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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紙鳥 第二章 (3)

(2012-07-06 15:47:02) 下一個

童年和少年那些青澀的年代裏,我像是一個蠶蛹,寄居在北京這個喧囂的大城市的一個角落的昏暗的小閣樓上。小閣樓像是一個繭,讓我在裏麵逃避著這個人潮洶湧的碩大的城市裏很多人逃脫不掉的苦惱。我們院處在一條不算繁華的大街上,院裏的前院和後院之間有一個門道,門道上是一個小閣樓。我們家的屋子正挨著過道,那個小閣樓一半搭在我家的房子上麵,一半搭在過道上麵。我家的屋裏的左牆上,豎著一個十幾層的木頭樓梯,沿著樓梯爬上去,樓梯的頂端是一個一米高兩尺寬的棕色小木門,進了木門,就進到了光線昏暗的閣樓裏麵。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從五歲開始,就自己住在這個小木閣樓上。

我剛一進去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這個小閣樓。它黑黑的,裏麵到處蒙著薄薄的灰塵,空氣中漂浮著土粒的味道。我的腳步驚動了灰塵,一粒粒土灰被攪動起來,在閣樓上飛舞。微弱的光線從前麵的一個紙窗戶透了進來,帶來了一股朦朧和神秘的氣息。剛進去的時候,因為外麵亮,裏麵黑的緣故,眼睛幾乎什麽也分不出來,過一會兒,才能看出裏麵東西的輪廓: 一個書架似的架子,上麵放著一些發黃的顯得古舊的書;一個很小的四方桌子,桌上有一個小台燈,上麵罩滿塵土;一堆雜七雜八的破爛堆在一頭,裏麵有幾個長方形的紙盒子,放著一些舊報紙和雜誌,表麵上也都蒙了一層灰。閣樓上還有兩把很舊的凳子,一個放衣服的小櫃子,一些亂七八糟不知幹什麽用的木板條,一個保險櫃似的小箱子,裏麵放著一些信件和一個小包裹。

剛見到小閣樓的那種欣喜是難以忘懷的。它就像一個搭在樹上的小木房子一樣讓人激動。我很小就在小閣樓裏麵玩,後來我爸給我在裏麵搭了一個木板小床,我就開始睡在裏麵,直到上大學的時候才離開了這個小閣樓搬到學校的學生宿舍裏去住。

夏天的時候,閣樓下的過道裏麵有過堂風,於是就成了孩子們喜歡呆的乘涼的地方,平時也成了孩子們聚會聊天的地方。我自己住在閣樓上,閣樓和過道之間隔著一層木板,走在上麵木板就會咯吱咯吱的響,有時能隔著木板聽到過道裏麵的孩子們的說話聲。閣樓的木板上有些小縫,還有一個很小的圓洞,從木板的縫隙裏,我能看到底下過道裏坐著的小孩子們。

閣樓上麵總是很昏暗,唯一的一個台燈也是度數不足的一盞台燈,在暗夜裏發出橙色的光。閣樓是金字塔型,中間最高處是尖的,有兩米高,兩邊是矮的,最邊上有個小紙窗戶,隻有一尺高。因為窗戶很低很矮,而且是紙糊的,閣樓上采光嚴重不足,總是很昏暗,像是黃昏。我的床在離窗戶有兩米遠的地方,在床上我隻能坐起來,不能站著,因為站起來頭就會撞到閣樓的頂上。

我在那個閣樓上幾乎度過了我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那時我是一個天性靦腆的孩子,很少說話,鄰居們經常跟我媽說我沉靜得就像是個女孩。我每天順著木頭梯子爬上閣樓,在黑暗中摸索到台燈,打開台燈,閣樓上就開始充滿了桔黃色的燈光。有時我會覺得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的火光照滿了閣樓。我習慣了閣樓上的昏暗,在裏麵閉著眼都不會碰到任何東西,有的時候不開燈,就默默地在昏暗的閣樓上坐著。

一開始住在閣樓上的時候,還有些害怕。晚上閣樓很黑,裏麵的東西的形狀在暗夜裏看上去奇形怪狀的,窗外也經常傳來風的呼嘯和野貓的叫聲。我躺在閣樓的木板床上,看著閣樓頂上的一根根裸露的木椽子,聽著紙窗外傳來的風聲雨聲和野貓的叫聲,有時難以入眠。

那些外麵嚎叫的野貓裏麵有一隻後來變成了我的貓。

後來,我心裏開始有了你。晚上我關掉床頭的燈,躺在小床上,睜大眼睛看著閣樓的黑黑的頂部,總是免不了想起你。

我每天早上從小閣樓上爬起來,提著書包,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下樓。早飯通常是一碗粥,一根油條或者油餅,一碟醬豆腐和一些辣蘿卜幹一類的鹹菜。我吃完早飯,背上沉重的書包,出門坐公共汽車去上學。

早上的公共汽車上永遠是人擠人。我擠在人群中,抬頭四看,在擁擠的人群中用目光尋找著你。有的時候我能看見你在車廂的另一邊,耳朵上戴著一副耳機在聽音樂;有的時候看不見你,不知道是被人擋住了視線還是你根本就沒在這輛車上。

公共汽車緩慢的在自行車的洪流裏穿行,一站站停靠又離開,車上的人擁擠著上來又擁擠著下去,我緊緊抓住車頂上垂下來的把手,隨著人群在車的急停和啟動中晃來晃去,腦海中經常徘徊不去的是薑育恒的那首《驛動的心》:

曾經以為我的家 是一張張的票根

撕開後展開旅程 投入另外一個陌生

這樣飄蕩多少天 這樣孤獨多少年

終點又回到起點 到現在我才發覺

哦 路過的人 我早已忘記

經過的事 已隨風而去

驛動的心 已漸漸平息

疲憊的我 是否有緣 和你相依

剛上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像其他的男生一樣,不論心裏多麽喜歡女生,在她們麵前總是板起麵孔,對她們好像不屑一顧,從不曾主動跟女生說話。所以我雖然喜歡你,在你的麵前,我卻從來沒有流露過。每天我在公共汽車上搜尋著你,看到你,我的心就變得很踏實。在學校門口下車的時候,有時我走在前麵,有時你走在前麵,我們相互不說話,隻有在躲不開的時候微笑著互相點一下頭,算是打招呼。

高一的功課還不像後來的那麽緊張,下學後有時我跟同學在教室下棋,我們把黑板畫上一個個方格,在上麵下圍棋。有時你在教室自習,偶爾抬頭看一眼前麵,對我們下的圍棋絲毫不感興趣。有時我在操場閑逛的時候會看見你從操場走過,你的步伐總是很輕盈,像是燕子一樣。有的時候我放學後去王府井書店或者西單書店去看書買書,有幾次也在書店裏看見了你。我想過去跟你說些話,聊會兒天,但是每次走近你的時候,我就心跳得很厲害,最後總是從你的身邊悄悄溜過,不敢跟你說話。

記得我們真正開始說話,是高二的時候,因為一次在校門口的打架。

學校的大門是一個灰色的大鐵門。鐵門外麵是一條肮髒的街道,街上常年散落著學生們扔掉的冰棍紙,汽水瓶子和各種各樣的廢棄的紙張和垃圾。街道坑窪不平,凹的地方常年積著發黑發烏的髒水,蚊子在髒水邊棲息,蒼蠅在垃圾上飛舞,學生們三三兩兩的從街邊走過,沒有人在意街上的肮髒。校門旁邊有個灰色的電線杆,上麵貼滿了各種治療性病和陽具增長術一類的小廣告。每天我走過這個電線杆子,都覺得這些廣告是對學生心靈的一種汙染,但是那些小廣告日複一日的依舊在那裏。電線杆下是個常年賣煎餅的小攤。中午的時候,有時我到那裏買一個煎餅做午飯。

一天中午的時候,我照舊在小攤前排隊買煎餅。天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悶熱,火辣辣的陽光無遮攔的照在小攤的火爐上。熱熱的蒸汽從火爐上散發出來,把光線都給扭曲了,周圍的景象看上去像是起了皺折。中午從學校出來的人多,小攤的生意很好,有十幾個人在我前麵排隊等著買煎餅。賣煎餅的是個農村來的小姑娘,她臉曬得通紅,腰上係著一個髒兮兮的圍裙,粗壯的胳膊熟練的舀一勺稀稀的麵糊在燒得火熱的煎餅爐子上,用一個小木板把麵糊刮開,讓麵糊薄薄的在爐子上攤開。她的頭發好像是沒洗過得一樣,軟軟的趴在頭上打著綹,上麵沾有一些油膩。她從一個小筐裏拿出雞蛋,在爐子邊上磕一下,把雞蛋打在麵糊上。等煎餅成形之後,她用一把小刷子在煎餅上刷上調料,再從一個碗裏拿出一把切得細細的蔥花和香菜撒在煎餅上。烤煎餅和蔥花的香味從煎餅爐上彌漫開來,街上飄蕩著誘人的味道。

每當看到這些農村來的打工的女孩,我就覺得她們很可憐。她們也是在如花的季節,她們也想成為一個美麗的女孩,也想要一個美好的生活。在城裏的女孩在精心打扮,一個個呈現出美麗的身材和容顏的時候,那些從農村來到北京打工的鄉村女孩們,卻為生活所迫,每日在烈日的暴曬下,起早貪黑的勞作著,根本無心來打扮自己。

那天中午,我正拿著一本小說邊看書邊排隊,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你從校門出來。你還是穿著白色的裙子,肩膀上挎著一個紅色的小手包,在街上慢慢的走。從煎餅攤前走過的時候,你眠著嘴,瞥了一眼我。我看著你,點了一下頭,你微微的笑了一下,什麽話也沒說,直接跨過街道,走到街對麵的冰激淩店去了。冰激淩店有一個大窗戶,透過窗戶我看見你在店裏在低頭看著各種各樣的冰激淩,長頭發垂了下來,遮住了你的臉。

街上有幾個小痞子走了過來,他們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也不排隊,直接走到煎餅爐前,讓攤煎餅的小姑娘給他們攤煎餅。所有排隊的人都對他們憤怒的看著,但是沒人敢阻攔他們。

我平時就一直看不慣這些小痞子們,他們在校門口橫行霸道,經常調戲從學校裏走出來的女生和謾罵男生。學生們一般都敢怒不敢言,惹不起躲得起,見了他們就趕緊離開校門。學校也拿他們沒辦法,偶爾有老師出來喝斥他們幾句,他們收斂一下,以後卻依舊在校門口搗亂。我一般也不惹他們,知道他們都是周圍的孩子,你惹上他們,他們天天來給你搗亂,學校也沒有辦法保護校門外的學生,所以也都是躲著他們走。

但是那一天在煎餅攤前排隊的時候我心情有些不太好,見到他們這麽霸道,覺得實在忍不住了,就站在隊伍裏說:這裏大家都排隊好長時間了,你們憑什麽上來就買?

怎麽,你有意見?小痞子的頭兒拿眼惡狠狠的盯著我說。

每個人都應該講公德,我說。排隊是最起碼的公德。

你丫找抽啊?幾個小痞子圍了過來。其中一個小痞子罵罵咧咧的過來推搡了我一把。我架開他的胳膊,他伸手揪住了我的襯衫的領子,這下把我給惹火了。我把書放在褲兜裏,伸出一隻手擰住他的胳膊,跟他說:

有種咱們到一邊空地單練。

嗬嗬,來啊,我正手癢呢。他依舊揪著我的襯衫領子說。

我們互相糾扯著走到煎餅爐旁邊的一塊空地上。排隊的人沒人敢說話,每個人都把頭扭了過去,假裝沒看見。幾個小痞子看著,在一邊起哄架樣子:

打啊打啊,許慫誰是王八蛋。

你鬆不鬆手?我瞪著那個小痞子說。

不鬆,那個小痞子說。我倒想看看你能怎麽著我。

我看這個架勢,已經不打不行了。他們人多勢眾,我隻能先下手為強。我衝著小痞子的下巴由下向上猛擊一拳,他沒有防備,踉愴了一下,鼻子一下流出了血,頭往後一揚,向後倒去,手還在揪著我的襯衫領子。我被他揪得身子晃了一下,襯衫的一個鈕扣蹦裂了,鈕扣飛了出去。周圍圍觀的小痞子們見同夥吃了虧,一哄而上,對我開始拳打腳踢。

我跟他們互相狂踢亂打,他們人多,幾個人撲過來,拳頭如雨點一樣的落下來,落在我的背上和頭上。有人照著我的腹部狠狠的給了我一拳,我哎呦一聲,疼得彎下腰去,覺得身上火辣辣的痛。我剛站起來,又一個拳頭落在我的嘴上,把我的嘴角打出血來。一個身體強壯的小痞子凶狠狠的抬腿照我的肚子猛踢了一腳,把我踢得彎下腰去,另外一個小痞子飛起一腳踹在我的腿上,把我踹倒在地。他們圍著倒在地上的我,照著我的身上猛踢了一通。我拿手擋住臉部,不想讓他們踢到我的臉,也不想讓他們把我的眼鏡踢壞。

那個被我一拳打出鼻血的小痞子穿著一雙皮鞋,他發瘋似的一腳狠狠的踢在我的肋骨上,把我差點兒給疼暈過去,當時我覺得肋骨被他給踢折了。我躺在地上,想也許會被他們孤獨的打死。這個城市每天都有無數的孩子在打架,有的時候隻是因為一句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條不值錢的生命就完解了。我用手和手臂緊緊地護住臉和頭部,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隻能護住要害部分,身體就隨他們打去吧,這樣頂多就是把骨頭打折,但是不會傷害腦子和在臉上留下疤痕。周圍的行人停下腳步來遠遠的看著,誰也不敢上來管。

小痞子們打夠了我,把我兜裏的錢都翻出來給搶走,把我褲兜裏的書也給掏了出來,扔得遠遠的。這時一定是有好心人報告了學校,學校裏一個老師走出來。那幾個小痞子看見學校老師出來,才鬆開手,最後踢了我幾腳,罵罵咧咧的揚長而去。

我捂著肚子,緩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身上在地上滾得都是土,白色襯衣變得髒兮兮的,扣子也被他們撕扯得掉了幾個,渾身上下到處都在疼。我用手指輕輕的按了一下肋骨,覺得還好肋骨沒被打折。買煎餅的人還是在平靜地排隊,人們好像對這些司空見慣,沒有人過來扶我一把。學校裏走出來的老師看見小痞子們已經散了,就又回學校去了。我彎腰拍打著牛仔褲上的土,心裏惱怒地詛咒著那些小痞子。我把身上的土拍掉了一些之後,賣煎餅的小姑娘給我舀了一勺水,倒在我的手裏,讓我把臉洗幹淨,又給了我一張草紙擦臉。我謝了她,用草紙把臉上的水擦幹,突然想起了我的書被小痞子們給扔了,就往周圍的地上看去,想去找我的書。一扭頭,卻看見你站在一邊,手裏正拿著我的那本書。

這是你的書?你舉著手裏的書問我。

我胸膛一起一伏的劇烈喘著氣,沒好氣的點點頭,一手捂著肚子,一手伸出手去要書。

他們為什麽跟你打架?你把書遞給了我,接著問。

他們不排隊。我咳嗽了一下說,把嘴裏的一口血痰吐到了路邊。我叫他們排隊去,他們就打我。

不排隊的人多了,你管得過來嗎?你平靜地質問我說。

我沒有說話,翻了翻書,看見書的封麵已經破了,裏麵的幾頁紙像是掉在泥水窪裏,上麵沾著泥和一些髒土。我沮喪地把書闔上,塞到褲兜裏,回身往學校走去。

他們還搶走了你的錢?你快步追上我,接著問我。

嗯。我邊自顧自的走,邊惱怒地應了一聲。他們把我的兜裏所有的錢都搶走了,這幫傻B二百五。那是我媽給我的一個月的的零花錢。

那你今天午飯還沒吃呢吧?你拉了我一下,看著我,眼裏閃著一股同情的眼光。

嗯,不吃了,氣都給氣飽了。我站住很生氣的說,其實肚子在餓得咕咕的叫。煎餅的誘人的香味飄過來,我身上渾身發痛,肚子裏覺得更餓了。

那我今天請你的客好了。你用平淡的語調說。

為什麽?我舔了一下嘴角還在往外殷的細微的血,疑惑地問你說。

不為什麽,就因為你今天平白無故挨了打,又被人搶走了錢。

你站在我對麵,頭發被風吹得微微的顫動,幾根頭發散落在眉前,兩隻眼睛裏閃著溫柔的眼神。你的黑黑的瞳仁很清澈,裏麵是一片燦爛的陽光。你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那是十七歲的你,眼光純潔,表情燦爛,頭上戴著一個黑色蝴蝶結。

我看著你,突然被你所感動,覺得你的心腸很軟很好。那一刻,我心中一直繃著的不跟女生說話的自尊和驕傲崩塌了,它們像空氣一樣蒼白無力,像秋日的落葉一樣無言的飄落。那一刻,我覺得在你麵前是如此的卑微,卑微得像張愛玲說的,低到塵埃裏麵去,但是心裏是歡喜的。其實你什麽也不用說,也不用做,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是歡喜的,身上也就不痛了。

流火的夏日,我忍著身上的痛,從你手裏接過來給我買的煎餅。煎餅冒著熱氣,蔥花的香味彌漫在四周,我的碌碌饑腸在不停地叫。我狠咬了一口煎餅,抬起頭,時鍾好像在那一刻凝固,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隻有你站在我麵前,笑眯眯的看著我,臉上透著一股喜悅和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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