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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紙鳥(最後兩章 全文完)

(2012-08-24 17:49:18) 下一個

第四章 葉子

我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來的頤和園女孩,總是她十七歲的樣子,甚至在夢中,她的樣子也永遠停留在十七歲那年。人無法回到過去,但是回憶可以停留在過去的某一瞬間,定格在那裏,可以讓人無數次的重溫那些個美麗的瞬間。

少年的我,沒有什麽朋友,經常自我封閉在小閣樓裏,隱匿在無人發現的角落,靜靜地讀書,渴望著與人傾訴心中的彷徨和不安,渴望著來自異性的關心和溫暖。懵懂的年月像透進小閣樓裏的陽光一樣不知不覺的流過。淳樸的心靈,黑白底色的成長,青澀的時光。

我習慣了有頤和園女孩的日子,不知從何時起,她的明亮的眼睛和嘴角的微笑,已經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她離開之後好久,我還覺得她依舊陪著我在小閣樓裏一起看書和做作業。曾經以為我跟頤和園女孩的愛情堅如磐石,後來才發現,它隻是像個核桃殼,外表看上去堅硬,其實不堪一擊,受不得外力的打擊,在用錘子一砸或用夾子用力一夾之後貌似無法粉碎的外殼就碎成幾片,脆弱的核心暴露出來。

頤和園女孩走後我還記得她的美麗,她的甜美的講話的聲音經常把我的思緒拌住,在小閣樓的冷漠和寂靜的夜晚,喚醒我心頭對她的記憶,讓我想起那些細碎幻遠的往事。她的離去對我的打擊非常大,這個打擊來的太突然,我們就像是開著一輛車在蔚藍色的海邊飛馳,正在盡情地歡笑著享受著海風,突然前方出現了一個急拐彎,讓我們刹車不及。車從懸崖上飛了出去,墜落在大海裏。我自己形單影隻地在街頭盲目行走,像是一個孤獨的無家可歸的少年,心裏充滿憂傷。世界像一個玻璃水銀鏡麵一樣破碎了。我在街頭漫無目的的走著,心境茫然。那幾天心境同外麵的天氣一樣,總是陰陰沉沉的,有時會下起連綿的小雨。我藏在閣樓裏不出來,在裏麵麻木地坐著,不知道該怎麽辦。日子一天一天的難熬的過去,我心情鬱悶,對什麽都喪失了興趣。班裏同學們組織出去遊玩,我都是找個借口推辭掉,不想去參加。在班裏我也總是沉默寡言,自己來,自己走,顯得孤零零的。

雖然已經見不到頤和園女孩了,但是她對我的一切一切好都還記在心裏。要知道我們那時的高中遠不像現在這樣的開放,她一心一意的對我好,把幾乎一切都給了我,每當想起這些來我都覺得我那時的表現就像是一個小流氓,一有機會就對她動手動腳掀她的衣服摸她的身體,她卻總是很溫順的隨著我,陪著我,我都不記得她跟我發過任何脾氣。我媽媽也很喜歡她,我都覺得一輩子要跟她在一起了。

幾年之後在高校組織的一場英語演講比賽的會場中我遇見了她,她跟著她們學校的代表隊一起在會場。那天我走上講台演講的時候,一眼看見了台下的最前幾排裏有一個女孩吃驚地捂住了嘴,仔細一看原來是她。她長高了,苗條了一些,臉顯得比以前瘦俏了一些,其它的幾乎都沒有變。我看著她,幾乎把事先準備好的演講詞全都給忘記了。我不僅說得磕磕巴巴,而且在回答問題時也答的驢頭不對馬嘴,顯得心不在焉。事後我們學校帶隊的老師說我心裏素質太差,一上台就掉鏈子。

演講比賽結束後的晚上的聯歡會裏,我用目光到處尋找著她,最後看到她跟一個高大年輕的男孩在一起。後來我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把她叫了出來,在聯歡會場外麵的一個無人的小教室裏單獨跟她談了一次話。她說她還記得發生的一切,她說她當時準備跟我一起被學校開除,準備上不了大學就跟我一起去擺攤或開個精品屋一類的小商店謀生。她說她很恨我當時說隻是欺騙她,她的父母聽了之後嚴禁她再見到我。她說事後她在家裏哭了好多次,從那以後對男生失去了信心,直到後來在大學裏遇到了她現在的男朋友。我問她說,你很喜歡你的的男朋友嗎?她說是。我接著問她說,你很愛你的男朋友嗎?她繼續點頭說是。我說你跟他上過床嗎?她說上過,還為他墜過一次胎。這回該輪到我傷心了。看到本來應該屬於我的這麽好這麽單純的一個女孩跟別人走了,我恨不得用頭去撞牆。她問我現在有女朋友嗎,我說沒有。沉默了一會兒她直率的說,我們回不去了。我很無恥的問她說,我們可不可以上一次床來紀念我們的初戀?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呸了一聲扭頭走了。

一直以來我覺頤和園女孩終究會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跟我重逢,然後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跟我一起走進婚姻的殿堂,我會牽起她的手,她會幸福地笑著嫁給我,生一大堆孩子,然後每天我會在床上摟著她,就像第一次摟著她一樣。我沒有想到跟她重逢會是在這麽一個場合以這種方式結束,我寧願這是一場夢,一場醒來後噓了一口氣說,幸虧這隻是一個夢的夢。

那天我拉著小教室的門把手,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隻能越來越遠。我像是錯過了航班的旅客,手裏捏著一張作廢的車票,看著旅遊大巴從車站離開,心裏隻有懊悔和自責。我沒有攔住大巴的勇氣,隻能黯然神傷,在候車室裏孤寂的看著離去的車燈,守著落魄的寂寞,心情沉落。

我一直希望到目前為止我還是生活在夢裏,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在床上躺著,身邊是蜷縮的依偎著我的她。可惜這一切都不是夢,而我悲哀地發現,我和她再也回不到過去,回不到初戀的時候。可是我對她總是有一些牽掛,想起她來心裏總是有一些悸動,一些惋惜。晚上的時候,我經常在小閣樓上點上一支煙,看煙霧向上升騰,心裏想起她,帶著惆悵和無奈。愛沒有錯,但是總能給人帶來累累傷痕。我藏在小閣樓裏,讓別人看不見我的存在,心裏在編織一個故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會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再一次跟她重逢,我會看著她的眼睛問她是否還喜歡我,然後吻她,牽著她的手,領著她回家,讓她一輩子再也不會傷心。

我寂寞寂寞就好,我對自己說。但是我總是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隻有母親感到了我的痛,她看著我每日蜷縮在小閣樓裏,心疼卻無可奈何。她很理解我,所以從不問我,因為她怕揭開瘡疤讓我更難受。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了,跟我說她可以去找頤和園女孩的家長,以家長和家長的身份去好好談一下。我阻止了她,因為我不想我母親被人羞辱。

秋天就這樣一天一天的在煩惱中像落葉在湖水中隨波逐流一樣的被時光帶走了,寒冷的冬天開始來臨了。

冬天的一個晚上,下了晚自習後我在學校門口的汽車站等車的時候,看見葉子也在等車。她頭上依舊帶著白色的耳機,聽著音樂。葉子好像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等車,見到我也不說話,隻是站在我的附近聽音樂。車站前麵的老榆樹上麵的樹葉都已經掉光了,隻剩下一顆光禿禿的樹幹,上麵停著一隻烏鴉,像是水墨畫上的枯藤老樹昏鴉。天氣很陰沉,街上不時有冷風吹過,把地上的塵土卷起來和腐蝕發黑的落葉一起翻飛。車站上人不多,隻有葉子和兩個外班的女生在等車。我不明白葉子為何總是愛聽音樂,她好像是聽不夠音樂一樣,每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都把白色的耳機戴在頭上。我記得聽人說老戴耳機會引起耳聾,但是她似乎毫不在意。自從在頤和園那次劃船以後,因為我跟頤和園女孩開始相好的緣故,跟葉子沒有怎麽再說過話。她上次在前門的肯德基店過生日的時候我見過她的男朋友,後來好像風聞她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但是那時我一心一意在頤和園女孩身上,後來去鬆山遊玩出事後在家裏養病,再後來自己鬱鬱寡歡的誰也不想理,就根本沒有再跟葉子說過話。

我站在葉子前麵不遠的地方等車。冬天天黑得早,晚自習下課後天已經全黑了。街邊也不像夏天那樣到處都是賣東西的小攤,每天早上在這裏賣早點的煎餅攤早就撤了。等了一會兒見車還沒來,葉子就走過來站在我身邊,歎了一口氣跟我說話。

要怎麽樣你才能開心起來呢?葉子問我說。天天這樣的失魂落魄,難道不想想別人的感受嗎?

我怎麽了?我反問葉子道。我自己難受礙著誰的事兒了嗎?

我不希望看著你難受,葉子眨著眼睛說。一個人要是老不開心會崩潰的。你看你的成績最近下降不少吧,這樣下去你還怎麽考大學?考不上大學今後你想幹什麽?其實,想開一下,失戀真沒有什麽,我經曆過,難受也是白難受,要想個辦法走出來。前一段我跟我的男朋友也分開了,後來我想清楚了,他根本不是我愛的人。你要把事情想清楚,才會走出陰影來。難道世界上隻有她一個女孩可愛嗎?難道你不能想個辦法走出來嗎?

有什麽辦法呢?我茫然地看著葉子說。我陷在裏麵走不出來。

葉子把耳機從頭上摘下來,氣憤地往地上一摔,不顧旁邊站著的人,對我吼叫了一聲:你要一個女孩子對你怎麽講才能讓你明白呢?

我嚇了一大跳,呆呆地看著葉子,不知道怎麽惹惱她了。她平時是個好脾氣的女生,幾乎沒見過她發火,也從來沒跟我大聲的說過話。旁邊站著的別的班的一個女生撲哧一聲笑了,推了我一把說:傻瓜,這你這都看不出來嗎,她的意思是她喜歡你。你要麽跟她說你不喜歡她,要麽忘掉你的那個女孩去跟她好。這麽多日子在這裏等車,我們每個人都看出來了,就你還傻著什麽都不明白。

我看了一眼葉子,她賭氣一樣的扭著臉不看我。她並沒有走開,而是背著書包站在那裏似乎在等著我說什麽。初冬的的寒風從她身上掠過,從側麵看上去,她的臉似乎被冷風凍得通紅。她的頭發被風吹散,有一綹頭發吹到她的嘴邊,被她用嘴唇咬住。她穿著一件紫色襯衫,套著一件色彩濃鬱的長款薑黃色針織衫,配著一條闊腿牛仔褲,腳上是一雙藍莓色的係帶短靴,顯得很甜美和大氣。她站在離站牌不遠的地方,站牌旁邊的路燈把黃色的燈光撒在她的身上,她的原本黑色的長發顯得有些發棕,不斷被風吹動,仿佛是不安分的小鳥在跳動。不遠處一輛公共汽車駛過來,馬上就要進站了。她站在那裏,看著進站的汽車,沒有移動腳步,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反應。汽車搖晃著進站了,從車上下來幾個人,剛才等車的兩個女生越過我們急匆匆的上車了。我看著車窗反光裏的自己,神情落寞而疲憊,充滿迷惑,背著一個沉重的書包,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如鏡一樣的車窗緩緩移開,我沒有動,打算放過這輛車。公共汽車離開了,車裏麵乘客不多,坐在車裏的那兩個女生在隔著車窗看著我和葉子,臉上帶著疑問。剛才被車擋住的街對麵的一排房屋和槐樹顯露出來,一座遙遠的樓房的窗口裏露出點點燈火,夜色顯得十分安靜。我抬頭去看葉子,她也沒有上車,但是眼睛依然在看著別處,嘴唇緊閉著,絲毫沒有扭過頭來。

現在車站上隻剩下我和她了。她在等待著我。可我該跟她說什麽呢?

那天在車站上,當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跟葉子很坦率的說,自從頤和園女孩離開之後,我還一直沒有從傷痛的陰影裏走出來,總是想起頤和園女孩來,沒有辦法去一下轉變過來。葉子說她能理解,說她知道這樣的事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複過來。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好朋友。葉子說。

於是我們笑了笑,一起坐上了下一趟車,各自回家了。

從那天之後,葉子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成了鐵哥們兒。放學之後我還是經常在校門口附近的公共汽車站等著葉子一起上車,在等車的時候和車上總是跟她在一起講話。每天我等著葉子背著書包從校門口出來,在車上有空座位時我們就坐一起,絕大多數時間是我們並排的站著。每次下車的時候都是葉子先到站,跟我舉手說 bye bye ,擠開人群下車去。我總是從車窗裏看著葉子下車,看著她護著書包擠開車門口的人,走到馬路上,在路邊的小攤後麵消失。在公共汽車上,葉子把什麽秘密都給我講,我才知道女生裏麵發生的很多事兒,像誰不喜歡誰,誰喜歡哪個男生,誰在追誰等等。

有一天課間我跟另外的一個同學聊天的時候,說了我從葉子那裏聽到的一件事。葉子在旁邊聽見了,很不高興。放學回家坐車的時候,她恨恨的抱怨我說,告訴你的事情你怎麽能告訴別人呢?以後再也不告訴你任何秘密了。我跟葉子承認了半天錯誤,然後賭咒發誓說以後再也不會把她告訴我的任何事兒講出去了,葉子才變得高興起來。有一次班裏組織出去遊玩,葉子和我坐在小溪邊休息,溪邊是一棵一棵高高的白樺樹。有個同學給我們照了一張像,相片上葉子的手在我的腦後惡作劇一樣的舉著 V 型手勢,像是我的腦袋上長出兩隻角來。我手裏舉著可樂罐,嘴裏叼著吃了一半的一片麵包。那是我和葉子的第一張合影。我把這張照片放在床頭,每天都會看幾遍。葉子的調皮的眼神,以後深深的刻在我的記憶力,多少年都揮之不掉。

高二那年冬天的新年晚會上,有人問葉子最喜歡什麽,葉子眯著眼睛思索了一下說:最喜歡看書,其中最喜歡讀的書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

那時我還不知道村上春樹,也沒有讀過他的任何作品。晚會的中間我看見葉子自己坐在一個椅子上,我走過去問她《挪威的森林》是本什麽樣的書。我說在書店裏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本書。葉子說她是從香港帶回來,內地還沒有這本書。她說我要是喜歡的話她可以借給我看。我說我喜歡。

新年過後葉子把《挪威的森裏》帶到學校來,在一起等公共汽車的時候交給了我。 她借給我的時候,還神神秘秘的帶著一臉怪笑說:這可是本黃書哦,我媽都不讓我看的,是我背著她偷偷買的。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笑了笑,把書給放到了書包裏,上了公共汽車。聽葉子說是日本的黃書,我就感覺興趣減下去了許多。那時我對日本很反感,對日本的作家也不感冒,日本作家的書幾乎沒有讀過。有時候在西單和王府井書店曾經停下腳步來靠著櫃台翻過一些日本的小說,但從來沒有認真看下去過。那時我正沉迷在克勞塞維茲的《戰爭論》,李德哈特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凱撒的《高盧戰記》,以及一些現代的傳記像《隆美爾傳》這一類的軍事和曆史書籍裏,文學書裏麵最喜歡的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普希金,雨果,羅曼羅蘭,海明威,傑克倫敦和馬克吐溫這類的歐美作家,對日本的那些作家們不屑一顧,覺得日本是個沒什麽文化的國家。再說,那時我還是一個很單純的學生,腦子裏充滿著羅曼羅蘭說的三大激情: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對黃書一類的東西完全不感興趣。

唯一讓我有興趣想讀這本日本的小說的,完全是因為一種好奇,想知道葉子為什麽那麽喜歡這本書。

我捧著《挪威的森林》,坐到我的屋子裏的沙發上翻閱。那是周末的一天,外麵天氣很冷,屋裏的暖氣燒得很熱,玻璃上蒙著一層冰霧。早上的陽光穿過玻璃上麵的的冰照到我的身上,把屋裏照得通亮。桌子上的一盆蘭花的厚重的綠色的你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光。

我跟著書裏的主人公渡邊走進了十一月的冷雨中的機艙。我不知道“法蘭德斯派畫陰鬱的背景”是什麽,但是我能想象那種大雨滂沱之中獨身旅行的孤獨感覺,那是一種心情壓抑想哭的感覺。我好像坐在渡邊的身邊,用手撫摸著雨窗上的蒙蒙的雨霧,看著渡邊閉著眼沉浸在回想裏,往事如刀一樣鐫刻在記憶裏。

我跟著渡邊在一片茂密的彌漫著濃霧的森林裏行走,感受著他的迷茫和困惑。飛鳥在晨霧裏忽隱忽現,全世界的雨無聲的落在了一片草地上,蜥蜴在古樹的根部爬行,藤蔓在岩石邊上垂掛,四周像石頭一樣寂靜。這就是挪威的森林嗎?我看見一個落寞的彷徨無措的少年,懷著對未知的迷惘和恐懼,在布滿荊棘的森林裏遊蕩和行走,尋找著出口。

我媽走進我的屋子裏來,跟我說該吃午飯了。我合上書,跟著她走到客廳裏去吃午飯。陽光在客廳裏留下一道金黃的斜影,讓我想起書裏的充滿午後陽光的一個陽台上,渡邊和一個女孩坐在那裏,一邊看著不遠處的一個樓房的著火引起的彌漫的黑煙,一邊喝著啤酒在陽台上聊天,彈吉他。白色的煙霧吹過來,周圍是救火車的刺耳的鳴叫聲,喇叭的喊叫聲,小孩的哭聲,玻璃的破碎聲,他們隻是坐在自己的陽台上,彈唱自己喜歡的歌。女孩有著一頭剪得極短的俏皮的短發,戴一副深色眼鏡,穿一件草綠色的毛衣,底下是一條極短藍色牛仔短裙,長長的腿伸在陽台的水泥地上。女孩每唱完一首歌,就往下拉一拉裙擺。他們在金黃色的陽台上溫暖而親密的親吻著,女孩閉著眼睛,睫毛影子在臉頰上微微顫動著。

吃完午飯我回到自己的屋裏,接著一章一章的讀下去,中間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就沒幹別的。

我把《挪威的森林》還給葉子的時候,葉子問我喜歡這本書嗎?我說很喜歡,可惜就是裏麵寫的一些披頭士的歌曲找不到,不然聽一聽裏麵的人物喜歡的曲子一定會加深對裏麵人物的理解。葉子笑了,說她有一個單子,上麵列著所有這本書裏出現的曲子,也在香港的唱片行找到過絕大多數裏麵的曲子。

第二天課間的時候,葉子把一個大口袋遞給我。我打開口袋,看見裏麵是一張白紙,還有一些唱片。白紙上列著《挪威的森林》裏麵最後玲子在直子葬禮上彈奏的 Beatles 的歌曲名字:

1. Norwegian Wood , 2. Yesterday , 3. Michelle , 4. Something , 5. Here Comes the Sun , 6. The Fool On the Hill , 7. Penny Lane , 8. Blackbird , 9. Julia , 10. When I'm Sixty-Four , 11. Nowhere Man , 12. And I Love Her , 13. Hey Jude , 14. Eleanor Rigby

當天晚上我把葉子借給我的唱片拿回家,迫不及待地把唱片放到唱機上。聽的第一首,當然是那首《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那首歌一下就抓住了我的心:

I once had a girl (我曾擁有過一個女孩 )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抑或說你曾擁有我 )

She showed me her room (你帶我參觀了你的房間 )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那不就是一片美好的挪威森林 ?)

She asked me to stay (你喚我留下 )

And she told me to sit anywhere (叫我隨便找地方坐坐 )

So I looked around (我四處張看 )

And I noticed there wasn't a chair (發現竟沒有一張凳子 )

I sat on a rug biding my time (我就坐在毯上打發時間 )

Drinking her wine (喝著你的紅酒 )

We talked until two and then she said (我們一直聊啊聊 直到你說 )

"It's time for bed" (“要睡了!” )

She told me she worked (你告訴我你早上要上班 )

In the morning and started to laugh (然後咯咯地笑起來 )

I told her I didn't (我說我不必 )

And crawled off to sleep in the bath (然後就趴在澡盆睡覺 )

And when I awoke I was alone (醒來的時候 我獨自一人 )

This bird had flown (鳥兒早已飛走 )

So I lit a fire (我就點了火 )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嗎?)

聽了幾遍這首歌之後,我覺得很傷感,就好象歌裏的那個男孩,醒來發現房間空空,隻有自己一個人,對著冷冷清清的牆壁思索著是不是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場夢,是酒醉後的幻想。

高二結束那一年的暑假裏,我跟家裏人要錢買了一把吉他,在外麵報了一個吉他班去學吉他。業餘時間裏我作為練習彈奏的,是這首《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我一遍一遍的彈奏,陷在裏麵不能自拔。有的時候我會停下來吉他,會突發奇想的問自己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要準備高考,上大學是為了什麽這一類的問題。那時我想過一種流浪的生活,想一個人背著吉他去各處流浪,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到海邊去看日出日落,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對著遠處的帆船和血紅的雲彩彈奏自己喜歡的歌曲,想看夕陽怎麽像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像一杯鮮紅的果汁一樣流下來把大海染紅。

高三的那一年,班裏重新調整了座位,我坐在葉子的後麵,離葉子更近了。我喜歡看葉子的頭發。她的長長的黑黑的閃著光澤的頭發總是鬆散的隨意的垂在肩膀上,聞上去有一股新鮮的綠蘋果的味兒。我喜歡看葉子猛一扭頭的時候,頭發像是瀑布一樣甩過來。上課的時候,葉子經常愛一隻手下意識的把頭發纏繞在右手食指上,鬆開,又纏上,又鬆開,經常惹得我心緒不寧。

中午的時候,葉子喜歡趴在桌子上睡覺。她趴在桌子上的時候,頭發就在桌麵上散落開來,像是水墨畫裏麵潑灑開來的墨汁兒。從葉子的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總有一種衝動,想去摸她的頭發一下。中午休息的時候,同學們都趴在桌子上睡午覺,有時我會偷看葉子,偷看她的白嫩的脖頸和肩膀,還有她的兩隻圓潤光滑的手臂。

我周末的時候喜歡在擁擠的人流中孤獨地行走,心情好的時候對每個陌生人微笑,心情不好的時候漠視街道上的每個人,好像無人存在一樣。

即使千百遍地走過一個熟悉的地方,我也能把它想象成一個遙遠的城市裏的陌生的街道,就如我經常去王府井書店,每次我都能把書店前的街道想象成香榭麗舍大街或第五大道或其他沒有去過的地方。用陌生的眼光去重新看待一個熟悉的地方,你會經常發現一些意外的驚喜,注意到那些以前沒有注意過的地方,或者什麽地方改變了什麽,就像注意到你喜歡的女孩的發卡變了式樣一樣。

那天我在王府井書店裏外麵遇到葉子的時候,她別了一個新的蝴蝶式樣的發卡在頭上。我從書店的青石台階上走下來,手裏拿著幾盤剛買的磁帶。正午的陽光有些晃眼,我眯起了眼,瞥了一眼街道上的行人,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葉子踩著碎步慢慢的從王府井大街的北麵走過來,手裏提著一個包,眼睛上戴著一個大大的墨鏡,臉上是一副悠閑的神情。我走下台階,筆直地向著葉子走去,走到她跟前的時候故意把身子橫在葉子的前麵,擋住了她的路。葉子猝不及防,差點兒撞上我。她恨恨地呸了一聲,身子躲了一下,想要繞開我的時候,一眼認出了我。

原來是你啊,我說哪有你這樣擋人家道的。葉子嘟囔著說。

你怎麽也到這裏來了?我問。

這地方也沒寫著就許你來啊。葉子把墨鏡推到頭發上說。你幹嘛來了?

逛書店。剛買了幾盤磁帶。我說。

什麽帶子,讓我看看有什麽好的?葉子看見我手裏的拿著的磁帶,問我說。

我把磁帶交給葉子,她粗粗的翻看了一下。

不怎麽樣,除了邁克爾傑克遜的,剩下的都是垃圾。葉子把磁帶交還給我說,都應該扔到垃圾箱裏去。

口氣夠大的。你有什麽不是垃圾的讓我聽聽?我瞥了葉子一眼說,心裏很不服氣。

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聽真正的音樂。葉子微笑著說。要論音樂我比你在行得多。

上那裏?

去我家哦。葉子頭也不抬地說。想去就跟著我走,不想去就拉倒。

葉子自顧自地往前走,好像篤定我會跟上來一樣。我楞了一下,緊趕幾步追上了她。 大街上人來人往,車輛川流不息,這個城市裏最不缺的就是人和車。我們站在樹蔭裏一邊說話,一邊等 8 路公共汽車。汽車很快就來了,車上下來了很多人,我們上去的時候還有空座。我跟葉子坐在靠後門的一排座位上。中間上來了一個牙掉了好幾顆的老太太,我把我的座位讓給了她。老太太慈祥的笑了笑,用漏風的聲音說了聲謝謝。在 8 路車上坐了有多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到了景山,從那裏倒了一輛電車,到了葉子家附近。葉子帶著我拐過幾個街角,跟一座樓前坐著的幾個老大爺打了聲招呼。她住的樓房是一座很長的長方形灰色樓房,裏麵的走廊很長。她帶著我走進陰森森的樓門,上了樓梯,順著一條空闊的走廊走到三樓的盡頭,看到一個灰色的保險鐵門,鐵門上有一個門鈴。葉子從兜裏掏出鑰匙,打開了鐵門。

請進吧,葉子說。

我過去沒有怎麽去過女孩的家裏,所以雖然帶著一股陌生和好奇的感覺跟著葉子到了她家裏,心裏覺得還是有些忐忑和不知所措。一路上我一直在惴惴不安的跟著葉子,好在她告訴我說家裏沒人,我才覺得好一些。我最怕見到她的家長了,因為我是一個很笨拙的人,有時不知該怎麽講話,見了家長會緊張,更怕說不好引起葉子父母的鄙視。自從在校長辦公室見過頤和園女孩的家長之後,我覺得女孩的家長們都是對自己的孩子過分保護,全然不顧女孩已經長大了應該由自己決定想做什麽。

我知道我內心裏一直喜歡葉子,隻是由於頤和園女孩離去引起的悲傷,受過去情感的折磨,一時還無法全身心的去愛葉子,但我內心裏對葉子的渴望和愛卻在與日俱增。我對自己很失望,曾經以為真愛的是頤和園女孩,會跟她海枯石爛,但是她離去後,我覺得跟她的感情在淡漠下去,我自己在從悲傷裏慢慢恢複過來。頤和園女孩在我的心裏慢慢遠去,她的離去對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給我的心裏留下一個永久的傷口和一片空虛。不知不覺的,葉子慢慢的占據了我的心,填補了我心裏的空虛。

跟著葉子走進她的家門,雖然心裏有些忐忑和害怕,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是我盡量裝的若無其事。葉子家門口有一個很大的門廳,門廳旁邊立著一個掛衣服的高高的架子。她把腳上的運動鞋甩在門口,換上拖鞋,彎腰從衣裳架旁邊的一個矮矮的鞋櫃上找了一雙大號拖鞋仍給我。

穿我爸的拖鞋吧。葉子向我親昵的一笑說。放心吧,他沒腳氣。

她這麽一說,讓我笑了起來。她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女孩。

你先在沙發上坐一下哦,我去換件衣服。葉子指著客廳裏的一個麵前擺著一個墨綠色茶幾的大沙發對我說。

葉子走進裏麵的一間臥室裏去,把臥室的門從關上。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把手裏的磁帶放到茶幾上。茶幾上麵鋪著一個針織的白色蕾絲桌布,上麵壓著一塊巨大的茶色玻璃,像是鏡子一樣反射著光。玻璃上放著一個瓷盤子,裏麵放著一套白色的茶具和幾個透明的玻璃杯。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把客廳照得半明半暗。客廳很大,收拾得很整齊。沙發對麵是一個黑色的電視櫃,上麵放著一台罩著紅色絲絨布的大電視。電視後麵的空曠的牆壁上掛了一幅巨幅油畫,畫的是一個穿著露背的銀色裙子的女人,她背對著沙發,頭發黑黑,皮膚呈現金黃色。一套日本山水牌音響立在客廳的一角。黑色的音箱頂上是一個精致的套著白色的透明有機玻璃罩的唱機,唱機的細長的乳白色手臂向前伸出,拳頭裏的細細的銀色唱針安詳地躺在藍色的唱盤上。音響旁邊是一個櫃子,裏麵豎放著上百張唱片。櫃子旁邊是一個帶玻璃拉門的書櫃,擺著許多裝幀精良的書,還有幾張鑲著照片的鏡框。我站起身來走到書櫃邊,看著鏡框裏的照片。照片是葉子和她父母的合影,她的父親帶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像個學者,顯得溫爾文雅,很有修養的樣子,母親看上去很年輕漂亮。照片像是在初中的時候照的,葉子的臉上透一股著稚氣和清純。

你看什麽呢?葉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後說。

看你小時候的照片。我轉過頭去看著她說。

別看了,醜死了,她說。喝點兒水吃點兒零食吧。

葉子已經換上了一個白色的連衣裙,手裏提著一個盛滿涼白開的玻璃容器和幾袋零食。她走到茶幾旁邊,把零食放在茶幾上,往茶幾上的玻璃杯裏到了一滿杯水,遞給我。

謝謝你。我接過玻璃水杯說。平時就你自己在家嗎?

嗯。我父母在香港,這裏就我一個人住。葉子坐到我身邊說。

你怎麽不去香港跟他們一起住啊?我好奇地問。

我爺爺奶奶在北京。他們從小把我帶大,不願意讓我走。葉子喝了一口水說。再說,我爸媽覺得咱們學校好,想讓我在這邊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個好大學,上完大學再出去。

那他們放心你這樣自己住嗎?我問。

怎麽不放心?我在他們麵前可是乖乖女哦。不過我不能告訴他們我帶同學來家裏過,他們可是嚴禁我把任何人帶家裏來哦。

那你為什麽還要把我帶這裏來?我問。

想讓你來陪陪我,星期日自己一個人好無聊哦。葉子說。不過我可不是隨便把男生帶家裏的人啊。

原來你不是想帶我來聽音樂的啊。我說。

你想聽音樂也可以啊,我隻想有人陪著我。你想聽什麽?

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麽?

披頭士吧?

沒聽過。

那你該聽聽。

那就披頭士吧。

葉子拉上了窗簾,屋裏變得有些黑下來,窗戶前她的身子像是一個薄薄的剪影。我不知道她為何要把窗簾拉上,隻覺得一股神秘的氣息遊蕩在空氣裏。葉子從靠在牆邊的黑色書架上找到了幾隻小蠟燭,蠟燭有不同的顏色,像是生日蠟燭。她繼續在書架上摸索著,摸到了一個小打火機。葉子笑了笑,牙齒在昏暗的屋子裏露著白光。她走回沙發旁,腳步很輕盈,白色的連衣裙隨著她的腳步晃動著,裙子底下露出她白白的小腿。葉子從瓷盤子上拿出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放茶杯的碟子放在茶幾中央,把一隻小蠟燭立在碟子的底上。她打了幾下打火機,一股細長的紅色的火苗從打火機裏升起。她把打火機湊到蠟燭跟前,一手把小蠟燭微微傾斜,讓小蠟燭的燈芯湊到打火機的火光上。打火機的紅色的火苗舔著蠟燭的芯撚,蠟燭燃起了小小的火苗。葉子把蠟燭歪著往碟子底部滴了幾滴融化的蠟油,把小蠟燭立在蠟油裏。燭光的藍色火苗隨著葉子的呼吸搖曳。她歪著頭看了一下,確信小蠟燭能夠穩當地立在碟子裏。她又笑了一下,好像很欣賞燭光的樣子。葉子走到音響旁,手指輕輕地翻弄著櫃子裏的唱片。她把一張印著麵帶憂鬱神情的約翰列儂頭像的唱片找出來,把薄薄的藍色的唱片從封套裏輕輕地用手指頭捏著,拿出來放到唱片機上。她把唱針小心地放在唱片上,按動唱機的開關,唱片緩緩的轉動了起來,銀色的唱針在唱盤上輕輕滑動。

葉子向沙發走來,步履輕盈,像是我以前看過的一個武俠片裏的白發魔女,隻不過她的頭發是黑的,不是白的。她的身材很苗條,細細的腰身,微微鼓起的小乳房,閃著光澤的小腿,連衣裙上麵的 V 型口裏露著白嫩的脖頸。她走回到沙發上,挨著我坐下。

列儂的水晶一樣清澈的迷人的歌聲從沙沙作響的唱機中傳來: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我的心靈一下被震撼了。列儂的歌聲清脆透明,像是翡翠敲擊的聲音,又像是天外之音,從宇宙深處穿行而來。我過去從來沒有聽過列儂的歌。葉子拿出一本手抄的英文歌詞,手指在歌詞上滑過,隨著列儂的歌聲一段段的把歌詞指給我看。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那天我們在燭光的搖曳下依偎在一起,虔誠地聽著披頭士的歌,享受著音樂給我們帶來的心靈的震撼和感知。葉子放的每一首歌都讓我喜歡。她給我打開了一扇門,讓我看到了一個我從來不知道的世界。我忘掉了喝水,忘掉了時間,忘掉了作業,忘掉了一切要做的事。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窗外的天漸漸黑了下來,燭光越來越明亮,越來越短了。細小的蠟燭在白色的小碟子裏閃動著藍色的小火苗,在燭光的搖曳中,葉子和我靜靜地坐在一起。我握住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把它放在了我的心髒的部位,讓她感受音樂在我心中的流淌。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我們隻需默默地坐著,即能理解彼此的心聲。

我好像看到身穿黑衣,帶著黑色禮帽的列儂和同樣身穿黑衣的洋子在一條充滿黑霧的森林小徑中走著,洋子輕輕地挎著他的胳膊。小徑的兩邊是黑色的樹木和灌木叢,盡頭是灰蒙蒙的天。列儂摟住洋子的肩膀,他們在薄霧中走到了一處白色的大房子前。他們一起打開門,進入了房間。白房子大得出奇,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角上放著一架鋼琴和幾個落地大窗戶。窗戶上的厚重的窗簾都拉得緊緊的,隻有窗戶的邊緣瀉進來一些外麵陽光,讓屋子沒有全被淹沒在黑暗之中。洋子脫去了外麵的黑色的外套,裏麵是一襲長到腳跟的寬大的白裙,黑色的頭發上係著一條白色的帶子。她走進落地窗,把窗簾一扇一扇地打開,陽光擋不住地流進屋內。列儂坐在一架白色的鋼琴前,薄薄的嘴唇,消瘦的麵龐,黑色的西服,藍色的襯衫。他的長發蓋住脖頸,帶著小圓眼鏡的孩子氣的臉上透著真誠。他的眼睛是溫和的憂鬱的迷人的。洋子走到列儂身邊,跟他一起坐在琴凳上,眼光漠然的看著遠方。列儂側過身去,看著洋子,嘴角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容。他的欣長的手在鍵盤上飛快地彈奏。

我們聽完了列儂的《 Imagine( 想像 ) 》,又聽他的《 Give Peace A Chance( 給和平一次機會 ) 》,跟著他唱: 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 。 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 。

蠟燭的微弱的火苗輕輕地搖曳著,火光閃爍著,映著葉子的潮紅的臉龐。她站起來,走到唱機邊,換上了列儂的《 Yesterday (昨日)》。她坐回到沙發裏,緊挨著我的身體,伸開手臂,從我的手臂裏穿過去,圍攏起來,把我的手臂抱在她的懷裏。葉子把頭歪過來,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我低下頭看著葉子,她的黑黑的眼睛裏閃著紅色的火苗。列儂的充滿憂傷的歌聲從遙遠的地方飄蕩過來。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燭光在葉子的頭上跳躍,樂符像淘氣的孩子,在屋裏亂爬亂走。多數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讓列儂的歌聲從心底靜靜地流過。房間裏充滿了列儂的歌聲,葉子溫柔地靠著我,身體火熱。她的眼睛清澈如水。我覺得我能深深地理解她的內心,我想她也是這樣的感覺。

跟葉子這樣兩個人如此親密地坐在無人的拉上窗簾的房間裏的沙發上,她的誘惑太大了。我想吻葉子一下,但也許是因為在她家裏的緣故,我覺得有些害怕,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我在盡量遏製自己。但是想吻她的欲望在不斷折磨我,我總是忍不住想吻她。我看著她,當跟她的目光相遇的時候,我看到她的大大的深邃的眼裏的鼓勵的眼神,裏麵有一股烈焰在燃燒。這烈火點燃了我心裏的渴望,壓抑得很久的激情在我心裏快速的複蘇,青春的對異性的熱烈的欲望在血液裏急速流動和燃燒,我覺得渾身發熱,臉發紅,耳朵發燙,像是喝多了酒一樣。

於是我放棄了自己對自己的克製,伸手摟住葉子的腰。她把手摟著我的脖子,臉挨著我很近的看著我。她的嘴唇跟我湊的很近,我能感覺到她的溫熱的呼吸。我輕輕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回吻了我,摟緊我的脖子,我們更熱烈地親吻起來。我緊緊地摟住她的身子,把她摟在懷裏。一切言語都不需要了,我們隻是緊緊的相互摟抱,一遍一遍地親吻。她像是一隻小鳥一樣蜷縮在我的胸前,閉著眼睛,羞怯地享受著青春的愛。長久的吻了很多遍之後,我鬆開了她,她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躺在沙發上,眼睛凝視著我,一隻手輕柔地抓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火熱的臉龐上貼著。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在燭光搖曳的屋子裏,像是天上的最明亮的星星。她的眼裏帶著歡愉的容貌顯得美極了。我俯下身去,又一次的親吻她的嘴唇。她幸福地閉上雙眼,雙手摟住我低下來的脖子。

那天我們沉浸在愛的欣喜當中,全然不覺時間在悄悄流逝。我看了一眼牆上的表,才意識到已經是晚上 10 點了。我跳了起來,說必須得回家了。葉子有些失望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撫了一下連衣裙上的褶子,走過去關上了唱機。她說我送你下樓吧。我說天晚了不用了。她點點頭說,那好吧,出樓門往前走,再往右拐就到車站了。我說我會找到的。她送我到了門口,跟我道了再見,關上了她家的保險門,她的麵容就消失在了鐵門後麵。

我飛快地順著樓梯跑下樓去,跑出樓門回頭看時,隻見葉子站在她家的陽台上,在對我揮手。她靠在陽台的欄杆上,黑夜裏我看不清她的麵容,但是我覺得有一種悲哀,因為我很想跟她在一起,留在這裏。外麵的風很大,樹葉在地上飛轉,天晚了,街上行人不多。我走過顯得有些空蕩的街道,來到汽車站,站在站牌下等車。我聽到風的呼嘯和樹葉的悲鳴。我想起了葉子,回身往葉子家的樓的方向看了一眼,卻什麽也看不到。葉子家的樓隱藏在別的樓的後麵。天上的黑雲被風吹得凝聚起來,幾絲小雨落下,打在了我的眼睛上,我的耳朵裏還在響著列儂的惆悵的歌聲: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一輛公共汽車進站了。我從中門走上空蕩蕩的汽車,在後麵找了一個空座坐下。汽車哐當哐當的啟動了。我把頭靠在車窗上,看著一排排的樹和房屋從眼前掠過,街上騎自行車的麵容冷漠的人們被汽車甩在後麵。路燈閃著桔黃色的光,一排排地離我遠去。大雨開始傾盆而下,雨點斜打在車窗的玻璃上,外麵的行人,商店和樹木都一一模糊起來。我的心裏突然湧上一股悲傷,是那種失落了什麽的悲傷。我知道我在想葉子。

以後的歲月裏,每當我聽到列儂的《 Yesterday 》,都忍不住想起葉子,想起那個下午,想起那個拉上了窗簾,在黑暗中燭光搖曳的屋子,想起那些熱烈的親吻。

我想將來我死去的時候,我一定要把這首歌帶到墳墓裏去。那樣,在無數個夜風呼嘯,黑暗沉寂了墓地的夜晚,在我感到孤單傷感的時刻,我會回想起年輕時的美好時光,回想起十七歲那年跟葉子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們坐在沙發上,葉子的手在我掌中,緊貼著我的心。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夜深的時候,我靠在小閣樓的床上凝視著窗外,沒有擰亮小桌上的台燈。遠處的房頂和黑蒙蒙的天空融化在了一起,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的無聲的影子籠罩著院子,四麵一片安靜,風吹過樹梢,枝杈在窗上搖晃,隻有遠處房屋窗口透出來的一點點燈光在夜色裏隨風起舞。

靠在小床上,我在想,那些黑暗的窗口裏,是否也有人像我這樣無眠,在想著心事?我想像葉子此刻也是躺在床上,在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或者看著外麵的陰鬱的房屋。我在床頭的小桌上摸索著,找到煙盒和打火機,點上一隻煙。打火機的火光照亮了小閣樓的牆壁,牆壁上是我的手和煙卷的巨大的投影。打火機熄滅後,小閣樓又重新回到黑暗當中,隻有煙頭發出的微弱的紅光,在一明一滅的閃爍著。

我覺得身子在發燒,好像還沒有從跟葉子的熱吻裏清醒過來。我又想葉子了,想把她抱在懷裏,親吻她的美麗的嘴唇和眼睛,想把她壓在身下,想去撫摸她的身體,想跟她說我愛她,想問問她是不是也愛我。我受著身體和心靈的折磨,心裏渴望著葉子的愛,身體渴望著葉子的身體,這雙重的折磨讓我像發了燒一樣,身體顫栗,不能入睡。我想把外麵的天幕撕開,讓黎明早日到來,好在學校裏見到她。我想著葉子,腦海裏想起了《搭錯車》裏麵的一首歌:

我帶著夢幻的期待

是無法按捺的情懷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請跟我來

別說什麽

那是你無法預知的世界

別說你不用說

你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

當春雨飄呀飄的飄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發梢

戴著你的水晶珠鏈

請跟我來

第二天早上,我在教室裏遇到葉子,她神情冷漠,好像在刻意回避著我,眼睛不往我這邊看,也不跟我說話,好像昨天在她家裏的那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一整天,我沒能找到機會跟她說一句話,她似乎總是在逃避我,對我視而不見。我覺得她可能心情有些糾結,也許有些後悔,想拉開一些距離,或者想把昨天的那一幕從記憶裏抹掉。

放學的時候,我也沒有在汽車站見到她。我看見她在收拾書包,就先離開了教室,到公共汽車站去等她,但是她一直沒來。我不知道那天她是怎麽回家的,我在車站等了一個小時也沒等到她,隻好自己坐車走了。

我坐在車上,在車的顛簸中,心亂如麻。我坐過了車站,隻好又往回坐車。一路上,我的腦子裏在不斷的思索:是我做錯了什麽嗎?是她後悔了嗎?是她在躲避我嗎?是她其實不愛我,隻是寂寞的時候需要個人陪她,然後想重新拉開距離嗎?看到她對我的冷漠,我幾乎有些要恨她了。那時我突然覺得我並不了解她,並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想的,我的心裏充滿不安和煩躁。

晚上在家裏,我心不在焉,幾乎什麽也做不下去。母親關切的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沒事兒,最近沒睡好覺。吃完了飯,母親逼著我去早些休息,叫我不要看書了。

身體要緊,母親對我說。你考得上考不上大學沒關係,要有一個好身體。

我回到小閣樓裏,躺在床上,心裏依舊在想著葉子,在心靈和身體的煎熬中無法睡著。平素溫柔的月光像石頭一樣碾過我的心頭,像刀一樣把我切成兩半,讓我覺得很痛苦和壓抑。一半的我在對葉子說,我愛你,我需要你。另一半在說,你為什麽不理我,我恨你。我的內心翻騰著,充滿憂鬱和不安的情緒。月光從窗口移走,我的全身被夜色籠罩,像是墜在無底的深淵裏,無法從黑暗中爬出來。我悶悶不樂地躺著,心裏的悲傷一陣一陣湧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拋棄了一樣,不斷陷入孤獨和絕望之中。我知道我已經離不開她,我需要她,沒有她我就沒有了快樂。在寂靜的黑夜裏,隻有我對葉子的思念還在像快要燃盡的篝火一樣,在木炭劈啪聲中,倔強地燃著一束微弱的孤獨的火苗,不肯熄滅。

第三天早上我們在學校見麵的時候,葉子還是不理我。她偶爾把目光瞥向我這邊來,又飛快地閃開。我想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兒,於是也故意不去理她,不看她。

早上下了些淅淅瀝瀝的雨。午休的時候,雨過天晴,秋天的陽光明晃晃的從窗戶裏照了進來,暖洋洋的曬在教室的黑板上和課桌上,在地上拉了長長的斜影。我在桌子上趴著睡了一會兒午覺,一抬頭,看見葉子的座位上沒有人。她一定是出去了。我突然想出去找她,問問她為什麽不理我,於是站起身來從教室走了出去。

我在操場上轉了一圈,沒有看見她的身影。我想她可能出校門去校外的小公園去了,過去我有時中午看見她在小公園裏看書,於是我走出校園,來到了校園旁邊的那個小公園。

大概是因為大家都在睡午覺的緣故,公園裏麵靜悄悄的,沒有多少人。我沿著公園的小徑走著,用眼光四處尋找著葉子。螞蟻在地上的忙碌的爬著,蝸牛在樹幹上緩緩爬行,小蟲在陽光下飛舞。自從進入高三以來,離著不可逃避的應試考試越來越近了,每天的生活都像是上緊了的發條,基本都是讀書,上課,自習,吃飯,睡覺,天天都有做不完的習題片子,很少有悠閑的時間。那時我最羨慕的就是有悠閑時光的人,可以坐在樹下聽披頭士的歌,彈吉他,或者在暗夜裏聽莫紮特的音樂。有時我真想放下一切去旅行,去一個陌生的城市,跟一些陌生的人相識,在陌生人麵前敞開心扉,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逃避高考的壓力。

在公園裏走了一小會兒之後,我終於看見了葉子。她正坐在公園裏麵的一個灑滿陽光的長椅上,低頭讀著一本書。我走到她的長椅麵前,她還在聚精會神的讀書,全沒有感覺到有人站在她旁邊。

你在這裏啊?我問葉子說。可以跟你說句話嗎?

葉子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一看見是我,臉上飛起了紅暈。

行。葉子仰著臉看著我。

陽光照在葉子的頭發上,她的頭發閃爍著金色的光線。她穿著一個格紋襯衫,外麵套著一個白色的針織外套,下麵是一條發白的牛仔褲和一雙紅色的短靴,顯得很俏皮和學生氣。

坐你旁邊行嗎?我指著她身邊的空位問。

當然,請坐吧。葉子把身子往一邊挪了挪,給我騰出了更多的地方。

謝謝你,我在葉子身邊坐了下來,臉上盡量保持著微笑說。

我伸開了腿,把背靠在椅子背上。陽光照在臉上的暖洋洋的,空氣裏飄著一股特殊的香味,是綠蘋果的香味,好像是從葉子的頭發上傳來的。葉子眯著眼睛看著我,等待著我說話。一隻小飛蟲從葉子的眼前飛過,她甩了一下頭發,怕飛蟲落在頭發上。小飛蟲飛開了,飛到旁邊的嫩綠的草叢裏,草地上黃色,紫色和紅色的野花盛開著,像個美麗的花園。空氣裏是雨後的微涼的清新的空氣,草叢上和樹葉上還殘留著雨水洗涮的痕跡。不遠處是一處小溪,上麵有一個簡陋的小木橋橫跨在上麵,木橋底下是一從一叢的綠色的灌木叢,幾隻長長的紫色的野花從灌木叢裏伸出頭來,孤單的站著。

這兩天你為什麽不理我了呢?我把視線從小木橋那裏收回來說。是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好,惹你生氣了嗎?

是你先不理我的。葉子把書合上,撅著嘴賭氣的說。

到底怎麽了?我問葉子。

你不跟我說話。

那是因為你老躲著我,我沒有機會跟你說話。

你就不會勇敢點兒嗎?你不會主動過來找我,哪怕跟我打聲招呼,說句話嗎?

我是怕 --- 你知道我過去跟頤和園女孩的事兒,我是怕班裏的人看到了,別人會說你什麽。

可是我不怕,葉子說。別人愛怎麽看怎麽看。隻要你喜歡我。

說完這句話,葉子就把手伸過來,拽住我的胳膊,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來。一陣風吹來,把她的頭發從腦後吹了起來,蓋住了眼睛,我伸出手去替她把頭發捋到耳朵後麵。她的脖子很白,皮膚像是凝脂一樣。我轉過眼睛去看天空,天上是少見的一片碧藍,藍得幾乎像是一幅畫,幾長條白雲橫貫天空,像是畫家隨手畫上的一樣。遠處的小山坡上草的綠色和泥土的黃褐色混為一體,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很溫暖。不遠處的小溪邊是一顆顆柳樹,細長的樹葉被風吹下來,在空中和地上翻卷,像是片片黃色的雪花在飛舞。陽光從樹梢裏漏下來,照在葉子的頭發上,閃閃發光。我一直喜歡她的瀑布一樣的長發,和頭發上的綠蘋果味道,我想吻一下她的頭發,但是看見公園裏小徑上來回走過的人,沒敢去吻她。

你剛才看什麽書呢?我問葉子。

還是那本《挪威的森林》,葉子靠著我的肩膀說。

你都看過好幾遍了吧?我問。你這麽喜歡這本書啊?我隻看了一遍,覺得好多還沒完全懂。

嗯。葉子點了點頭。村上的東西就是要反複讀才能完全理解哦。你喜歡他的書嗎?

喜歡。我前一段去王府井書店看,還在問店裏有沒有這本書,我也想買一本,可是他們說沒聽說過。我隻讀過村上的這一部作品,你還讀過他的別的作品嗎?聽說他有好多作品呢。

我讀過他的幾本別的,都沒這本喜歡。

葉子說話的時候,眼睛裏有一股快樂的神色。她好像很高興的樣子,看著我的時候,眼瞳裏帶著笑意。從側麵看著葉子,她的眉毛細長細長的,睫毛又黑又長,一眨一眨的。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像是染上了金色,短短的劉海從腦門上垂下來,像是日本電視劇裏的清純女生。她的胸脯在白色的針織外套裏麵起伏著。她的圓潤的臉側麵看上去很美,皮膚很白很細嫩,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嘴邊有一個淺淺的小酒窩。

你為什麽這麽喜歡這本呢?我好奇的問葉子。

我喜歡。。。裏麵描述的生活。我喜歡那種平淡的筆調,娓娓道來,就像是平靜的訴說一個殘酷的青春的故事,讓人覺得那麽無奈,那麽憂鬱。裏麵的那些描寫,自慰啊,做愛啊,同性戀啊,一點兒都不讓人覺得淫穢,你覺得呢?

我也有同感。我說。這個寫得是日本六十年代末的事兒,那時的日本真開化,就像是歐美一樣的。我最羨慕的是裏麵的渡邊,他好像隨便就能找一份工作,然後靠半工半讀,靠工作養活自己,還能喝紅酒啊,咖啡啊,聽爵士樂,很羨慕那種獨立的生活。不像我們這裏上學啊,高考啊的壓力這麽大,那裏麵的年輕人好像都很自由,無牽無掛,沒有我們這邊的很多的煩惱 。我看完之後,特別想聽《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那首歌,想徒步旅行,想喝白蘭地,紅酒,咖啡 ----

嗯,我也覺得書裏麵的生活很美好。葉子打斷我說。葉子的眼神很清澈,眼睛裏是一片藍色的天空。她說話的聲音既甜美又清脆,悅耳動聽。幾片落葉落在她的針織外套上,她伸出手去輕輕把落葉捏下來,放在嘴邊吹了一下,落葉輕飄飄的飛走了。葉子低下了頭,沒再說什麽。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葉子咬了一下嘴唇,突然開口說:

我想看電影了,你陪我去看電影去吧。

現在?

現在。

葉子的眼睛熱切的期望的看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沒有想到葉子會主動說去看電影。我心裏有些發癢,既想去,又有些擔心和害怕,怕下午曠課惹麻煩,更怕別人注意到我跟葉子一起逃課。要是上課的時候她和我一起不在會很顯眼的。

可是下午還有課啊。我猶猶豫豫的說。

管他呢,我想看電影了。葉子把書收起來,看著我的眼睛,像是在挑戰我。

逃課?

嗯,逃課。

真的 ? 我以前可從來沒有逃過課。

下午不是政治課嗎?既無聊又沒用的課。走吧,看電影去,然後我想去吃冰激淩。

真的?

真的。

我看葉子一點兒也不是在開玩笑,就從長凳上站起來,說:那走吧,到西單去,那個地方既有電影院也有冰激淩的。

太好了。葉子從長凳上站起來,把書放進書包裏,挎上書包,跟我一起並肩向著公園門口走去。我們沿著石子小徑走著,園內的草地被柵欄圍著,柵欄上掛著一個白色的牌子,上麵用紅漆寫著禁止入內的字樣。我們從一處紅色的小亭子邊走過,小亭子連著一處長廊,長廊裏麵有幾個人在蹲著下象棋。亭子旁邊是一潭綠水,水裏映射著亭子的倒影和樹的倒影,水麵上飄著一些白色的柳絮。紅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黃色的,橙黃色的小花盛開在水邊的灌木叢裏。幾個學生從公園裏跑過,他們在嬉笑打鬧著。

我們幾乎沒有說話,隻是一起沿著小徑默默的走到了公園的門口。門口前麵坐著幾個老頭老太太在曬太陽。一個灰白頭發的老太太拄著拐杖迎麵走來。她的腰佝僂著,小心翼翼的走得很慢。門外有幾個大人帶著一個小孩在玩耍,小孩淘氣地從公園門口的台階上往下蹦。一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著紫色外衣和緊身褲長筒靴的女人提著一個口袋站在門口,像是在等人。走出公園門口,我們來到公共汽車站,站在樹蔭下等公共汽車。車站等車的人不多,旁邊是一家食品店,寫著“永康食品”的字樣,不斷有人從裏麵提著水果和其他食品出來。食品店旁邊是一個小花壇,裏麵栽種著一些綠色的叫不出名字來的植物,綠色的枝葉被修理得整整齊齊的,從外麵看上去四四方方的。花壇背後是一個長凳,一對情侶坐在長凳上,男的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女的穿著一件綠色的外衣和淺藍的牛仔褲,靠在男的身上。男的低著頭雙手圍著女的身體,女的蜷縮著腿,眼睛看著遠處,有些神色恍惚。

第一次跟女生逃課出去看電影,我有些害怕,怕突然有認識的同學或老師出來碰見。好在公共汽車一會兒就來了,我們一起上了不太擁擠的公共汽車之後,我才舒了一口氣。

到了電影院門口,我們一看上一場已經開始了,離下一場的時間還早,就順著街道走到不遠處一個看上去很雜亂的店裏去買冰激淩。我們每個人要了一份小盒裝的冰激淩,站在店邊的樹蔭下用透明的朔料小勺挖著吃。

太棒了,逃課看電影的感覺真爽哦。葉子舔著小勺裏的冰激淩說。你以前逃過課嗎?。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逃課,還是跟女生。

要是每天都是這樣的生活就好了。不用去上課,忘掉考試,看電影,逛街,吃冰激淩。哎,問你啊,你知道咱們班裏的那 XX 喜歡 XXX 嗎?

真的嗎?我怎麽不知道?

女生裏都知道,她自己承認的。

是嗎,我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咱們班還有一對兒呢。

誰啊?

你可要千萬保密啊,是 XXX 和 XXX 。

啊?可能嗎?他們一個那麽胖,一個那麽瘦,明顯不般配啊。

這有什麽啊?互補唄。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快點兒。

女生裏 XX 和 XXX 特合不來,你們互相看不起,互相拆台。

真看不出來,女生裏還有這麽多勾心鬥角啊?

你有什麽秘密也跟我講一講,好不好?

我沒有什麽秘密。

怎麽可能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可以保證不給你說出去,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的。

我就是喜歡你,這是我最大的秘密。

吃完冰激淩,我跟葉子坐在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等著下一場電影開演。

我不想在北京上學。葉子說。北京太幹燥了,冬天也太冷,夏天還很熱。

你喜歡去哪裏?我問。

南京。我喜歡南京的梧桐樹。葉子說。喜歡下雨天不打傘在梧桐樹下走,被樹上淋下來的雨水澆濕的感覺。

那樣的感覺是很浪漫。我說。就跟村上的小說裏的渡邊和那個女孩在雨中接吻一樣。

你知道渡邊和那個女孩要是現在該幹什麽嗎?她問。

知道,我說。他們會接吻。

我親了葉子的嘴唇一下。葉子俏皮地把頭往後一躲,我隻親到了她的下嘴唇一下。

過來,再來一下。她說。

什麽?

再好好親一下。

葉子把我的頭扳過來,讓我的嘴唇輕輕地壓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濕濕的,還殘留著冰激淩的清香味道,吻上去有一些微微的甜味。她閉上眼睛,睫毛垂下來,好像陶醉在甜蜜之中。街上的行人漠然地看著我們,繼續趕他們的路。

感覺怎麽樣?我們鬆開之後,葉子問我。

味道好極了,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說。還想再來一下。

你以前吻過別人嗎?葉子問我。

隻吻過頤和園女孩。

可惜沒有霸占你的初吻。葉子笑嘻嘻的說。可以進電影院了,咱們進去吧。

葉子拽起我的胳膊,我們一起走進了電影院。我們找到後麵的空座位坐下,葉子把我的手攬在懷裏,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麵容顯得甜蜜又開心。街頭上汽車的喇叭聲和喧鬧的人聲消失在門外,電影院裏的燈黑了下來,我環顧左右,周圍是一張張模糊的陌生的麵孔,對著屏幕傻笑。電影是一部老掉牙的愛情片子,一個英國男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掉記憶,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也不記得自己是誰,智力水平就像是個幼稚的小孩。人們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裏。他從精神病院裏逃出,在街頭遊逛,遇到了一個善良的女孩。女孩把他帶到鄉下,由可憐他失憶,到相愛,到結婚,到生了孩子,過著貧困而幸福的生活。他們住在鄉下的一個小房子裏,門前有一棵桃樹。然而,一次車禍讓男人恢複了記憶,他回到了以前的家,卻忘掉了現在的家。他的父親是個工業巨頭,他繼承父業,成了大富豪。被他遺棄的那個女人一直在尋找他,後來找到了他,他卻認不出眼前的人是他的妻子。她傷心之餘,應聘成了他的秘書,幫著這個男人尋找失去的記憶,最後這個男人終於一點一點的拾起了記憶,找到了那個門前有一棵桃樹的鄉下的家,也想起了身邊的這個秘書就是他的太太。一個古老的黑白的愛情片,裏麵的女孩對愛情的執著很感人。

我們都被這部黑白片子感動了。電影演到最後的時候,葉子突然拽緊我,悄悄問我說:假如那個男人一直認不出這個女孩怎麽辦呢?

無論等多久,隻要愛的人回來了就是值得的。我使勁兒捏了她的手一下說。

黑暗裏,我把手從她的脖子後麵伸過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她看著周圍的幾個看電影的人,不好意思地抗拒著。周圍的人在聚精會神地看電影,沒有人往我們這邊看。過了一會兒她看周圍沒人注意,才讓我把她摟緊。我低下頭吻了她的臉頰一下,黑暗裏看不清她的麵孔。她把頭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把我的手臂從她的肩膀上拽下來,緊緊地抱在懷裏。

看電影那次之後不久,有一天上體育課的時候,葉子從雙杠上摔下來,把腿給摔傷了。學校老師把她抬到了醫院裏,住了幾天院。我去醫院看葉子,她擔心地問我說,不會以後變成瘸子吧?我說不會的不會的,心裏卻在流淚,埋怨她怎麽這麽不小心,把腿摔成這樣子。

要是以後真變成瘸子我就嫁給你了,葉子看著我說。你到時得娶我。

那我不是太虧了,連個全活的老婆都娶不到。我假裝抱怨說,心裏卻很高興。

沒良心的,敢看不起殘疾人。葉子笑著說。

葉子住院的那幾天,每天下學後我都去醫院看她,在醫院裏陪她聊天,把學校的功課帶來,告訴她課上講了些什麽。葉子數學不好,我把學校裏發的數學片子給她帶來,跟著她一起做數學題,給她講數學做題的技巧。跟葉子一起做數學題,我才知道她數學的一些基本概念沒有搞懂,所以數學總是她的弱項。我一遍又一遍地給她糾正一些錯誤概念,直到她完全掌握了為止。

在醫院裏的時候,我把吉他帶了去,給葉子彈她喜歡的《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她喜歡最後一段,經常跟我一起唱最後一段:

醒來的時候 我獨自一人

鳥兒早已飛走

我就點了火

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嗎

我扶著葉子在醫院的院子裏散步,有時我們一起慢慢走出醫院去買街上的小吃,坐在路邊的小攤前喝餛飩湯。能夠每天跟葉子單獨呆在一起,我心裏覺得很高興。 從醫院出院以後,葉子的腿上打上石膏,走路要架著拐。每天上下學我去葉子家接送她,扶著葉子上下車。

葉子出院不久,班裏的同學看見我每天去接送葉子上下車,就知道葉子跟我好上了。有的女生很鄙視我,覺得我對不起頤和園女孩。有的人說我是趁人之危跟葉子好上了。但是葉子不管別人怎麽看,每天跟我在一起在校園裏走,一起上下學。

慢慢的,學校裏的那些流言蜚語就消失了。

高考越來越近了。葉子和我決定繼續我們中午的約會,這是我們唯一的放鬆和快樂的時光。每天在小公園跟葉子見麵,成了高考之前的唯一的娛樂。同學們都在為了高考竭盡全力的複習,每一分鍾都舍不得耽誤。高考的巨大的壓力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山,把每個學生,還有他們的家長,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天都有無數的複習片子,無數的公式,背不完的單詞和政治題。每個學生都恨高考,恨這種非人的折磨。每個人都覺得高考已經變成了一頭可拍的吞噬著青春的怪獸,但是誰也無能為力去改變它。日子過得很慢,慢得就像是蝸牛在爬。十七歲的生命就浪費在一個一個枯燥的日子裏。

幸虧生命裏有了葉子,在準備高考最後衝刺的黑暗的,壓力巨大的日子裏,我的生命才有了一些陽光和快樂。

高考終於來臨了。

七月初的一天的早上,我來到了高考場所,在考場外麵一眼看見了葉子。她穿著一條長裙子,正站在一個背陰的角落看著考場的大門,周圍是不少的考生和家長等著考場開門。我走到葉子的身邊的時候,她正手裏拿著一條白色繡花手絹在扇著風,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筆袋,裏麵裝著幾隻鉛筆和橡皮,還有貼著相片的準考證。天氣很悶熱,早上沒有一絲風,太陽火熱地照下來,空氣裏浮動著煩躁的氣息。

緊張嗎?我問葉子。

緊張。她說。昨天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別怕。我說。我們做了那麽多題,絕大多數題都不應該會有問題。

但願如此,葉子笑笑說,臉上依舊帶著緊張的神情。她穿著一雙淺色的朔料涼鞋,一隻腳在地上不安地劃動著。她的光滑的腳麵很美麗。

考場的大門開了。考生們手裏捏著準考證和鉛筆盒或筆袋,拖著散懶的步子,神情沉重,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一樣,被轟進了應試考試的屠宰場。我知道,在這裏,隻有少數的學生能夠安然無恙地出來,多數學生都要在這裏被戳上一刀,在生命裏留下一個畢生恥辱的痕跡。考不上大學,不僅自己會沮喪和心情難受,連家長也臉上無光。

祝你好運!走進考試的教室之前我跟葉子說。

也祝你好運!葉子點了下頭說。

我在考場裏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看到葉子坐在我的左前方。葉子扭過頭來,我衝她笑了笑,她回了一個微笑給我。教室裏空氣沉悶,沒有人說話,多數考生都低著頭,有一個考生咳嗽了起來,咳咳的聲音在教室裏回蕩。一隻蒼蠅在教室裏麵嗡嗡地飛著,一頭撞到窗玻璃上,順著玻璃掉到窗台上。教室頂上有一個碩大的電扇,一個老師開了電扇,電扇的風葉順時針開始轉動緩慢地起來,屋裏的沉悶的空氣流動起來。

我們的教師有三個老師監考,一個年齡大的女老師站在黑板前認真地宣讀了一遍考試規則,然後三個老師分行挨個檢查準考證,他們仔細地查看準考證上的照片,核對著考生。到我跟前的時候,我衝檢查準考證的老師笑了一下,他麵容嚴肅地看著我的照片,一眼不發地看了我一眼,把準考證還給我,走向了下一個考生。

我能去廁所嗎?一個考生突然舉手問。我肚子疼。

不行,馬上就要發卷子了。老師說。

那個考生低下頭去,咬著嘴唇,不說話了。

卷子發下來了,考試開始的鈴聲響起,每個人都開始打開卷子,有的人開始奮筆疾書。考場裏沒有人說話,隻聽見鉛筆的寫字的唰唰聲。我的腦海裏緊張地思索著答案,用筆在卷子上一道一道地答題。汗水順著脊背流下。屋裏有一股汗味,空氣沉悶的像是屋頂要壓下來。我的右前方邊的一個考生使勁兒地用橡皮擦卷子,磁的一聲,他的卷子被橡皮撕開。他沮喪地啊了一聲,把橡皮擦下來的泥吹落到地上。

我看了葉子一眼,看不見她的表情,隻看見她的長發,背部的連衣裙和寫字的胳膊。她的胳膊停了下來,好像在思索什麽。考場外傳來一陣喧嘩聲,考場老師走到窗戶前去看外麵。我低下頭繼續答題。離考試結束還剩十五分鍾的時候,我答完了所有的題,又用剩下的時間仔細檢查了一遍答案,查出了幾個小錯。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我把卷子合上,把鉛筆和橡皮仔細收好,拿著卷子向前麵的講台走去。走過葉子的身邊時,看見葉子還在飛快地寫著什麽。我把卷子放到講台上,走出教室的門,在樓道裏等著她。

葉子過了一會兒走出教室來,臉上帶著沮喪的神情。我用眼神問了一下她考得怎麽樣,她搖了搖頭,臉上帶著沮喪的神情。

我們隨著人流走出考場。人群大多數是默默的走,有幾個人在互相對著答案。出了考場的教學樓,外麵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身上,空氣很悶,熱風吹過來,身上頓時出了一身汗,覺得襯衫被汗水貼在了背上。

一起去吃點東西吧。我說。

不想,葉子說。隻想喝點兒酸奶和飲料。

我們走到一個小賣部前麵,要了兩瓶酸奶和兩瓶冰鎮汽水,走到一個樹蔭下麵,坐到路邊的馬路牙子上。葉子拿著細細的吸管喝酸奶,我擰開瓶蓋,把一瓶冰涼的汽水一口氣灌下肚子裏去。汽水裏的二氧化碳衝上來,我打了一個嗝,覺得涼爽了一些。

是沒做完嗎?我問葉子。

葉子點點頭,神情黯然地說:讓一道題給卡住了,後麵的題沒時間做了。

沒關係,後麵的盡量考好就行了。我說。勝敗兵家常事,別讓它影響以後的考試。

葉子點點頭,眼睛看著馬路,不說話。我知道葉子心裏很難受。

揮汗如雨的考了幾天,高考的難熬的日子終於過去了。

最後一場試考完,我們跟著上千的考生邁著疲乏的步子從考場出來。沒有人激動,沒有人嚷嚷。我們隻是默默的走出校門,與外麵等待的一些家長匯合,四散而去。早就盼著高考結束,想結束了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等到考試真的結束了,覺得渾身乏累,想做的隻是睡覺。我問葉子想去哪裏,她說想回家洗澡睡覺。我問葉子想不想回學校去看看,我知道一些老師還在學校裏等著看大家考得怎麽樣。葉子想了一下,說不想去了。我點了點頭,說不想去就不要去,早些回家休息好。葉子看著我,說:你也回家去吧,家裏肯定都惦記著你考得怎麽樣呢。

先送你回家吧,我說。

不用了,葉子說。我今天得去看爺爺奶奶,他們在等著我的消息呢。你回家去吧,過兩天我們一起出去玩好了。

好的,我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嗯,葉子點了點頭說。

在汽車站等車的時候,我看著葉子疲勞的麵孔,就覺得舍不得離開她。我拽了她的手一下,說,要不咱們一起看電影去吧。葉子搖了搖頭,說不行,爺爺奶奶說好了要她考完試就去他們那裏。我說,我想跟你在一起。葉子踮起腳來,在我的麵頰上親了一下說,考完試了我們會有很多時間在一起哦。我說我想你。葉子抿著嘴笑了笑,說她也想我。

汽車來了,葉子上了車,在車窗裏衝我擺手說再見。車搖晃著開走了,葉子的身影消失了,我坐上另外一輛車回學校,心裏突然後悔了起來,覺得應該送她去她的爺爺奶奶家,陪她多呆一會兒。想換車去追上她,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每天跟葉子分開的時候,我都覺得很悲哀。跟葉子呆得時間越長,就越不想離開她。每次離開葉子,自己一個人回到家裏的時候,我都覺得很空虛。坐在小閣樓的昏暗燈光裏,我總是想著葉子,想著她此刻可能在吃著零食,坐在台燈下複習功課;也許她在外麵走路,長發在肩膀上飄起,嘴角上露出微笑;也許她在聽音樂,聽披頭士的歌。也許她也在想著我。我覺得內心裏真的愛她,想跟她時時刻刻在一起。雖然每天在學校見麵,但是離開她的時候我總覺得心裏煩悶,晚上不得不忍受思念之苦。

夜深的時候有時我從空氣沉悶的小閣樓下來,站在空曠無人的院子裏抽煙,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抽煙的時候我常常會不自覺的想起她。事實上我自己呆在一起的時候,葉子經常會在我的頭腦裏出現。我一直有一種深深的迷惘的感覺,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要幹什麽。唯有葉子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覺得充實和快樂,才不會覺得空虛。見到了她,我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活著。跟葉子在一起,無論是做什麽,總是讓我很開心。我現在知道了什麽是幸福,跟她在一起就是幸福。我也知道了什麽是悲傷,思念她的時候就是悲傷。有了她,快樂有人分享,悲傷也有人能夠傾吐,她是我生命裏不可或缺的氧氣,我覺得每天都不能離開她。

傍晚的時候我在小閣樓上看著窗外,天邊一片血紅,暮色像紅色的海嘯一樣淹沒了一排排房屋。濕熱的空氣從窗戶玻璃上透進來,彌漫在小閣樓裏,我渾身出汗,心神不定。這紅色的暮色讓我心悸,它從天際滾滾而來,刹那之間就染紅了一片一片的房屋,把房頂和牆壁塗上了血色。遠處的樹木,行人和建築無一不被血紅的顏色籠罩,這血色照進小閣樓來,把小閣樓的地板染紅了一大片,像是死人流下的粘稠的血。我有些害怕,覺得它像是在預兆著什麽凶兆,心裏突然想起葉子來,心髒咚咚地跳著,怕她出了什麽事。我知道她去她爺爺奶奶家去了,不在自己的家裏,但是我還是下了小閣樓給她家裏打了個電話。電話嘟嘟地響著,她那邊沒人接。晚飯的時候我一直坐臥不安。母親是個很細心的人,她看出了我的焦慮,問我怎麽了。於是我把我的擔心告訴了母親。母親安慰我說,不會有什麽事兒的,她隻是去看望爺爺奶奶一下。其實我平時不是一個好疑神疑鬼的人,但是那天不知怎麽,總是在擔心。晚上的時候,我每隔半個小時往葉子家裏打一次電話。終於,在晚上八點半的時候,她接起了電話。

你沒事兒吧?我第一句話就問她。

沒事兒哦,她的聲音顯得很詫異。我剛從爺爺奶奶那邊吃完晚飯回來。怎麽了?

謝天謝地,沒事兒就好。我放下心來說。想你了。明天有功夫出去玩嗎?

幹嘛要等明天,你今天能過來嗎?她在電話裏說。

今天?這麽晚了?我猶豫著說。

現在才八點半哦,葉子說。你來我給你做夜宵吃。

我掛上電話,跟母親說了一聲要到葉子那裏去一趟。母親沒有攔著我,她點點頭,告訴我說天晚了多注意安全,別呆太晚。我洗漱好了,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出門坐車去葉子家。雖然已經是晚上快九點了,外麵依然濕度很高,悶熱得就像白天的蒸籠。北京的晚上都這麽悶熱,我一直難以想象在南方的深圳那些城市裏的人夏天怎麽過。好在晚上車很好坐,車上沒多少人,我上車後坐在後麵的一個空座位上。車開進夜幕裏,一盞盞昏黃的街燈在路邊閃過,商店的櫥窗的紅色綠色和藍色的霓虹燈在車窗外閃爍,陣陣悶熱的街風從汽車上半敞開的車窗裏吹進來。我把頭湊到車窗邊上,讓風吹著頭發和臉上的熱氣,一路上想著葉子,好想見到她。

車開得很快,過了不到四十分鍾左右我就到了葉子家附近的車站。我從車上跳下來,向著葉子家的樓快步走去。街車在昏暗中繼續向前駛去,在夜霧迷蒙中消失在街道盡頭。葉子家樓內的照明燈壞了,樓道裏麵一片漆黑。我摸著黑走上了樓梯,在樓梯上無意中踢到一個可樂罐子,鋁罐當啷啷的順著台階滾下了樓梯,在寂靜的樓道裏顯得聲音特別響亮。從樓道拐角處的生鏽腐蝕的窗戶裏,我看見月亮從一片被照亮的薄雲中露了出來,銀白的月光流進樓道裏來,把幾階樓梯浸泡成灰白色。

我爬到葉子家的樓層,喘了口氣,讓心安定了一下,站在她門口惴惴不安地摸索著按了門鈴,一邊回頭看著窗外。月亮依舊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窗外是一片黑漆漆的樹,不遠處有幾個老頭老太太提著馬紮搖著芭蕉扇向著樓門口走來。不多一會兒,就聽見裏麵的腳步聲,然後就看見葉子穿著拖鞋打開門,很高興的說:

你真來了哦,趕緊進來吧。

我走進葉子家,剛把門關上,葉子已經撲到我的懷裏來。她把頭放在我的胸膛上,雙手摟著我的脖子,小聲說:

想你了,所以這麽晚了還想叫你來。

我緊緊摟住她的腰,抱了她一下。她的瘦瘦的身軀被我抱了起來,雙腳離地,嘻嘻地笑著,胸脯緊緊地靠著我的身軀,頭靠在我的脖子上。

你就這樣抱著我,她笑著說,然後輕輕地親了我脖頸一下。

她的嘴裏的潮氣在我脖頸上掠過,我覺得潮濕和熱呼呼的。我把她抱著往客廳裏走的時候,她順手把牆上的燈的開關給按了一下,關上了燈。屋內一下黑暗起來,隻有月光從窗戶裏照了進來,把屋裏照得朦朦朧朧的。我抱著她走到沙發邊上,彎腰輕輕把她放在沙發上。她的手來摟著我的脖子不鬆手。我低下頭吻了她的臉頰和嘴唇,她閉上眼,摟著我讓我貼近她的身子。我感受著她身上的火熱和溫柔,心跳得很快,跟她親吻了很長時間。

等我們終於鬆開嘴唇的時候,我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她。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睜開了眼睛,凝視著我。她的臉顯得蒼白,像是一塊玉石雕琢出來的美麗的臉龐。她的鼻尖上有些細小的汗珠冒了出來,閃爍著月亮的反光,眼睛在月光下顯得深不可測。我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心裏充滿了歡愉和喜悅,覺得她的嘴唇無比甜蜜,隻想吻了之後再吻。我想抱著她,吻她,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一刻都不想分開。月光下,我們互相摟抱著躺在小小的沙發上,擠在一起。她蜷縮在我的臂彎裏,像是一隻溫柔的小貓。

我低下頭看著葉子,覺得在月光裏她是如此的美麗,美麗得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天使。她的目光很溫柔的看著我,頭枕著我的胳膊,臉貼在我的胸膛上,一隻腿壓在我的腿上。她的嘴唇既紅又豐滿,在銀白的月光裏像是一朵紅玫瑰在妖豔的盛開著。她的身體透著青春的彈性和活力,散發著誘人的氣息。我覺得從心底裏愛她,覺得需要她,覺得離不開她,覺得她就是我的幸福。過了好長時間,葉子從我的胳膊裏掙紮出來,用手攏了一下淩亂的頭發說:

太熱了,你等著,我去冰箱裏拿個西瓜去。

她站起身向廚房走去,打開冰箱門,從裏麵拿出半個西瓜,在廚房的板子上切了一盤端出來,順手把客廳的燈打開。西瓜又紅又沙,帶著從冰箱裏出來的涼氣,顯得很誘人。

趕緊吃塊西瓜解解渴吧,葉子說。

我們坐在沙發上一起吃西瓜,涼涼的西瓜很可口和解渴。西瓜的皮很薄,子很黑很小。我把西瓜子吐在一個小瓷盤子裏,一口氣吃了好幾塊,才覺得身上涼爽起來。

你這幾天想幹什麽呢?葉子問我說。

我想睡覺補覺,我把手裏的西瓜皮放到盤子裏說。這些日子缺覺缺得厲害,好不容易輕鬆下來了,該好好睡一覺了。你呢?

跟你一樣,也是想睡覺。葉子攏了一下頭發說。我是一個很能睡的人哎,有的時候一天能睡 15 個小時的覺。從晚上 8 點睡到早上 8 點,下午還能睡個 3 個小時的覺。

能夠睡足覺是一件很美的事兒。我說。

我怕這樣猛然一鬆馳,猛吃猛睡下去長成一個大胖子哦。葉子說。

你?不可能。我說。瘦人是天生的。

想吃點兒什麽夜宵?葉子問。

什麽都行。我說。我來跟你一起做吧。

好啊,葉子說。你最拿手做什麽?

包餃子。

那太麻煩了,還得擀皮兒弄餡兒什麽的,你會做什麽菜呢?

燒茄子。我說。

太好了。葉子說。冰箱裏正好有一些茄子,都快放爛了。

我在廚房裏把茄子切成一片一片的薄薄的圓片,鍋裏放了一些油,把茄子放在鍋裏慢慢醅燒著。茄子很吸油,鍋裏放的油一會兒就被茄子吸幹了。我翻動著茄子,以免茄子在鍋底糊鍋。茄子慢慢地被火烘烤的變軟,顏色變深,吸進去的油隨著茄子變軟又流出茄子,在鍋底形成一小窪油。葉子站在旁邊笑嘻嘻地看著。

什麽時候好啊,肚子都餓憋了。

別著急,我說。燒茄子要慢慢燒,你爺爺奶奶不管你飯啊?

我不愛吃他們的飯。葉子說。他們菜炒得都太鹹了。發覺你脾氣挺好的。

是啊,我說。我像我媽,我媽就是好脾氣,什麽事情老逆來順受。

我的脾氣可是很厲害的。葉子說。

看不出來。

有你看出來的那一天。

厲害到什麽程度?

生氣的時候會摔東西。

摔什麽?

抓到什麽摔什麽。比如說抓到旁邊的這個西瓜。就摔西瓜。

那樣好,效果一定很可觀,一地的紅紅的西瓜瓤子,東一塊西一塊的西瓜皮,西瓜汁四處亂濺,濺的臉上,身上,桌子上,地上,冰箱上到處都是。

你會把那些都打掃起來嗎?

我?

嗯,你。

會。

為什麽呢?

因為我愛你啊。愛一個人就會包容你的一切。

真的嗎?

真的。

我會覺得會被寵壞了。

你父母從小很寵你的吧?

嗯,他們是這樣的。

茄子慢慢的焙燒熟了,我把切好的蔥和蒜放進調好的醬油和醋的調料裏,把調料倒進鍋裏,用鏟子翻弄著茄子,讓茄子均勻的沾滿調料。把茄子在調料裏炒了一小會兒之後,葉子從櫃櫥裏拿了一個白瓷盤子出來,讓我把燒好的茄子倒進盤子裏。葉子隨後做了一個酸辣湯,又順手熱了一下冰箱裏的剩米飯。我把燒好的茄子和湯端到廚房桌子上,葉子端來了盛好的米飯。我們一邊吃著飯一邊聊天。

你爸媽為什麽把你自己扔在北京呢?我問她。

什麽叫把我給扔北京?是我不想去香港好不好?

你為什麽不去呢?不喜歡那裏?

我也不知道,其實挺困惑的。按說我該去那邊跟他們團聚,可是一直挺留戀這邊的,所以一直沒過去。如果高考成績下來不好,我就去找他們去。

這邊有這麽留戀嗎?

當然了,比如說想跟你一起在北京上大學。

真的嗎?

真的。我一個人在家裏也呆得煩了,咱們出去玩吧。

你想上哪裏?

哪裏都行,我很好滿足的。你有沒有想去哪裏呢?

我想去長城,不是光看看城牆,而是想徒步旅行,順著長城走幾天,吃在長城,晚上睡在烽火台上。

那好啊,晚上可以在長城上點篝火嗎?

可以,隻要撿些幹枯的樹枝就可以了。

太棒了,我想把那些複習考試的片子和書在篝火裏給燒掉。

好主意,我們來個焚書儀式吧,把最恨的東西燒掉。

我想現在就去了。

過兩天吧。我說。要買些東西準備一下。

需要做什麽準備呢?

手電,火柴,打火機,水瓶子,牛肉幹,午餐肉什麽的,萬一買不到吃的,就要靠罐頭食品充饑了。

我隻帶枕頭,剩下的你準備吧。

好吧。不過我隻會帶一套被褥,你隻能跟我擠著。

那我就給搶過來,讓你自己凍著睡。

你這麽狠心?

要我心軟點兒也好辦,你把剩下的這些湯都給喝了。

行,我說。湯做的很好。

真的嗎?你這樣說,我很開心。

是真的好喝。

喝完勞駕你再把碗都給刷了。

為什麽都要我做呢?

看你脾氣好,欺負你一下。欺負人是件很高興的事兒啊,你不覺得嗎?

我沒人可欺負。

那你就隻好受我欺負啦。葉子很開心的說。

吃完飯,我把碗和盤子端到廚房去,擰開廚房的水龍頭刷碗。葉子把剩下來的一點兒燒茄子換到一個小碗裏,放進冰箱裏。我把洗滌劑倒在海綿上,把碗和盤子用洗滌劑洗了一遍,又用清水衝幹淨。葉子拿著一塊幹淨的布把碗擦幹淨,放在櫥櫃裏,把搌布用水浸濕,把廚房的切菜和做飯的地方給擦得幹幹淨淨。我看見垃圾筒滿了,就把垃圾桶換了一個新口袋,向葉子問清楚了垃圾扔哪裏,提著垃圾口袋把垃圾扔到外麵的垃圾通道裏去。

現在幹什麽呢?葉子問。夜宵也吃完了。

你想做什麽呢?出去逛夜市消消食?

好主意,葉子說。現在夜市正是熱鬧的時候,好久沒逛街了哦,想逛街了。

那走吧,我說。正好也覺得撐得慌。

我們走出樓門,牽著手順著街慢慢走,見到還在開門的衣服店或者鞋店就走進去看。葉子不斷的試新衣服,試鞋,穿上後讓我看,問合適不合適,好看不好看。我覺得每件衣服穿到她身上都好看。葉子不厭其煩地一件一件地看著衣服,很認真的評說著式樣和材料。

你怎麽對衣服這麽懂?從一家店裏出來後,我問葉子。

女人嘛,天生的。葉子說。

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做個時裝設計師?

沒有,設計衣服肯定是一件枯燥的事,我喜歡別人設計好了我看。葉子說。不過,到時裝雜誌社去工作倒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兒,參加各種時裝展覽,寫一些時裝的短評,還有機會接觸一些明星,給他們拍照。

你父母喜歡你做什麽?

他們嗎?他們喜歡讓我去做醫生,可是我偏不去做。你想想,每天對著一大堆愁眉苦臉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那是多麽悲慘的人生啊。所以我一個醫學院也沒報。他們也沒辦法我,家裏就我這麽一個孩子,他們什麽都順著我。

那你想做什麽?

我想到法國去留學。葉子說。我爸媽說了,要是高考成績不好,上不了好學校,他們就送我去。

為什麽去法國呢,香港不是也很好嗎?

香港太小了,憋得慌。我喜歡法國,覺得那裏特浪漫,我還有個舅舅在法國呢,他們到時能夠幫著照應我一下。其實我並不需要誰來照應我的,不過家裏人習慣把我當孩子看,總是希望送我去個有人照應的地方。你有出國的想法嗎?

沒有,我說。我想先在國內把本科讀下來,以後再說以後。

夜深了,夜風也開始涼了起來。我們走了一大圈,最後又回到了葉子家的樓下。我看了看表,時間已經將近午夜了,就說該回家了。葉子點點頭,說早些回去吧。樓道裏還是沒有燈光,我牽著葉子的手在樓道裏走著,把黑暗咯吱咯吱的踩在腳底。她有些害怕地緊緊拉著我。我把葉子送回到她的屋子門口。葉子摸索著拿出鑰匙,擰開門,一束光線從屋裏射進黑暗的樓道裏來。她的身子一半在光線裏,顯得肌膚雪白,襯映著黑黑的頭發。光線與暗處的黑白的強烈對比,更加顯出了她的身體的凸凹的輪廓。她在門口站著,對著我嫣然一笑,問我說:

還進來呆會兒嗎?

不了,我說。不然該趕不上末班車了。怕家裏不放心。你今天玩的好嗎?

很好,很開心。她說。你呢?

也很好,我說。跟你在一起總是很開心。

我們在門口戀戀不舍的站了幾秒鍾,覺得不得不分開但是又舍不得。樓道死寂死寂的,家家戶戶似乎都進入了夢鄉,樓道一頭靠窗的地方透進來一束藍光,在黑黑的牆壁上投上幽影。我看著她,想說句道別的話,但是說不出來。葉子突然拉了我的胳膊一把,兩片火熱的嘴唇快速地貼上了我的嘴唇。我拉近她的身體,讓她緊緊地貼在我身上,然後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一邊親吻著她,一邊撫摸著她的光滑的脊背。她的手溫柔地搭在我的脖子上,讓我把她緊緊摟在懷裏。熱吻讓我們喘不過氣來,我覺得靈魂跟她的靈魂融合在了一起,渾身充滿了快樂。樓梯上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來,像是在有人順著樓梯從底下在往上爬。葉子推開我,從我的懷抱裏掙脫出來,長長的喘了一口氣。她的眼睛在門口的燈光的照射下閃著晶瑩的光。她最後快速地吻了我一次,跟我道別,然後關上門,回屋子裏去了。

我踩著月光慢慢走下樓梯,沿著一段漆黑的樓道走出樓門口,一抬頭看見月亮的銀色光暈掛在樹梢上。逼近午夜時分,北京這個喧囂的城市也終於安靜了下來,街上沒有多少人和車。在車站坐上了一輛空車回家,我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隨著車的顛簸搖晃著,看著灑滿月光的清涼的街道,心裏充滿了幸福和憂傷,還沉醉在剛才的甜蜜的擁抱和親吻當中。汽車經過一座大樓的時候,我瞥見黑黑的牆上掛著一個很大的電子時鍾,時鍾上的指針正指向午夜十二點。空氣裏彌漫著黑夜的特有的涼爽的氣息,路邊的廣告牌上的霓虹燈光在暗夜裏浮動著,把周圍的牆壁抹成五顏六色。一個個幽暗的巷口在眼睛裏閃過,一盞盞路燈在車窗裏向後飛去,點點亮光連成一條斷續的光線。

葉子像是點燃了我心裏的一盞燭火,它在我的心裏搖曳著,總是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陶醉和留戀不舍。我迷失了自己,每次離開葉子的時候我都盼望著跟她下一次相逢,下一次親吻,對她充滿了渴望。她是如此的美麗和溫順,具有如此美妙的身體,我喜歡她摟住我的脖子,踮起腳來跟我親吻的感覺,喜歡她的濕濕的甜蜜的嘴唇,喜歡跟她貼在一起像是一個人一樣,喜歡擁抱和撫摸她的身體:這一切都給我帶來激情和快感。我在想,要是跟葉子能每天,每一分鍾都在一起,那將會是多麽的幸福和快樂啊。

那天我們從八達嶺順著長城徒步走下去。我背著一個大行囊,裏麵塞著高考的一些書和複習片子,還有一些罐頭食品和一套薄被褥。葉子背著一個雙肩背,裏麵是手電筒,電池和純淨水。走過長城的繁華地帶後,剩下的就是荒無人煙的荒嶺。無人維護的城牆洗盡了鉛華,露出了千年以來雨打風吹的真麵目,厚重的磚石上刻著歲月的蝕痕,變得斑駁和凸凹不平,上麵留著雨水衝刷的痕跡,有的地方顏色偏白,有的地方顏色偏黑。有的地段整個城牆都倒塌了,斷桓殘壁,碎石累累,牆角雜草叢生,讓人想起孟薑女哭長城的悲愴的神話。長城的石磚又冷又硬,荒山野嶺中,涼風穿過寬闊的城牆甬道,消失在山野深處。放眼逶迤的長城,我最鍾愛的就是上麵的一個一個烽火台。烽火台上聳立著碉堡一樣的四方平台,像是古老的陵墓躺在迷宮一樣的曲折的城牆上。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來到山嶺最高處的烽火台。它坐落在一處陡峭的斜坡上,碧綠的芳草在烽火台外漫山遍野的鋪開,像是一個大床上鋪的鬆軟的綠色床墊,白色和黃色的野花給床墊上點綴上了點點圖案,讓床墊充滿了生機。從烽火台上望下去,遠處是猩紅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黃色的山嶺,近處是綠色的樹林。一陣風吹來,山林像是綠色的波濤一樣在風裏搖動。遠山在暮色中顯得很幽靜,風聲蕭蕭,地上殘存的往年的落葉被風卷起輕輕地撞到城牆上,又緩緩地墜落在地上。

葉子站在烽火台的箭跺前,眼睛凝視著遠處的夕陽。塞外的一座座點綴著綠色的山嶺在微風中屹然不動,像是沉默的雕像。夕陽餘輝,樹木和山嶺都被塗上了一層金色,葉子的臉龐也是火紅的。她的被風吹起的黑色長發也被揉進了一層黃色,整體看上去像是棕色一樣。她穿著一件樸素淡雅的墨綠色百褶連衣裙,顯得很清爽甜美。柔和的光線籠罩著葉子的頭部和肩膀,像是塗上了一層發光的麵膜。

層層的樹林,疊巒的青山, 火紅的雲層,緩緩下墜的夕陽, 被塗上了一層猩紅色 的古老而肅穆的城牆,一塊塊被歲月剝落表皮的厚重的青石磚,烽火台凹進去的箭跺,牆外飛翔的 野鷲 ,青青的芳草,黃色和紫色的野花,細得像一條線似的黃泥小徑,還有靠在箭跺上的葉子的身體的黑色剪影,這一切在我心裏引起一種悸動。我眯起了眼睛,看見時光按下了鎂光燈,哢嚓一聲,在記憶裏留下了一幅永久的畫麵。

喝點兒水吧?我把一瓶純淨水擰開瓶蓋遞給葉子。

這裏太美了,葉子喝了幾口水扭頭看著我說。從沒想到荒涼的地方還能這麽美麗。

要是能夠永遠這麽下去就好了,我說。一個風景美麗的地方廝守一生,就你和我。

至少我們現在在一起哦,葉子笑了笑說。累死了,長城真不好爬。

我順著城牆的缺口走出去撿幹枯的樹枝準備點篝火,外麵到處是樹林,樹林的地上散落著枯死的樹幹和樹枝。不到半個小時,我抱著一捆樹枝回來,還拖著一段幹枯的樹幹。我撿了幾塊磚頭,支起了一個灶台一樣的支架,把樹幹架在磚頭上,底下放上一些幹枯的小樹枝。從行囊裏掏出一卷報紙,放到樹枝底下,又掏出一小瓶柴油,澆在樹枝和樹幹上,我用打火機點著一張紙,把樹枝和報紙引著。火焰一下著了起來,樹枝劈啪作響,樹幹上也燃起了小火苗。

耶,篝火來了!葉子開心的在旁邊蹲著,不斷把小樹枝投入火裏,讓火著的更大。

開始咱們的焚書行動吧。我說。一路上背著那麽多教科書和片子累死了,都燒了我也好減輕負擔。

快拿來,葉子興奮地說。我最喜歡煽風點火了。

我把行囊拿過來,把裏麵的那些高考複習資料和無數的習題片子倒在地上。葉子先挑了一些零散的習題片子給扔到了篝火裏。篝火熊熊燃起,火焰明亮,一股黑色的煙霧升上了高高的天空,讓我想起了古代的烽火台的報警的狼煙。想想古代人就是靠著在烽火台上點起濃厚的煙火,讓遠處的人能夠看到外敵入侵的訊號,來調集軍隊保護邊關。我們隨後把數學書,政治書,各種科目的複習資料和考試片子依次扔進篝火裏。篝火越燒越大,火焰越來越猛,無情地吞噬著那些我們曾經無比痛恨的油印的紙片子。寫滿各種符號的紙張在火焰裏卷曲著,焚燒著,那些黑色的字符曾經顯得那麽的神聖不可侵犯,卻在火裏變得如此脆弱,頃刻間化成淡淡的煙霧和青灰色的紙灰。我和葉子都覺得發泄了心中的一股怨氣。高考,這個當代愈演愈烈的應試考試,殘害了多少人的青春和心靈。

在離篝火不遠的地方我把幾塊磚頭壘成一個小桌子,把帶來的罐頭食品,水果,還有一瓶山楂葡萄酒放在磚頭壘成的桌麵上。葉子用小刀把午餐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在幹淨的紙上。我打開葡萄酒,把酒倒在帶來的兩個小杯子裏。

幹杯吧。我把一杯葡萄酒遞給葉子。

祝什麽呢?葉子端著酒猶豫著說。

祝你青春永在,美麗永在。我說。

快樂永在,幸福永在。葉子說。

天黑下來了,夜風吹來,葉子的臉被篝火映得通紅。篝火一閃一閃的,火苗散發著熱情和魅力,血液裏流動著酒精引起的躁動。我們喝著葡萄酒,唱著歌,圍著篝火跳舞,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任何人存在,隻有我們兩個人快樂的在這裏。篝火在葉子的臉上搖曳,她有些喝高了,被煙熏得眯著眼睛,像是一個巫婆一樣的大喊大叫,唱著走掉的老歌,歌聲被升騰的火焰燒上天空。

夜裏,滿天星鬥下,在這個古老的烽火台上,我們躺在一個被子底下。我摟抱著她的身子,撫摸著她。她的雙臂緊緊地環繞著我,像是不讓我跟她分開一樣。她的頭發一半被壓在腦後,一半被殘餘的篝火的紅光映照成金色。烽火台四周是寂靜的黑暗,寂靜得可怕,一點響聲也沒有。月亮從城牆上偷偷露出臉來,把水銀一般的月光灑滿城牆,在磚地上留下城牆的三角形的黑影。月光灑在我們蓋著的被子上,把被子上的凸凹和皺褶照得很清晰。月光映照下,她的玉石一樣光潔平滑的皮膚泛著銀白的光,麵容顯得無比溫柔。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黑黑的眼睛裏閃著幾個明亮的光點。她騰出一隻手來撫摸我的頭發,把火熱的嘴唇貼近我。我吻了她的發燙的嘴唇,她也熱烈地回吻了我。出於對懷孕的恐懼,我們並沒有做愛,隻是在被子裏摟抱著親吻著,說著情人們常說的傻話,直到困意襲上心頭,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涼風習習,我們在被子裏摟抱著,用體溫溫暖著對方,身軀交纏著,睡得很香甜。

淩晨的時候我從夢中醒來,覺得胸口沉重,胳膊發麻,睜開眼看到葉子的胳膊搭放在我胸前,腦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她呼吸平穩地睡著,嬌媚的麵孔上帶著舒心的微笑,頭發上帶著一股香氣。她的肩膀附近的被子滑落,瘦瘦的肩胛骨露在被子外麵。我伸手把被子給她掖好,她驚醒了,跟我更緊的擁在一起,摟住我的一隻胳膊。我忍不住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一下,她嘴角微笑了一下,閉著眼睛繼續睡去了。

我有些睡不著覺,突然想起了頤和園女孩,想她也不知道怎麽樣了,高考不知道順利不順利。倘若沒有她的家長的幹涉,我想此刻我可能會是跟頤和園女孩在一起,而不是跟葉子。我總是忘不掉頤和園女孩對我的好,即使我跟葉子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我想起葉子說的她高考考的不好,還有她說的可能要回香港的話,心裏又覺得有些悲哀。恐怕不久她就該回去見她的父母去了,如果像她所說的,她父母會送她去法國讀書,那我就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她了。

想到這裏我覺得有些難受,就把還在睡夢中的葉子更緊的摟抱了一下。我覺得世界上很難受的一件事就是你知道你喜歡一個人,而這個人卻不能跟你在一起,所以你跟她好的時候心裏也總有一種悲哀,因為你不知道何時這種好就會突然中斷。跟葉子好了之後,我發覺我的世界跟過去大不相同,我不再孤單,心裏也有了惦念和牽掛。在別的同學的眼中,她可能隻是一個漂亮的性格開朗的女孩,而在我的眼裏,她是我的唯一,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和重量。想想過了這個暑假我就要開始去上大學,而葉子卻不知道會怎樣,想到此我就祈禱她的分數高一些,我們好能在一個學校或者至少能在一個城市上學。

我抬頭看著天空,天上一片灰蒙蒙,像是還沒有醒來。遠處一層薄薄的晨霧彌漫四周,山嶺和城牆被籠罩在藍霧之中。一隻白色的鳥兒站在城牆的箭跺上站著,好奇地看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過了幾秒鍾後它飛到昨晚我們吃飯的磚頭搭的小桌子旁,低下頭去尋找我們掉在地上的午餐肉渣和殘餘的食物,兩隻細小的爪子在青石磚上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周圍的樹林裏響起一陣一陣的鳥叫聲,一陣風吹過綠色的樹林,一排鳥兒從樹林裏驚起,撲打著翅膀惶恐地飛上泛白的天空。昨晚的篝火已經都熄滅了,隻有殘餘的灰燼和燒黑的木炭殘留在磚頭搭成的支架之間,地上和磚頭上都是一層黑。幾張殘餘的燒焦的紙片散落在城牆角,上麵還能隱約看出來一些字符。

看到昨晚的篝火的殘燼,我覺得心裏有些傷感,腦子裏想起了葉子和我都喜歡的《 Norwegian Wood (挪威的森林)》裏的最後一段:

醒來的時候 我獨自一人

鳥兒早已飛走

我就點了火

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嗎

天空漸漸的明亮了,曙光驅散了黑夜殘存的陰影。睡夢中的葉子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麽,翻了個身,背靠著我的胸膛又睡去了。山裏的氣候有些涼,她的身子在被子底下蜷縮起來。我貼緊她,用身上的熱氣暖和著她的身體,她把赤裸的腳伸到我的小腿之間暖和著。她的頭依舊壓著我的一條胳膊,我的胳膊有些麻木,但是不想從她的頭下抽出來。她的頭發散落到我的脖子上來,有幾絲頭發擦著我的嘴角。我用空著的手臂摟著她的胸部,她的心跳順著手臂傳到我的胸膛上來,跟我的心跳合在了一起。一隻灰色野鳥悄無聲息地落在我們身邊不遠的地方,它的頭是黑的,脖頸是白的,翅膀和肚子是灰色的。它的黑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瞥了我們一下,躡著腳從我們身邊跳躍著走過去尋找食物去了。

不要離開我,我心裏對著依舊在夢中酣睡的葉子說。你可知道我多愛你?

我終究還是沒能留住葉子。

那年暑假,先是她陪著爺爺奶奶出去旅遊,隨後我的好久沒見的父親安排我們去了一趟北戴河度假。回來的時候,葉子已經離開了北京,去了香港看她的父母,從此後就沒有再回來。

去北戴河之前,葉子剛從外地回來。我知道她那幾天該回來,可是幾次打電話總是找不到她。我心裏惴惴不安,一會兒擔心她在旅途上出了問題,一會兒擔心她得病了,一會兒擔心她遇到了壞人。她不在的時候,我的心裏充滿了鬱悶,每天無精打采,無法從對她的思念中逃脫,經常沉溺在對她的遐想之中,忍受著相思的折磨,每天想她無數遍。每天晚上坐在小閣樓上,看著天上的皎潔的月亮和深藍的星空,我都在遐想著她也在某個地方的窗口看著同樣的月亮和星空,想著我。

在臨去北戴河之前的晚上,我終於打通了她的電話。

這幾天總是找不到你,我在電話裏急匆匆的跟葉子說。明天我要跟家裏去北戴河玩去了。

我剛回來,出去玩好累哦。葉子在電話裏說,她的聲音帶著一股疲倦。北戴河好啊,天氣太熱了,那裏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可是要去好幾個星期啊。

那多好哦,在海邊遊泳比在北京窩著舒服多了。

你跟我們去嗎?我可以跟家裏人說,帶你一起去的。

我?不會去的。還沒有見過你們家裏的人,會很緊張的。

哪有什麽關係?見麵就熟悉了。

不行不行,還是你們自己一家去吧,再說也太晚了,不想給你們添亂了。

一起去吧。我勸葉子說。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過一段也該去看我的父母了,葉子有些憂慮的說。他們一直讓我早些到香港去,我想等到高考成績一下來就去看他們。這次真的不能跟你去了,很抱歉。

真的不能去了嗎?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她。

不能去了。你好好玩,祝你旅途平安。葉子歡快的說。

謝謝你。我說。等我一回來就給你打電話。

給我寄幾張那裏的明信片吧,葉子說。

一定,我帶著一些失望說。

我放下電話,心裏覺得很鬱悶。本想出門去找葉子,但是又覺得她沒有讓我去找她,這樣去找她很冒失。而且,她聽上去很疲累,想她一路上旅途勞累,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夜裏的時候,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幾次想再給她打個電話,但是夜已經深了,想她一定已經進入了夢鄉,於是終究沒打。

在北戴河,我們住在一個有著一個大院子的招待所裏。離招待所大門不遠的地方就是海灘。鹹鹹的海水,長長的沙灘,沙灘邊上被海水衝上來的貝殼和海藻。北戴河,一個過去一直很想去的地方,現在卻覺得索然無味。在長長的海灘上赤著腳行走,看無數的在海邊嬉戲的人,遠處的波濤像是卷著雪一樣滾過來,呼吸著海麵上吹來的潮濕的味道,我卻提不起興趣來。因為葉子不在我身邊。因為周圍都是陌生人。我穿過沙灘上的湧動的人群,孤獨地走到一棵樹地下,坐在樹蔭下麵,想著葉子。

晚上的時候,我坐在旅館房間的小桌子前,在蒼白的電燈光下,給葉子寫信。記得葉子說想要北戴河的明信片,正好旅館裏有明信片賣,我買了幾張印著海邊風景的明信片,在明信片背麵寫下一些簡短的文字。我告訴葉子北戴河的海灘比我想像的要長,沙灘上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多,海水比我想像的要鹹,空氣比我想像的要悶熱,離開她比我想像的要煩悶。夜半時分獨自一人坐在海邊礁石上傾聽大海的濤聲,帶來的是一種寂寥的感覺。我在明信片的結尾說,我想你了,等著回去找你。

我放下筆,拿著明信片走到招待所前台,問前台的坐著看電視的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到哪裏可以買到郵票和發信。她邊嗑瓜子邊說,郵票得到前麵的一個小賣部去買,小賣部旁邊有個信筒子,明信片可以扔到那裏麵,第二天會有人取走。她看我一臉迷惑的樣子,就說,你不知道小賣部在哪裏吧,姐帶你去吧。

她鎖上前台的一個櫃子,走出前台,帶著我走出招待所的大門,一邊走一邊問我是哪裏來的,北戴河好玩不好玩一類的話。我問她是本地人嗎,她說不是,是青島人。我問她想家裏人嗎,她說當然了,不過每年春節的時候都會回家去看父母。我說春節的時候回家很不好坐車吧,她說每年都這樣人擠人,有時還沒地方坐,要一路站著,不過早習慣了。

她帶我走到了小賣部,我買了郵票貼在明信片上,把明信片扔在了一個綠色的郵筒裏。我順道買了一瓶可樂,問她喜歡要什麽,她看了看小賣部裏麵的東西,說要一小碗冰激淩。我們慢慢地從小賣部走回來,熱熱的海風帶著鹹味吹過來,覺得身上粘乎乎的。

回到招待所的前台,她對我笑笑說,我晚上一般都在這裏值夜班,你要是沒事兒就來找我聊天,跟我一起看電視吧。我點點頭,謝了她帶我去小賣部,然後沿著招待所的灰色的走廊,走回到房間裏去。

夜裏的時候,海麵上刮起了強烈的風,像是台風一樣的猛烈。嗚嗚的風聲尖叫著,把窗戶推得前後搖動,像是窗玻璃隨時會掉下來。一陣陣雷聲從遠處的海麵上傳來,閃電耀眼地在窗外閃亮著。雨點被風摔打在窗玻璃上,劈裏啪啦地響。我在床上被風雨聲吵鬧得無法入睡,索性坐起來,想開燈看看書,按了幾次開關燈都不亮,才覺出來是停電了。我穿上地上的拖鞋,摸黑摸著牆走出房間,順著走廊來到前台,想找一隻蠟燭。

她自己坐在前台櫃台後麵的椅子上,麵前點著一隻很大的蠟燭,在地頭看一本雜誌。她抬起頭來看我,燭光照著她的有些疲乏和憔悴的臉。

你有事嗎?她問我。

睡不著覺,想看書又沒電了。我說。電什麽時候會來啊?

不好說,她說。肯定是風太大,把哪裏的線路掛斷了。

這裏的風都這麽厲害嗎?我問她。

有更厲害的呢,她笑笑說。這個還不算是台風,要是台風來了才嚇人呢。

你這裏有蠟燭嗎?我問。能買一隻蠟燭嗎?

給你兩隻吧,不要錢了。她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兩隻普通的白蠟燭來遞給我。

一道閃電在窗外劃過,雷聲滾滾而來,屋子裏的燭光被門縫裏吹進來的風吹得晃動起來。窗戶外麵的樹影在黑暗裏劇烈地搖曳著,顯得有些嚇人。

你自己在這裏值班,害怕嗎?我問她。

有一點兒,她說。一開始的時候特別害怕,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你怕嗎?

也有一點兒。我不好意思地承認說。

你要是睡不著想看書的話,到這裏來吧,咱們一起看吧,我看我的雜誌,你看你的書,也好做個伴,省得害怕。

行。我說。我這就回屋裏去拿書去。

她把一根蠟燭就著她麵前的燭火點上,放到一個平底的小碟子裏,遞給我。我端著小碟子,在一閃一閃的昏暗的燭光的下,走回到房間裏去拿書。

我坐在前台的櫃台裏麵,借著她的蠟燭的光看書。她在旁邊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婦女雜誌,一翻頁的時候燭光就被翻頁的風吹得搖曳起來。她有時撩一下頭發,有時把一綹頭發用手撥弄著,有時看著看著雜誌自己傻笑起來。我問她笑什麽,她說看見裏麵的一個故事,覺得男主人公很傻很可笑。狂風還是在外麵不斷的刮,暴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傳進裏麵來,但是跟她在一起,這個狂風暴雨之夜不再是那麽猙獰可怕了。快到淩晨的時候,外麵的風雨漸漸停息了。我覺得困了,跟她說要回房間睡覺去了。她點點頭,麵含著微笑說,快回去睡覺吧。

你什麽時候下班啊?我問她說。

八點。她笑笑說。我們兩個班,白班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夜班是晚上八點到早上八點。

你住得遠嗎?我問她說。

不遠,就住在院子後麵的一個小宿舍裏,就在那裏。她拿手向著窗戶外麵的一排小平房一指說。我們幾個外地來的在這裏上班的人合住。你可以以後來找我玩。我們下班了就沒事兒了,不過我可能下午要睡到兩三點才能起床哦。

好的,我說。如果你也沒事兒的話。

我們天天都沒事兒。她依舊微笑著說。在這裏上班也是很枯燥的,悶得很。你看北戴河很好吧,可是我們老住在這裏,都看不出好了。要不你下午三點來找我吧,我帶你去到周圍玩玩去。

周圍有什麽玩的啊?我問她說。

有啊,有好多呢。她說。這裏的好玩的地方我都知道。

那太好了,我點了點頭說。我對這裏一點兒不熟,有人帶著玩最好了。那下午三點我上你住的地方去找你?

好的。她調皮地眨了一下眼說。三點鍾見哦,不見不散。

下午三點的時候,我來到了她的宿舍門外。敲了門之後,她的宿舍的室友打開了門,見到是我,問我找誰。她在裏麵聽見了,跑到門口,說來了來了,然後飛快地換上了一雙涼鞋,走出來。她的頭上濕濕的,好像是剛洗了澡,身上有一股香皂味。

你想去哪裏啊?她問我。

哪裏都行,我說。我對這裏不熟。

那我帶你去看一些老別墅吧。她說。晚上我跟室友換班了,今天晚上八點不用去上夜班了,這樣我可以多帶你去轉轉,可以晚回來一些,明天我值一天一夜的班。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帶著歡快的笑容。她帶我去看北戴河的老房子 --- 一些老別墅,看張學良的張家大樓,還有何香凝別墅和傅作義別墅。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她問我喜歡吃什麽,我說喜歡吃海鮮,最好是螃蟹,她對這邊很熟,就帶我去一個小餐館吃螃蟹。我們要了一大碗醋,吃著皮皮蝦和新鮮的海蟹。吃完飯我們順著海灘走,空氣裏彌漫著海水的鹹腥味。灰色的沉悶的天空,淺黃的沙子,灰黑的奇形怪狀的岩石,波光粼粼的海麵上的白色的水鳥和農民的破舊的帶著網子的打漁船。漁船和水鳥的倒影。浪潮的衝擊和退潮。腳上伴住的水草。心裏的躁動與不安,渴望與期盼。

我們走著走著,天上下起了雨。她拉著我的手跑到一顆大樹下避雨。雨水淋濕了她的頭發和肩膀。我們並肩站在樹蔭下,看著雨點無聲地打在腳下的細膩的沙灘上,打出了一個一個濕濕的小坑。海麵上的漁船都不見了,天上籠罩著一層灰白的雲層,潮氣襲上來,她抬著頭,雨水從臉頰尚留下來,兩隻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好像在等待我做些什麽。

我什麽也沒做,因為我的心裏在想著葉子。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從一個荒棄的鐵軌上走過。一定是火車好久沒有從這裏開過了,鐵軌上鏽跡斑斑,路基的斜坡上長滿了一片一片的無名的野草,草叢中透出一些黃的紅的野花來。一根一根枕木被壓在鐵軌下麵,在青灰色的碎石子中躺著,像是沉睡千年的木乃伊。鐵軌邊上有幾從灌木,枝枝杈杈的橫七豎八的伸著。

我踩著一根鐵軌向前走,手裏拿著的是葉子寄給我的一個明信片,上麵隻有簡短的幾行字:

前些天看到了我的高考分,就像我的預感一樣,考砸了。我給父母打了個電話,他們沒有說我,但是我能明顯覺出他們的失望。這些年來,他們對我的期望一貫甚高於我對自己的期望。我自己也覺得很沮喪,特別是無法跟你在這裏一起上大學了,也不想再浪費一年的時間來重新參加高考。他們早就想讓我去香港跟他們在一起,之所以同意我留在北京,是因為認定我一定會考上一所好學校,現在徹底失望了。他們已經給我買好了火車票,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裏去香港了。在你拿到心儀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會自己一個人哭泣。夜色裏升起的每一顆明亮的星星背後,都有一顆墜下的流星在默默的流淚。我想把一切都給忘掉,重現開始一個旅程。好好去上學吧,為你祝福。如果我們有緣,今後還會再見的。

明信片封麵上印著一輛從隧道裏鑽出來的噴著白色煙霧的黑色蒸汽機車,背麵的字跡潦草,沒有落款,也沒有留下電話地址。

正午的陽光把鐵軌曬得滾燙,我把明信片揣著兜裏,低頭悶聲在鐵軌上走,覺得鞋底都快要被融化掉。鐵路中間要穿過一座矮小的鐵橋,橋上是很粗的三角形鐵架子,一顆一顆鉚釘裸露在橋梁的外側,鐵條上纏著一根一根的常青藤,綠色的葉子被微風搖晃著,反射著刺眼的陽光。橋下是光禿禿的水泥橋墩,支在快要枯幹的河床上。長滿青苔的礁石東一塊西一塊地亂躺在河床兩岸,中間一條細小如溪水的水流緩緩流過彎彎曲曲的河底,水麵上泛著細微的一道道漣漪。我像是要沿著鐵軌走向天邊一樣,隻是沿著軌道一路不停息的走下去,好像在鐵軌的盡頭葉子會等待我,好像鐵軌的盡頭是我的宿命。想來生命也是茫然的順著一條道走,誰也不知道前麵會出現什麽。所謂的夢想也隻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象和期待,雖然結局不知道到底會怎樣,卻成了支撐人走向終點的動力。

鐵路的盡頭是一個廢棄的貨場。幾節破舊的火車廂橫七豎八的停在貨場裏,車廂上的油漆字都被風吹雨打的字跡模糊了。貨場裏空無一人,四周是亂長的樹,樹叢之間顯露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絲網。我靠著車廂坐了下來,讓車廂擋住灼熱的日光。我覺得很口渴,舉目四望,看不見水龍頭,隻見不遠處的一個水坑裏有一些渾濁的水。坐在雜草叢生的水泥方磚地上,我想抽根煙,可是我沒有煙,也沒有打火機。一隻蜻蜓從灌木叢裏飛過來,停在了我身邊的一株野草上。蜻蜓的翅膀碧綠通明,大大的腦袋低垂著,細小的爪子抓著野草的莖杆,綠色的長長的身體靠在一片草葉上。一陣夏風帶著潮濕悶熱的空氣吹過來,隻是覺得燥熱難耐,一點兒也不覺得清涼。我看著眼前的鐵軌,兩條平行的軌道延伸開去,越來越窄,在很遠的地方交集在一起。鐵軌中間被太陽曬蔫的野草如秋天的落葉一樣呈現出黃色,低垂在腐爛的枕木邊的碎石上。我從貼身口袋裏掏出葉子寄給我的那個被身上的汗水浸濕的明信片,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幾句早已耳熟能詳的句子,端詳著上麵開始褪掉顏色的潦草而熟悉的鋼筆字。

葉子,我已習慣了有她的生活,如今她卻如斷線的風箏被刮得無影無蹤。

其實在北戴河度假的日日夜夜,我何曾不每日想起她,不度日如年的盼著早日回京見到她。

這些日子我總是在回憶過去跟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懊悔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疏於言表,不能直白的向她袒露心機。在她麵前,我覺得如此的卑微,竟不敢顯露對她的依賴。其實,許久以來,她早已成為我努力學習的動力,因為我知道隻有上一所好的大學,才能不會辜負她。早知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我寧肯放棄學習,每日陪她在一起。我需要怎樣的勇氣,才能接受她已遠去的殘酷的現實,承載心中的隱痛。倘若我能夠跟她一起離京去港,我定會拋下一切與她同行。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那一年夏天,我十七歲,她十八歲,正從少年邁向成年。那時,我們注定還看不懂梵高,注定還不能看明白他的畫裏的大片大片的金黃色和藍色的組合所表現出的悲哀,不能參透畫裏的粗糙有力的線條所體現出來的沉重和荒涼。可是,我們會裝出來很懂的樣子,目空一切地評論著自己喜歡和不喜歡的作品,好像自己是權威的專家一樣隨意斥責一部作品是媚俗。那時我們一邊愛著,一邊困惑著,對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珍惜。隻有走過青春之後才知道它的美麗和苦澀。就像所有喜歡憂鬱的少年一樣,那天我獨自坐在這個荒蕪的舊貨場,心裏充滿了悲傷的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我把頭埋在手臂裏,在無人的貨場裏抽泣,因為那張被汗水浸濕的明信片,因為葉子,因為一份不舍的情感。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第五章 迷惘和結局

 

秋天的時候,我去學校報到,開始了大學生活。

在每個上過大學的人的生命裏,大學都是人生中永遠懷戀的一段時期。宿舍裏的臥談會,圖書館的搶座戰,食堂的叮叮當當的碗盆聲,考試前通宵教室的徹夜燈光,課堂上的昏昏欲睡,班級的新年晚會的歌聲,學校裏的舞廳的婆娑,禮堂裏的電影,大教室裏的各種講座,都成了美麗的記憶。

我在的大學,是一個以民主空氣濃厚著稱的學校。學校裏各種社團活動頻繁,各類講座紛至遝來,各種流派的互相交錯,讓像我這樣的感到迷惘和迷惑。身在這樣一個學校,讓我自然的身不由己的喜歡上了民主,但是同時,卻不斷受到各種書刊和演講的誘惑,傾慕那些曆史上的人物 --- 不論正義的還是邪惡的 --- 的克服困難達到目的的過程中做作出的犧牲。

感謝學校裏的精英們的不厭其煩的灌輸,特別是感謝柏楊先生的《醜陋的中國人》的那本書,我高中時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偉大革命理想全部都倒塌了,對社會失去了信心,對人生充滿懷疑,對所有的說教不管是正麵的還是反麵的 --- 全都不屑一顧。

“腐爛的是世界,而腐爛的我將與它同入地獄。”大學的時候,我迷上了切·格瓦拉,這個長著一臉大胡子的古巴人。這句話是格瓦拉的《在玻利維亞的日記》裏的一句話,後來我還查到了這句話的英文原文:“The world is rotten. The rotten,I will go to hell with it.”多年後我到了國外,見到了不少印著格瓦拉的頭像的T恤衫,有的上麵還印著他的一些名言。他的一些名言直到今天讀起來都讓人感慨,比如這句話:“讓我們麵對現實,讓我們忠於理想。”鮑勃迪倫曾經在他的《答案在風中飄》的歌詞裏麵說,“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一個人能扭過頭多少次,裝作什麽都沒看見)”,譴責世人在人類的苦難麵前扭過頭去,假裝沒有看見的態度。格瓦拉卻說,“我怎能在別人的苦難麵前轉過臉去”,為此他放棄了優越的生活,放棄了家庭,提著槍進入了玻利維亞的叢林,忍著哮喘帶來的痛苦,帶著一隻小小的遊擊隊在叢林裏跟美國支持的勢力龐大的政府軍奮戰,直至犧牲。格瓦拉的這種放棄掉優越的生活,為了別人的苦難而犧牲自己,甚至家庭,直到今天在我看來還是一種最大的勇氣。

 

那個時候我的思想很幼稚,同時受到各種流行的思潮的誘惑。那時我喜歡的另一套書是《第三帝國的興亡》,那是一部上中下三卷的大部頭曆史著作。我對這部書愛不釋手,前後讀了足有五遍之多,經常為書裏描寫的年輕的希特勒身無分文在維也納這個燈紅酒綠的大都市混日子的那些落魄的一些段落感動,那時的希特勒還隻是一個想去學藝術的年輕人。希特勒成了德國元首後曾經回憶他在維也納的悲慘生活的時說:

“對許多人說來,維也納是個盡情享樂的天堂,尋歡作樂的場所,但是對我說來,它卻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時期。即使到今天,這個城市在我心中也隻能引起不愉快的想法。對我說來,這個逍遙自在的城市的名字,所代表的就是5年艱苦貧困的生活。在這5年中我被迫求職糊口,開始當小工,後來當小畫家。收入之微薄,不足以填充我每日轆轆的饑腸。。。當時饑餓是我忠實的伴侶,它同我形影不離,我的生活就是同這個無情的友人進行的一場 長期搏鬥。”

那時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充滿了理想,夢想和激情,渴望著有一場革命,準備著為了人類的正義和愛,毫不猶豫的站到強大的邪惡勢力的對立麵。我想很多人在年輕的時候可能都在心裏洋溢過這種理想主義,即使是那些今日變得老奸巨猾五毒俱全的人,他們年輕的時候,是否也曾經有過那種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激情呢?

 

那時我花了很多時間去讀書,是我人生裏麵讀書最多的時期。我經常為書裏的人物所感動,為書中人物的快樂而高興,為他們的傷心而一掬同情之淚。

我總是背著一個鼓鼓的書包,裏麵裝著至少幾本課外書,在校園裏騎著自行車穿行,風吹過我的消瘦的臉頰和身體,我的心中充滿了理想和對未來的憧憬。飯廳裏,宿舍裏,教室裏,湖邊的石頭上,街角的路燈下,幾乎每個地方都可以成為我讀書的地方。午休的時間,課間休息,上廁所,講座和電影開演的前夕,幾乎無時無刻不可以成為讀書的時間。

像大多數同齡的年輕人一樣,我憧憬著書中所描寫的美好的熱烈的愛情,但是命運卻總是使愛情與我擦身而過。

 

一年以後的一個周末的時候,我從大學的學生宿舍回到家裏,母親遞給我一封來自法國巴黎的信,封麵上是葉子的熟悉的字體。

她說她終於去了她夢想的城市巴黎留學。

巴黎是個多遙遠的地方啊。其實從知道她去巴黎之前我就喜歡巴黎這座浪漫都市。

那是從小說裏讀到的巴黎。那個左拉的筆下的一切都能出賣的巴黎: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謊言和真理,淚水和微笑;那個都德筆下的有著被炮彈打得千瘡百孔的牆壁和被機槍掃射地坑窪不平的人行道的巴黎;那個司湯達筆下的有著驛站和馬車,為了女人決鬥,“假如於連是一棵柔弱的蘆葦,就讓彵毀滅吧;假如這是個勇敢的人,就讓彵自己走出困境吧”的巴黎;那個巴爾紮克筆下有著一貧如洗的畫家和他的對貧窮和愛情十分堅貞的情人的巴黎;那個雨果筆下的有著饑寒交迫的小偷,靈魂高貴的苦囚犯,清貧如洗的大學生,盧森堡公園裏坐著美麗的少女的巴黎;那個莫泊桑筆下的有著為了舞會上的一夜風光借了一串項鏈,為此卻換來十年艱辛的可憐的姑娘的巴黎。

記得還是在初中的時候讀的莫泊桑的《項鏈》,一直為裏麵那個可憐的愛慕虛榮的女人惋惜。一晚的奢靡的代價是十年的艱幸,為了賠償丟掉的一個項鏈,她不得不改變生活,從一個中產階級變成一個窮人。

其實,哪個女人不愛慕虛榮呢,隻是十年的貧困生話,讓一個充滿幻想的美麗女子,變成了一個在豬肉店裏能為了一個銅子兒討價還價,能像潑婦一樣高著嗓門吵架的不修邊幅的女人了。最後的結局自然讓人啼笑皆非,一個女人失去了最美麗的十年,失去了最美麗的青春時光,都是因為一掛假項鏈。

生活的殘酷讓人唏噓。

隻是那個已變得不再美麗的女人,一天幸苦勞累之後坐在窗前的時候,望著手上磨出的粗糨,心裏不免仍然會想起當年的那個舞會,她曾經是多麽美麗,多麽受人歡迎。如果沒有丟失那串項鏈,今天的她還應該是個優雅美麗的女人。

隻是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如果,發生了的就永遠的不可改變了。

我喜歡的巴黎是那個把麵孔隱藏在紅磨坊後麵,在櫥窗上留著女人的紅唇的印記的巴黎;那個有著街頭上流鶯的曖昧的眼神,咖啡館裏緋紅的麵頰的莞爾一笑,長裙和短裙底下散發出按耐不住的潮氣的巴黎;那個有著畫著半裸的女人乳房的古舊的牆壁,帶著一圈一圈的旋轉樓梯的老式樓房,空氣中流過香奈爾的暗香和尖利的叫床聲的巴黎;那個鬱悶和放縱結伴而行的巴黎。那時我想去巴黎,住在一個能夠看見埃菲爾鐵塔的一個小木頭閣樓上,每天順著木質的樓梯咯吱咯吱響著走下樓來,在秋日的陽光下坐在雷諾阿和薩特坐過的左岸咖啡館裏,一根一根的吸劣質的煙,讀讓人昏昏欲睡的書,寫一些離奇古怪的文字,看街上的風情萬種的法國女人和她們裙子底下泄露出的春光,看她們的長腿和誘人的乳房,在廁所裏脫下褲子對著擋板自慰,用黃色的擦手紙把乳白色的大頭蟲從擋板上抹幹淨。我想買一隻畫筆,在閣樓的昏暗的燈光下在畫布上隨心所欲的塗抹自己喜歡的顏色,在騷動和憂鬱的情緒下畫女人的性感的大腿和鮮豔的嘴唇,把油畫放到遠處審視,用刮刀把油畫上不喜歡的顏色刮掉,再重新塗上顏料,直到滿意為止。我想在寂寞的夜裏在靡麗的街頭和空蕩的塞納河邊閑逛,和遇見的任何女人睡覺,不管她們是妓女還是同樣寂寞難耐的婦人,在她們咯吱作響的床上盡情吮吸她們的耳朵,嘴唇,脖頸,乳房和私部,聽她們的放蕩的淫笑,把她們的腿分開。但是我不會愛上她們,正如我不喜歡一切喧囂和擾人的哄鬧。在清晨的時候,我會離開她們的床,重新走回破碎的城市,在巴黎地鐵的搖晃中從凱旋門地下穿過,在座椅上靠著車窗沉沉入睡。

現在我喜歡巴黎,還有一個原因,因為葉子在那裏。我隻知道巴黎的一個地址,就是她來信的封麵上的地址。從收到葉子的那一封巴黎來信之後,我再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信件。所有給她寄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一樣的無聲無息。

我可以感覺到,葉子在走入一個全新生活,離我越來越遠了。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悲哀,這種情緒就像陳楚生的那首《有沒有人告訴你》裏唱的:“我打開離別時你送我的信件, 忽然感到無比的思念。看不見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 我聽見有人歡呼有人在哭泣。早習慣穿梭充滿誘惑的黑夜,但卻無法忘記你的臉。有沒有人曾告訴你我很愛你,有沒有人曾在你日記裏哭泣。有沒有人曾告訴你我很在意,在意這座城市的距離。”

我相信命運是殘酷的,它會讓你愛上一個人,然後讓你跟她分開。我怎樣才能再找到葉子?我想去巴黎去找她,但我去不成巴黎。我隻是大一的一個學生,對法文一竅不通,根本沒法兒申請法國的學校。有的時候很想葉子的時候,我會給她寫一封信,用她的那個巴黎的老地址。我沒有期望會收到她的回信,就像是過去無數次的去信都沒有回音一樣,也許她早已從那個地址搬走了。我隻是想告訴她我在想念她,告訴她我的心情。我告訴她說,我一切都好,每天在教室,宿舍和食堂之間奔波。我說校園有一個很漂亮的湖,我經常在湖邊的岩石上坐著看書。我說晚上我有時睡不著覺,在想她。我說你還好嗎?我想你了。我說我買了許多托福和GRE的書,準備大三的時候去考托福和GRE,出國留學,到了國外就可以去巴黎找你了。我說你要多保重。我說聽說巴黎的女孩為了愛美穿的都很少。我說天氣涼了,你要多穿些衣服。

我對葉子說我在學校裏過得很快樂。其實我一直籠罩在孤寂和失落當中。這個世界上,沒有她,我覺得很孤獨,就像是失去了身體的另一半一樣,像是一具行屍走肉在擁擠的人群裏茫然的行走,充滿了迷惘和失落。

 

 

上大二時我曾經遇到了一個喜歡的女孩。那時每個周六我回家去看望母親,周日再回學校。回學校的時候,我從家裏先坐8路到崇文門,在那裏換乘114路電車到白石橋,然後坐332路汽車到學校,每次花在車上的時間要有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我無事可做,通常我坐在座位上,或者看書,或者看著窗外的人流車流昏昏欲睡的打瞌睡。

那天我從崇文門上電車的時候,人不多,車很空。我坐在車上,百無聊賴的看著窗外。我的座位前麵坐者一個女高中生樣子的女孩,她斜背著一個挎包,從挎包裏拿出一本書在讀。車開了沒多久,我就兩隻手放在前麵的椅子背上,腦袋趴在胳膊上打瞌睡。我睡了一路,車快到動物園的時候,車身一搖晃,把我從瞌睡中晃醒。我睜開眼,看見眼前兩隻手指在伸向前座的女孩的挎包,那兩隻手指正在熟練的從挎包裏掏出一個錢包來。

小偷!我當時什麽也沒想,伸出手去抓住了那隻手,同時大喊了一聲。那個小偷驚訝的看著我,他的嘴張開著,因為驚恐而說不出話來。前麵的女孩回過身來,很驚訝的看著我的手攥著小偷的手,小偷的手指還在夾著她的錢包。車上的人不多,幾個人往我們這邊看了一下,迅速的把眼睛轉開,好像沒看見一樣。小偷楞了一下神,開始鎮靜下來。他把手指鬆開,讓錢包掉回挎包,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什麽話也沒說,就坐到我後麵的座位上去了。

看看你的挎包裏少了什麽沒有?我問前座的女孩。

她把挎包打開,伸手進去翻了一陣,搖頭跟我說:沒有少什麽。謝謝你。

電車到了白石橋總站,我從電車上下來,那個小偷跟在我後麵下來。我知道他想找我算賬,就索性轉過身來,看著他說:你想幹什麽?他二話沒說,就跟我廝打了起來。他的力氣很大,我打不過他,被他摔倒在地,踢了幾腳,他一邊踢我,一邊說:讓你多管閑事,讓你多管閑事。我的鼻子被他的皮鞋踢破了,裏麵流出血來。他看見我臉上的血,就狠狠的踢了我的肚子一下,扭頭走了。我坐在地上,拿手去摸臉上的黏糊糊的血,就看見了她,怯生生的舉著塊手絹站在我麵前。

我帶你去醫院吧。她說。我知道都是因為我給你惹了禍。

我用她給我的手絹把臉上的血擦幹淨,活動了一下胳膊和腿,確信胳膊和腿沒有問題。但是我的肋骨的部位很疼,像是被踢斷了一樣。我直不起身來。她扶著我上車,去了附近的一家醫院,大夫檢查後說我肋骨斷了兩根。我在醫院住了幾天院,她每天都來看我,還帶著她的閨蜜一起來看過我。她的閨蜜悄悄告訴我說,她喜歡上了你,你可要對她好一些哦。傷好回學校了之後,她到我們宿舍來找過我。我們在湖邊散步,雙方都有很多好感。我有時去約她出來玩,有時一起去看電影,有時請她來學校參加舞會。

她一直瞞著家裏,因為家裏人讓她專心考大學,不許她談戀愛。但是,家裏人還是從她的一些反常的舉動中最後知道了,狠狠的說了她一頓後,嚴令她跟我斷絕來往。她給我寫了一封信來,把情況講了,說以後不能跟我往來了。她說我不必去找她,她要聽家裏的,要等到家裏人允許的時候,再來找我。

自此之後,她再也沒來找過我。

後來1989年的時候,我跟她邂逅了一次。那時她因為頭一年沒考上大學,正在複習準備高考。她在廣場裏靜坐的絕食的隊伍裏看到了我,衝我大聲喊叫著,跟我隔著糾察隊員組成的警戒線招手。我認出了她,走到警戒線邊上跟她聊了一會兒天。她撕下一張紙給我留了一個電話號碼,是她的閨蜜的電話,她說我有事可以通過她的閨蜜找到她,但是後來我並沒有給她的閨蜜打電話,因為我覺得絕食也許會死,也許會得什麽後遺症,我不想連累她。她後來也許又來看過我,但是我那時已經神智不清,每天昏昏欲睡,分不清人的麵貌,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有個女孩像是她,在遠處看著我流淚。後來我失去了知覺,被抬到了一家醫院,醫院把我的衣服換下來給洗了,那張有著她的閨蜜的電話的紙變成了一團白色的紙漿,再也分辨不出來電話號碼是什麽。再後來我離開了學校,從此她也無法在學校找到我。

 

出國以後,我曾經有一次在澳大利亞的機場上見過一次頤和園女孩。

那次我在墨爾本轉機,在機場的快餐店裏吃pizza,看見玻璃窗外有個女孩站在快餐店外在跟一個大男孩一樣的老外擁抱著親吻。她的身影和麵貌都很熟悉,我隻看了一秒鍾,就想起她是頤和園女孩。那時離開高中已經有十年了,她比過去胖了一點點,但是還是高中時的那個清純的樣子。我按耐住想去跟她打聲招呼的衝動,坐在店裏的高腳凳上,隻是透過窗戶看著她。她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我,甚至也沒有往快餐店的窗戶裏看一眼,就拉著那個大男孩老外的手走了。

再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聽到過她的任何消息。因為她從高一就轉走了的緣故,高中同學的聚會上從來沒有見過她,沒有人邀請過她,也沒有人有她的任何消息。所有的高中同學都把她給忘記了。

 

綠子死的消息是在收音機裏最先聽到的。

那天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時間,我被堵在高速最裏麵的一條道上,正像蝸牛一樣順著公路爬行。從我的前玻璃窗看去,一群白鳥超低空飛過高速公路,它們悠然自得的在車頂上方不遠的空間翱翔,尖尖的黑色的嘴巴向上翹著,像是在嘲笑底下的爬行的車輛被限製在兩維的公路上,隻能沿著一個方向緩慢的行進。

我聽見收音機裏說早上一個女孩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皮卡撞死了,但是我全沒在意,我在聚精會神的看著那群白鳥。我的車離它們不遠,它們從我的車頂上飛過的時候,我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它們白色的肚皮底下的一根根羽毛,甚至他們羽毛上的一點髒痕。它們麵容嚴肅地目視前方,全然不理會高速上的一輛輛緩慢爬行的車輛,細小的黑爪子緊緊的蜷縮在身上,白色的翅膀慢動作似起伏著,屁股撅起,以至於我以為它們隨時會像扔炸彈似的甩下一灘稀鬆的綠色鳥屎到我的車頂上或者車窗玻璃上。血紅的夕陽從對麵照斜照過來,晃得我有些頭暈目眩。我不得不把車窗的前擋光板放下,那群白鳥就此從我的目光中消失,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條高速是我們W城的唯一的一條橫貫東西的高速公路。我每天幾乎都駕車從這座高速公路上走過: 有時去上下學,有時去downtown的酒吧,有時去唐人街,有時去shopping mall。我喜歡開車在高速公路上的感覺,路麵有時高有時低,太陽有時晃得睜不開眼,有時大得美麗得像聖誕節掛在門口的圓圓的鬆枝圈。有人開車很慢,有人開車很快,有的人敞開車窗,從裏麵飄出搖滾樂來。我喜歡一邊開車一邊聽一些收音機,多數的時候是新聞台和音樂台。

      我總覺得,人生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你總要衝一個方向走,你可以選擇車道,但是可選的道路就那麽幾條。你可以開80,你可以開100,你可以開120,但是你既不能開200也不能開50。有的時候你以為選了一條最快的道路,比如最靠裏麵的快車道,但是有可能遇上堵車,快車道跟慢車道速度一樣,甚至不如慢車道,有的時候快車道修路,你想轉到慢車道都轉不過來,隻好看著在慢車道上的車一輛輛超過你,卻毫無辦法。在上下班高峰堵車的時候,你根本不知道哪條車道會快一些。往往很熟的地方卻容易心不在焉錯過出口,而很陌生的地方,卻容易精神集中找到正確的出口下來,

在高速公路上的車裏麵都是陌生人。在W城這些年,每次在高速上開車往窗外看去,從來沒有一次見到熟人的麵孔。有的時候旁邊的車裏是個老人慢悠悠的開車,有的時候是個戴墨鏡的漂亮女孩獨自哼著小曲駕車,有的時候是幾個年輕人在車裏大聲喧嘩著開著玩笑。你永遠不知道前麵會發生什麽事,就像那天我前麵的車上的排氣管突然掉了下來,在地上擦出一道火星子,向我的車撞來。我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的看著排氣管離我越來越近,卻無法躲避。好在排氣管從我的車底下鑽了過去,讓我避免了車毀人亡的慘烈結局。

遇到一群白鳥的那一天,我聽到收音機裏說,一個女大學生早上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皮卡撞死。一開始並沒有在意,我在看著天上的那一群白鳥。  在我們這個小小的W城,雖然比較安全,但是偶爾死個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毫不足怪。世界上每天有很多人死於車禍,沒有人會在意。我真正注意到這個消息是我把汽車的擋風板放下,遮住夕曬的晃眼的陽光和那群白鳥的時候,我聽到收音機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聽出講話的人是綠子的同寢室的學生,她正帶著哭韻訴說著當時的情況。

她說當時她和綠子剛下了一輛公共汽車,著急過馬路去到另外一個汽車站去趕著換乘另外一路公共汽車。她們看到路口的交通燈變黃了,就急匆匆想在紅燈之前跑過馬路去。馬路邊上有一堆木板擋住了視線,綠子和她一前一後剛跑過木板,綠子就被木板後麵突然出現的一輛拐彎的皮卡撞倒。皮卡緊急刹車,馬路上響起了刹車的刺耳的聲音,地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輪胎印子。她吃驚地刹住腳步,看見綠子倒在血泊之中,身上的挎包甩出去了一米多遠。

她說出綠子的名字的時候,我呆住了,有好幾分鍾腦子裏一片空白,腳隻是機械地踩著油門。如果前麵的車要是慢下來,我想我一定會追尾撞上去的。等神智恢複了一些的時候,我把車開上高速路邊的緊急停車區域,停了下來,把緊急燈打亮。我的身子伏在方向盤上,肚子裏一陣抽慉,有一股想吐的感覺。

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從後麵開過來,停在我的車後。警車的車身上塗著白色和藍色的漆,上麵有個大大的警徽和顯眼的Police字,一排警燈在車頂上旋轉著,閃爍著紅色和藍色的光。一個警察從車上下來,他身材魁梧,穿著筆挺的警服,胸肌在製服裏麵凸出著,腰上係著皮帶,皮帶上掛著黑色的手槍皮套,彈夾和警棍。他長著一張四方形的剛毅的臉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他走到我的車邊,伸出一隻大手來,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搖下窗戶。

你怎麽了?大個子警察彎下腰神情嚴肅的問。

難受,我說。不得不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再開。

要不要我給你叫個救護車?警察接著問。

不用,謝謝。我說。我一會兒就會好。我隻需要靜靜的呆一會兒。

那好吧。警察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回他的車裏去了。

我搖上車窗,把頭埋在臂彎裏,心裏像刀割了一樣的疼痛了起來。我的腦海裏想象出綠子倒在地上的情景。她彎著一條腿躺倒在地上,頭發淩亂,眼神呆滯,身下不斷湧出殷紅的鮮血。她的裙子被撞開了,身體半裸,露出裏麵的肉色的乳罩和蒼白的皮膚。她的皮膚因為失血而迅速變白,白得像趕赴粉刷之後的牆壁。她的另一條長長的腿伸展開來,腳上的鞋散落在一邊。鮮血浸透了她的裙子和內衣,她的瘦長的手臂半彎在身邊,上麵濺滿了點點血跡。我無法再想下去,血液好像一下聚集起來衝上頭部,然後落潮似的向著腿部退去。我覺得嘴唇冰冷,手發抖。我看了一眼後視鏡,鏡子中的我臉色慘白,嘴唇發紫,麵色陰鬱,身體僵硬。我的嘴唇在哆嗦著:

綠子,怎麽會是你。怎麽會是你。怎麽會是你。

 

綠子的葬禮在一家很小的殯儀館舉行,她的父母從東部的濱海城市哈利法西飛過來,邀請了綠子生前所有的朋友來參加葬禮。每個人在葬禮上都講了一段綠子生前的感人的故事來紀念她。我穿了一身黑西服,默默地站在殯儀館的木板地上聽著,心裏充滿悲傷。她的無數的生前片段飛閃過我的眼前,讓我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不能自拔。

我覺得這世界真是不可預料,就像綠子,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死去了,變成了灰色的一堆骨灰。而我們這些聚集在一起追掉綠子的人,誰又知道出門後等待我們的又是什麽呢?報紙上和廣播上每天都有各種死去的人的報道,今天這裏海嘯,明天那裏地震,後天某個地方出現核輻射,大後天某個獨裁政權在殺人。即使沒有這些大規模的天災人禍,每天都有人在車禍裏喪生。生命是如此寶貴卻有如此脆弱。人類作為食物鏈的最高端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處在食物鏈低端的動物了。每天有無數的牛,雞,鴨和魚被屠宰,變成了人們盤子上的佳肴。

我在努力的想輪到我的時候該講什麽。我想像別人一樣講一段她生前的逸聞趣事,但是我一想起她,總是想到她的嘴唇,她的乳房和她的身體。我想起她帶著墨鏡的樣子,顯得很性感。我想起她的裙子底下露出的光滑小腿和腳上的涼鞋,兩條小腿又長又細,走起路來很吸引眼球。

我站在殯儀館裏,腦子裏在胡思亂想著我的手在她的皮膚上滑過的感覺,她的皮膚很白很細膩很光滑,富有彈性,摸上去帶著一股溫暖。最後我覺得什麽也不講了,給她唱首歌吧,於是我對著她的棺木,唱了一首她生前最喜歡的 諾拉瓊斯的《我不懂》:

I waited 'til I saw the sun 我靜靜地等待第一縷晨曦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懂自己為何失約

I left you by the house of fun 我在遊樂屋前把你放了鴿子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沒出現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沒出現

 

Out across the endless sea  在無盡的海洋之外

I would die in ecstasy 我寧願在狂喜中猝然而逝

But I'll be a bag of bones 可我隻會是一包骨頭

Driving down the road alone  獨自走完寂寞的旅程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我隻能借酒澆愁

You'll be on my mind  但你會縈繞在我心頭

Forever 直到永遠

 

沒有吉他伴奏,我覺得我的聲音很苦澀,唱著唱著我的眼淚流了下來,聲音嘶啞,開始走調,但我還是堅持著給她唱完。我唱完後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說話。我走出殯儀館的大門,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抽了一根煙,想起了跟綠子在酒吧的最初相識,想起跟她在星巴克裏的日子,想起跟她一起在Subway打工,想起跟她荒島上的野營,我的喉嚨哽咽,心情難受得像是被一把利刃穿過一樣。抽完了煙,我讓心情平靜了一陣之後,才又重新走入殯儀館。

綠子的父母是對和善可親的夫婦,在整個葬禮中,他們的眼裏充滿了悲哀。在葬禮快結束的時候,他們站在邊上跟來賓一個一個握手道別。我走到他們身邊去,跟他們說我是綠子的好朋友。他們用和藹的目光看著我,就像是四月的陽光照在身上的一樣的感覺。綠子的父親伸出一雙有力的大手來,跟我握了一下手。

綠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我說。很遺憾她這麽年輕就失去了生命。願她在天堂裏快樂。

謝謝你。綠子的母親悲哀的說。

 

 

參加完綠子的葬禮後的那個夏末,我終於攢夠了機票錢和旅費,可以到巴黎去找葉子。我隻有葉子的一個寄信地址,地址上寫著巴黎的Montmartre區。我對巴黎一點兒都不熟,不知道哪裏是哪裏,對於Montmartre也沒有什麽認識,隻是聽說Montmartre對藝術家們一直有很大的吸引力。因為它處在巴黎的城市界限之外,所以不僅沒有巴黎那麽多的稅,而且因為有紅磨坊和眾多的夜總會在這裏,成了一個縱酒作樂的好地方。雖然我寄給那個地址上的信從來都是石沉大海,沒有收到過回信,但是信也沒有被退回來。這讓我至少還有一些希望,覺得也許葉子還住在哪裏,隻是出於某種原因無法或不想回信而已。到巴黎的來回機票要一千,加上旅店和吃的,以及其他交通費用,我覺得最低需要兩千元。一個夏天的早出晚歸的打工和攢錢,讓我終於攢夠了兩千元。我到了旅行社,訂了一張去巴黎的機票。訂好機票的那天,我心裏很激動。終於能去找葉子了。這麽些年來,我對葉子的思念,終於可以去對她當麵傾訴了。雖然不知道是否能夠找到葉子,但是我願意去試一試。我們的城市沒有直飛巴黎的飛機,隻有經過別的城市轉機的航班到巴黎。

八月底的一天,我收拾好行囊,坐上了途經蒙特利爾轉機的飛機,向著巴黎飛去。

八個小時二十分鍾後,我到了巴黎,這個我夢寐以求的城市。背著旅行用的行囊,手裏捏著葉子的地址,我來到了巴黎的Montmartre區。古老的建築,古老的的房屋。一條條窄小但是很有巴黎風味的街道。路邊的一顆顆梧桐樹。一塊一塊小青石磚鋪成的路麵。發黃發黑的石塊搭成的路邊的圍牆。圍牆上的綠色的常青藤和石苔。牆邊的綠色的草地。矮小的木頭柵欄。緊挨著路邊停放的小汽車。

這就是Montmartre麽?難道這就是莫奈,梵高,畢加索和達利曾經住過的那個在巴黎右岸的Montmartre區嗎?

 

在一個古老的大教堂下麵的一個居民區裏,我找到了葉子信封上的那個地址。

我到了那裏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遠處的白色圓頂的Basilica of the Sacré Cœur大教堂的頂部聳立在一幢一幢的矮小的兩層小樓建築之上。空氣中呈現出一片灰白和黃色的混合顏色,白色的大教堂顯得很朦朧,在夕陽的輝映下散發出柔和的淡黃色的光。街道是順著山坡蓋的,不時有小汽車從山坡上開下來。夕陽躲在高大的梧桐樹後,把街道遠處的幾幢建築染成金黃色。一個法國少婦推著一輛淺藍色嬰兒車走過,她穿著米黃色的裙子,平底鞋,兩隻手緊緊握著嬰兒車的把手,對著車裏的嬰兒麵呈舒心的微笑。她的後麵走著一個年輕的孕婦,穿著一個很隨意的綠色衣服和黑色的長裙子,不時地用手撫摸一下鼓起來腹部。街角有一個三角形的四層樓高的建築,上麵是帶著陽台的公寓樓,下麵是幾個掛著發文招牌的小店,把角的地方是一個有玻璃門的小咖啡館。

我走到一幢小洋房前麵,掏出兜裏的紙條又仔細對了一邊門牌號碼,確信就是這個地址之後,開始按門前的綠色的門鈴。門鈴響了又響,但是沒有人來開門。我抬頭看房子的窗戶,幾個麵向街道的窗戶都是門簾緊閉,一點兒也看不見裏麵。隔壁的房子裏出來一個老人,他看了我一眼,緩慢地走下台階。我走過去,跟他點頭打了個招呼,問他懂不懂英文。老人搖了搖頭。我隻好比劃著問老人,隔壁的房子裏的人什麽時候回來。老人跟我說了一串法文,我一句也沒聽懂。我看到路邊走過一個年輕的學生,就趕緊攔住他問懂不懂英文。他說懂一些。我請求他幫著做個翻譯。他點頭同意了。我把想問的問題告訴他,他跟老人交談了一會兒,告訴我說,這幢房子好久沒人住了,隻是過一段就有一個人來看看,把信取走。我問老人知不知道來看房子的人住在哪裏,老人說不知道。我從懷裏掏出一張葉子的照片,問老人見過沒見過照片上的這個女孩。照片上的葉子還是她十八歲的清純樣子。老人眯著眼看了一小會兒,點了點頭,通過翻譯告訴我說,原來有個女孩租住這裏的一間房子,很像照片上的女孩。我繼續追問知道不知道這個女孩的消息,老人說好久沒看見這個女孩了,不知道她搬到哪裏去了,也許她早已離開了巴黎了。

我把自己的地址電話寫在一張紙上交給了老人,跟他說如果以後他有機會見到葉子,麻煩他把我的地址電話交給她。老人和藹地點點頭,把紙條很細心地折好,放入衣兜內。我跟老人說我要在這裏坐一會兒等等看有沒有運氣會遇見來這個房子裏的人。老人熱心地讓我進屋去拿把椅子。我謝了給我們做翻譯的那個學生,跟著老人進了他家,搬了一把椅子出來。我把椅子放在葉子住過的房子前的一片樹蔭底下,把沉重的背囊放在椅子旁邊,坐在椅子上等侯著屋子的主人。我不知道葉子是否還會回這裏來,我隻是雙手合十的祈禱,期望冥冥之中的一隻手會把葉子帶回到這裏來。

 

我在這所古舊的房子前麵等了葉子一個星期。每天白天我坐在房子的門前,坐在老人借給我的椅子上等待,期盼著有人能來前來開門。每天吃飯的時候,我都是買一份快餐,端到房子的門前吃,以防跟房子的主人錯過。每天晚上我走到大教堂去,跪在教堂的地上祈禱。夜裏我在大教堂前的石階下合衣而眠,跟上帝一起睡覺。我想這樣的虔誠,也許會感動上帝,上帝也許會發慈悲,會用他的冥冥之手把葉子帶來。我每天晚上在無人的大教堂裏大聲的呼喚著葉子的名字,期望也許葉子會聽到我的聲音。簡愛不是就聽到羅切斯特先生呼喚她的聲音,回到了羅切斯特先生身邊了嗎?

但是上帝沒有把葉子帶來。葉子沒有也聽到我的呼聲。七天的日子就這麽過去了。我該坐飛機回去了。在巴黎,這個我做夢都想來的浪漫都市,我哪裏也沒去,連不遠的久負盛名的紅磨坊也沒去,隻是守在葉子住過的門前,等待著葉子,直到最後一刻不得不離開巴黎。走之前我在葉子住過的屋子的門前給她寫了一封長信,交給了老人,托他把這封信和我的地址交給這個住宅的主人,麻煩他們如果可能的話轉交給葉子。七日的旅行結束了。帶著很大的遺憾,我背上行囊,離開了巴黎,坐飛機回到了W城。

沒有能夠找到葉子,我覺得很悲哀。但是,我相信葉子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裏過著她喜歡的生活。也許她有一個很好的愛人,也許她生了好幾個孩子,每天在忙碌地過著幸福的日子。我想偶爾她也許會想起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高中時的那些難忘的時光,想起十六歲那年的那個夏日,我跟她坐在校門口背陰的一塊石頭上一起吃煎餅,想起我們一起聽披頭士的《Yesterday》那首歌,想起我們在長城的烽火台上點起的篝火,想起那本《挪威的森林》,想起我們一遍一遍的唱“醒來的時候 我獨自一人/鳥兒早已飛走/我就點了火/這可不是美好的挪威森林嗎?” 

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 我還是獨自一人,葉子早已經不見了。過去的歌聲還在耳邊,十七歲的純真的愛戀早已消失了。往事還是一一在目,隻是當年的純真已經成了成熟的陪葬品。有時我忍不住問自己,如果再回到十七歲的時候,我是否還會願意經曆那些傷痛和錯失?

 

第二年,在我生日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沒有落款的信,裏麵是一隻蒼白的紙鳥,紙鳥的一麵寫著:

生日快樂,祝你永遠開心,永遠十七歲。

另一麵是那首席慕容的詩《盼望》。在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寫的詩上麵,有一行粗大的紅筆字,上麵寫著引用的兩句話:

“人生最遺憾的莫過於輕易地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固執地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有那麽一個人,一直住在你的心裏麵,從來不曾離開過。”

我認出了這隻紙鳥,這是葉子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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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bilantian 回複 悄悄話 太感人了!很簡單的景物,在您的筆下卻這樣動人地在傾訴著悲傷。“用陌生的眼光去重新看待一個熟悉的地方..”似乎是很多心理埋葬的話,隻是一句簡單的語言,就這樣精湛與清楚地陳列在麵前。繼續會讀完,所有您的作品。感覺每一部,都需要別人寫一輩子的故事,您輕易就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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