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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紙鳥 第二章(2)

(2012-07-04 07:03:50) 下一個

北京是一個喧囂的都市,我從小生長在這個城市,習慣了這個城市裏的人潮湧動和煩躁的聲音。這個城市有著各種各樣的建築,高的和矮的,老式的和新式的,中式的和外式的;街上跑著各式各樣的車,從破得要命的小運貨車到各款豪華轎車。在我小時的印象裏,這個城市的天上有著淡淡的雲彩,地上有著隨處可見的粒粒黃沙和塵土,聲音鼎沸的街頭上有著一輛輛巨大的不停地搖晃著駛過的公共汽車和有線電車,空氣是幹燥的,漂浮著汗味汽車尾氣味和餐館飄出來的食物味道。春天榆樹上到處都是垂掛下來榆樹錢和吊死鬼,街上飄飛著白色的柳絮;悶熱的夏天裏知了在沒完沒了刮噪,身上在不斷地流汗,汗經常把襯衣的後背濕透,人擠人的公共汽車上到處都是汗酸味;秋天有著晴朗的天空和讓人心曠神怡的涼爽的秋風;冬天有著幹燥的冷空氣和偶爾飄零的雪花。

這個城市的街頭永遠有無數的自行車並排向前騎去,永遠有無數的人在街上行走,永遠有無數的車輛在街上行駛,永遠有人聲的喧嘩和吵鬧,就像是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寂寞下來。賣冰棍的小販在喊叫,小店裏的遊戲機在叮當作響,副食店的櫥窗裏擺放的燒雞發出誘人的香氣,路邊的巨大的廣告牌上寫滿各種標語。地鐵裏有著呼嘯穿行的列車,車廂在行駛中不斷晃動,霓虹燈在黑暗的隧道裏閃過,廣播中傳來的是柔和的提醒旅客下站的聲音。

這個城市也是一個醜惡和肮髒的城市。這座城市的街頭上到處有著匆匆走過的表情漠然的行人,有著遍地亂扔的五顏六色的冰棍紙,人行道上殘留著種種痰跡和垃圾。一座座巨大的漂亮的建築背後是低矮的城市貧民窟 ,那些肮髒的小胡同裏的一座座發黑的小黑屋子跟外麵的裝飾豪華的建築形成巨大的反差。像紐約一樣,這個城市越來越成為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有錢有勢的人們在這個城市裏恣意妄為,花天酒地。過去有錢有勢的,現在有錢有勢的,破落的貴族,崛起的暴發戶和新貴,高幹子弟們,各種各樣的明星們,他們組成了自己的沙龍和上流社會,在各種高級會所裏流連,到處可以嗅到權與錢的交易和錢與性的交易的味道。所有的後門和綠燈都對新老權貴們開放,通行無阻,他們肆無忌憚的製定著有利於自己的遊戲規則,在酒席宴上瓜分著國家的財產,把一筆筆巨大的財富攫取到自己的腰包裏,在飯桌上和賭場裏一擲千金的揮霍著。而窮人們呢?他們一家老少幾口住在窄小得僅夠轉身的小屋裏生活,每天騎著自行車去上下班,在菜市上挑著最便宜的菜,回家操心著自己的孩子的學習和日益上漲的物價,擔憂著下崗後和退休後的生活。這個城市裏窮人們得不起病,有不得災,惹不得富人和有錢有勢的人,也惹不起黑社會。夜幕降臨後,富人們在會所裏忘情地喝酒淫樂,窮人們在街頭擺攤或是家裏看著一集又一集的煽情的電視連續劇,而發廊的那些從農村來的小姑娘們在隻有一張簡陋的床的燈光蒼白的小屋裏,廉價的強顏歡笑的賣著自己的青春和肉體。

這個城市的繁榮的背麵有許多黑暗,美麗後麵有很多憂愁,歡樂的背後有很多眼淚。

 

記得我最早見到你是在高中一年級開學的時候,那時你坐在教室前麵靠左邊的一個座位上,我上課的時候目光經常躲不開的落在你的身上。年華匆匆的老去,然而記憶中的高一三班這塊破舊的木牌子,總是掛在夢境中的陰鬱的教室門口。我每每想起來,都不敢相信也曾經有過那麽稚氣和年輕的歲月。那時的夏天我總是穿著一件袖子挽到胳膊肘之上的白色的襯衫,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一雙藍色的運動鞋,戴著一副眼鏡,麵容消瘦得像是吃不飽飯的饑民,每天不情願地隨著拉長的蒼白的鈴聲,邁進充滿汗味的燥熱而沉悶的教室。

走進教室,一眼看見的就是寫著粉筆字的長方形大黑板和一個木製講台,講台孤零零地立在黑板前麵,上麵有一個放筆或粉筆的小槽,地上散布著細小的粉筆屑。教室地麵是灰色的水泥預製樓板,抹得平平的,擺著幾十張小課桌,上麵是幾十張充滿著青春的臉龐。

夕陽從教室裏窗戶裏斜射進來,把每個人的身影在地上無聲地扭曲,拉長,就像我們經曆過的心靈被扭曲,長得無邊無際的高考前的歲月。每天我從教室外麵走進裏麵來,都覺得很壓抑,像是空氣中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壓迫著我。樓道裏的歡聲笑語在教室裏都消失了,剩下的隻是老師單調的講課聲和蒼蠅在教室裏飛過的嗡嗡聲,還有偶爾從課桌上傳來的輕微的鼾聲。那時我巴不得讓時光趕緊流逝,趕緊畢業,好早些結束這些靈魂被高考的壓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痛苦的歲月。

 

其實從剛見到你的第一麵就有些喜歡上了你。

我上課的時候總是能看到你的背影。你有一個消瘦的肩膀,胳膊肘的骨頭支在課桌上,瘦小得讓人可憐。你的長頭發散落在肩膀上,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澤。你總是愛穿連衣裙,有時是白色的,穿上去像個潔白的天使;有時是綠色的,像是飄飄的仙女;有時是紫色的,像是個美麗高貴的公主。你的欣長而富有彈性和光澤的腿經常在課桌下移動,腳上是一雙漂亮的涼鞋。我在後麵每每偷看你的雙腿,感歎世上竟然有這樣漂亮的腿,總有一種想去摸一下的衝動。有的時候你會回頭看一眼,你的眼睛很大很圓,雙眼皮,上麵有著卷曲的長長的睫毛。你的臉龐消瘦而美麗,肌膚透著青蘋果一樣的光澤,上麵有時有一些青春痘,紅紅的嘴唇飽滿而濕潤,帶著迷人的微笑。

在無聊的課上,我總是喜歡從後麵偷偷地看你,看你頭上帶的白色的發卡,看你的長發在肩膀上甩動,看你細小的胳膊在桌子上寫字,看你美麗的脖頸和肩膀的扭動,看你的握著鉛筆的細小的手。你的手指很長很纖細,經常很自然的半攏著,有的時候手裏攥著一杆筆,有的時候手指托著下巴在沉思,有的時候手指放在嘴唇上,有的時候手指像攏子一樣從長發上攏過,把前麵的頭發給撥到耳朵後麵來。其實我最喜歡看的是你的腿,它們就像是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一樣,曲線美得讓人讚歎。它們優雅舒適的伸在課桌底下,有的時候上麵是青色的絲襪,有的時候是黑色的絲襪,有的時候是褐色的絲襪,有的時候是肉色的絲襪。

大家都覺得你與眾不同,因為你的穿著打扮言和說話都比較另類。後來不知是誰告訴我,你的父母幾年前由內地去了香港,你自己住在北京的一幢老房子裏,周末的時候去看爺爺奶奶,暑假寒假的時候去香港見父母。那時女生們都很羨慕你從香港帶來的新潮衣服和口紅,和一些印刷精美的書。我總在想象有一天,我會在世界上的某一處街頭遇見你,你手裏端著一杯咖啡,肘彎裏夾著一個套著紙口袋的新鮮的麵包棍,坐在街頭的一個長椅上,美麗的腿交叉著,腳上是一雙棕色的半高腰皮鞋,背後是一個尖頂的大教堂。或者你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的精致的手包,白色的裙子上套著藍色的短外衣,頭上戴著白色耳機,背後是安靜的河水和停著白色帆船的船塢,腳下是青灰色的一級級的石階,石階下是一塊一塊青磚壘成的古老的街道,咖啡館的綠色傘狀遮陽篷豎在街道的拐角,你走到一張小桌子前坐下,把耳機從頭發上摘下來,用手撩一下被風吹散亂的頭發。

記得好久都一直沒有跟你說過話,雖然總找借口從你身邊走過,進教室的時候也是特意繞一些遠從你的座位旁經過。其實這種小把戲我自己也覺得很愚蠢,好在沒有人注意到什麽。不知你有沒有覺得過奇怪,明明我可以直接從門口走到座位上,卻總是繞一下遠經過你的身邊。從你身邊過的時候總是有些慌張,有一次走得匆忙,把你的桌子碰了一下,你的鉛筆掉了下來,滾到地上。那是一隻長長的青綠色的HB鉛筆,它斜躺在你的腳邊。我彎下腰去撿鉛筆的時候,你也在低下身來撿鉛筆,我們的腦袋差點兒撞到一起。我抱著歉意把鉛筆撿起來,站直身子遞到你的美麗的手裏的時候,你對著我笑了一下,笑容明媚而清爽。你深深的瞥了我一眼,清澈明淨的目光裏流動著一種光澤,那是一種秋水一樣的顧盼,裏麵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羞怯和喜悅。我覺得你的微笑像是蒙娜麗賽一樣的神秘,好像窺見了我內心的秘密一樣。以後我從你身邊過的時候,總是感覺到有一瞥目光在看著我,那目光好像在問我:為什麽?

其實我們有很多機會交往。放學的時候我們順路,經常是在同一個公共汽車站牌下等車,坐同一輛公共汽車回家。但是在等車的時候和車上我們都沒有說過話,甚至也不站在一起。那是一個在一顆大樹底下的車站,你通常站在樹蔭裏,有時帶著一個黑色的遮陽帽。遮陽帽把你的額頭遮住,隻露出眼睛和俊俏的臉龐。你有時手裏拿著一塊小手絹擦汗,有時煽動小手絹,有時在煩躁的伸著脖子看著遠方的街道,希望車能快些來。有時你會看見我。

我總是站在離你有一定距離的一個圍牆邊,背靠著圍牆,手裏翻著一本書或者雜誌。我的書包放在圍牆下,裏麵故鼓囊囊的,裝得是各種課本和課外書。偶爾我會抬頭看你一下,也有時覺察到你的目光向我這邊掃來,但我不知道是看遠處的汽車還是看我。

每次等車的時候都有一種衝動想去跟你說話,跟你站在一起。但我那時是個羞怯的少年,很少敢主動跟女生講話。公共汽車來的時候,我們分頭上車,通常我走後門,你進中門。我隔著車上無數雙伸起的手臂看著你在車廂的另一端,背著沉重的書包,耳朵裏塞著耳機在聽音樂。偶爾,我們會被車上的人流擠到後門和中門之間,眼光會交流一下,會點一下頭禮貌地打個招呼。你的目光會在我心裏停留許久。

你在學校裏是個招惹男生注意的人,不僅因為你的與眾不同的打扮和特立獨行,而且因為你敢說敢做,從來不把學校的清規戒律放在眼裏。在高一的時候總聽說你跟哪班的誰誰好了,也看見過你跟男生拉著手在校園裏麵走。後來就看見一個男生老跟你一起下學上車。那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有著一副白白的麵孔和細長的手。

開學不久後班裏有一次大掃除,我站在二樓的窗台上探出身子去擦外麵的玻璃,把玻璃窗推開,一隻腳在窗台裏麵,一隻腳踩在窗台的外麵。外麵的陽光晃著我的眼,我手裏拿著搌布,一邊往窗子上哈氣,一邊用手用力擦去窗戶上的油膩與髒痕。窗台有些向外歪斜,我拉著窗戶上的銀灰色的鋁製把手,以防自己掉下去。你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戴著一個碩大的墨鏡從窗台底下走過,仰頭看著我擔心地說,小心哦,千萬別掉下來。

因為你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高興了好幾天,原來一直以為你叫不出我的名字。

在班裏,你的學習成績一般,但是你美麗大方,性格外向,會講話,很有人緣,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你。那時我因為作文好的緣故,經常作文被當作範文被老師叫到前麵去朗讀。每次我拿著作文本從你身邊走過的時候,心率都會加速。你注意到了麽?每次我念到自己覺得精彩的地方,都會往你的方向看一眼,看你有沒有注意。每次你會心的微笑,都成為我想把下次作文寫好的動力。

那時我是一個經常憂傷的人,總是獨自一人在校園裏麵到處遊逛。有時坐在操場邊上,望著地上的落葉和凝重的天空惶惑,腦子裏想著孤藤老樹昏鴉這類的詩句,把自己想象成光禿的樹上殘存的一片葉子,被風吹落下來,不知飄向何方,落在何處。也許會落在泥濘裏被行人的腳給踩爛,也許會被車輪碾碎,也許會長久的被埋在一堆爛葉之中腐敗發黴,也許會被一個美麗的少女撿回去夾在書頁裏當作書簽,全然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將是如何。

那時我渴望愛情,隻是不知道如何得到愛情。我想全身心的愛一個人,把一切一切都給一個我愛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該愛上誰,該怎樣做。

高一,我們在同一個課堂裏坐著,也一起坐了有一年的車,但卻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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