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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世之戀:第一世 不離不棄 生死相依

(2012-12-12 13:05:29) 下一個

第一世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忘川河裏的鬼魂】

我是忘川河裏的一個孤寂的鬼魂。

黑魆魆的忘川河裏,陰風穿過我的身體像是光線穿過一個透明的杯子,河水像瀉在沙灘上的水銀一樣從我的腳下流過,陰森森的水草如滑膩的水蛇一樣拂過我的腳裸。泡在陰冷的河裏的鬼魂們夜裏的淒厲的嘶叫聲讓我震顫和無法入眠,那是發自心底的無助的哀嚎。我像是一隻無處棲身的孤零零的野鷲,在河中間的長滿青苔的暗綠色岩石上佇立,睜大眼睛掃視著四周,身體被一陣一陣湧來的黑暗淹沒。孤獨和絕望像是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我的背上,讓我喘不過氣來,讓我幾乎崩潰。唯一阻止我崩潰的是一個堅強的信念,相信有一天我能夠重新轉世,回到人世上去找到幾百年來在忘川河裏一直無法忘懷的她。我在河裏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每天昏昏沉沉的度日如年的泡在河水裏,任黑色的河水衝刷著我的透明的軀體。我的靈魂有時從身軀裏飄散出來,在河麵上孤獨地漂蕩,渴望著能夠遇到一個與我一樣孤獨和絕望的靈魂,在河裏相依相伴。

夜幕降臨的時候,黃泉路上的火紅的彼岸花一片一片墜落在地上,就像是秋風中被吹落的凋零的花。一朵一朵的彼岸花收縮枯萎成小小的黃色的圓球,相繼墜落在地上,在地上滾動兩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雨點打到了地上瞬間失蹤一樣。在彼岸花失蹤的地方,鮮綠色葉莖從地上生長出來,一截一截的長大,瘦弱的葉莖在忘川河上飄來的夾雜著鬼魂的哭聲的陰風裏執著地生長,在葉莖的頂端結出一個花苞。天亮的時候,葉莖萎縮了,一截一截逐漸地縮小,縮回到地表裏去,在葉莖消失的地方留下一個未開的淡黃色的花苞。隨著天漸漸放亮,羸弱的花苞一個一個開放,一朵朵美麗的彼岸花在黃泉路邊盛開伸展出來,懸浮在離地一尺的空中,像是一片片對天祈禱的手。看著彼岸花每天夜裏在地上消失我就心痛,那是受了詛咒的花,花和葉莖永遠錯肩,花不見葉,葉不見花,千年以來相互依賴卻永不能見麵。就像我跟雪兒,有緣相見卻不能在一起。

很久很久以前,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在忘川河中間的幾塊大礁石組成的小島上棲息的時候,遇到了也在那裏孤坐的一個行為怪異的鬼魂。那個鬼魂喜歡獨自在那幾塊光禿禿的礁石上坐著,深陷的骷髏眼窩經常一眨不眨地死盯著遠處的血紅的彼岸花。一片一片無根的血紅的彼岸花在黃泉路上漂浮著盛開著,像是一條火龍隨風上下起舞。黃泉路上走過一個一個新死的鬼,那些鬼悄無聲息地飄蕩過來,幾乎每一個都是帶著悲切的麵容,有的身上帶著血跡,有的麵色蒼白,有的白發蒼蒼。他們飄過火紅的彼岸花的時候,陰影落在彼岸花上,彼岸花變得暗紅起來,花瓣在陰影裏萎縮。

我覺得他也是一個很孤獨很悲傷的鬼魂。其實忘川河裏的鬼魂哪一個不是孤獨的,哪一個不是悲傷的呢?夜裏的時候我可以聽見河裏麵陌生的鬼魂的歎氣聲,聽見一個個鬼魂的悲傷的哭泣聲,我知道那是他們在思念他們的前世所愛之人。我經常在半夜裏被鬼魂的哭泣聲驚醒,他們的哭泣讓我情緒低落,心情沮喪,讓我睡不著覺,勾起我的回憶,讓我在痛苦裏掙紮。

雪兒,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你,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這個怪異的鬼魂有時隨著陰風在渾濁的河裏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有時他會飄到奈何橋頭,神情冷漠地看著三生石畔的忙碌的孟婆。年老的孟婆手裏顫巍巍地端著一碗渾濁的眼淚熬成的黑湯,苦口婆心地勸著每一個來到三生石畔等著過橋轉世的神情悲切的鬼。

愛情是什麽?孟婆總是用這句話做開頭說。不過是一碗水,喝下去就會忘記。喝了這碗湯,忘掉此世的愛恨情仇,幹幹淨淨身無牽掛的去轉世吧。如果你不喝這碗湯,那就隻好在下麵的忘川河裏泡上千年,才能轉世。

我當初來到三生石畔的時候,孟婆也是這樣的勸我。但是我沒有喝孟婆湯,隻為了記住前世所愛的她,那個小名叫雪兒的愛哭的女孩。為此我寧願在忘川河裏忍受千年的寂寞和煎熬,傷心地看著我愛的雪兒每一世從奈何橋上走過,看著她留戀在三生石畔,流著淚喝下孟婆湯,忘卻了一世的愛恨情仇,幹幹淨淨地頭也不回的轉世去了。

瘴氣籠罩的黑褐色的忘川河裏漂浮著的是無數像我一樣的枯萎的靈魂。大千世界裏,茫茫眾生中,總有一些人不想或不能忘卻前世的愛恨情仇,喝不下孟婆把一生的眼淚收集起來熬成的濃濃的黑湯,寧肯在忘川河裏等待千年之後的轉世,隻是因為忘不了所愛之人,為了轉世之後還能記得前世所愛之人,認出前世所愛之人。他們在冰冷的毒蛇穿行的河裏寂寞地等待,數著每一天的日子,靠回憶過去打發著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百年三萬六千五百天,千年三十六萬五千天。每一天都是那麽的難熬,每一天我都在想著她,每一天我都因為思念她而留下眼淚。每次我見到她從冥河岸邊沿著黃泉路走來,看著岸邊的血一樣鮮紅的有花無葉的彼岸花在她身邊搖曳,看到孟婆端起濃黑的眼淚熬成的湯遞給她的時候,我心裏都在祈禱她趕緊喝下去,因為我不想讓她跟我在猙獰可怖的河裏熬上三十六萬五千個日子。

雪兒是一個美麗的愛哭的女孩,她的淚水特別多,孟婆給她熬的湯一定又濃又苦。每一次看到她喝下孟婆湯的時候,我都希望她轉世之後遇到一個深深愛她的人,希望她能夠愛上那個人,能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過上一個快樂的生活,能夠不再哭泣。可是又因為想到她會跟別人在一起而嫉妒和傷心。三十六萬五千天,每一天河裏都是一樣的冰冷,每一天河裏的無數的鬼魂都是一樣的帶著寂寞和幽怨的目光從我麵前飄過,每一天夜裏水蛇穿行的時候都是一樣的恐怖。我從小害怕蛇,在河裏沒有什麽比看見水蛇從身邊遊過更恐怖的了。那些水蛇總是在夜裏涼冰冰滑膩膩地從我身上滑過,讓我驚恐和失眠。

那個行為怪異的鬼魂不像別的鬼魂那樣哀怨,似乎也不痛苦。他喜歡每天跟我一樣坐在河中間的礁石上,看那些四處遊蕩的孤魂野鬼從身邊飄過。因為我們經常在一塊礁石上坐著,慢慢的我們成了朋友,開始聊天。他見多識廣,也很能講,我隻記得一個前世,而他記得前世的前世的前世,記得好多前世,也愛講他的前世。

他告訴我說,最近一次的輪回裏,他是奇裏乞亞海上的一個海盜,在海上幹一些劫持商人和有錢的人勒索贖金的勾當。他們唯利是圖,隻劫錢,不劫色,即使遇上很美麗的女人也不會去強暴她,而是會好好的招待她,等待家裏送來贖金後完璧歸趙,所以他們的信譽很好,從來不需要撕票,每次都是很快就收到贖金放人。在海盜的生涯裏,他遇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在最後一次的劫持裏,他們劫持了一個在海上旅行的年輕男人,這個男人長著一副英俊的麵孔,有著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氣宇軒昂。他們問清了這個男人的家的地址後,讓男人寫信給家裏人索要20塔蘭特(按現在的貨幣計算大概是二十萬美元)。這個男人不屑一顧的恥笑了他們一下,說太少了,至少得索要50塔蘭特才對得起他的名字。他們把這個男人扣押了三十八天就收到了50塔蘭特的贖金。因為這個男人看起來很有錢,海盜們對這個男人照顧得比較周全,最後放他走的時候,這個男人說,他回去後要把海盜們抓住統統放上十字架釘死。他們哈哈一笑,所有的人都覺得這個男人是在開玩笑。過了沒多久,他們被一隻海上的艦隊捕獲,那支艦隊是特意出海來尋找他們的,艦隊的司令官就是那個英俊的長著鷹一樣眼睛的男人。到了這時他們才傻了眼。司令官把他們這些海盜帶到陸地上,舉行了一個簡短的審訊儀式,然後判決說把他們都統統釘到十字架處死。他想起被釘到十字架上等待血液流幹而死的痛苦就不寒而栗,於是他哀求司令官對他們仁慈一些,至少他們綁票的過程中既沒有虐待,也沒有侮辱過司令官。司令官思索了一下,說他說出的話是無法改變的,不過考慮到他們綁架他的時候對他的照顧比較周全,於是恩準先割開他們的喉嚨再釘上十字架,以減少他們的痛苦。

我聽見他講的這個前世的故事有些不寒而栗,於是問他這個司令官叫什麽。他說這個人的名字叫凱撒。從此以後凱撒這個名字在我的頭腦中就印象很深,在後世裏,我曾經有一次讀到過凱撒的傳記,裏麵提到過他這次海上被勒索的經過,還說凱撒三十三歲的時候在羅馬帝國的領地西班牙做過總督的副手,有一次在赫庫利斯神廟中看到了亞曆山大大帝的塑像,想到亞曆山大在三十幾歲就已征服了世界許多地方,而他自己在這個年齡還隻是一個領地的總督的副手,事業一無所成,於是感慨萬千,放棄了總督副手的職位,離開西班牙回到羅馬,帶著幾個羅馬軍團南征北戰,征服了如今的法國,英國和德國的的廣大區域,最後還追擊自己的敵手龐培到了遠在非洲的埃及,最終成了羅馬帝國的最輝煌的統治者。

你為什麽在忘川河裏?有一天我問他。別的鬼魂在這裏是因為拋不下前世的愛恨情仇,但我沒聽見你說你愛上過什麽人。

因為我不想丟掉那些記憶。他笑笑說。對我來說那些過去的經曆和記憶遠比愛上一個人重要。我不想丟掉過去那一切,再重頭開始,像嬰兒一樣從頭學起說話和記事。你為什麽在這裏呢?是因為愛一個人,舍不得拋掉前世的記憶?誰是你的不忘之人?

雪兒,我說。

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好奇地問我。你怎麽認識她的,怎麽喜歡上她的?有些事,講出來就會心裏好受很多。給我講講你的前世吧,反正我們在這裏也沒事兒可做,有得是時間。

那好,我說,你要是不煩的話,就慢慢聽吧。

於是,在忘川河中的黑色礁石上,我一邊看著河裏水銀一樣靜靜流淌的河水,一邊給他講起了我的前世。

 

【第一世與雪兒相識】

我的第一世 ---在那之前我可能還有許多許多世,但是因為喝了孟婆湯的緣故那些世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是一個小小的士兵。我十五歲的時候,西楚霸王項羽騎著一匹烏黑色的駿馬從我的家鄉經過,大家都說項羽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身高八尺,眼有重瞳,力氣大,拔山扛鼎,所向無敵,一定會成為新的皇帝,跟著他走沒錯兒。於是我參加了他的軍隊。因為我年紀小,他們不讓我去衝鋒陷陣,隻讓我在後麵做個看守營寨的哨兵。

我是在給雪兒的營帳站崗的時候認識她的,那一年我十七歲,剛開始對女孩有朦朧的喜愛,見了雪兒我就心裏嗵嗵的跳。那時,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小名叫雪兒。他們管她叫虞姬。她是項羽最寵愛的姬妾,無論到哪裏,項羽都帶著她。她在軍營裏有一頂紅色的帳篷,紮在軍營的最後麵。一進營門,遠遠的就能看見她的帳篷的紅色的屋頂,像是夕陽燃燒一樣在軍營裏很顯眼。她有著一雙黑黑的彎曲的眉毛,黑黑的細長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性感的嘴唇。她的皮膚很白,白得像雪一樣。她的笑容很可愛,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向上翹著,臉頰上隱隱約約的有一點兒小酒窩。她的手白嫩細長,胳膊很瘦,腿很長,跳起舞來長袖飄飄像個仙女一樣。

雪兒喜歡穿一身白色的袍子,袖口和領口是紅色的,襯托著她的臉像桃花一樣。她的腰上束一條青色的帶子,顯得腰身很細。她穿著白袍跟身穿大紅鬥篷的英俊高大的項羽在軍營裏走的時候,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一捧雪和一盆火。

雪依偎在火上,火在跳動,雪在燃燒。

雪兒是個愛哭的女孩。她想起父母的時候會哭,想起項羽的時候會哭,寂寞的時候會哭,煩了會哭,悲傷的時候會哭,高興的時候也會哭。我在帳篷外給她站崗的時候,經常聽見雪兒自己在帳篷裏麵哭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愛哭的女孩。雪兒哭的時候,我心裏也很難受,經常想進帳篷裏去撫慰她一下,但是我不敢。軍營裏很少有女人,更少見漂亮的女人。雪兒是軍營裏所有的士兵和將官們的心裏的情人,每一個人都喜歡她,很多人都暗地裏愛著她。但是我們都知道項羽是一個勇敢而殘暴的人,他曾經六次大屠殺,每次屠殺的人成千上萬,血流成河,最慘的一次坑殺了二十萬秦軍降卒。他暴怒的時候,會把人扔到大鍋裏用開水煮死。我們誰都不想讓開水煮死,所以雖然大家都喜歡雪兒,但是誰都不敢接近雪兒。

雪兒深愛著項羽。在那個時代,哪個女人能不喜歡項羽這樣的年輕而又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呢?我在雪兒的帳篷外給雪兒站崗的時候,經常看見她站在帳篷門口,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遙望著營寨門口等著項羽歸來。項羽經常騎上他的千裏騅出去打仗。在一次惡戰之後,項羽座下的烏黑的千裏騅身上染滿了紅色的血,他的長長的紅色的鬥篷被血染得更紅了。他騎著馬疲累地走進轅門的時候,身後跟隨的是一群神情萎縮的諸侯王。諸侯王們進營門的時候紛紛跳下馬來跪下行走,沒有人敢抬頭看項羽。

那一刻,項羽勒馬站在日暮蒼穹下,背後是下墜的血紅的夕陽,他的身後紅光四射,遠遠看去就像是宇宙間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而被嚇得趴在地上顫抖的諸侯王們則像是路邊的一坨一坨的糞土。

雪兒在帳篷門口遠遠的看著項羽回來就哭了,她知道那場大戰是敵眾我寡,一直在擔心著她的項羽會一去不能回還。看到項羽得勝回來,看到諸侯王們匍匐在地,看到項羽站在轅門的英武勁兒,雪兒喜極而泣,哭著進帳篷裏去了,在帳篷裏一直哭到項羽來到她的身邊。

那一夜,她跟項羽纏綿在帳篷裏,我聽見她一遍一遍的說我愛你,不讓項羽離開。

 

【孤單的雪兒】

雪兒是項羽的人,但她是軍營裏最孤單的。因為在軍營裏大家懼怕煮人不眨眼的項羽的緣故,沒有人敢跟嫉妒心和占有欲都很強的項羽喜歡的雪兒說話。每個人都想跟雪兒說話,但是每個人都不敢跟雪兒說話,不敢來找雪兒。雪兒成了軍營裏最孤獨的皇後。我因為天天在她的營帳前站崗的緣故,有時她需要有人幫忙,就到門口來叫我。慢慢的她把我當成了她的小勤務兵,有什麽雜活就讓我幫她做。久而久之,我成了項羽之外她唯一一個能夠說話的人。她告訴我她的小名叫雪兒,不讓我管她叫虞姬,讓我管她叫她的小名。有一天我在帳篷裏幫她往洗澡的盆子裏倒水的時候,她站在我身後突然問我說:

你有小名嗎?

有啊,我說,誰沒有小名啊。

你告訴我你的小名叫什麽好嗎?雪兒說。

我爸媽管我叫小風。我說。

風~~~雪~~~,雪兒沉思了一下說。風吹著雪,雪在風裏飄。那我管你叫風兒吧。

你想怎麽叫都行,我說。我沒意見。

 

從此以後雪兒開始管我叫風兒。

風兒風兒,你幫我抬一下桌子好嗎?

風兒風兒,你幫我燒些水。

風兒風兒,你看看我這件衣服好不好看。

風兒風兒,你幫我看看項王帳篷裏開會的人走了沒有。

風兒風兒,你看我這段舞跳得好不好,項王會不會喜歡。

風兒風兒,我想家了。

 

每次雪兒管我叫風兒,我都覺得心裏暖暖的,像是變成了她的一個很親近的人似的。

 

【愛上了雪兒】

我愛上了雪兒。

因為我給雪兒站崗的緣故,別人不能無故接近雪兒的帳篷,隻有我每天站在帳篷門外。她每天從帳篷門口進出都會跟我打聲招呼,她的微笑很迷人。雪兒每天都洗好了澡等著項羽。每天我去幫雪兒燒開水,把水給她放滿一個大木盆。她洗澡的時候,就要我在門外等著她,等她洗完了澡,幫她把水倒掉。十七歲的我那時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聽見帳篷裏雪兒洗澡的水嘩嘩地響,聽見雪兒一邊洗澡一邊愉快地哼著歌,我覺得有一股強烈的欲望像偷偷看一眼她的身體。每次我都告誡自己說,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樣做會褻瀆了雪兒,而且會給我惹來殺身之禍。但是有一次我還是忍不住的偷看了一次,看到了她的美麗的身體。她的美麗讓我吃驚。後來我知道,每個年輕女孩的身體都是很美麗的,但是那時我隻見過她的身體,覺得她的身體像是玉石雕刻出來的那樣晶瑩美麗迷人。我隻看了一眼,以後就再也忘不掉了,閉上眼睛就能恍恍惚惚地見到她的身體。她的身體讓我著迷,讓我內心裏產生一種想去觸摸一下的欲望。那時我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身上的欲望開始萌生,我渴望著有一天能夠牽她的手一下,吻她的手一下,但是我知道這都是不可能的。這種想法讓我痛苦和焦躁,我忍不住想在她洗澡時再次去偷看她,但是很快就被內心的譴責把自己的欲望壓抑下來。但是越壓抑欲望,欲望越強烈,終於我忍不住又去偷看了一次,這次我看到了她的乳房,看到她的發育豐滿的乳房時我的心跳出了胸膛,我不得不匆匆跑開,因為我若是不離開,就會忍不住進入軍帳,去摟抱她。

夜晚的時候,項羽來找雪兒,他們在帳篷裏做愛的聲音很大,經常攪得在外麵站崗的我心緒不寧。我從來沒有跟女人做過愛,也沒有親過女人,甚至也沒有拉過女人的手。半夜人靜無人在軍營裏走動的時候,聽到帳篷裏麵傳來的呻吟聲,那種呻吟讓我無法忍受。有一次我忍不住透過帳篷的縫隙偷看,看見半透明的帷帳之中,項羽的強壯的身軀壓在雪兒的嬌小的身子上,雪兒發出甜美嬌柔的聲音,我的心就跳得像是要從胸膛裏蹦出來,不得不離開帳篷門口去讓自己身上被點燃的火焰熄滅下去。那時我正在身體發育之中,對女人的身體有種特別的好奇和渴望,美麗的雪兒變成了我的偶像,每天睡覺的時候我都祈禱她能夠進入到我的夢裏來。有一天我夢見自己像是項羽一樣的壓在了她的身上,半夜裏我在一陣接著一陣的快感中醒了過來,火山爆發似的一漲一漲的快感一直持續了半個小時,一股一股的精子射得滿被子都是,好像一下子把青春期積攢的精子都射了出來一樣。第二天我隻好把整床被子給扔掉,因為沒有女人給我洗被子,我又不願意在結滿了硬硬的精液遺痕的被子裏睡覺。從此之後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遺精,每次都夢見是跟雪兒在一起,夢見雪兒的身子,夢見她摟著我,我壓在她身上。

從此我的心靈無法安寧,每日都在愛與恨的折磨中渡過。過去我崇拜和敬仰項王,現在我恨項王,因為他能夠每夜睡在我喜愛的女人身邊,而我連摸她的手一下都不行。

我隻是單戀著雪兒,一點兒都不敢跟她說明。在暗地裏我把自己想象成了雪兒的情人,項羽不在軍營的時候,我經常找機會跟雪兒說幾句話,每天跟她說上幾句話就覺得很開心,要是沒機會說話就覺得很鬱悶。但是我不敢把自己夜裏的秘密告訴任何人,也不敢告訴雪兒,我怕項羽殺了我。我不想自己的下場像條可憐的魚一樣被仍到大鍋裏讓沸水煮死。更傷心的,我知道雪兒喜歡的是項羽,心裏裝著的是項羽。可是項羽太忙了,沒時間陪著雪兒和安慰雪兒。軍營裏麵的事情太多,項羽整天忙著策劃打仗和劃分土地給諸侯王,劃來劃去誰都不滿意,於是今天這裏動幹戈,明天那裏起烽煙,忙得項羽團團轉。

我知道我隻是一個給雪兒站崗的小兵,她不會愛上我的。她隻是寂寞的時候需要有人說說話,心累的時候需要有人陪一下,脆弱的時候需要有人安慰一下,流淚的時候需要有個肩膀靠一下。

可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雪兒。

 

雪兒喜歡唱歌和跳舞,她跳舞都是給項羽看。有時她自己在帳篷裏練習跳舞,想找人問問舞蹈編排的好不好,就把叫我進去看。她揮動白色的長袖,在帳篷裏載歌載舞,唱著詩經裏的詞兒: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她的歌喉和舞姿美極了。每次我都看得如醉如癡,沉迷在她的美麗的舞蹈之中。有一次項羽走到了帳篷的門口,我都沒有聽見。幸虧雪兒反應快,項羽前腳剛踏進帳篷,雪兒就撲上去抱住項羽,摟住項羽的脖子跟項羽撒嬌,一邊使眼色讓我趕緊走。我躡手躡腳的溜出去,出得門來才長舒了一口氣。盡管我是雪兒的帳篷的站崗的,平時也給雪兒打雜,可要是項羽看見我跟雪兒單獨在帳篷裏,他若是有何猜疑,我不是會被跺成肉醬就是會被煮成肉粥了。

 

久而久之,雪兒把我當成她的一個心腹來看待,有什麽話都跟我說,有什麽事情都跟我商量。我一方麵覺得很高興,一方麵覺得很悲哀。高興的是我跟雪兒畢竟比別人都更接近,悲哀的是總要聽雪兒說她怎麽怎麽喜歡項羽,每當這時我就心裏很難受。項羽對雪兒很好,他很高很帥氣,作戰英勇,所向無敵,雖然他的天性殘暴,但是平時對士兵也很仁慈,見到病倒的士卒,能夠把自己的吃的跟士卒分享,很受士兵們的愛戴。平時不打仗的時候,每天晚上項羽都要來雪兒的帳篷跟雪兒一起睡。閑暇的時候白天也能看見項羽和雪兒在軍營裏麵散步,英武帥氣的項羽,美麗嬌弱的雪兒,紅色的披風和白色的袍子在軍營裏相映成輝,英雄美女,所有的人都很羨慕這天造地就的一對。雪兒很幸福的對我說,項羽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一輩子隻要有項羽就夠了。我聽著雪兒的話,臉上在陪著雪兒笑,心裏難受得像是被紮了一刀一樣,血都快流出來了。雪兒看出了我的抑鬱的神情,問我怎麽了。我說中午吃飯吃得不好,肚子有些疼。我借故離開了雪兒的帳篷,因為我實在無法聽雪兒講述她跟項羽的相愛。

雪兒愛項羽,愛得天昏地暗,星月黯然。項羽不在的時候,她總是要無數次的想起項羽,跟我無數次的嘮叨說她多麽想念項羽。雪兒是死心塌地的愛著項羽,就像是愛生命一樣的愛著項羽。我知道雪兒對項羽的愛有多深,她一定是很愛很愛項羽,就像我很愛很愛雪兒一樣。

自從我愛上雪兒後,每次項羽到雪兒的帳篷裏來留宿的時候,我都站得裏帳篷遠遠的。因為我實在不能忍受聽見雪兒跟項羽親密時的聲音。白天的時候,雪兒會把我叫去,告訴我項羽是多麽的英武,她如何如何喜歡項羽,躺在項羽的懷裏是如何的幸福,說得臉上泛著紅暈。我陪著雪兒笑,心裏卻很悲傷。想著雪兒一心一意地愛著她心上的項羽,我怎麽能不悲傷呢。詩經裏麵說,“死生契闊, 與子成說。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項羽愛的是雪兒的年輕的美麗的容顏,容顏終究會老去,每個皇帝的後宮都有無數的美女,將來項羽還會愛上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可我愛的隻有雪兒一個,想愛雪兒到老。

雪兒雪兒,難道你不懂嗎,其實我才是最愛你的那個人。

【雪兒的鬱悶】

雪兒越來越鬱悶了。

雪兒每天總是跟我提起項羽,好像項羽是雪兒的一切。每次雪兒跟我說話的時候,沒談幾句話,就必定把話題引到項羽身上。我跟雪兒說起小的時候在家裏吃的飯食,雪兒馬上說項王從小喜歡吃什麽。我說聽說又要打仗了,雪兒馬上憂心忡忡地說,不知項王這次會不會得勝,然後問我要跟哪裏打仗,對手厲害不厲害。

一聽說對手是劉邦,雪兒就皺眉。劉邦是個屢戰屢敗的萎縮的人,軍營裏的人誰都看不起他,可是他像個癩皮狗一樣屢敗屢戰,纏著項羽不放。如果我告訴她對手是韓信,雪兒就更憂鬱了,她說韓信當初在項王手下的時候,她在軍營裏見過韓信,那是一個陰險和厚皮賴臉的人。雪兒說,項王是個正大光明的人,沒什麽心眼,跟韓信這樣的陰險的人打,遲早得吃一大虧。

雪兒在軍營裏最喜歡的就是範增,她管範增叫範大爺。她說範大爺是真心的愛護項王,隻有範大爺才能給他出謀劃策,幫他得到天下。雪兒說項王傻得天真,自己打仗打下來的江山,封給了許多不勞而獲的諸侯王,就是因為那些人是過去的公子王孫。可是那些人都是白眼狼,得到封地後就反過來咬項王。後來劉邦施反間計離間項羽和範增,導致項羽懷疑範增跟劉邦勾結。脾氣很倔的範增生氣的說,天下的事大致已定了,君王好自為之吧,就背上行囊離開了項羽。

範增離開項羽的那天,雪兒哭了一整天,那天晚上從來沒有跟項羽紅過臉的雪兒跟項羽吵了一架。雪兒哭著對項羽說,你傻啊,範大爺走了,誰來真心幫著你給你出謀劃策呢?難道你看不出來,你周圍的人都是唯命是從的人,隻有範大爺能夠告訴你什麽地方對,什麽地方錯嗎?有範大爺在,老奸巨猾的劉邦他們算計不了你,沒有了範大爺,誰來幫你識破劉邦們的詭計呢?

雪兒哭得項羽心煩意亂。項羽想想覺得雪兒說得有道理,也覺得後悔,於是決心派人去把範增請回來。但是派去的人回來說,範增半路上走到彭城的時候,就因為背疽發作而死在路上了。

雪兒說得很對,項羽玩不過老奸巨猾的劉邦。

範增走後,項羽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劉邦聯合韓信和彭越前後夾擊項羽,項羽雖然每一場單獨的戰鬥都能靠他的英勇取勝,但是那隻是戰術上的勝利。在戰略上,項羽轉著圈兒的跟劉邦韓信和彭越交戰,疲於奔命,顧東不顧西,士卒疲乏,無法長久持續作戰下去。

戰局對項羽越來越不利,項羽每天眉頭緊皺,悶悶不樂的進出軍營。雪兒也跟著憂傷,心裏著急。她隻能以自己的溫柔來撫慰項羽,盡量讓項羽開開心。雪兒的柔情感化了項羽,但是項羽深知,他已經無法像一般人那樣過一個平平淡淡的生活了,也無法給雪兒一個安寧的日子了。劉邦不會放過他,要麽他打敗劉邦,要麽他被劉邦殺死,沒有第二個結局。

戰爭的壞消息不斷傳來,項羽的每一次征戰都更讓雪兒擔心。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仗總是打不完,我們跟著項羽從東打到西,又從西打到東。每一場仗看上去我們都贏了,但是我們的敵人越來越多,我們一旦離開,敵人就卷土重來,把我們的地方重新占領。項羽的土地越來越少,物資越來月匱乏,人員越來越疲憊。我們就像是一隻背負著重物長途跋涉的駱駝,隨時會有一根稻草壓下來把駱駝壓垮。

雪兒很苦悶,項羽脾氣不好的時候,對誰都發火。他對雪兒也開始粗暴起來。我聽見雪兒經常自己躲在帳篷裏哭泣。她走出帳篷的時候,經常滿麵淚痕,眼睛紅腫。看到她這樣我就很心疼,很難受,想給她用手擦去眼淚,可是我不敢。我站在門口,擔心地看著雪兒。她瘦了很多,肩胛骨像是翅膀一樣在寬大的白袍裏麵顯現出來,冷風吹來,她在風裏像是要被吹倒一樣。

夜晚的時候,雪兒經常等項羽等到深夜。項羽很少來雪兒的帳篷了,戰事的逆轉,軍務的繁忙,讓項羽無力顧及到雪兒。雪兒在帳篷裏點著蠟燭,蠟燭一滴滴的滴到桌子上,就像雪兒心裏的淚。帳篷的帷幕像一道牆,把我和雪兒隔開。雪兒在帳篷內哭泣,我在帳篷外黯然神傷,為雪兒傷心和痛苦。

 

【項羽的末日到了,雪兒卻懷了項羽的孩子】

天氣變得越來越冷,帳篷裏陰暗潮濕,帳篷外雪花飄飄。每天我去帳篷裏給雪兒生火取暖,在一個盆子裏點上木炭。雪兒喜歡站在我旁邊看我燒木炭,木炭燒起來的時候,發出暗紅色的光,帳篷裏就充滿了暖意,她的蒼白的臉上也就映上了一些紅光。

有一次我們正在攻打彭越的時候,聽說劉邦親自帶兵偷襲了首都彭城,項羽匆忙的帶上軍營裏的精銳人馬星夜馳援去解救首都去了。那天晚上我燒上木炭準備離開的時候,雪兒叫住我說:

風兒,你不要離開,陪我坐一會兒好嗎?

我跟雪兒圍著火盆坐在一起。木炭劈啪的響,不時間濺出一些火星來。微弱的火星落到地上,很快就變成了死灰色。火光中,我看見雪兒的眼圈紅紅的,裏麵充滿了淚水。

你陪我喝點兒酒吧。雪兒說。我最近特別煩,也沒個人說句話。

雪兒端過一個盤子來,裏麵是一壺酒和兩個酒杯。

我跟雪兒圍著火盆對飲,喝完了一壺酒,雪兒又端來一壺酒。雪兒酒量不大,一會兒就麵起紅暈,喝醉了。

你喜歡我嗎?雪兒醉著臉紅紅的問我。

喜歡,我說,心裏覺得在咚咚的跳。

我就知道,雪兒說。我看得出來。你看我的眼神不一樣。可是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不敢,我說。我怕大王知道了殺了我。

我們都會死的,項王會被劉邦殺死,我也會被劉邦殺死,你也會死在戰場上。雪兒說。

怎麽會呢?我寬慰雪兒說。項王這麽威武,一定會勝利的。而且,即使劉邦贏了,他也不會殺你,你隻是項羽的一個寵姬,他不會殺女人吧。

風兒,你不知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懷孕了,懷了項王的孩子,劉邦不會放過我的。我最近老是嘔吐,昨天我找了軍營裏的醫生來看,他告訴我說有喜了。劉邦不會讓項羽的孩子留在世上的,他一定會斬盡殺絕,把我們母子都除掉的。

項王知道嗎?我聽了心裏一驚,趕緊問雪兒。

他還不知道,雪兒說。他昨天就出發了,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對了,我最近在練一段給項王編排的舞蹈,我先跳給你看吧。

雪兒站起身來,腳步有些不穩。她舒展長袖,在火盆邊唱著詩經裏的詞,跳起了一隻優美的舞蹈。我摘下頭盔,抽出身上的佩劍來,用劍擊打著頭盔,為雪兒伴奏。火盆裏的火星濺到了頭盔上,像是被劍擊打出來的火花。雪兒皮膚雪白,臉色粉紅,身子輕盈得像是一片雪花,在火光中飛舞。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那個晚上,雪兒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們一起聊了很長時間。我們聊起了家鄉,聊起了父母,聊起了小時的愉快時光,也聊起了戰局。

雪兒雪兒別擔心,我安慰雪兒說。項王隻是一時不順,他最後會把劉邦他們都消滅的。天下都會是項王的,那個時候你就是皇後了,小孩就會成為皇子,將來會繼承項王成為皇帝。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雪兒的黑黑的眼睛看著我說。真的認為項王會取得最終的勝利嗎?

嗯,他們誰都沒有項王威武,一定的。我點點頭,安慰雪兒說。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誰都看得出來,項羽大勢已去,窮途末路,失敗隻是遲早的事兒了。

 

項羽回來後,雪兒哭泣的更厲害了,現在不光是為了項羽,也是為了肚子裏的胎兒。雪兒知道像劉邦那樣聽見敵人說要烹煮自己的父親,卻恬不知恥的說要分一杯羹的人,一定會對項羽斬草除根的。雪兒為項羽擔心的時候,也經常用手撫摸著肚子裏的胎兒。

雪兒沒有告訴項羽她懷孕了。她知道項羽和劉邦的戰爭進入了最後決勝的時期,她不想讓項羽分心,讓項羽擔心,拖項羽的後腿。

如果劉邦打敗了項羽,雪兒偷偷跟我哭著說,我和項羽一死沒有什麽,但是胎兒是無辜的,我要想辦法讓孩子活下去,給項王留下一個骨肉。

自此以後,我聽見雪兒在帳篷裏勸說項羽跟劉邦談和。雪兒過去從來不跟項羽談國家的事情,從不幹擾項羽的思路。但是現在雪兒跟項羽說,要是跟劉邦言和了,那麽項羽就可以安穩的保持半壁江山,有個安穩的日子,不用再過這種驚恐和不安的日子了。不久之後,項羽跟劉邦簽訂了合約,以鴻溝為界,與劉邦平分天下。

可是雪兒不知道劉邦是怎樣的一個流氓。簽訂合約後,項羽率軍撤走,劉邦背信棄義,撕毀合約,以列土封王利誘韓信和彭越合擊項羽,聚集六十萬人馬把項羽的十萬人馬圍在了垓下。

蓋世英雄項羽的末日到了。

 

【垓下被圍】

項羽帶著我們撤退到垓下的那天,天氣很冷,地上覆蓋著小雪。我們這支殘餘的部隊選擇了一塊平坦的地方紮營。經過連續不斷的戰鬥,我們早已經人困馬乏,大部分人意誌消沉,對能否跟著項羽衝出重圍心存懷疑。韓信率領的三十萬漢軍不久就跟蹤而至,他們在我們對麵紮下營盤,營寨連起來有十幾裏長,像是長龍一樣把我們的營寨包圍起來,把我們的糧道給切斷了。天氣更加惡化,夜裏非常冷,寒風吹過來,我們缺乏睡眠,肚子饑餓,靠殘存的不多的糧食充饑。狂風吹著白雪從營寨裏麵卷過,我們在風中瑟瑟發抖。

夜幕低垂的時候,我看到營外漢軍的營寨裏麵掛起了燈籠,燈籠的火光像是一簇簇鬼火在暗夜裏閃耀,又像是地獄之光。士兵們在營寨裏用樹枝點起了一堆堆篝火,圍著篝火取暖,火光映紅的是一個個年輕而疲憊的臉龐。我們都知道第二天將是一場敵眾我寡的惡戰,鮮血會灑滿大地,屍橫遍野。這隻從反抗秦朝的暴政開始的曾經戰無不勝的英勇的部隊,也許就會葬送在垓下這無名的地方了。那些年輕的臉龐,多少人家裏有白發蒼蒼的父母在灶台邊惦念著兒子何時能回來;多少人有妻子,在藍色的窗前依窗等待著自己的丈夫活著回來;又有多少人有孩子,他們的幼小的孩子在等待著他們的爸爸回來帶著他們去玩耍。

在生與死的關頭,人最容易懷戀平靜的生活。我想起了跟父母在一起的時光。連年的鏖戰,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幾年前我就不知道他們的生死和下落了。項羽過去曾經坑殺過二十萬降卒,韓信也是個凶殘的人,對於我們這些最後跟隨項羽作戰的人來說,繼續戰鬥下去是死,投降落在韓信手裏可能也是死,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是如何。

 

雪兒為項羽擔心著,她為項羽哭泣,麵容也消瘦了下去,原本紅潤的臉龐也變得蒼白和憔悴了。項羽的帳篷裏一直亮著紅光,那是他在跟將領們研究怎麽走出困境的軍事會議。好幾天了,連續的行軍作戰,一場場惡戰,項羽都沒有功夫來雪兒的營帳休息。

那天晚上雪兒在帳篷裏睡得很晚。她一直在等著項羽,但是項羽一直沒來。

雪兒在帳篷裏吹起了簫管。簫聲在風中嗚咽,像是哭泣的美人魚聲。

 

我聽著雪兒的憂鬱的簫聲,心裏好像是萬箭穿心一樣的難受。看著雪兒一天天的憂慮的眼睛和日漸消瘦的身體,我真為雪兒和她的胎兒擔心。殘冬的涼風在帷帳之間穿行,光禿的的樹枝上棲息著無數個禿鷹,它們的爪子抓在樹枝上,鷹眼犀利地掃視著四周,像是在等待著享受一場廝殺之後的人肉和鮮血的盛宴。

項羽傳下軍令,今晚士兵們好好休息,明早要開始跟韓信決一死戰。此刻,四處寂靜,士兵們都熄滅了篝火,回到帳篷裏進入了夢鄉。營寨裏,隻有雪兒和項羽的帳篷還在燭火通明。項羽的大帳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那是項羽在跟將官們商量決戰的細節。

我悄悄地走到雪兒的帳篷前,透過帳篷的縫隙看裏麵。燭火下,雪兒在帳中的床上安坐不動,目光茫然,淚水在臉頰上緩慢流動。也許她在想念家鄉,也許她在思念項羽,也許她在憂慮胎兒,也許她聽見了漫山遍野的廝殺聲,也許她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戰場。雪兒的流淚讓我難受和心痛。坐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看見雪兒把被子拉過來,緩緩的褪下了衣服,看著自己的微微隆起的小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肚子,像是在感受肚中胎兒的踹動。她的青春的雪白的身體一側被燭火映紅,發散著金黃色的光澤。沉默中一陣強烈的風吹過帳篷,把帳中的殘燭的燈芯吹得搖晃了幾下就熄滅了。帳中火盆裏的火已經燃盡,隻有灰黑色的木炭中透出一絲猩紅的光。雪兒獨自躺在床上,她不再哭泣,隻是用雙手抱起了被子,咬住了被角。

我為雪兒心傷。她是一個多麽美妙善良單純的女孩,一心一意地愛著項羽,卻沒有得到多少幸福。軍營中的篝火早已熄滅,我的心如篝火一樣還在燃燒。看著雪兒在帳中自己孤獨地哭泣,聽著她的陰鬱的哭聲,我的心碎了。我想去摟住她,給她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想帶著她逃離軍營,遠走四方,想跟她一起過一個安靜平穩的生活,每天抱著她說我愛她。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做不到。韓信的兵馬把我們包圍得鐵桶一般,沒有人能夠帶著一個女人逃出去。

 

【四麵楚歌】

半夜的時候,我守衛在雪兒的帳篷門口,正在走著暖和著身子,突然聽見軍營外傳來一陣歌聲。仔細一聽,那是楚國人用方言唱的楚國的歌。這故鄉的歌聲把我們震動,因為軍營裏的士兵大部分是從楚國來的,對那些從小耳熟能詳的歌曲十分耳熟。在這樣的靜寂的夜裏聽到家鄉的歌,每個人心裏的那顆思鄉的心弦被撥動了。歌聲讓我們想起了家鄉,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想起了故鄉的種種的美好。歌聲讓我們厭倦戰爭,想回到自己的家人身邊。

軍營裏騷亂起來了,士兵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著,覺得一定是他們的家鄉被劉邦給占領了。劉邦派人在軍營四周喊話說,他的目的是抓住項羽,跟士兵們無關,士兵們可以放下武器回家鄉去。項羽的部隊的軍心渙散了,士兵們開始不聽從將令,扛著武器在軍營裏四處亂竄,不斷聽見有人喊,我們要回家!我們要回家!

軍營裏開始混亂起來,夜色中誰也找不到誰,誰也顧不到誰,漢軍在不斷的喊話鼓勵項羽的士兵們開小差逃跑,已經有一些士兵背上背囊扔下武器逃走了。更多的士兵在收拾行囊準備離開。將官們無奈的看著士兵們在營中走動,他們命令著士兵們回到營帳裏去,但是沒人聽他們的。一個將官試圖用手裏的劍來威脅一個要離開的士兵,被另外一個士兵從背後用茅刺穿,將官一聲不吭地倒在冰冷的地上,血染紅了地上的積雪。

我突然意識到,現在的混亂正是一個絕好的帶著雪兒逃跑的機會。榮華富貴隻是暫時的,雪兒需要一個安穩的幸福的生活。我可以帶著雪兒走,遠走高飛,去一個誰也找不到天涯海角的地方,跟雪兒一起養育她的孩子,讓雪兒不再擔驚受怕,愛著她,讓她過一個幸福的舒心的生活。

想到此,我走進了雪兒的帳篷,把哭累了還在熟睡中的雪兒推醒。

 

我走進雪兒的帳篷裏的時候,帳篷裏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見。我摸索著點上一隻蠟燭,讓微弱的燭火把帳篷映亮。我走到雪兒的床邊,看到雪兒還在抱著被子熟睡著,她的睡相很可愛,嘴半抿著,臉上還有一些殘存的淚痕,枕頭邊上濕濕的都是淚水。我輕輕地把雪兒推醒,她睡眼朦朧的抬起頭,像是還在夢裏沒睡醒過來一樣,手裏緊拉著被子,怔怔地看著我,不知道是在夢裏還是夢外。

風兒,這是怎麽了?她問我說。外麵怎麽這麽喧鬧啊?

雪兒雪兒,我帶你逃走吧,我小聲而熱烈地對雪兒說。現在軍營很亂,漢軍說他們隻要抓住項王,別的士兵可以放行。有些士兵已經趁亂逃走了。我想帶你逃走,離開這個戰場,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雪兒坐直了起來,仍然怔怔的像是不能相信自己不是在夢裏。她揉了揉眼睛,問我說:

外麵到底怎麽了?

你聽外麵的歌聲,我對雪兒說。四麵都是楚歌,恐怕劉邦已經把我們的家鄉都給占了。現在士兵們已經都沒有鬥誌了,大家隻想回家,軍營裏全亂了,沒人聽從將令。漢軍在營外喊話,說他們給我們放開一條生路,他們隻想抓住項羽王,別人放下武器和盔甲都可以自由離開。你跟我走吧,雪兒,這恐怕是最後的機會了。

現在就走?雪兒問我。

現在就走,我說。

可是,雪兒猶豫著說,可是我怎麽能放下項王呢?

項王身材高大,很容易被辨認出來,他隻能突圍出去,自己逃不出去的。

我不能舍棄項王自己走,雪兒說。

雪兒雪兒,你要想想你肚子裏的胎兒。我勸雪兒說。項王能否逃脫,隻能看他自己的運氣了。你身上懷的是他的骨肉,你逃出去,保住了身上的胎兒,就給他留下了一個血肉後代,項王即使死了,他也可以瞑目了。

我們去哪裏呢?雪兒問我說。

那裏都可以,到我的家鄉,或者到你的家鄉,那裏有親戚朋友,我們可以投靠和活下去的。

風兒,我不能跟你走,雪兒哭著說。我不能離開項王。

雪兒雪兒,你跟著項王死了又有何益處呢?我勸著雪兒說。即使不為你自己著想,你也該為了孩子想一想,你想讓肚子裏的胎兒也跟你一起死嗎?

可是我還是不能丟棄項王自己走。雪兒依舊哭著說。我不會走的,你趕緊逃走吧。我陪著項王,你沒必要在這裏等死,你的父母家人還在等著你回去。

你不走我也我不走,我說。我要等著你。

你不要等我,雪兒抬起淚痕滿麵的臉說。你等不到我的,我生是項王的人,死是項王的鬼。

你不知道我一直愛你嗎?我兩眼凝視著雪兒說。我要等著你,等到能夠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天。

我怎麽能不知道呢,風兒?雪兒哭著說。我早就感覺出來了。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我都記得。但是我心裏隻有項王一個人,沒辦法愛上第二個人了。你忘了我,自己趕緊逃走吧。

雪兒雪兒你再想一想,我說。我到帳篷外去,你先穿上衣服,帶上你的貴重的東西,不要帶太多,然後到項王的大帳裏去跟項王商量一下,我相信項王也是會勸你離開的。我要帶你走,我等著你。

雪兒沒有再說話。她的嘴角抿著,眉頭緊鎖著,像是內心在痛苦的掙紮。

我走出雪兒的帳篷的時候,心情煩悶而沮喪。看著雪兒對項羽的癡情,我為雪兒感動,但是現在是生死關頭,機會稍縱即逝,看這樣子漢軍很快就要趁亂發起攻擊,衝進營門。漢軍衝進來的時候,他們會亂砍亂殺,亂軍之中,誰也不知道會怎麽樣。也許這是雪兒最後一個逃命的機會了。

 

【虞兮虞兮奈若何】

雪兒起來後,洗去了淚痕,塗上了脂粉,換上了她平時喜歡穿的白袍子,顯得比平時更加嬌媚。她走出帳篷的時候,我正在帳篷外焦急的踱步,等著雪兒。營房外漢軍已經在列陣準備進攻了,他們排著整齊的隊列,盔甲和槍戟在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天空薄雲慘淡,月光慘白的流下來,流到營中的空地上,把地上馬踐踏過的黑雪照得灰白。營寨內大部分帳篷已經空了,不斷有士兵成群結夥的背著包裹從營寨門口走出去,把盔甲和槍戟扔在營寨門口。

我跟著雪兒來到了項羽的大帳。項羽的大帳的門口平時負責警衛的衛兵們已經不見了,但是有一群老兵聚集在帳前,他們是跟隨項羽多年的江東子弟,是當年項羽從江東渡江時帶來的。他們多年來與項羽生死與共,雖然沒能跟著項羽共享榮華,但是在著最後時刻,他們忠心耿耿地來到了項羽的大帳前來自願保護項羽,等著項羽一聲令下,跟著項羽做最後的一次衝擊。他們的表情堅定而不屈,帶著不顧生死的凜然。此刻,他們見到雪兒過來,紛紛給雪兒讓開道路。他們看著我跟在雪兒後麵走,並沒有覺得什麽,因為他們平時就知道我是給雪兒站崗和負責保衛雪兒的。

項羽的烏騅馬拴在帳外的一個樁子上。項羽以前曾經帶著雪兒一起騎過烏騅馬,馬見了雪兒,它的蹄子在不安的撓著地麵,對著雪兒悲哀地嘶鳴著,像是要雪兒幫它解開繩子。雪兒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烏騅馬的烏黑閃亮的皮毛,拍了拍馬的背,繼續向前走去。我在大帳的門口停住腳步,跟雪兒說:

我不能跟你進去了。我隻能在帳外等著你。

你不要管我,雪兒紅腫著眼睛低聲說。你趕緊走吧,你若能逃出去,我也會很高興的。我們來世再見吧,這一世我不能跟你相愛,下一世我們遇到一起,我一定會愛上你。到時你要記著早點兒來找我。

你若不離不棄,我定生死相依。我的眼睛看著雪兒說。不要說來世,這一世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把肚子裏的項王的孩子養大。你見了項王,就趕緊出來,我好帶著你一起逃生去。

 

雪兒看了我一眼,淒笑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走進軍帳裏去了。她的淒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之後我依然會記起她的這一笑。

我在帳外跟那些老兵們站在一起等著雪兒,心中很淒慘。老兵們神情肅穆,沒人願意多講話。他們都在等著項羽出來重振雄威帶著他們衝鋒陷陣,像當年破釜沉舟痛擊秦軍一樣打敗劉邦,但是項羽一直沒有出來。他們都知道,這次跟過去已經不一樣了。這次在垓下韓信親自帶著三十萬大軍十麵埋伏,就是項羽再神勇,帶著這支幾百人的隊伍也無法擊敗韓信,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項羽殺出重圍,重回江東的老根據地,以期招集舊部卷土重來。

雪兒在裏麵呆了很長時間也沒出來。老兵們和我都忍耐著,在帳外等候,不想進去打攪他們。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營寨中的士兵絕大部分都離去了,隻有這支八百人左右的老兵圍繞在項羽的帳前,他們穿著沉重的盔甲,手裏拿著長槍,劍和長矛,他們的馬匹和烏騅馬栓在一起,在等待著項羽的出現。

黎明的曙光升起來了,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我從大帳外的一處高地向外望去,隻見營寨外麵漢軍已經列好陣營,在一個騎馬的將官帶領下,似乎馬上就要發起進攻衝進營門了。這時,老兵們和我都聽到大帳中傳來一陣悲愴洪亮的歌聲,我們聽得出來,那是項羽在唱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和老兵們不約而同的向著大帳湧去,衝進大帳的門口,隻見項羽披著大紅鬥篷,手按在劍柄上,在悲愴地唱歌。他身邊的一個鋪著軍事地圖的長條桌子上,放著空了的酒杯。雪兒坐在項羽的對麵,在悲傷地哭泣。

我們站在帳篷門口,不敢進裏麵去,隻是駐足觀望。大帳裏麵燭火通明,項羽唱完了歌,把兩個酒杯倒滿酒,一杯遞給雪兒,一杯留給自己。我聽不見他們說什麽,隻見平時蓋世英雄的項羽此時似是愁緒滿懷,心如刀絞的樣子一手拉著雪兒的手,一手端著酒杯一飲而進,雪兒抬起頭,流著淚陪著項羽把就喝幹,然後漲紅著臉,對項羽大聲說:

軍士們都在等待著大王率領他們衝出去,回到江東,重整軍備,卷土重來。我不想成為大王的累贅,願借大王的劍,給大王起舞助興,舞後請大王即刻上馬,帶領將士們衝出去。

說完,雪兒站起身來,走到項羽身邊,從項羽的劍鞘裏緩緩拔出鋒利的寒光磷磷的寶劍,開始邊歌邊舞起來。她的麵容淒慘,歌聲鎮人心魄,所有的人都被她的精美的舞姿和淒慘的歌聲驚呆了: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雪兒唱完這首歌之後,黑黑的眼睛最後看了項羽一眼,又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揮劍自刎。劍抹過了她的雪白的脖頸,一道傷口在脖子上顯示出來,紅色的鮮血噴泉一樣的從傷口上湧出來,飛濺到她的白袍上。她的身子緩緩倒下,猶如一隻紅頂的白天鵝沉入水中。

項羽,老兵們和我都又一次驚呆了,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誰都沒反應過來去奪劍。等我反應過來,向著雪兒跑去的時候,雪兒已經倒在了血泊裏。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我衝過去抱住雪兒,鮮紅的血從她雪白的脖子上還在汪汪的流出,流到地上和白袍子上。她的瞳孔在暗淡下去,漸漸放大。我試圖用手堵住她的流血的脖頸,但是她的血如噴泉一般,怎麽堵也堵不住。幾乎是瞬間,她的白袍和我的身上的盔甲就被她的血染得殷紅。她的頭無力地靠在我的懷裏,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臉色在急劇的蒼白下去,身子軟綿綿的,輕得像一片雪花。血流到了她的身下,在地上堆積了一窪的鮮紅的血。周圍的地麵也濺滿了她的血。

雪兒雪兒,我淚如雨下的叫著她。

雪兒像是聽到了我的呼喚一樣,發散的瞳孔凝聚起來,看了我一眼,嘴裏斷斷續續的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把愛還給了項王,下一世要跟你不離不棄。

老兵們圍著我,沒有人敢過來,他們似乎是畏懼項羽,誰也不敢伸出手來幫著給雪兒止血。他們的身子前傾,驚懼地看著我用手堵著雪兒的脖子。他們久經戰陣,早已經習慣了看到血,所以對流血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他們驚奇的是我怎麽敢在項羽麵前抱著雪兒的頭。有幾個老兵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開始竊竊私語,直到項羽分開人群走進來,他們才閉上嘴巴,看著項羽和我。

 

雪兒在我的懷裏死去了。她的血染紅了我的胸膛。

項羽從震驚裏恢複過來,他好像反應很遲鈍,似乎不能相信雪兒死在他麵前了一樣。項羽把落在地上的劍拾了起來,親吻了一下劍上的鮮血,然後提著劍扭頭看著我。他看著我抱著雪兒的頭,沒有說什麽。我以為他會揮劍向我砍來,把我的身體一揮兩半,但是他沒有。他好像陷在巨大的悲傷裏,隻是發呆地看著我,過了幾秒鍾,問我說:

你是誰?

我是最愛她的那個人,我鼓起勇氣盯著項羽的重瞳說。

項羽點了點頭,在空中揮了一下劍說:我猜也是,假若你不是真愛她,你也不敢在我麵前抱著她。既然這樣,你去把她的屍首掩埋了吧。

我站起來,把雪兒抱在身上,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心裏充滿了巨大的悲哀,悲哀把我籠罩住,讓我看不見周圍的任何人和物。我把雪兒的屍體緊緊抱著,讓她的身體緊貼在我的身上。她的身體變得很沉,沉得像是塊岩石,我抱得很吃力。在老兵們的驚異的眾目睽睽之下,我抱著她的依舊滴著血的屍體走出項羽的大帳,一步雪坑一步血跡,深一腳淺一腳步履沉重地走出去,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老兵們和項羽沉默地給我讓開了路,沒有人說話,四周一片平靜,空氣裏漂浮著鬱悶和壓抑的味道。我聽見身後項羽怒吼了一聲:

士兵們,跟我來,我們殺回江東去,東山再起,回頭我們再收拾劉邦這個老流氓和韓信這個無恥的小人!

老兵們精神振奮起來,一片洪亮的聲音響起:

大王神勇!大王萬歲!

 

項羽帶著老兵們從我身邊快速跑過。項羽騎上黑色的烏騅馬,八百名老兵們也跟著紛紛翻身上馬,舉起了手中的劍和長槍。項羽用腳上的馬刺踢了烏騅馬一下,烏騅馬嘶鳴了一聲,昂頭向著營寨外的漢軍衝去。項羽的紅色的鬥篷在身後飄起,像是天空飄下來的一片紅雲。士氣昂揚的老兵們跟在項羽後麵,氣勢如虹地一齊騎馬向營門衝去。營門外的嚴陣以待的漢軍們開始畏縮了,他們看著著八百名不畏死的老兵和神勇無敵的項羽,陣腳開始亂了。項羽和老兵們衝進了漢軍的陣營,一陣刀砍槍戳,血光亂飛,人喊馬叫,漢軍裏騎馬的一個將官被項羽一槍戳下馬來,栽地而死。漢軍開始轉過頭來,向後奔逃,項羽和八百老兵如砍瓜切菜一般在漢軍裏廝殺著,沒有幾分鍾就衝出一條血路,絕塵而去。漢軍的一個將領騎在馬上飛快地趕到,用嘶啞的聲音對著不知所措的漢軍將士們呼喊著:

大王有令,殺死項羽者,封萬戶侯!

漢軍們喊叫著跟著那個將領在後麵緊緊追著項羽和老兵們去了。沒有人衝進營門,沒人在乎營裏還有什麽人。曾經駐滿士兵的營寨,此時變得空空蕩蕩。寒風掃過營地,卷起地上的篝火的灰燼,把灰覆蓋在地上的殘雪上。空曠的兵營裏,隻有我一個人抱著被血浸透了白袍的雪兒在蹣跚的走。

雪兒雪兒,項王衝出去了。我含淚對著懷裏的死去的雪兒說。你可以放心了。你的項王一定會回來的。

可是雪兒再也不能回答我了。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的,變得很沉,像是睡著了一樣。

對有些人來說,生是快樂。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死是解脫。

雪兒的臉色安詳,絲毫沒有痛苦的痕跡,倒像是一個潔白的天使。

我抱著雪兒走出營門,走了很遠的路,找到了一個湖,把雪兒葬在了湖邊。她曾經說過她喜歡湖水。我在她的墓前蓋了一個小茅草屋,住在裏麵守著她,平時靠在湖裏打漁為生。後來我聽說項羽終於被追兵追上,在烏江邊自刎了。我替項羽歎息,更為雪兒歎息,也為雪兒肚子裏的胎兒歎息,不知道雪兒最後有沒有告訴項羽她懷了他的孩子。

我在雪兒的墓邊移栽了一顆樹,在樹幹上刻上了“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這幾個字。每天我打漁之後,坐在雪兒的墓邊,給雪兒講我一天的故事,給她講我捕撈了多少魚,賣了多少錢,給她講從早起到晚上發生的一切事情,讓她就像是生活在我身邊一樣知道我在幹什麽。困了的時候,我就在墓邊睡一覺。湖邊村子裏的人管我叫怪人,有的人說我是個瘋子,他們見了我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我不知道她在地下會不會聽到,但是我繼續每天給她講故事,如果白天沒有什麽可講的,我就給她講我小時候的故事,把我從出生到現在的一切事情給她講。我甚至跟她坦白了我偷看她洗澡的事情,跟她說我看到了她的乳房時的熱血沸騰的感覺,跟她說那時我想進帳篷裏去摟住她,跟她說我夢見過她,跟她說因為夢見了她,我半夜遺了很多精。

我靠著打漁為生,在雪兒的墓邊守著她坐了十年。她的墓邊的那顆刻著“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樹長大了一些,可以靠著了。夏天的時候,我坐在樹蔭下,看著雪兒的墓碑,絮絮叨叨的跟她說話。有一次有幾個孩子到湖邊來玩,他們管我叫瘋子,往我身上扔石頭,然後笑著跑掉。從此以後經常有一幫一幫子的孩子來我這裏,往我身上扔石頭和帶來的牛糞,把握作為靶子來瞄準。我轟走他們一撥,就會再來一撥。每次我在集市上賣魚的時候,經常有一群孩子跟在我後麵,看瘋子賣魚,他們有時把我的攤子趁我不注意掀翻,把魚偷走或搶走,然後得意洋洋的跟同伴顯擺說他們剛才給瘋子搗亂來的。我不怪他們,因為他們不懂。對我來說,生命的唯一意義是愛雪兒,陪伴雪兒,其它的我都不在乎。

十年之後,我在湖邊遇到了一夥強盜,他們想把雪兒的幕給掘了,說虞姬墓裏埋藏著項羽留下的珍寶。我抄起了一隻船槳,在墓地前跟他們混戰了一場。他們十幾個人圍著我,我跟他們拚了命,不讓他們碰雪兒的墓地。他們跟我鏖戰了一個小時,才終於把我砍倒在地。強盜頭踩著我的胸脯獰笑著說,你真他媽的一個瘋子,要財不要命,那個墓地有什麽財寶值得你拚命。他讓強盜把我綁在墓地旁邊的樹上,然後帶著強盜們掘墓。他們沒有掘出財寶來,大失所望,但是他們不相信墓地裏沒財寶。強盜頭把一腔怒火發泄在我身上,拿著一把劍逼問我把財寶藏到了哪裏。他剜掉了我的雙眼,砍斷了我的腿,看追問不出來什麽才悻悻地帶著強盜們揚長而去。

我的血染紅了樹幹上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那幾個字。

 

【忘川河裏的秘密】

這就是我前世的故事,我對那個行為怪異的鬼魂說。

所以為了雪兒你放棄了一切,在墓地邊陪了她十年,最後被剜眼斷腿,血流盡而死?鬼魂問我說。然後你沒有喝孟婆湯,甘願在忘川河裏守候千年?

嗯,我想記住雪兒,好在來世能夠認出她來。我說。

不值得。鬼魂撇了一下嘴說。我知道你愛她,但是她並不愛你,她愛的是項羽。你這樣單戀,在忘川河裏鬱悶千年,為了一個並不愛你的人,有何意義呢?

等我千年以後轉世的時候,我會去找她,她會愛上我的。我說。

你怎麽能肯定呢?鬼魂說。如果你找不到她呢?這世界這麽大,茫茫人海,大海撈針,你怎麽肯定能找到她呢?即使你遇到她,又怎麽能認出她來呢?就說你遇上她,認出她,倘若她已經愛上了別人,不愛你,你又怎麽辦呢?豈不是徒增傷心?

但是我願意,我說。我心甘情願。

那隻能說明你傻,鬼魂不屑地說。她並不愛你,你也沒有得到過她,甚至都沒有親吻過她,隻為了一個虛渺的愛情,就放棄自己的轉世,在忘川河裏煎熬千年,下一世還不知到能不能遇到她,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愛上你,這樣做隻能說明你腦子進水了。

我突然想起這個鬼魂給我講過很多稀奇古怪的前世故事,他能記住的很多前世,有些在時間上似乎是一世接著一世,沒有中間的千年之隔。他是怎麽做到的呢?於是我問他:

你能夠記住前世,顯然是沒喝孟婆湯,但是你怎麽能不用在忘川河裏等待千年就直接轉世呢?

這裏麵有個小秘密,鬼魂詭秘的看看四周對我說。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答應任何人都不要告訴的話。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說。快把你的秘密告訴我,我也想早些轉世去找雪兒。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你要我的什麽都行。

你有什麽可以給我的?鬼魂譏笑我說。除了你的靈魂,但是我要你的靈魂有什麽用呢?白給我增加負擔而已。我告訴你提前轉世的秘密吧。其實這個秘密很簡單。孟婆老了,她的腦子不如以前好使了,現在河裏的鬼魂多,她經常把鬼魂搞混,記不清鬼魂在河裏多少年了。你若想提前轉世,隻需在河邊看著,等到黃泉路上鬼魂排隊等著喝孟婆湯的時候。那時她在忙著熬湯,顧不得別的,你去找她,告訴她你千年的時辰已到。她來不及核查,就會放你過奈何橋,那樣你就可以提前轉世了。我就是這樣做到的。但是你不能告訴別的鬼魂這個秘密,因為別的鬼魂知道了也會這樣去做,鬼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樣做的鬼多了,孟婆就會醒悟過來,就會查得嚴格一些,那樣我們就都無法提前轉世了。更重要的,如果孟婆發現了你這樣做,你就別想轉世了。她會記住你,你就得永遠在望川河裏呆下去了,直到一萬世。

我遠遠的望了一眼奈何橋邊。天黑了,橋邊一片模糊,樹梢,河水和岸邊的岩石都融化在了一起。暮色中,孟婆正在三生石畔守著一個冒著火焰的爐子在熬湯,爐子裏的火光射了出來,照亮了正在忙碌的孟婆的臉和爐子邊排起的一個長長的鬼魂的隊伍。今天不知道是個什麽日子,有很多很多死去的冤魂在排隊,隊伍長的一眼望不到邊,男女老少都有,他們的身上都帶著血跡,神情呆滯而絕望。

今天孟婆那裏的隊很長啊,我對鬼魂說。

大概是又有軍隊屠城了。鬼魂向孟婆那裏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說。戰爭是殘酷的,進攻的一方經常把抵抗的一方的整座城池的人都殺光。這樣一座城池被殺的冤魂都堆積在黃泉路上,孟婆忙不過來了。

 

我的心開始砰砰的跳。

你看現在是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我看著鬼魂說。我是不是可以試一下,像你說的那樣,趁孟婆忙的時候,告訴她說我的轉世的日子已到?

機會不錯,鬼魂看了一眼奈何橋邊等著喝孟婆湯的長長的隊伍說。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她突然想查一下,發現你在騙她,她就會罰你在河裏呆上一萬年,你就要一萬年留在忘川河裏與水蛇為伴了。你要自己想好了,是再等幾百年,還是現在去試圖轉世。選擇是你自己的,後果也要你自己來承擔。

我想現在就去轉世。我說。我太想她了,我受不了這種煎熬,要等的話我還得再等七百年,我等不了七百年了。

那你去吧,鬼魂說。隻要你想好了不後悔。祝你好運。

 

我按奈住心中的激動,告別了鬼魂,向著奈何橋遊去。陰森恐怖的河裏,陰風呼嘯而過,幽怨的鬼魂魔魅般的暗影忽隱忽現。河水冰冷刺骨,浸透著我的肌膚,水草纏著我的赤裸的腳,瘴氣嗆的我嗓子裏難受,水蛇橫在我的前麵猙獰地擋住路。我甩開水草的糾纏,撥開擋路的水蛇,忍著瘴氣穿過魔魅般的鬼魂暗影,邁過河邊帶著毒刺的藤蔓,爬上了河岸,忐忑不安的向著孟婆走去。

陰暗的奈何橋邊閃著爐子的紅色的火光。走過渾身是血的排隊等待著喝完湯去轉世的那些鬼魂,來到孟婆身邊,我長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靜了一下。我告訴孟婆,三十六萬五千個難熬的日子已過,該輪到我轉世了。忙碌的孟婆隻匆匆抬頭借著爐火看了我一眼,伸手一指,讓我自己走過奈何橋去轉世,又接著低頭熬湯去了。

 

難道這是真的嗎?我終於可以轉世了,可以到人世上去找她,那個讓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永生永世無法忘記的雪兒了。我不知道她在哪裏,不知道她這一世多大,不知道她在做什麽,不知道她變成了什麽樣子,但是我知道,不管她在哪裏,我都會找到她。

我知道,不論在哪裏遇到她,我都會一眼認出她來的,就像她每次走過奈何橋的時候,我都能一眼認出她。雖然每次她的容顏都有一些變化,但是隻要遠遠的看到她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她。她一定早已不認識我了。但是,那沒有關係,我會告訴她前世的事情。她也許會相信,也許不會相信,也許有一天她的記憶會被喚醒,會知道她是我的前世所愛之人,也許她的前世的記憶被抹得幹幹淨淨,一點兒也回想不起前世來。也許我們不得不從零開始,從我是她的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開始,從一次偶然的相遇開始。但是我相信,給我時間,她一定會在這一世愛上我的。

我暈眩著加快腳步走過奈何橋,眼淚一滴一滴的湧了出來,順著臉頰流下,流過嘴角邊,滴到了胸膛上。我的身邊走著一些跟我一樣去轉世的鬼魂,他們默默地走著,神情漠然,眼神純淨,像是一個剛出世的沒有記憶的孩子。我回頭望了一眼,孟婆熬湯的爐火映著橋欄杆,把橋欄映得通紅。火光中,孟婆把熬好的湯一碗碗地端給橋邊等候過橋轉世的鬼魂。孟婆的聲音遙遠的傳來,顯得疲弱而蒼白無力:

愛情是什麽?不過是一碗水,喝下去就會忘記。

我舔了一下嘴角流過的淚水,鹹鹹的,那是喜悅的淚水。

你錯了,我心裏跟孟婆說。愛是不離不棄,愛是生死相依,愛是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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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過去寫了一篇《奈何橋下忘川人》的小文,一直想以此為題寫一篇長一些的小說,現在終於如願以償。。
碧藍天 回複 悄悄話 第一世:我很喜歡你對忘河川的描述。“愛是不離不棄,愛是生死相依,愛是無法忘記。”--讚歎! 期待接下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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