道旁,路邊的枯幹的樹成了天然十字架,樹幹上滲著一片片幹枯的黑紅的血跡。那是以前死去的人留下的血跡,死人的幹枯的骷髏頭在樹下散落著,黑洞洞的眼窩凝視著變形的天空。陰沉沉的天空上閃著一道一道的白光,路邊的枯萎的落葉卷起在半空中,像是烏鴉的翅膀。灰黑色天上有白色的光在閃耀,像是烏鴉翅膀上散落的羽毛在反光。

淩晨的時候,幾個羅馬騎兵把我帶到行刑場上。地上的綠色的野草滲著露水,草尖是霜凍的白色,像是被一場小雪覆蓋。他們把我綁在一個枯樹上,像是綁在十字架上一樣,腿和身子被綁在樹幹上,胳膊被綁在平行伸出的樹枝上。天際邊是一片揉進了紅色的黃色,像是豐收的麥田聳立在褐色的群山前。一顆火紅火紅的樹開在路邊,紅色的樹葉包著黑褐色的樹幹,像是一個紅色的毛茸茸的圓球,讓我想起了小木屋窗外的那顆像是紅蘋果的樹。一個穿著破舊的褐色袍子的老婦人在行刑場走過,她漠然地看著我,幹癟的嘴緊閉著,空洞的眼睛裏帶著麻木的神情。老婦人隻看了我一眼,就低下頭,走過我的十字架,繼續在十字架下搜尋以前釘死的人的遺物去了。行刑場的草地上裸露著粗大的樹根和青色的岩石,樹根上長著綠色的苔蘚,螞蟻在樹根的縫隙裏爬行,不時地消失在零散的枯黃的落葉下。

一個羅馬軍官騎在馬上,手裏拿著一張紙,念了對我的宣判書。我沒有在意他念的是什麽,他們說我是侵略者,指揮匈奴軍隊燒殺搶掠,屠城,是個無惡不作的惡魔。我看著不遠處的一顆樹,那顆樹隻有一根細小的樹幹,上麵卻長了很大的一團紅色的樹葉,像是一個頭大身子小的人。我看見老婦人佝僂著身子走過樹下,彎下腰去撿起了一個碩大的黃色的葉子。蒼白無力的太陽從樹後的雲層裏朦朦朧朧地顯示出圓圓的輪廓,像是夜幕降臨時掛在天上的慘淡的月亮。褐色的岩石上點綴著火紅的落葉,讓我的心裏感到一陣陣的淒涼。時光像是無情的風穿過空蕩蕩的行刑場,生命像落葉一樣不斷的枯萎,而世界則像是堅硬的岩石一樣永存。我突然想起了在攻入門次城(Metz)的時候,我騎馬走進了羅馬人建立的一個圖書館。館裏光線昏暗,裏麵聳立著一排一排高大的書架,高得像是插入雲端的雲梯。陽光從窗簾外射進來,把圖書館照得暖洋洋的。我跳下馬,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書頁是枯黃的薄脆的,像是一翻就會破碎一樣。我小心翼翼地翻著書,看著上麵的那些看不懂的拉丁文和一些簡陋的插圖,心裏湧出一種對文明的無限敬佩。即使阿提拉王能夠把匈奴變成比羅馬帝國更強大的帝國,但是在這種千年文明的沉澱麵前,匈奴卻像是一個矮小的侏儒站在巨人麵前。幾個匈奴士兵舉著火把走進來,他們要焚燒這座圖書館。我攔住了他們,派了一隊騎兵看守這座圖書館,它成了門次城唯一留下的建築。

一隻黑色的烏鴉站在我身邊的枯幹的樹枝上,腦袋歪到我的方向,像是在上下打量著我。它的細長的嘴張開著,兩隻幹枯的爪子緊緊地抓著樹枝,黑色的腦袋前傾,像是在準備啄食。突然,一陣馬蹄聲傳過來,烏鴉受到驚嚇,展開翅膀飛上了灰色的天空,在我的頭頂盤旋了起來。馬在羅馬軍官麵前停下,一個傳令兵把一封用紅蠟蓋章封好的信交給羅馬軍官。軍官打開信封,抽出裏麵的窄小的信紙讀了起來。

你命大,不該在十字架上釘死。羅馬軍官對我揮舞著手裏的信說。埃提烏斯要我們把你押到奧爾良去,他要親自審問你。

 

【回到阿提拉大營】

我得承認我的確是命大。我不僅沒在行刑場上被釘上十字架,而且在羅馬騎兵押解我到奧爾良的途中,他們遇到了我曾經率領過的一隊匈奴騎兵。我的匈奴騎兵們認出了我,他們殺敗了羅馬騎兵,救了我,帶我回到了駐紮在奧爾良附近的阿提拉的大營。

阿提拉見到我回來之後很高興,大戰來臨之際,他正需要我來帶領騎兵對付羅馬聯軍。在這之後的日子裏,我們和羅馬聯軍對峙著,雙方都在等待著自己一方的軍隊到齊,好開始決戰。匈奴分散在高盧各地的軍隊陸續回到了奧爾良地區,羅馬統帥埃提烏斯也得到了西哥特人的支援和一些蠻族軍隊的支援。那些平時與羅馬作對的西哥特人和蠻族人見到匈奴對高盧北部城市的摧毀之後,都心驚膽顫,他們覺得無力與阿提拉對抗,隻好放棄前嫌,與羅馬聯合起來共同對付阿提拉。

這一段時間過得很快,戎馬倥傯,軍務繁忙,我每天白天都是在操練軍馬,晚上也睡不踏實,要小心羅馬聯軍的進攻。半夜裏睡不著覺的時候,我走出軍營,看著繁星璀璨的天空,心裏想著那個像雪兒一樣的姑娘,惦念著她,不知道她怎麽樣了。我想去找她,但是我脫不開身。匈奴大軍聚集的人數越來越多,在外麵的匈奴的軍隊都回到了奧爾良地區,阿提拉把所有能夠動用的匈奴軍隊都召集在一起,聯合蠻族一起聚集了五十萬軍隊。夜晚,匈奴大軍的成千上萬隻火把和無數的燃起的篝火照亮了方圓幾十裏地。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一隻大軍,我想阿提拉一定會打敗羅馬聯軍,這樣我們就可以占領整個高盧,進而進攻羅馬帝國的核心意大利。我想,等這場仗打贏了,我就可以騰出時間來找她,或者在進軍途中派一隻騎兵去把她接來,讓她住在軍營裏,跟我在一起。我盼著決戰的日子早些到來,好打完仗去接她。

與羅馬聯軍決戰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在喧鬧的茄鼓聲中,由我率領的騎兵開路,阿提拉自率步兵在中,艾拉克率領輜重在後,匈奴大軍綿延數十裏,浩浩湯湯地開向了羅馬聯軍的聚集地小城沙隆。我們在城外不遠的地方與羅馬聯軍的大營展開對壘,阿提拉親自指揮軍隊布成左中右三翼。騎兵在中準備實行中央突破,步兵在兩翼準備牽製羅馬聯軍的兩翼。

一場決定匈奴和歐洲命運的大戰就要開始了。

【沙隆大戰】

羅馬聯軍陣營前麵的士兵們恐懼地看著我們,他們手裏的標槍挺立,準備刺向馬匹。後麵一個騎在馬上的將軍對著士兵們大聲吼叫著什麽。戰鼓響了起來,羅馬人的軍號在吹,從羅馬聯軍陣營後麵飛出來一排密密麻麻的飛箭,箭如蝗蟲一樣飛向我身後的衝擊的騎兵。一排標槍也從羅馬聯軍陣營的最前排帶著風聲射出,落到衝擊的騎兵們和戰馬身上。我沒有回頭看,知道這時什麽也擋不住騎兵的衝鋒了。不斷有匈奴騎兵和馬匹在我的身邊和身後倒下,受傷士兵的尖叫聲和馬的嘶鳴聲被戰鼓和軍號聲喊殺聲淹沒。我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在馬鞍上躬起,舉起長劍劈向了羅馬陣營最前麵的擋住我的戰馬的一個士兵。鮮血飛濺,那個士兵像個玩具一樣一聲不吭地在我麵前倒下,被馬蹄踩在腳下。

在我率領匈奴精銳騎兵進攻羅馬聯軍的中央的時候,阿提拉下令匈奴的左右兩翼一起進攻,分別衝擊羅馬陣營的兩翼,讓他們無法首位無法相顧。經過一個小時的奮戰之後,在匈奴騎兵的猛烈衝擊下,羅馬聯軍的中央開始潰敗了,陣營裏一片混亂,士兵們的臉上顯出畏懼的神態。羅馬統帥埃提烏斯親自率領的羅馬軍團組成的左翼被阿提拉的蠻族軍隊組成的右翼牽扯住,無法支持中央。雖然中央陣營後麵的將軍們試圖阻止士兵們往後撤退,但是他們無法讓重新組織有利的防線。我看到羅馬聯軍的中央陣營已經開始潰敗,而側翼的西哥特人正在跟匈奴的步兵廝殺,想起阿提拉要騎兵一起攻擊西哥特人的命令,於是勒住馬,招呼騎兵們向左轉,和步兵們一起兩麵夾擊西哥特人。

來自日耳曼部落的高大勇猛的西哥特人頑強地抵抗著我們,僵持了一陣之後,他們的步兵突然兩邊閃開,讓開一條通道,六十多歲的西哥特王特奧多裏克身披黑色的盔甲,率領西哥特最精銳的鐵甲騎兵開始反衝鋒了。西哥特的馬匹高大,身上披著重裝甲,騎兵們手執長槍,在特奧多裏克的率領下向著匈奴步兵衝去。高大的馬匹無情地衝進匈奴步兵群裏,把匈奴的步兵陣營衝亂。我率領匈奴騎兵從側翼殺向西哥特人的騎兵,跟他們的騎兵展開了殊死搏鬥。特奧多裏克像一頭勇猛的獅子一樣一馬當先,在匈奴騎兵裏左殺右砍。

我們廝殺了兩個小時,還沒有分出勝負。戰場上屍橫遍野,到處是屍體和鮮血。我帶著一些騎兵正在跟西哥特騎兵拚殺的時候,突然看見西哥特的國王特奧多裏克在我的側麵正在砍殺一個匈奴騎兵。我看準機會,拈弓搭箭,向著特奧多裏克狠狠的射了一箭。特奧多裏克淬不及防,從馬上掉了下來,被身後的騎兵的馬踐踏而亡。

西哥特人混亂了,他們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國王死去,不知所措。匈奴步兵和我的騎兵趁機一起掩殺,西哥特人逐漸不支,出現潰敗的征兆。這時,西哥特的王子托裏斯蒙帶著所有的後衛部隊衝了出來,父親的死讓王子和他手下的騎兵們悲痛欲絕,他們瘋狂地砍殺著,嚷嚷著為國王報仇。特奧多裏克深受西哥特人的愛戴,年輕勇敢的王子帶著後衛部隊的及時出現和巨大的悲痛讓西哥特人重新凝聚了起來,他們奮不顧身地跟匈奴的騎兵和步兵展開搏鬥,拚死頑抗,守住陣腳。

羅馬統帥埃提烏斯率領的訓練有素的羅馬軍團打敗了阿提斯聯合的蠻族人組成的右翼,在黑鷹旗和軍號的引導下,從我們騎兵的後麵包抄過來。羅馬士兵攜帶的能扔五十米的標槍這時發揮了優勢,他們的標槍一起向著我們的騎兵攢射過來,把我們的騎兵和馬匹紛紛射倒。這時我明白了埃提烏斯的計謀,他是讓我們衝進薄弱的中間,然後由精銳的羅馬軍團和西哥特人從兩翼包抄夾擊我們最精銳的騎兵。羅馬軍團的士兵們舉著盾牌和標槍,排著整齊的方陣,在軍號聲中從我們騎兵的側翼壓上來。西哥特人看到羅馬軍團從側翼攻了上來,士氣大振,開始越戰越勇。本來已經後退的勃艮第人、法蘭克人和阿蘭人組成的中央陣線看到勝利在望,也開始了反攻。勇猛的西哥特騎兵在王子帶領下,重新殺入匈奴步兵陣營,把匈奴步兵擊潰。

這一場混戰,從清晨一直殺到了黃昏。我正在帶著騎兵們兩麵作戰,左衝右突,突然聽到了匈奴陣營裏傳來的退兵的號角,知道這是阿提拉看到局勢逆轉,敗局已定,不想把精銳的匈奴騎兵損失掉,讓我把騎兵撤退回來。於是我扭轉馬頭,招呼著騎兵們撤退。趁著西哥特人和羅馬軍團還沒有完全合圍,我們的剩餘的騎兵跟著我向外衝殺,在西哥特人和羅馬軍團的結合部衝出了包圍圈。

夜幕降臨了,帶著渾身的血汙和汗痕,我們撤回了匈奴在馬恩河畔的營地。戰場上死去的士兵們的屍體橫七豎八的躺著,從遠處看像是魔鬼的猙獰的麵孔。阿提拉早已下令,把隨軍的大篷車首尾連接起來,匈奴弓箭手在大篷車後麵嚴陣以待,組成一道堅固的防線。見到騎兵歸來,阿提拉命令敞開營門,讓騎兵進入。黑夜之中,西哥特王子托裏斯蒙率領的一隻騎兵緊緊咬在我們後麵,衝進了營門。我們騎兵的後衛和弓箭手們把托裏斯蒙的騎兵部隊包圍起來。黑夜之中,弓箭手們不敢放箭,怕誤傷了自己人。托裏斯蒙的侍衛們拚死相救,才把托裏斯蒙救了出去。

我見到阿提拉的時候,他平素黑魆魆的臉龐顯得蒼白,神色黯然。這一場血戰,雙方戰死了十六萬人,戰場上血流成河,低窪的地方都被血水覆蓋。這是他的最大的一次賭注,也是匈奴最大的一次挫敗,所向無敵的阿提拉王這次覺得陷入絕境了。夜晚的混亂之中,軍無鬥誌,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阿提拉下令騎兵們把馬匹上的木質馬鞍卸下來,堆在營地中央。馬鞍堆起了一座小山之後,他讓人把軍營裏他的盛放金銀珠寶的箱子抬來放在小山上,讓他的幾個隨軍的妃嬪坐到箱子上麵去。他命令一些拿著火把的士兵站在小山周圍,告訴我說,他不想讓羅馬聯軍活捉他。一旦羅馬聯軍攻破匈奴營寨,他就要放火自焚,燒掉所有的金銀珠寶,妃嬪和他自己。他在小山的中央放了他的很大的座椅,然後走上小山,端坐在中央。紅色的火把圍繞之中,他麵容嚴肅,犀利的小眼睛裏閃著一團團的火光。

羅馬人當夜沒有來進攻。黑夜的混戰之中,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勝利了。羅馬統帥埃提烏斯在各自為戰的混戰中與他率領的羅馬軍團失散,當夜留宿在西哥特人的大營裏。天亮的時候,埃提烏斯才意識到他已經擊敗了阿提拉。他下令羅馬聯軍把阿提拉的大營包圍起來,等待他的命令進攻。這時,阿提拉的鬥誌又昂揚了起來,他在天亮的時候檢閱了剩餘的匈奴軍隊,發現還有三十幾萬匈奴和其他蠻族士兵,於是他把這三十萬士兵集聚起來,依托大篷車組成的營壘組成了幾道防線,加強了營壘的保護,等待著羅馬聯軍的進攻。西哥特王子托裏斯蒙為了報父死之仇,親率騎兵猛衝阿提拉的大營。守候在大篷車裏麵的弓箭手一齊放箭,把托裏斯蒙的騎兵的攻勢遏製住,我隨後帶領剩餘的三萬匈奴騎兵一個反衝鋒,把托裏斯蒙驅趕回羅馬聯軍的大營。

命運又一次惠顧了阿提拉。在這關鍵時刻,埃提烏斯放了阿提拉一馬。埃提烏斯雖然是羅馬統帥,但是小時候曾作為人質在匈奴長大,跟阿提拉關係很好,他回到羅馬時也一直跟阿提拉保持很好的友誼,經常有書信來往。他了解匈奴人,也一直希望匈奴和羅馬帝國和平共處。他知道,匈奴人經過這一次挫敗之後,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重新恢複過來。比起勇猛的哥特人來說,野蠻的到處流動的匈奴人不是心腹之患,而那些吸收了羅馬文化的來自日耳曼部落的勇猛的哥特人才是羅馬的心腹之患,留著匈奴人有利於團結哥特人跟羅馬一起抗擊匈奴。如果匈奴人被完全擊敗,那些哥特人轉過來進攻羅馬,早已衰敗的羅馬將滅亡在哥特人手裏。見到托裏斯蒙不能攻入阿提拉的大營,他勸說托裏斯蒙帶著精銳的西哥特人回國去穩住王位,以防被他的兄弟趁他帶兵在外篡奪了王位。托裏斯蒙恍然大悟,連夜引軍回西哥特王國去了。西哥特人離去之後,羅馬聯軍隻剩下羅馬軍團和一些蠻族人,他們圍困了阿提拉一段之後,埃提烏斯借口無法消滅阿提拉,就下令解開包圍圈,放阿提拉撤走了。

 

【離開高盧】

我黯然的跟著阿提拉王的大軍撤出了高盧。

戎馬倥傯,我沒有時間去回到她的住處去看她,也再也沒有得到任何她的消息。愛得再深,她的愛也隻能是水中月,鏡中花。在沙隆大戰期間,我抽不出時間去找她,大戰結束後我和我的騎兵作為後衛,掩護阿提拉匈奴大軍的撤退,再也沒有機會去回到塞納河西岸。我也不知道我走之後她的命運會是如何,聽說哥特人的村落裏對跟敵國相好的人的懲罰是燒死,我隻能祈禱她平安無事。

我兩腿夾著戰馬的肚子,在秋天的細雨迷蒙中縱馬馳騁過一處一處灌木茂密的丘陵,把眼淚甩在後麵。經曆過幾世的對雪兒的愛戀之後,我的千瘡百孔的心早已平靜如水,本已經覺得不會再愛上誰,餘下的愛已經無所謂愛,殘留的戀已經無所謂戀。但是在這個小小的村莊裏,這個長得像雪兒一樣的姑娘的愛撫平了我的迷失的心,讓我在異鄉的淒楚惆悵和黑暗中,感受到了冬夜壁爐裏熊熊燃燒的木炭發射出來的紅光和溫暖,和漫漫長夜裏在我心頭緩緩流動的似水柔情。

自此以後我離開了她,跟她隔著一座天涯,再也沒有機會回來見到她。隻有一些舊日的溫情,在野外宿營的不眠的夜晚,在蟋蟀的叫聲中和蒼白的月光中,在歲月的無情流逝中,斷斷續續地從深埋的記憶裏飄出,像是浮在水上的一片枯黃的秋葉,不斷的在時光的漩渦裏徘徊,漂了又漂,永不下沉。

Te Amo,我總想起她對我說的最後這一句話,和她的臉上的一串串水珠。

 

【阿提拉王慶功宴上的女人】

在沙隆戰役受挫之後,阿提拉退出西羅馬帝國的領地,回到了大匈牙利平原,休整了整整一個冬天。在第二年春天的時候,懷著複仇的願望,阿提拉重整大軍,避開高盧,仿效漢尼拔跨越阿爾卑斯山進攻羅馬的曆史,率軍越過了阿爾卑斯山,侵入了羅馬帝國的核心意大利本土。他不想重蹈與羅馬和西哥特人以及其它高盧蠻族一起作戰的覆轍,決定這次直接進攻意大利本土,這樣不僅可以避開那些勇敢的高盧人,而且羅馬統帥埃提烏斯也可能無法把全部兵力都撤回意大利本土保衛意大利,因為那樣西哥特人和高盧的其他蠻族就會趁機擴張勢力,把羅馬人擠出高盧去。

克服重重困難翻越阿爾卑斯山,進入意大利境內後,阿提拉大軍連破羅馬帝國的幾座城市,取得一連串的勝利。隨後,我奉命帶著匈奴騎兵參加了圍攻羅馬帝國東北部的富足的軍事重鎮亞基利(Aquileia)的戰役。亞基利是個港口城市,是中歐和地中海之間的貿易樞紐。經過一段時期的圍攻之後,這座城市淪陷了。在這裏我又一次目睹了阿提拉的殘暴,他命令把這座城市徹底摧毀,城牆拆毀,房屋燒光,人口全部殺死。我沒有完全按照他的命令執行,隻是指揮我手下的騎兵把城牆拆毀,房屋燒掉,然後離開了這座城市。但是這座城市的人民還是沒能逃脫魔掌,後來進入這座城市的匈奴步兵開始了大屠殺,把這座城市徹底從地圖上抹掉。攻克亞基利後,阿提拉下令我進攻米蘭。米蘭人聽到了亞基利大屠殺的消息後,都紛紛從米蘭城逃走了。我們很順利地攻克了米蘭城,把米蘭城搶掠一空。

西羅馬帝國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下令羅馬統帥埃提烏斯防守北部意大利。埃提烏斯想像上次沙隆之戰一樣,聚集西哥特人和蠻族軍隊一起組成聯軍再一次對付阿提拉,但是這一次,西哥特人和蠻族都不再派兵參戰了,因為他們都在高盧,沒有興趣支援羅馬帝國保護意大利的戰鬥。埃提烏斯隻好靠著不多的羅馬軍隊堅守主要城池,希望能阻攔住阿提拉前進的步伐。

阿提拉沒有再繼續往前進攻。我以為他會派我去進攻羅馬城,因為如果我們全力進攻,羅馬城的守軍無法長期的抵抗我們的進攻。但是在接見一個由教皇利奧一世率領的使節團後,阿提拉決定跟羅馬帝國簽訂合議撤軍。我覺得阿提拉作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在埃提烏斯的堅壁清野和節節阻擊的策略下,我們不但受到軍糧短缺的威脅,而且軍隊中瘟疫流行,同時我們接到消息,東羅馬帝國趁我們集中兵力在意大利之機,跨過多瑙河,派兵進攻匈牙利平原,襲入我們的後方。阿提拉是個迷信的人,有個預言家阿基坦說,誰要入侵羅馬城,誰就會暴斃。上一次攻入羅馬城的西哥特王亞拉裏克一世就在入城之後不久突然暴斃,似乎驗證了這個預言。身穿綴滿了金絲長袍的教皇利奧一世見到阿提拉時,目光嚴峻地警告阿提拉不得進入“永恒之城”羅馬,不然會受到上帝的詛咒。無畏的阿提拉在教皇麵前沉默了,答應了議和條約,隨後率軍滿載著一車一車的搶劫來的戰利品回到了大匈牙利平原。

 

從遠征意大利回來後,我們進入了冬季的整修時期。天寒地凍的時候,阿提拉很少派兵遠征。我趁著閑暇的時機,派人去找過她。派去的人跟我說,那個山間的小木屋還在,裏麵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但是沒有見到她,她不久以前銷聲匿跡了。村子裏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有人說,她去找一個她收留過照顧過的匈奴傷兵去了。我聽了之後,心裏很黯然。我希望像村民們說的,她來找我了,但是她並不知道我是誰,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並沒有問過我的名字。大匈牙利平原上,有很多匈奴的城鎮,騎兵也分散在各地駐紮,她隻從我這裏學了有限的匈奴話,怎麽找得到我呢?

 

不久之後,我奉召去參加阿提拉組織的一次意大利凱旋歸來慶功晚會。阿提拉的宮殿在匈奴首都布達城的一個村子中央的高地上,宮殿裏的主要建築是一個巨大的木板房,房子的牆壁由一塊一塊木板搭成,中間是一些圓形的高大的石柱充當房柱。宮殿的四周環繞著高高的木籬笆,中間立著一些木頭了望塔,上麵有衛兵守候。騎馬來到阿提拉的宮殿門口,我跳下馬,把馬交給門口的衛兵看管,走進了宮殿裏。在向著宮內的大殿走去的時候,我看見阿提拉的幾個妃嬪擁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往一個廂房裏走,從側麵看,那個女人的很像我在塞納河西側見到的那個哥特少女。

我走進大殿裏,看見群臣們已經大多到了,各就各位,按照地位依次坐下。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也坐了下來,腦子裏還在想著剛才看見的那個女人。過了不多久,在一片起立和歡呼聲中,阿提拉大踏步走了進來,坐到宮殿正中的長沙發上。阿提拉崇尚簡樸,他的麵前放著一個盛滿酒的木杯子,兩側的桌子上放的是從各國劫掠來的銀器。我坐在阿提拉的右手不遠的地方,緊挨著他的兒子艾拉克。在戰場上我是他的司令和師傅,但是在這裏,他是王子,我隻是一名將軍。慶功會正式開始,阿提拉講了幾句話之後,就從座位上站起來,端著木酒杯,挨個給他的大臣和武將們敬酒。被敬到酒的大臣們和武將們站起來,小心翼翼接過他的杯子,喝一口他杯子裏的酒,把杯子還給他,恭恭敬敬地坐下。每一次敬酒之後,群臣們一邊歡呼,一邊舉起桌子上的銀質酒杯互相碰杯。隨後,桌子上放上了豐盛的食物,都用銀盤子盛著,旁邊的金銀杯子裏倒滿酒。桌子上不斷的換上新的食物,每一輪食物過後,群臣都起立,為阿提拉幹杯。

天黑了下來,大殿裏點上了鬆樹火把,火光下阿提拉的黑魆魆的臉顯得通紅。飯吃得差不多了的時候,開始了娛樂節目,先是幾個匈奴的文官上來大聲朗誦給阿提拉寫的頌揚的詩,稱頌阿提拉的勝利和豐功偉績,然後是一個宮廷樂隊上來表演歌舞,最後是幾個小醜上來表演滑稽劇,小醜們的弱智的表演惹得群臣們放聲大笑,除了阿提拉。阿提拉,就像他的前世項羽一樣,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他也像是項羽,喜歡穿一個大紅袍,袍子簡樸,沒有珠寶一類的裝飾。在小醜們逗樂的時候,他好像陷在遙遠的思考裏,眉頭緊皺,偶爾吃一些麵前的盤子裏的肉,喝幾口木杯子裏的酒。小醜們表演結束退下去後,阿提拉站起來,舉起木酒杯漲紅著臉宣布說:

我下個月要結婚了。新娘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現在我要請她出來讓大家看一看。

群臣們又一次起立歡呼和幹杯。在歡呼聲中,一個年輕女人在幾個妃嬪的陪同之下,跨過大殿的門檻,走了進來。她走過我的身邊的時候,看了我一眼,四目對視的瞬間,我不禁呆住了。她有著黑黑的細長的眉毛,細長的迷人的眼睛,小巧的精致的鼻子,性感的略微向外翻出的紅紅的嘴唇,頭發卷曲著,左麵的額頭上插著一朵青色的小花。她的身材苗條,露在衣服外麵的圓潤的肩膀很美,脖頸很白,胸脯微聳,敞開的領口上露出一線誘人的乳溝。

她就是那個在塞納河西岸救了我的哥特少女。那個看著很像雪兒的人。

她是哪國的公主,讓皇帝陛下這麽動心?我悄聲的問坐在我身邊的艾拉克。

什麽公主也不是,艾拉克不屑的說。父王這次看花眼了,她就是一個奴隸,從高盧來到這裏,說是來尋找一個匈奴人,但是又不怎麽懂匈奴話,被士兵抓來做王宮的宮女,伺候父王的妃嬪們。結果在宮殿裏洗衣服的時候,被父王看見了,非說她是前世的一個什麽姬子,要娶了她做王後。羅馬皇帝的妹妹霍諾莉婭寫信來要以身相許,父王都沒有真心要娶她,隻是以她做個出兵攻打羅馬帝國的借口。現在娶一個奴隸,還要廣發邀請,請各國的王室來參加婚禮,傳出去不讓各國王室笑話才怪。我還得管一個比我小的奴隸叫母親,太讓人難堪了。聽說,她的父親本來是一個匈奴人,母親是在一次戰鬥後搶來的哥特女人,後來她的母親殺死了她的父親,帶著肚子裏的胎兒從匈奴逃跑回哥特去了。

我刹那間明白了,心裏的疑團一下都解開了。

阿提拉,這個項羽轉世而來的暴君,一定是看到了他的前世的虞姬。阿提拉的身上依舊帶著許多項羽的習氣,他勇猛過人,凶殘,嗜好殺戮,往往把所占領的城池摧毀成為白骨累累的一片廢墟。項羽雖然殘暴,殺人如麻,經常幹屠城和殘殺投降士卒的事兒,但是一個很念舊情的人。他對虞姬的感情也一直最深,所以前世的時候,項羽不帶別的妃子,隻帶著虞姬隨軍出征。在四麵楚歌的垓下,虞姬在他麵前自刎殉情,一定讓他感到很痛心,也一定是他在忘川河裏忍受千年痛苦轉世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全部原因的話。

如果阿提拉也這麽肯定她是前世的虞姬,這麽說這個哥特少女一定是雪兒無疑了。我一直覺得她像雪兒,但是她的眼睛變了顏色,而且看她不是匈奴人,讓我不敢十分確定。而且,我跟她語言交流存在問題,她講哥特話和拉丁文,我隻會講匈奴話和漢語,所以沒有能夠判斷出她是否真是雪兒。現在看起來,應該是她轉世在匈奴,後來被母親帶回到哥特去了。

想到此我覺得心一陣陣絞痛起來。她一定是來找我的,卻被阿提拉認出來搶走了。我覺得很懊惱,悔恨自己沒能盡早的派人去找她,悔恨自己沒能早點兒做些什麽。我想我該怪我自己,我本來在沙隆戰役回來後的一個冬天的休整時期,可以派人去找她的,但是那時我忘記了她,也沒有確信她就是雪兒,沒有去找她。按照艾拉克的說法,她一定是到這裏來找我的,但是卻被抓進了阿提拉的宮門。

雪兒走到大殿的前麵,站在阿提拉身邊接受群臣的歡呼。她的眼睛裏我看不到快樂,隻看到悲傷。她的目光掃視著群臣,最後停在我的身上,久久不能離去。我看著她的悵然的目光,心裏覺得很難受。我避開她的目光,卻看見阿提拉正死死地盯著我,他的粗黑的眉毛下眼露凶光,似乎是要用目光把我殺死。我喝完了杯子裏的酒,借口身體不舒服,跟艾拉克告辭,先離開了大殿。我走出大殿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我看見阿提拉的粗黑的眉毛下,犀利的眼睛在盯著我。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前世對雪兒的摯愛,也猜出了我認出了雪兒來。

我出了宮門,在門口騎上白馬,在黑夜裏漫無目的的馳騁了起來。

阿提拉一定記得虞姬死後是我去埋葬虞姬的,他一定記得第一世的時候我對著項羽說我是最愛她的那個人。過去沒有雪兒在的時候他把我當作一個朋友。現在他找到了雪兒,他會不會想到第一世的時候的事兒,而想除掉我呢?我該怎麽辦呢?等著阿提拉把我除掉,或是帶著雪兒逃走?可是我們能逃到哪裏去呢?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懼怕阿提拉,有哪一個國家敢庇護我們呢?即使我們逃到羅馬帝國去,阿提拉要是找羅馬帝國要人,羅馬帝國一定會把我的人頭送給阿提拉的。

 

 

【等待阿提拉召見】

雨水一陣接一陣的下著,路上的冬雪被雪水融化,地上一片泥濘。我騎馬踏著泥濘的雪來到阿提拉的宮殿門口的時候,看見一大團雪從一個房頂滑落,砸在旁邊的一顆樹上,碎成無數碎片。我跳下馬來,走進宮門,看見雪兒正站在阿提拉的妃嬪們住的廂房前跟著幾個女人一起站在門口看融化的雪。她怔怔的看著我,攥著的雪團的手停下來,手裏的雪團掉在地上的水窪裏,濺起了一些水珠。

阿提拉派人到軍營裏通知我到他的宮殿裏來,說有緊急事情找我。我走進阿提拉的大殿門口時,被衛兵擋住,他們說阿提拉正在大殿裏接待一個外交使團,要我在大殿外麵的一間接待室一樣的房子裏等著。我在接待室跟認識的幾個等待見阿提拉的人打了招呼之後,走到窗口,向外看去,看見雪兒冒著雨端著一個盆子向著宮中的禦廚的房子走去。她向我這邊看了一眼之後,身子消失在禦廚的房子旁邊。我想她是想讓我去見她,於是我離開了接待室,先向著阿提拉的兒子艾拉克在宮中的住處走去,讓人以為我去找艾拉克。在艾拉克房子後麵繞了一圈之後,我走向禦廚,在禦廚後麵的一個房子的側麵,看見了正在等在那裏的雪兒。

她看著我,還沒有開口說話,眼圈就先紅了,眼淚落了下來。

你還記得我嗎?她問我說。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呢?難道你把我都給忘記了嗎?

我沒有忘記。我說。那些日子我都沒有忘記,我後悔沒有早些去找你。

那麽你帶我走行嗎?她問我說。我不喜歡阿提拉,你帶我走吧,到哪裏都可以。我愛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知道這樣的後果,我說。阿提拉是個好麵子的人,他已經宣布跟你的婚禮了,要是我們私奔,阿提拉是不會放過我們的。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敢得罪他而收留我們。我們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他派出去的人抓回來處死的。

但是你想讓我做他的妃子嗎?

不想,我說。

那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好吧,我沉思了一下說。那你準備一下,一會兒就跟我走。阿提拉召見我,我必須得去他那裏一下,穩住他。我見完他就來找你,我們一起離開這裏,離開阿提拉。我們可以逃向中國,我會那裏的語言,也了解那裏的習俗,阿提拉也不會想到我們逃到了那裏。中國很大,有很多城市,我們可以在那裏找個地方隱居,他也許不會找到我們。

真的嗎?她忍住眼淚說。那我這就去收拾一下,等著你。

她說完,跟我分開,低頭走回自己的廂房去了。

 

【跟阿提拉在大殿裏的談話】

昏暗空寂的大殿裏,阿提拉的犀利的眼睛看著我。我覺得有些恐怖,覺得他的眼神透著一股寒光。倘若不是他個子矮小,羅圈腿,臉色黑胖,鼻子平癟,我會以為項羽站在我麵前。

我在前世見過你。他開門見山的說。我早就認出了你。你知道我前世是誰嗎?

知道。我點點頭說。你是項羽。

那你也知道我要娶的那個女人是誰了吧?阿提拉眯著眼看著我說。

她是你前世的虞姬,我說。在四麵楚歌的垓下,在你麵前自刎而死。你走了之後,我把她埋葬了。

在前世我本來應該殺了你,阿提拉平靜地說。但是那時我窮途末路,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近,所以饒過了你。我在忘川河裏一直在想,到現在也還沒有想明白,那時你是一個小兵,你憑什麽喜歡虞姬,她憑什麽會喜歡上你?你能給她帶來什麽?你怎麽能讓她幸福呢?

愛,我說,我能給她帶來愛。那時你到處征戰,脾氣暴躁,經常不在她身邊,軍營裏的人都懼怕你,沒人敢跟她說話。她是一個很寂寞的人,她需要有人陪著她,懂她,愛她。你隻能給她一部分的愛,而我能給她全部的愛。而且,她老了,容顏衰退之後你還能愛她嗎?那時你會有更年輕更美麗的妃子來代替她。我會一直守著她,愛她到死去的時候。你能這樣做到嗎?你會愛她一直到老嗎?

你說得對,阿提拉說。我可能做不到。我愛她的年輕美麗,愛她的身體,我可能做不到愛她到老,但是我可以給她財富,榮譽和一切她想要的東西。我可以讓她做我的王後,將來她的兒子會繼承我的王位。我把歐洲大陸征服之後,會回過頭去征服中國,那個我前世幾乎征服了的龐大的國家。我要成為一個比秦始皇還要偉大的君王,超過凱撒,亞曆山大大帝和一切君主。她的兒子會繼承我的王位,征服印度,讓全世界統一成一個國家,成為世界之王。將來即使我不愛她了,她依然可以是王後,她的兒子也會繼承我的王位。而你能給她帶來什麽?你以為你的愛會永遠這樣嗎?如果有一天你要是不愛她了呢?那她不是什麽都沒有了嗎?你能給她什麽樣的安全和保障,讓她跟著你會一直幸福下去?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阿提拉,他擊中了我的要害,讓我無言以對。

所以,阿提拉繼續說,你不要再想跟她好了,你最好死了這份兒心。她跟你沒有安全感,不會幸福的,我能比你給她帶來更多的幸福。我後來派人去中國打聽過了,你把虞姬給埋葬了,在她的墓邊守著她,為此我很感激你,因為虞姬是我最心愛的女人。這也是這麽多年來,我一直信任你,提拔你,對你視如親兄弟的原因。我需要你將來幫著我一起去征服中國,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懂得中國,除了你。她是到這裏來找你的,她沒有前世的記憶,不知道她的前世的事兒。她不喜歡我,她恨我,因為現在她心裏隻有你。但是以後她會愛上我的。我已經宣布了我跟她的婚禮,她會成為我的王妃,我不想今後我的王妃跟別人好,那樣我就會成為世界的笑柄。我沒有別的選擇,隻好讓你離開這裏一段,不能讓你再見到她。現在我委任你為出使西羅馬帝國的全權特使,駐紮在羅馬城,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回來。你的騎兵交由艾拉克掌管。如果你違抗我的命令私自回來,你知道我對違抗我的命令的人的懲罰是什麽。衛隊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你這就動身去羅馬。

阿提拉衝大殿門口一揮手,幾個衛兵走進來,手裏握著劍柄,站在我的身後。

你們帶他去羅馬赴任,阿提拉獰笑著說。不許讓他半路逃脫。如果他有逃脫的跡象,你們可以先斬後奏。

 

衛兵們跟著我走出大殿,他們寸步不離的跟著我。我在經過雪兒的屋子前,看見她在窗口裏注視著我,像是在等待我告訴她在哪裏等她。正好一個來覲見阿提拉的熟人從我身邊走過,跟我打了一聲招呼。我大聲的告訴他,阿提拉王現在派我去羅馬城,要很久才能回來。我想雪兒應該聽到了我的話。

走出宮門,衛兵們在後麵監視著我,像是在押解一個犯人。我翻身騎上馬,衛兵們也紛紛跟著上馬。我回過頭來時,看見她走到了院子裏,怔怔的隔著宮門在看著我,像是夢遊一樣的站在雪地裏。

踏著泥濘的積雪,我的馬飛奔而去,離開了阿提拉宮門,離開了我心愛的雪兒。

 

【埃提烏斯的詭計】

在羅馬城,我見到了羅馬城內掌握實權的埃提烏斯。他個子高高瘦瘦,臉上帶著剛毅的線條,總是像軍人一樣挺直腰板,穿著簡樸而高貴的白袍子。他既是一個偉大的軍事統帥,在沙隆之戰中率領羅馬聯軍打敗了阿提拉,也是一個精明的政治家,把羅馬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像木偶一樣操縱在手裏。他也是一個行為怪癖的人,愛把一隻手背上讓羅馬最好的畫家給畫上一張露著牙齒的嘴,這樣當他用這支手捂住嘴的時候,手上的嘴就像是歪在一邊的嘴一樣,可以隨著他的手前後左右四處亂動,顯得滑稽可笑擔憂猙獰可怕。我要求他派羅馬士兵來替換我的匈奴衛隊的時候,他已經洞察了發生了什麽,立即派了一隊羅馬士兵來把匈奴衛隊趕走。

埃提烏斯並不喜歡我,但是他安插在匈奴的探子探聽到了阿提拉流放我的原因,他從裏麵看到了一些機會來施展他的陰謀詭計,於是他盡量拉攏我。在他請我去他的府邸參加一次隻有他和我的私人酒宴時,他交給我一包毒藥,說如果我能把阿提拉毒死,他可以保證羅馬帝國會把我和雪兒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隻要阿提拉在,你和你愛的人就沒有安全的地方。埃提烏斯說。如果阿提拉死了,匈奴十有八九就會陷入內亂,就沒有人會再來追殺你和你愛的人。阿提拉的幾個兒子感興趣的是爭奪繼承王位,沒人會再想起你。他們也許心裏還要感激你讓他們早日登上王位。匈奴是個野蠻民族,他們對歐洲的征服隻能給歐洲的文明帶來黑暗,阿提拉死去之後,匈奴的內耗就會限製匈奴對外的擴張。你把阿提拉毒死,對你和歐洲的文明來說都會是一件好事兒。你看到了,他經常下令屠城,把一座城市夷為白骨累累的平地。他不是一個偉大的君主,隻是一個野蠻的靠武力征服別的國家的人,這樣建立起來的帝國是不能長久的,但是他能對文明造成極大的破壞。我可以幫助你回去,找到你的心愛的人,把這個毒藥交給她,讓她毒死阿提拉。

你看錯人了。我把埃提烏斯的毒藥扔在桌子上說。我不是那種人。

那你怎麽辦呢?埃提烏斯問我說。難道你就放棄,在羅馬城裏呆下去,看著你的心愛之人成為阿提拉的王後?

我要回去,帶著她逃走,我說。

去哪裏?埃提烏斯反問我說。這個世界上哪個國家敢收留你?哪裏你又能隱藏得住?

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我說。一個阿提拉的皮鞭夠不到的地方,一個我了解的地方,一個地大人多,文化古老,能夠隱姓埋名的地方。

阿提拉就要舉行婚禮了,埃提烏斯說。各國的王公貴族都收到了邀請,瓦倫丁尼安皇帝陛下也準備好了婚禮的禮物,派好了使節去參加婚禮。阿提拉的婚禮的時候各國去的陌生人多,也亂,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回去和逃走的機會。你要是想那時回去的話,我可以幫著你準備需要的東西。

謝謝你的好意,我說。不過不麻煩你了,我還是自己來做準備吧。

 

【阿提拉婚禮之夜】

我做好了遠程旅行的準備,把所有的積蓄換成容易攜帶的黃金,準備好了一匹快馬,在一天淩晨,悄悄離開了羅馬城,向著大匈牙利平原疾馳而去。我從早騎到晚,夜裏在小客棧裏匆匆住一晚,第二天早上繼續趕路。我在野地裏騎著馬,像是日暮中一個蒼老的旅人獨自背著行囊走在一片枯黃的麥浪中間,隻有路邊的枯樹相伴,腳下的路永無盡頭,天際是青黑色的群山。晚上在旅店留宿時,我總是睡不好覺,像是赤身裸體躺在一麵灰色的牆壁上,總是擔心從半空裏掉下來。八天七夜之後,在阿提拉的婚禮的當天,我終於回到了匈奴首都布達城。

一進城,我就聽說當晚是阿提拉的婚禮之夜,阿提拉組織了一個盛大的化妝舞會,邀請了各國使節和王公貴族們來參加舞會,慶祝他的婚禮。早已雲集布達城的各國使節和達官貴人們,都在準備晚上去阿提拉的宮殿裏參加舞會。

夕陽西下時,我走出旅店去阿提拉的宮殿的時候,在拐角看見一個孤獨的老人獨自坐在一個長凳上,身後是一顆黑色的樹,腳下是踏得散亂的雪泥。幾支枯黃的落葉卷在雪泥裏,被路上走過的馬車碾得粉碎。一隻長著紅色的角的羚羊在我的前麵路中間不緊不慢地走著,羚羊的身子像是雪一樣白,隻有眼窩是黑色的。夕陽平射過來,晃得我睜不開眼。我用手遮住平射的陽光,向著太陽看去,發現落日呈四方形,像是一個方塊體一樣在遠處的山上緩緩下落。青色的月亮掛在樹梢,像是一個透明的圓圓的氣泡,能夠看到氣泡後麵的暮色裏黑魆魆的群山。

夜幕降臨了,我帶著買來的化妝麵具騎馬來到阿提拉的宮殿的時候,看到阿提拉的宮殿裏點著無數的鬆樹火把,把宮殿照得像是白晝一樣。我把馬拴在宮殿門口,混在一個外交使團裏麵,沒費什麽周折就進入了宮門。宮門內,樂隊們奏著傳統的匈奴音樂,七個一組的年輕美麗的婦女在路邊載歌載舞,歡迎客人們到來。路兩邊排著一長溜桌子,上麵的銀盤子裏盛滿了各種珍饈美味和水果,一個個閃著金光銀光的杯子裏倒滿了美酒。走進阿提拉的大殿裏,我看見舞會已經開始了,阿提拉和雪兒坐在一頭的兩把高背椅子上,麵前是一個寬大的舞池,一個樂隊奏著歐洲宮廷裏流行的舞曲,舞池裏麵有不少歐洲宮廷裏的王公貴族戴著各式各樣的麵具在翩翩起舞,匈奴的高官們隻在一邊羨慕的看著。在一陣掌聲中,阿提拉領著雪兒走進舞池,跳了一曲。看得出來,他們的舞步生疏,像是剛學的,但是依舊收到熱烈的掌聲。

阿提拉很高興,他的黑魆魆的胖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各國使節們紛紛走上前去表達祝賀,把他圍住。舞曲聲中,我看見雪兒一個人走到熱鬧的人群後麵,悄悄地向著大殿的門口走去。我跟在她的後麵,在她走到一個大柱子的陰影裏的時候拽了她的衣服一下。她扭過頭,吃驚地看著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我把罩在臉上的麵具掀開,她一下就認出了我,緊張的小聲說:

你怎麽在這裏?他說他把你派到羅馬去了,不讓你再回來。他威脅我說,如果我不跟他結婚,他就會下令殺了你。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來接你,我說。如果你還想跟我在一起的話。現在很亂,是逃走的好時候,我的馬匹就放在宮門外。

我去化一下妝就跟你走,雪兒說,他不讓我出宮門,守衛宮門的衛兵會把我給攔住的。

我在宮門口等著你,我說。你什麽也不要帶,你走出宮門口我們就上馬走。

我這就來。她小聲說。一會兒見。

她從柱子的暗影裏走出來,頭也不回地向著大殿外走去。我在暗影裏朝著阿提拉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見阿提拉還在被各國使節圍著,就重新戴上麵具,在熱鬧的舞曲聲中走出了大殿。我一路走出宮門,解開拴在宮門前的馬,在宮門一邊的僻靜處等著雪兒。

 

時間過得很慢,時鍾像是停止了一樣,每一秒都很漫長。我在焦急的等著雪兒。透過木柵欄的宮牆,鬆樹的火把照耀下,我看見一個女人從宮裏向著門口走出來,從她的身影我可以辨別出是雪兒。她終於來了。我正在高興,突然看見阿提拉的大殿門口一陣喧嘩,阿提拉帶著幾個侍衛從大殿裏出來,跨上大殿旁邊的馬,直接向著宮門口衝了過來。

糟了,我想。雪兒的行動被阿提拉發現了。

阿提拉的馬跑得快,雪兒還沒有走到宮門口,就被他的馬頭攔住了。阿提拉對著侍衛們說了句什麽,兩個侍衛跳下馬,把雪兒拽走了。大殿門口有些人在遙遠的觀看,誰也不敢說什麽。歡快的舞曲繼續在響著,樂曲聲穿過寂靜的天空傳了出來。阿提拉撥轉馬頭,帶著剩下的侍衛們衝出了宮門,把我圍了起來。侍衛們拔劍在手,每一把寶劍都指向了我。

我知道這次我逃不脫了,於是我把麵罩摘下,看著阿提拉。

你終於又回來了,阿提拉騎在馬上說。你還是忘不掉她是吧?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你一回到布達城,就有人跟蹤你。你在大殿裏的時候,也有人在後麵跟著你,你都沒發覺吧?在你離開羅馬兩個小時之後,埃提烏斯已經派人把你離開羅馬回布達城的消息告訴了我。你在羅馬的所有行蹤我都知道,埃提烏斯每天都派專人把你的一切行蹤,包括每半個小時去了哪裏,見了誰,買了什麽東西,都告訴了我。你以為埃提烏斯是你的朋友嗎?他是一個政治家,他關心的是羅馬的安危,不是你。他給你的那包毒藥,裏麵根本就不是毒藥,是在試探你。你就是埃提烏斯用來討好我的一個籌碼,好在你沒有拿那包毒藥,不然今天你和你心愛的人都會被淩遲處死。

你想把我怎樣都可以,我說。請你放過她,她是無辜的。她是你的前世心愛之人,希望你好好愛她,對待她。

這你不用擔心,阿提拉說。我會好好對待她的。她依舊會是我的王後,你不在,她也會過一個幸福的生活。

那我就放心了,我說。隨你怎麽處置我吧。

你自己自殺或者逃亡吧,阿提拉從身後的侍衛手裏要過一把劍來扔給我說。別讓我再看見你,如果我再看見你的話,我會真的把你給淩遲死,或者,放入油鍋炸死。看在前世以及你過去的功勞份兒上,還有你過去救過我,也沒有接受埃提烏斯給你的毒藥,再加上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殺你。是自殺還是逃亡,你自己選擇吧,隻是別再讓我看見你。

說完,阿提拉撥轉馬頭,帶著侍衛們回去了。

 

【阿提拉之死】

我帶著無限的遺憾,回到了布達城的小旅店裏,準備離開布達城,自己去中國。本來想帶著雪兒一起逃到中國去,但是埃提烏斯太聰明了,他出賣了我,讓阿提拉知道了我的計劃。不過,想到阿提拉依舊會讓雪兒做他的王後,而且看來他還是對雪兒一往情深,沒有變化,我覺得有不少安慰。也許雪兒會忘記我,今後會喜歡上阿提拉,跟前世的項羽重續前緣,過上一個幸福的生活。對我來說,我已經努力到了,但是命運如此,我隻能認命了。

睡了一大覺之後,第二天上午我醒來,把馬匹準備好,把一些金銀珠寶和飲水,食品等放在馬上。我準備離開布達城,開始去中國的漫漫旅程。正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旅店的老板從門口進來,臉上帶著按耐不住的驚奇的神態,跟我說:

阿提拉今早死了。

怎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趕緊拉住他追問。

我剛在街上聽來的,旅店老板說。聽說是他新娶的王後殺了他。現在市麵上很亂,大家都在猜測他突然死去,幾個兒子會互相爭奪王位,說不定會打內戰,都在商量要到哪裏逃避呢。

 

聽到阿提拉的死訊後,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雪兒的安危,第二想到的就是埃提烏斯的詭計。阿提拉把雪兒攔回去,強迫雪兒做他的王妃,莫非晚上雪兒殺了他?但是雪兒怎麽能打得過身強力壯的阿提拉呢?莫非埃提烏斯給了雪兒毒藥?是不是詭計多端的埃提烏斯明裏把我賣了,贏得阿提拉的信任,暗裏挑動雪兒給阿提拉下毒?或是他派人暗殺了阿提拉,然後嫁禍於雪兒?無論怎樣,作為阿提拉的新娘,雪兒都脫不了幹係。

 

想到此,我覺得必須要去保護雪兒。我想此去也許有一番惡鬥,於是問旅店老板有沒有鎧甲。旅店老板說有一套祖傳的軟甲,既輕又防護性好,但是價錢很高。我拿出一些金子,從旅店老板那裏買了鎧甲,披掛在身上,又掛上佩劍。我騎上馬,來到了阿提拉宮殿。在宮門口我跳下馬,發現宮殿裏一片混亂,宮門口把門的衛兵攔住我的時候,我說是阿提拉的兒子艾拉克叫我來的。守門的衛兵曾多次看見我與艾拉克一同出入宮門,以為是艾拉克叫我來幫助他爭奪王位的,就放了我進去。

我走進阿提拉的大殿的時候,阿提拉的床前圍著他的幾個兒子和許多大臣們,雪兒在一邊瑟瑟發抖。我走近床頭,站在艾拉克身後,看見阿提拉的屍體還平躺在床上麵,他的鼻子周圍有一些血跡,像是流了鼻血,其它的到沒有什麽異常的跡象。阿提拉的宮廷醫師正在完成檢查,告訴圍觀的人說:

皇帝陛下一定是因為高興過度,飲酒過多,睡得太死。他的鼻子血管破裂,看樣子像是血液從鼻腔倒流進呼吸道,引起窒息而死。

不可能,一定是她殺死了陛下,艾拉克手指著雪兒說。

不是我,雪兒哭著說。我什麽也沒有做,是他自己喝多了,醉死過去了。

是你把他悶死的,艾拉克說。或者你下毒給他毒死的。

我沒有,雪兒哽咽著說。我真的沒有。他昨晚進屋來,就躺到在床上睡著了,然後就不動了。早上我才發現他沒呼吸了。

就是你,你還狡辯。艾拉克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來,向著雪兒刺去。我從艾拉克身後伸手把他的胳膊推開,把雪兒擋在身後。艾拉克吃驚地看著我,不明白我怎麽又回來了。我護著雪兒說:

陛下升天,醫師已經做出了結論,跟她無關,她是無辜的。

艾拉克拔出劍來,指著我說:

她就是一個奴隸。別說她有罪,她就是無罪,我想殺她就殺她。

有我在,你別想動她,我也拔出劍來說。

大臣們看到我跟艾拉克動真格的,都嚇得靠一邊,誰也不敢上來。

即使不是她殺的,艾拉克恨恨地說,我們就說是她殺的,告訴世界她是羅馬帝國派來的刺客,這樣我們就可是師出有名地再一次進攻羅馬帝國。

你還是先把王位穩固好了再說吧,我一邊拉著雪兒往外走,一邊對艾拉克說。

你可以帶她走,艾拉克陰險地看著我說。那樣我們就說是羅馬帝國收買了你,由你安排她來刺殺陛下的。

隨你們怎麽說好了,我一邊用劍指著艾拉克,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一邊拉著雪兒的手,帶著雪兒向外走。艾拉克跟著我往外走,當我走出阿提拉的大殿的時候,艾拉克叫著大殿門口的侍衛說:

侍衛,給我把他抓起來。

幾個侍衛茫然地看著。他們不明白怎麽回事兒,有些畏懼地看著我,不敢動手裏的劍。

把他抓起來,艾拉克用劍指著我說。陛下升天了,我就是新的王。誰敢不聽從我的命令,殺無赦。

我拉著雪兒向著宮門外跑去,艾拉克帶著侍衛在後麵跑著追趕著我。我跑出宮門,趁著把守宮門的衛兵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的時候,跑到我的馬跟前,解開韁繩,躍身上了馬,把雪兒拉上去。雪兒抱著我的腰,我用腳狠踢白馬的肚子。白馬一聲嘶鳴,向著遠處奔馳而去。

 

【逃亡】

火紅的夕陽從樹林間墜下,天空一片猩紅色,樹林間的路上滿是肮髒的泥雪。我們的馬在林間小路上快速奔馳著,縱馬越過一處處橫斷的蓋著積雪的樹木和浮著冰塊的小溪。馬蹄在雪地上飛揚,樹上的雪被馬卷來的風吹落下來。林間白色的積雪上反射著夕陽的金黃的光,火紅的雲彩散落在天邊,後麵的追兵在夕陽下像是一個個黑色的剪影,又像是雲朵一樣緊追著我們不放。一隻箭飛過來,射到我們旁邊的一顆老樹上,把樹上的雪抖落了下來。我低著頭,兩腿夾緊馬肚,兩手抖著韁繩,催促著馬快些跑。馬踏過山路,踏過丘陵,踏過平原,在夜幕中像是一隻黑鷹,在暮色蒼茫中疾馳。

艾拉克自己沒有追我們,他派了一隊騎兵在後麵追擊我們,自己回到宮殿裏去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阿提拉沒有留下遺囑,他的幾個兒子都會想爭奪王位。艾拉克需要對付他的幾個兄弟,讓自己能夠繼承阿提拉。那隊騎兵們猛追了我們一段路後,看見天黑了,路變得越來越難騎,就漸漸懈怠下來,被我們甩出很長的一段距離。

我帶著雪兒在一個岔路口甩開了追兵。我們隱藏在岔路口附近的一片山林裏,看著追兵從我們身邊馳過。追兵們在岔路口猶豫了一下,最終踏上了左邊的一條道路。等追兵們消失了蹤跡的時候,我們騎上了右邊的一條路。

夕陽落在了地平線以下,夜幕黑了下來,我們的馬疲憊地在雪地上小跑著。一片無垠的雪原之下,隻有我們一匹馬在走,顯得無比的孤單。雪兒既疲乏又困,她昨晚一晚上就沒睡好覺,早上又受到阿提拉死的驚嚇,此時她靠在我的背上的頭越來越沉重,像是隨時會睡過去。我怕她在睡夢中從馬上掉下去,就放慢了馬的腳步,四處瞭望著,尋找著能夠留宿的地方。我看到前麵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村鎮,就向著小村鎮騎了過去。

在小村鎮裏我找到了一家小旅店。我把雪兒從馬上扶了下來,雪兒從困倦中驚醒,跟著我走進小旅店。我們要了一個房間,雪兒進了屋子就一頭倒在床上睡去。我讓旅店老板把馬喂好,又買了一些吃的喝的還有一瓶酒,端著走回了房間,看見雪兒已經睡得死死的在床上。

她太疲累了,我想。

我把吃的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吹滅了蠟燭,跟她並排躺在了床上,摟住她,蓋上被子。她的身體向我的方向靠過來,好像在尋求溫暖。終於能夠跟她又在一起了,我覺得過去所作的一切都值了。她就是我喜歡的人,我要帶著她,在世界的一個安靜的角落裏住下,好好愛她,跟她有個小家,照顧她,嗬護她,一直到老。半夜裏,雪兒從夢裏醒了過來,說餓了。我爬起來,點上蠟燭,扶著她在小桌子邊坐下吃東西。她大口大口的吃著,像是餓了好幾天一樣。吃完飯,她隔著小桌子看著我,問我說:

我們脫離危險了嗎?

沒有完全脫離,我說。但是追兵向另外一條路追去了,等他們發現再來找我們的時候,我們又會騎出去好遠了。阿提拉是你殺的嗎?

不是,她搖搖頭說。真的不是,他就自己那樣死了。

我還以為是埃提烏斯給了你毒藥,我說,讓你把阿提拉殺死的呢。可惜一代梟雄,就這麽流鼻血死了。

幸虧你趕來,她伸出手來撫摸著我的手說,不然我不但會艾拉克殺死,而且謀殺阿提拉的罪名就坐實在我頭上了,我以後還不得背一個千古罵名。不過阿提拉的宮廷衛隊長可能有問題,他曾經對我關心過,跟我含含糊糊的談過他能搞到毒藥,我沒有理他,因為不知道他是阿提拉派來試探我的,還是有人收買了他,我也沒告訴阿提拉。你說,要是埃提烏斯真的給我毒藥把阿提拉殺死,你還會愛我,帶著我走嗎?

我會的,我看著她說。你就是犯了所有的七宗罪,我也會帶著你走,把你藏起來。

為什麽?

因為我愛你。我摟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說。

我也愛你。她伸出手來抱著我說。

她的藍色的眼睛看著我,眼裏充滿柔情蜜意。自從小木屋裏離開,到現在已經有一年了,我有些不太習慣跟她獨處,覺得有些緊張。雖然過去在小木屋的時候我們在一起睡過,但是時隔好久,我覺得很拘謹,不知道該怎麽打開僵局。過去對她的愛和如癡如狂的幻想,那些備受煎熬的對她的渴望,盼望和期待,現在真正坐在她的身邊,卻好像有一道無形的紗布,把我跟她隔開。我拿過酒來,把酒分在兩個杯子裏遞給她一杯,我自己拿一杯,跟她一起把酒喝了。燭光下,她喝完酒後的臉紅紅的,我的臉也開始發燒發燙。看著她的泛紅的清秀的臉龐和迷人的藍色的眼睛,高聳的胸脯,優美的長腿,我覺得有點兒心慌意亂,心裏想吻她一下,但是又有些手足無措。我覺得欲望在心裏燃燒,對她的身體的渴望像是燃燒起來的火焰一樣在心底升起,但是卻難以邁出第一步。在她麵前,我顯得很笨拙,甚至連話都有些說不出來。我看著她,像是期待著她給我一個暗示,告訴我可以要她。

蠟燭的微弱的火苗在搖曳著,她的眼睛裏閃著蠟燭的火光。空氣裏有一股親昵的氣息,我的心猛烈地跳著,像是要跳出胸膛。她張開嘴打破了沉寂,帶著溫柔的嬌羞的聲音說:

我們睡覺去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她的話像是火柴點著了一堆待燃的篝火。我在惶恐中突然冒出來一股勇氣,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一手托著她的背,一手托著她的腿,把她抱起來,向著床邊走去。她用手摟住我的脖子,用一種愛慕的眼神看著我。我把她的身體輕輕地放在床上,俯在她的身上,熱烈地親吻了她起來。她閉上了眼睛,嘴唇張開,吸納著我的親吻,身體顫抖著。我雙手捧著她的臉龐,在她的唇上輕輕地吻著,她的冰冷的鼻子觸到了我的臉上。我把手伸進她的衣服底下,找到了她的乳房,撫摸和揉搓了起來。她在我的撫摸下身子繃緊,忍不住地顫栗著。我癡迷地在她的衣服下撫摸著她,探索著她的身體,尋找著她的洞穴和森林。她把手摟住我的肩膀,熱烈地回吻我。

你是我的愛,她邊吻我邊小聲說。進被子裏吧,有點兒冷。

我笨手笨腳地脫掉她的衣服,也把自己的衣服脫掉,跟她一起鑽進厚厚的被子裏。我們在被子裏摟抱著,身子和身子緊緊地貼著,她的胸脯緊靠著我的胸脯。她的手腳冰涼,我把她的手放在肚子上溫暖著,用我的腳來溫暖著她的腳。她的手和腳逐漸溫暖過來,我親吻著她,撫摸著她,吮吸著她。她的身子被我撩起,臉部,脖子和胸脯緋紅,山丘高聳,森林地帶一片濕潤,溪水自山泉流出。她的溫暖,柔軟,熱烈的身子讓我無法自持,讓我體內的熱血沸騰。我翻身把她壓在身子底下,她的嬌喘激起我更大的占有欲。我膨脹著進入她的濕潤的身體,巨大的快感和幸福感把我淹沒,在她的呻吟中我一次次地進出她的身體,像是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球。

我愛你。我咬著她的耳朵對她說。我愛你,我愛你!

我也愛你,她喘著氣說。

我的膨脹的部位撞擊著她,像是巨浪撲打水壩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堤壩。在洶湧的浪頭不斷的衝擊下,水壩轟然倒塌,無法遏製的洪流呼嘯著衝進水壩下麵的峽穀,淹沒了峽穀和周圍的草叢。

激情過後,我懷著柔情親吻著她,撫摸著她,摟抱著她,腿跟她的腿纏繞在一起。她溫柔地幸福地微笑著,手撫摸著我的脖子,臉頰貼著我的胸膛,聽著我的心跳重新進入了疲憊的夢鄉。掛在窗外的月亮大得像個地球,上麵有著明亮的湖泊和暗淡的山丘。遠處是黑藍黑藍的天和青色的山嶺,月亮的底部散發出一片銀光,銀光照進屋裏,雪兒的露在被子外的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膚像是綢子一樣散發著銀色的光澤。她的靠在我的胸膛上的清秀的麵孔半浸在月光裏,顯得愈發的光潔和嫵媚。

早上起來,我們重新踏上了旅程。一路上我都披掛著鎧甲,隨時準備跟任何攔路的人和後麵的追兵搏鬥。雪兒毫無怨言地跟著我在馬上奔波,她摟著我的腰,身子靠著我的背,困了就在馬上靠著我的背打個盹兒。我們不知道後麵的追兵何時會追上來,所以我們總是盡量趕路。晚上我們依舊在不起眼的小旅店過夜,赤裸著躺在一個被子底下,摟抱著,親吻著,做愛,睡在一起。半夜裏有時她會做噩夢,在噩夢裏醒來,那時她會緊緊的抱著我,生怕我離開。淩晨的時候我睜開眼睛,看見她穿著一件鏤空的遮住臀部的白色的衣服躺在我身邊,清秀的麵龐依靠著我的肩膀,頭發自然地散落在被子上,長長的腿彎曲著,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脖子雪白,皮膚摸上去富有彈性,我就忍不住去親吻她的紅潤的雙唇,摸她的衣服裏透出來的微鼓的乳房。她有時背對著我,漂亮的肩膀,細小的腰部和衣服下麵露出來的豐滿的圓圓的臀部總讓我忍不住勃起,從後麵摟住她的腰,想再一次要她。她從夢裏醒過來,翻過身伸手摟住我。我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下,讓她的頭枕著我的胳膊或者胸膛繼續入睡,她的皮膚在晨曦中顯得很柔和,閉上的眼睫毛閃著寶石一樣的光。

我們一路打聽著,騎過了大匈牙利平原,踏過烏克蘭的寂靜的原野,越過俄羅斯的冰封的大雪原,飛馳過蒙古境內的荒涼的戈壁灘。在烏克蘭的灰色的原野上,我看見一隻灰色的大象落寂地走在一片廢墟上,它的扇子一般的大耳朵垂下,四肢不慌不忙地邁著,小小的尾巴貼在巨大的臀部上,黑色的小眼睛看著腳下,有點兒粉紅的長鼻子卷曲著,廢墟的磚塊在它的腳下無奈地不堪重負地翻動著。一路上,我們不斷地看著後麵,提防著隨時可能出現的追兵。在一次回頭看時,我看見一棵紅紅的樹孤獨地站在一片白色的雪原上,火紅的樹葉和周圍的一片無垠的白雪構成了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圖畫。

 

【又見長城】

我勒住馬,在長城腳下,仰望著山間蜿蜒的長城。暮色中,遠處群巒疊嶂,白雪皚皚,長城在山間凸起,像是手背上漲起的一根根青色的血管。一片一片的樹林貼在冷峻的青色的山丘上,像是巨大的岩石上生長的一塊塊紅褐色的苔蘚。近處的長城巍峨高聳,一塊塊青磚壘成厚厚的城牆和堅固的箭跺,高高的暗黑色烽火台上飄著隨風抖動的紅色的旗幟。長城腳下堆積著白雪的森林被夕陽染成一片紅色和黃色。隨著夕陽下垂,森林的顏色不斷變換著,先是血紅血紅的,隨後變成橙色,最後變成暗紫色。一隻麋鹿在暮色中走過一個小木橋,木橋的欄杆上和橋下的溪水上覆蓋著冰雪。它低頭喝著橋下冰雪裂縫裏的清涼的溪水,身上被透過樹的縫隙的夕陽照成斑斕的花色。

我看著前麵的路,突然心裏起了一種惶恐。路兩邊是高聳的樹,樹上結滿了暗紅的葉子,路麵上也散落著暗紅的樹葉。白色的雪掛滿樹梢和樹幹,把路的的大半也蓋住了。路麵上車輪碾過的地方,雪被碾成雪泥,露出底下的暗紅色的樹葉和紅褐色的泥土,路邊雪遮蓋不住的地方露出一叢叢的暗紅的樹葉,像是大地上流出的血。一隻貓頭鷹站在前麵的一顆褐色的老樹樹枝上,藏在紅葉的陰影裏,碩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騎在馬上的我和頭靠著我的背的雪兒。它的身上是紅色的羽毛,鼻梁上長著一小片白色,眼睛是綠色的。它的眼角是淡色的綠,越靠近瞳孔的地方越綠,綠得就像是春草。它的瞳孔黑黑的,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它的綠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的時候,讓我渾身起了一陣戰栗,像是看到了死亡的恐怖和威脅。

看到長城的時候我心裏掀起了一種異樣的感情。經過幾個世紀在塞外生長,終於又回到了我第一世出生的地方,就好象又見到了雪兒的感覺一樣。這麽多年來在塞外,雖然前幾世我在匈奴出生和長大,但是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中國人。我的心情既惶惑又激動,心裏帶著隱隱的不安,就像是從小離開家,長大後回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樣。

雪兒在馬背上摟著我,抬起頭驚異的問我說:

這就是長城嗎?翻過長城後就是你說的中國嗎?

就是,我扭過頭說,我們到了中國了,自由了,再也不用擔心後麵的追兵了。長城會把他們擋住。

可是這裏我們人生地不熟,雪兒靠在我的背上說。我們到哪裏去,怎麽生活呢?

不用擔心,我說。我們還剩下不少金銀珠寶,夠我們生活的。我要帶你去揚州,前世的時候你曾經生長在那裏,那裏氣候溫和,城市富足,也許到那裏你會記起一些前世的事情來。我們到揚州買幢房子,開個小店,過個幸福的,無憂無慮的小日子。我隻要過個簡簡單單的日子,每日愛你,就知足了。

我也是,雪兒說。我們還要有幾個孩子,看著他們幸福快樂的長大。

我們隻顧講著話,全然沒有注意到前麵的被雪遮蓋的暗紅色的樹林裏站著一隊中國的騎兵。他們披掛著鎧甲,弓在手,劍出鞘,正在張弓搭箭瞄準著我們。我身上還穿著匈奴的鎧甲,這支騎兵把我當作匈奴的探子了。

隨著一聲號響,樹林中一排冷箭向著我們射來。一隻飛箭像是慢鏡頭一樣緩慢而有力地向著我的麵部飛來,我吃驚地看著,嘴張開,眼睛睜大,伸手下意識的去擋住箭。箭頭是黑色的,在暮色中反射著雪的白光,箭杆是一隻硬硬的木棍,尾部帶著一從羽毛。我的手緩慢地向著箭抓去,想抓住箭杆。但是我的手的動作很慢,在箭飛過去之後隻攥住了後麵的流動的空氣。那隻箭接觸到了我的麵門,箭頭紮進了我的皮膚,鑽進了我的頭骨。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攫取了我的心,在箭頭的緩慢而有力的衝擊下,我的身子歪向馬的一側,失去平衡,手指張開,手中的馬韁像拋物線一樣的墜下。在身後摟著我的腰的雪兒的驚恐地喊叫著,她的手抓住我的腰,試圖想把我扶回馬上,但是我的身體太沉重了,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我的身體像是一個沉重的布袋,緩緩地向著地麵倒去。雪兒的身體被我的身體帶動,一起向著地麵墜落,她的手鬆開了我的腰,長發飛舞起來,拂過了我的背部。我們一起掉在雪地上,把地上的積雪砸開了一片,露出雪下的褐色的泥土和暗紅色的樹葉。

中國騎兵們從隱身的紅樹林中策馬躍出,舉著刀和弓箭向我們衝來。他們的刀和鎧甲在暮色裏閃著寒光,馬的嘴裏噴著白色的霧,釘著鐵掌的馬蹄在雪地裏飛揚,踢起了地上的暗紅色的樹葉和白雪。白雪和暗紅的樹葉在半空裏飛騰著,像是被馬踐踏過的溪水裏飛濺出的水花。

 

雪兒沒有中箭,她隻是從馬上掉下來的時候受到了驚嚇。她坐在地上,用手堵住我的脖子上冒血的傷口。我的不斷湧出的血穿過她的手指,滴在了身下的暗紅色的落葉上和一片片潔白的雪上,把白雪和葉子染得鮮紅。刺骨的寒風依然在耳邊呼嘯而過,暮色中發青的天幕上掛著淺淺的月亮,微弱地閃著蒼白而憂鬱的光。雪兒抱著我的身體搖晃著,叫著我的名字,好像是這樣我就可以活下來一樣。但是我受的傷太厲害了,這幾隻箭射中了我身體的要害,讓我沒來得及跟雪兒說一句話,就離開了這個人世。

我的靈魂從身體裏飄出,搖搖晃晃地隨風直上,在半空裏俯瞰著蒼涼的大地。我看見中國的騎兵們跳下馬,把雪兒從我的屍體上拉開。雪兒披頭散發地傷心地哭著,她的身上沾滿了我的血,手向前伸著,在空中抓撓著,像是要抓住我。一隻黃皮黑斑豹子趴在附近小山峰頂上的一塊傾斜的岩石上,小小的眼睛閃著紅光,兩隻爪子抓著腦袋前的岩石,短小的耳朵向後麵趴著,尾巴上帶著黑斑的毛發聳起,恐懼地聽著穿行在林間的哭聲。

夜幕黑下來,我的靈魂停留在半空中的冷空氣中,遲遲舍不得離去。我看見騎兵們把我的屍體拽到林間的一個淺坑裏,在我的屍體上鋪滿了暗紅色的落葉和褐色的樹枝,上麵又壓上了幾塊青青的岩石。幾個騎兵們把依然哭著的雪兒扶上馬,一個騎兵徒步走著,牽著馱著雪兒的馬。這支小小的騎兵隊伍走出森林,沿著一條小道奔向不遠處的一座黑魆魆的高聳的烽火台。

銀河在我身邊像是一道發光的山陵,雪粒一樣散布天空的幾百萬顆星星不斷地眨眼,發射出微弱的冷光。地麵上無數枯幹的樹枝把手伸向天空,像是要擁抱銀河。黑暗裏長城像是一條灰色的巨蛇,蜿蜒地爬行在褐色的山丘上。一顆流星從銀河中落下,從我身邊劃過,穿過叢林墜落在一片蔚藍的閃著點點磷光的一片湖裏。

在耀眼的流星從我身邊經過時,我對著流星許下願望,祈禱讓雪兒和自己以後能轉世到中原,不要再轉世在塞外。人們說,對著流星許下的願望終究會實現。我想下一世我一定能夠轉世到中原去。我祈盼著跟雪兒能夠再一次重逢,祈盼著下一世能夠跟雪兒有一個平平安安的愛,不要燦爛不要絢麗,不要星輝斑斕,不要大喜大悲,不要嘎然而止空留餘恨,隻要一個能夠靜靜地攜手走過如梭的日子,一個能夠相互敞開心扉,互相嗬護和珍惜幾世修來的緣分,一個流水無痕,兩情相悅,地久天長的愛,一個如夜來香一樣在寂靜的夜晚悄悄綻放,悄悄融入夜色的愛。

寒冷的月光下,一隻孤獨的灰色的野狼站在不遠的積雪的山峰上仰天嚎叫,它的淒厲的叫聲招來了一群蝙蝠,蝙蝠們伸展著黑色的長翅膀從藍色的月亮上掠過,像是一條被風吹起的藍綢絲巾。一顆大大的淚珠從我的眼角滴落,像是流星一樣墜落在蔚藍的湖裏,消失在湖邊的一隻蹲在樹上的灰色的貓頭鷹的大大的晶瑩的眼睛裏。夜幕下,湖水中間與礁石相接的地方閃著青色的磷光,湖邊是一塊一塊互相重疊的翹起的白色透明的冰塊。我向雪兒消失的方向看了最後一眼,轉過透明的身體,向著黃泉路飄去。我的身邊是一個一個像我一樣的孤魂,在螢火蟲般閃爍的群星的陪伴下,無聲無息地飄過閃著磷光的湖泊,飄過黑魆魆的覆蓋著白雪的的森林,飄過一座座黑色的野墳一樣寂靜的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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