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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紙鳥 第二章 (5)

(2012-07-08 09:39:42) 下一個

秋天來了。突然有一天早上醒來,發覺天氣變得涼爽起來,身上不再黏糊糊的了。打開窗戶,外麵一陣陣秋風呼嘯而過,樹葉也開始變黃變白。幾場冷冷的秋雨過後,樹就老了。滿街的榆樹和柳樹的一片片樹葉開始落了下來,落了一地。街上的行人依舊匆匆而過,學校裏的鈴聲依舊照常響起,我背著書包,依舊準時的坐上公共汽車去上下學。在車上遇見你的時候,我們依舊是一個站在車廂尾部,一個站在車廂中部。在車的搖晃中,我依舊隔著無數雙手臂看見你低頭在專心聽耳機裏的音樂,背著大大的沉重的書包。那天我們在校門口的事情,就好像一塊石片在平靜的湖麵上打了一個水漂,激起了一些漣漪,然後水麵就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就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十六歲的那一年接連發生了幾件事,讓我萎靡不振,心情頹廢和難受。

我沒有去成空軍。空軍來了幾個軍人到學校麵試,第一輪就把我給刷下去了。那幾個軍人麵容嚴肅的坐在一個小教室裏,一個一個的把我們叫去麵試。我跟幾個同學在門口排隊,心裏惴惴不安,等待著命運的安排。輪到我麵試的時候,他們讓我坐在離他們幾米遠的一個座椅上,摘去眼鏡。一個軍人手裏舉著一張《人民日報》報紙,讓我念上麵的字。我眼睛近視,報紙上的字除了人民日報那幾個大字,剩下的一個字都看不清,連那些標題字也看不清。他們沒再說什麽,就直接說我身體不合格,一個問題也沒問,就讓我出去了。

再見了,我的空軍夢。它就像是一個肥皂泡,輕輕一捅就破滅了,連一個響聲都沒有留下。

 

我父母在那一年分居了。我不知道他們是多大結婚的,但是我知道我母親22歲的時候生了我姐。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麽決定分居,隻是知道有幾個星期他們互相不說話,我的母親經常自己在偷偷的流淚,有一次她在刷碗的時候刷不下去了,不得不回到屋裏,關上門,哽咽了一會兒才重新出來刷碗。我那時很害怕他們會吵架打架,不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也不敢勸他們。他們自始至終沒有吵架,隻是互相誰也不理誰。現在想起來,他們要是吵架,也許會把怨氣都發泄出來,也許不至於走到那一步。

每天早上我母親給我做早點的時候,我都看見她的眼睛是紅腫的,像是是哭了一晚上。我總是講笑話給我母親聽,想讓她快樂起來一些,但是她隻是臉上有些勉強的笑容,卻沒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開心。他們僵持了一段,最後有一天他們告訴我說他們覺得需要分開,問我願意跟誰。

我選擇了跟我的母親,因為她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那個人。

 

就像是這一切還不夠似的,有一天,我的貓也死了。

它本來是一個野貓,自己跑到我家裏來。那是我小的時候的冬天的一個晚上,外麵很冷,我睡覺的閣樓的一個紙窗戶被風刮破了一條縫。它在外麵冷得受不了,就把閣樓的窗戶紙破的地方撓大了一個洞,從紙洞裏鑽進閣樓來取暖。我從睡夢中醒來,聽見閣樓上有異樣的聲音,睜開眼,看見那隻野貓蹲在窗戶邊上,兩隻耳朵豎立著,隨時準備從紙窗裏逃跑出去。我沒敢開燈,隻是在暗夜裏看著它。它的瞳孔在夜裏顯得很大很亮,眼睛裏警惕地閃著綠光。它是一隻狸貓,身上是黃黑白相間的條紋,可憐巴巴地蹲在窗戶邊,兩隻眼睛警覺地看著我。我想若不是外麵冬天的天氣太冷,它看見我醒來後早就該躥出窗戶跑了。我看著它,它看著我,就這樣看了半個小時。後來,我困了,接著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醒來的時候,野貓已經不見了。我沒有把窗戶紙破了的事情告訴家裏,也沒有把破了的地方糊上或者擋上,我在期待著野貓還會再回來。第二天的晚上,它果然又來了。它悄悄地鑽進來,在黑夜裏繼續蹲在窗戶邊。我半夜醒來的時候,看見它閉著眼,豎著耳朵,半睡半醒的在那裏蹲著,像是盧溝橋上的一尊石刻的雕像。我一動不動的看了它一會兒,它絲毫沒有察覺我在看它。它漸漸的打起了呼嚕,輕微的呼嚕聲在閣樓的空氣裏飄過。我沒有打攪它,接著睡去。

早上醒來,晨曦已經從窗戶裏透了過來。我抬起頭,看見那隻野貓還在那裏趴著,兩隻眼睛在看著我。我慢慢的坐起來,它站起來,緊張的看著我,耳朵和尾巴都豎了起來,尾巴在不停地焦躁地搖動,作出時刻準備逃走的姿勢。我輕輕地下床,盡量不讓它覺得害怕和受到威脅,它還是嗖的一下鑽出窗戶逃走了。

第三天晚上,野貓依舊鑽了進來。不過,它似乎覺得我沒什麽惡意,所以也比以前大膽了一些,開始躺在閣樓的木板上。以後幾天,它慢慢地習慣了我在閣樓上,我起床的時候也不逃走了。如果我不走近它,它就自己呆在窗口,也不跑。我從家裏給它找了一些吃的,開始從遠處扔給它。它一定是很饑餓,見到吃的就趕緊吃了。它不在的時候我給窗戶邊放了一碗水,碗邊放了一些吃的。它來了之後,把吃的吃了,還喝了不少水,然後守著水碗睡覺。

慢慢的,野貓把我認作了朋友,我在接近它的時候它也不趕緊躲避了。終於有一天,我抓住了它,把它順著木樓梯帶到了樓下。野貓很害怕,它呲著牙,嘴裏嗚嗚地叫著,用爪子撓著我,想盡力掙脫開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撓出幾道血印來。我鬆開手的時候,野貓蹦下去,一下藏到了床底下。我蹲下來看著藏在床底下陰暗角落裏的它,它的身子弓立著,好像有些瑟瑟發抖,大眼睛閃著恐懼的綠色的光。它在床底下躲了好幾個小時,才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走出來。

從那開始,它就不再是野貓了,變成了一隻家貓。我的貓。

每天我吃飯之前,都先去把貓喂飽。無論我是中午放學回家吃飯,還是吃晚飯,還是早上起來吃早點,每次它都蹲在地上等著我。我把饅頭嚼一嚼,放在手裏,它就高興地湊過來,在我的手心裏把饅頭吃了,添幹淨。它的小舌頭像是帶著密密麻麻的小鉤子,添在手上麻蘇蘇的。每次都是在我吃飯以前,先把它喂飽。夏天的時候,它的身上很熱,鼻子很涼,涼的鼻子上經常分泌出細小的冰涼的水珠。

它喜歡跟我在閣樓上睡,躺在我的小床上,睡得很香甜,打著呼嚕。有好幾次,我做夢夢見了它變成了一隻老虎,我帶著它在街上走,溫暖的陽光照著它的腦袋上的“王”字,街上的行人紛紛驚奇地圍上來看,我領著它走進學校裏,所有的小孩都跑來看它,帶著很羨慕的眼神。

它喜歡跟我在一起。每天我放學回家,它聽見門響,就會站起來,走到門邊去。等我開門進家,它已經在門邊等著我了。它有的時候跟我玩,用牙輕輕地咬我的手掌,或者咬我的腿,有的時候用兩隻爪子抓住我的手,用舌頭去舔我的手掌。

它喜歡吃魚和肉,於是每天我媽切肉做飯的時候,我都去我媽身邊,一邊跟我媽聊天分散我媽的注意力,一邊從切肉板上偷幾片肉藏在手裏。等我拳著手掌走到它身邊時,它已經聞到了肉味,急不可耐地拿頭來拱我的腿,要我趕緊把肉給它吃。我蹲下來,平伸開手掌,手心裏是一片片切好的肉片。它把肉叼到嘴裏,嚼幾下就咽了下去,把所有的肉片都吃幹淨,還要添幾下我的手掌。我媽做魚的時候,把魚頭和魚的腸子肚子放在簸箕裏給它吃,它高興地嚼著簸箕裏的魚頭,把魚骨嚼得咯吱咯吱的響,嚼碎咽下去。它有兩隻很厲害的牙,什麽東西都能刺穿。它總是吃不夠魚肉,我經常邊給它撓著下巴,邊說:

等我以後上班掙錢了,我一定給你買很多魚和肉,每天都讓你吃夠了,吃得不想再吃了為止。

它好像聽懂了似的,滿意地眯著眼睛打呼嚕。

有一次我的貓受傷了,它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來,身上有一塊地方毛掉了,露出一個一寸長的血紅的傷口。血凝接在傷口周圍,看著很可怕。它躺倒在閣樓的小床上,不讓人碰它。我想不是它跟別的野貓打架了,就是身體被什麽東西刮破了。看著它覺得很心疼,但是又沒有辦法,也沒有獸醫可以去給它看病。我找來紫藥水,一手按住它的爪子和身體,一手給它傷口上塗紫藥水。它嗚嗚地叫著,掙紮著,不讓我碰它的傷口。

它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哭也不叫,也不流淚,隻是靜靜地趟著,偶爾伸出舌頭舔舔自己的傷口。我想它肯定是沒有淚腺,流不出眼淚來。每天我把吃的和水給它端來,讓它在閣樓上吃,免得上下閣樓。它吃完喝完就接著睡覺,好像是進入了冬眠一樣。幾天之後,它才緩過勁兒來,才開始一瘸一拐地走動。

然後,在那一年秋天,我的貓老死了。

臨死之前,它無力地趴在房上,眼睛半眯著,從上麵看著它生的一個小貓在地上玩。那個小貓是我哀求我父母留下的。每次它生了小貓之後,小貓都被一個一個的送人。我們都是趁它出去的時候把它的小貓送給別人,每當一個小貓送人之後,它回來之後發覺小貓少了一隻,總是很傷心。它出門去到處叫,好像在招呼它的小貓回來。過了幾天,它知道小貓不會回來了,就不出去找了。它把剩下的小貓更緊的看護著,如果小貓離開窩跑出去,它會嗚嗚的叫著,像是嚇唬小貓不要走遠,然後叼著小貓的背,把小貓叼回到窩裏來。但是過一段,又一隻小貓被送人了,它就會又悲傷一次。最後我看著它傷心的樣子自己也覺很傷心,就求我媽說給它留下最後一隻好嗎。我媽是個特別善良的人,對我是有求必應,見我求她,就答應了。從此這隻小貓就留了下來。

我的貓在老了的時候,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的。它每天順著一顆樹,慢慢地吃力地爬到房頂上去,躺在房頂上懶洋洋地曬太陽。

隔壁玲子姐的奶奶常說,貓是奸臣,狗是忠臣,但是貓很仁義,不死在家裏。

果然,有一天它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想它是知道自己的壽命已盡,就自己去找個地方安詳的死去了。

它走了之後我覺得很難過。它就像是我的一個最好的最忠實的朋友,陪我渡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給我帶來了很多歡樂。我在家裏的時候,無論我在哪裏,它都跟著我,趴在我身邊躺著,眯著眼睡覺,耳朵豎著,我一有什麽動靜它馬上睜開眼睛看。放學回家的時候,一進屋裏,它已經迎了上來,喵喵的叫著,用腦袋蹭我的腿,要我給它喂吃的。它是一隻很好看的貓,身上的毛黃黑白相間,一道紋一道紋的,腦門上有幾道皺紋,顯得跟老虎似的。聽說它的胡子張起來的時候,就是身體的寬度,這樣遇到窄小的過道和洞口,它隻要用胡子一試,就可以知道能否通過。曾經很邪惡的想過把它的胡子剪下來,但那隻是一瞬間的玩笑想法而已。

冬天的時候它會蹦到我的床上來,用腦袋來拱我的被窩,想進裏麵去暖和。我睡覺的時候會把它放在被窩上,把我的棉衣給它蓋上,它就愉快的呼嚕起來。它躺在我的被窩上,就像是一個小暖爐,讓我覺得很溫暖。它跟我相依為命的渡過了許多個冬天,在一個個北風呼嘯的寒冷的夜裏,我們互相溫暖著,它的溫暖的身體和呼嚕聲陪我度過了多少個夜晚。

它走了的那一天,是秋天的一個陽光明媚柔和的一天。中午我回家吃午飯,看見它在吃力地想往房上爬,但是它已經衰老得沒有了力氣,它的爪子無力地抱住樹幹,卻再也躥不上去。我站在樹下,用手托住它的身子,把它舉上了房簷。它在房簷的最前麵躺下來,身上沐浴著暖暖的陽光。它看著我,眼睛眯了起來,像是要睡著了一樣。

我跟它揮了揮手,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放學回來,我在家裏沒有看見它熟悉的身影。我放下書包,踩著凳子看房頂上,哪裏也沒有了它的蹤影。我搬了個梯子,爬到房頂上去找它,叫著它的名字,到處都沒有它的聲音。我踩著房上的瓦片,小心翼翼地爬過鄰居的一個一個房頂,在四周的房頂上找它,它卻已經蹤跡全無,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頭一次,晚上睡覺的時候,它沒有在閣樓上陪著我。

半夜裏醒來,我好像聽到了它的呼嚕聲。我從床上猛地一下坐起來,頭幾乎撞到閣樓的房頂。閣樓裏黑洞洞的,隻有紙窗戶透著窗外的朦朧的月光。我走到紙窗戶前,把紙窗戶撕開一個縫,向外望去。四周一片寂靜,黃色的月光灑在院子裏,把院子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黑暗。窗外傳來蟋蟀的叫聲,偶爾吹來一陣清涼的秋風,把地上的落葉卷起。

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耳朵聽著外麵,希望能聽到它的聲音。但是沒有任何它的聲音,連一聲最輕微的貓的叫聲也沒有。連平時在周圍嚎叫的野貓也似乎全失蹤了。我想,剛才的呼嚕聲一定是夢裏的幻覺。

我望著黑黑的閣樓失神,蜷縮著身子,被單半蓋在身上,怎麽也無法再入眠。

每天在閣樓上聽到野貓的叫聲,我都會側耳傾聽,希望能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我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再也不會在冬天的寒冷的晚上來拱我的被窩,再也不會躺在我的被窩上像個小火爐一樣跟我相依而眠了。

那一刻,我覺得心裏很難過很失落。

我總是跟它說,你等著我上班了,掙錢了,我給你買好多好多的魚和肉吃,讓你吃得肚子溜圓再也吃不下去了為止。為什麽它不能等到我上班掙錢後,讓它享享福再離開這個世界呢?

可是,它終究沒有能夠等到我上班掙錢給它買肉吃。想起它來我就覺得很悲傷。它就像我的母親一樣,吃了很多苦,還沒有能夠享受多少福,就早早地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出國後不久,我的母親就得了肝癌,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晚期,無法醫治,在醫院裏住了幾個月之後就去世了。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的母親會去世,她總是那麽樂觀那麽慈祥的在家裏忙著,幹著家裏永遠沒有完的家務。然後,突然她就走了。我守在她的病榻前,握住她的蒼白的手,看著她無力的喘氣,心焦如焚。倘若這個世界可以用我的生命來換取我的母親的生命,我一定會讓我來替她去離開人世。

那時我才深刻地體會到,世上有些事情,隻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那天下學的時候,我慢吞吞的無精打采的走出校門,來到汽車站,看見你。公共汽車總是不來,我無聊地站在一邊,心裏很堵。你走過來,問我說:

喂,你怎麽了,怎麽好幾天看你都無精打采的,中午也不出來買煎餅了,還跟死了親娘似的?

空軍沒要我。我低著頭說。

沒要你很好啊,你微笑著說。還是考大學吧,沒準兒你會考上很好的大學呢。

我的貓死了。我抬頭跟你說。

不就是一隻貓嗎?你用黑黑的眼睛看著我說。以後再要一個好了,別傷心。

我爸媽離婚了。我說。我都不知道怎麽突然說出這句話,為什麽要對你說。

我跟著我媽,我麵容平靜地接著說,以後要給我媽省著錢花,中午吃家裏帶的飯,不能買煎餅和零食吃了。

你看著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眼裏突然閃著淚花。

你哭什麽?我嘟囔著說。死的又不是你的貓,離婚的也不是你爸媽,也不是你沒零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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