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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紙鳥 第二章 (15)

(2012-07-26 17:37:19) 下一個

十五

那天我並沒有完全失去知覺,我隻是因為失血過多而處在半昏迷狀態,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我記得倒在地板上的時候連帶撞翻了身邊的椅子,椅子像麵口袋一樣地沉悶地倒在我的身上。在記憶裏我緩慢的像慢動作鏡頭一樣倒在地上,先是膝蓋著地,然後是右胳膊,然後是肩膀和頭部。教室的屋頂在我眼前旋轉起來,像是遊樂場裏的木馬。躺在血泊裏,我的頭腦依然在清醒著,睜著眼看著胳膊上的動脈在不停地往外泉湧似的噴血,血像擰開的自來水龍頭一樣不斷從身體裏湧出來,瞬間就噴了我一身一地。我隻覺得胳膊上一陣麻蘇蘇的,很奇怪沒有劇痛的感覺。我的頭發上沾滿了血,身上的襯衫也到處是血,顯得髒兮兮的。在血泊中我產生了一種幻覺,好象是躺在秋天的一個山坡上,身下是一片鬆軟的火紅火紅的落葉,身邊坐著的是頤和園女孩,她正俯過身來吻我。我伸出手想去擁抱她,胳膊隻伸到一半就被班主任抓住了。班主任抓住我的手腕,試圖用手堵住傷口,但是血從班主任的粗大的手指之間流了出來,轉瞬之間班主任的手上全流滿了粘稠的血。班主任用另一隻手使勁兒掐住我的胳膊上端的動脈,想把血從那裏給阻住。校長情急之下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窗口前,抓起了窗口下麵一個掛鉤上掛著的一條白色洗臉毛巾,他用毛巾纏著我的胳膊,在傷口上麵一點的地方打了一個結。班主任掐住我的胳膊,校長使勁勒緊毛巾,毛巾轉瞬之間就被血浸透,變成了紫紅色。我無力的看著他們在緊張的給我止血,覺得他們的表情和動作都很滑稽可笑。有人從門口跑了進來,我聽見校長急促的聲音:快,叫司機,把他馬上送醫院去。

更多的人湧進校長辦公室來,他們站在我周圍,不知所措地圍著我看著,一邊打聽出了什麽事兒,一邊好奇地看著我。我們的體育老師從門口衝了進來,他身高馬大,身體強壯,臂力很大。體育老師分開圍觀的人,一隻手抄起我的脖子,一隻手抬著我的腿,把我抱起來往門外走。屋內的人紛紛讓開道,一邊看著他抱著我往樓外走去,一邊嘰嘰喳喳的交頭接耳著。他抱我出去的時候,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樓道裏到處都是從教室跑出來的學生。學生們站在一邊,好奇地看著,臉上帶著激動的神情,看著我身上的被血殷透的襯衫和滴在樓道裏的斑斑血跡。有一個大個子學生跑過來幫著體育老師抬著我,其餘的學生跟在體育老師後麵從校門走了出來。太陽的金色光線從門口的老榆樹的枝杈中間灑了下來,照得體育老師臉上和身上亮一塊暗一塊。一陣秋風吹過來,像是吹進了我的血管裏,吹得我的胳膊很痛。操場上人不多,教學樓上的幾扇窗戶打開了,有人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向下喊著什麽。陽光晃著我的眼,我臉色蒼白,手無力地垂著,被體育老師和大個子學生給抬上了一輛學校的車,車向著附近的一個醫院疾馳而去。體育老師在車窗裏伸出頭,不斷對著路上擋道的行人和車輛喊著什麽。在車的顛簸中我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從醫院醒來的時候,我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我母親坐在我的病床邊。她的眼角上多了些皺紋,頭發上多了幾絲白發,穿著單位裏的工作服,好像沒來得及換衣服就到醫院裏來了。我的腕子上纏著繃帶,胳膊上打著點滴,在床上動彈不得。她看見我睜開了眼睛,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眼淚吧嗒叭嗒的往下掉,滴到了我的胳膊上,滾燙滾燙的。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是真心的心疼我,看著她臉上所起的皺紋和因幸苦操勞而消瘦了的臉龐,覺得很對不起她,很後悔不應該那麽衝動,就努力抬起頭,對我母親說:

媽,您別哭,是我不對,以後我不這樣了。

知道不對就好。母親抹著眼淚說。隻要還活著就行。

我後來知道,當學校給我母親打電話告訴她我在醫院裏的時候,她當時震驚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了。

你傻啊?母親看著我責備說。幹嘛要傷害自己?從小養你這麽大多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盼著你長大了,該上大學了,你不為自己想,也不為我想一想嗎?

是我不好,我對母親誠心誠意的承認錯誤說。當時沒想,就是一激動。以後我不做這種傻事兒了。

母親帶著眼淚的臉笑了,她給我從旁邊的小床頭櫃子上端來一碗粥,讓我喝了下去,然後端來了各種各樣的好吃的,好像吃了這些下去什麽就都好了一樣。為了讓母親高興一些,我雖然沒有胃口,還是吃了很多東西。我看著母親,覺得她一下變得蒼老了許多,聲音也變得沙啞了。從跟父親離異後,家裏的生活的擔子就承擔在了她一個人的肩膀上,她每天下班做完飯之後,盡管很疲累,還是在家裏做這做那,我怎麽好還給她增添負擔呢?想到此我就心裏充滿了內疚。

我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裏我經常半夜在病房裏醒來,獨自發呆。屋裏黑漆漆的,隻有月光靜靜的照著白色的被單。從窗口望出去,天上沒有星光,月亮在天空映照著稀疏的薄雲,周圍有一大圈黃色的光圈。望著月亮我覺得口渴得要命,想喝水。現在終於一切都靜下來了,夜色靜寂得可怕,醫院外的白天十分喧鬧的街道在半夜裏已經沒有人聲,黑色的樹木在窗外沉寂著,一言不語。偶爾有救護車駛過,響著笛聲駛進醫院的前門。我躺在病床上,睜著兩隻眼睛看著黑暗,心裏懷戀著我的小閣樓。在這個喧鬧的城市的角落裏,我隻喜歡我的小閣樓,這個小小的繭。我想抽一根煙,但是我沒有煙,一根都沒了,我的煙都在家裏。我平躺在小床上,看著月光緩緩在病房的水泥地板上移動,光影移動得真慢,比蝸牛爬行還慢。我覺得我也變成了一隻蝸牛,在月光下躲在一個灰色的殼子裏睡覺,夢中被孤獨的露水滴醒。

我躺在床上,傾聽著暗夜裏月亮流下來的透明的光水墜落在地上的回聲,看著病房裏吊著輸液管的架子在夜色中的顯現出來的朦朧的輪廓,想起頤和園女孩來。她現在在幹什麽呢?是不是也像我一樣醒著,在寂靜的夜裏難以入眠?黑暗中,一片葉子在窗外無聲地飄落下來,在月光裏留下了一個黑影,像是一聲歎息一樣的消失了。我注視著落葉消失的地方,像是聽到了它落在地上,被風吹動的沙沙聲。在黑夜裏我想著她的麵容,我伸出手去想摟住她,但是手裏抓住的隻是空氣。一股強烈的憂傷襲來,我把臉埋入被單,不想呼吸,被單上是一股醫院的消毒水味。

頤和園女孩失去了蹤跡。她沒有到醫院裏來過。我想,她家裏一定采取了措施,不讓她得到任何機會跑出來見我。我知道她心裏一定也很難受,在夜裏醒來的時候心裏也一定在流淚。我想每一天她一定也會想起我。我一遍一遍的回憶跟她在一起的時光,一遍遍的回憶每一個細節,回憶她的話語,她的麵容,她的一舉一動。那是多麽甜蜜和美好的時光啊。

 

出院後我回到了家裏,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躺著或者坐在小閣樓上。外麵秋天的天空無比晴朗和涼爽,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節,陽光明媚,天空上開滿了雲的花朵。我悶坐在小閣樓上,黯然神傷的聽著秋風的歌,看著落葉從窗前飄過。看到落葉我就想起抄在日記本上的一句話,“如果問我思念有多重,不重的,象一座秋山的落葉。”

在家裏養病的日子裏,我每天都在想起她,很多遍的想起她。見不到她,我的心裏有一種無法排遣的痛,這種痛無時無刻不在咬蝕著我的心。原來的每天相見,朝夕相處的日子,轉眼已成了過去。在黑夜裏,這種痛苦就更加難受,讓生命充滿了折磨。但是,我不想再做什麽讓母親傷心的事兒了。有句話叫“你愛的人傷你最深”。我覺得這句話是非常有道理的。對於你不在乎的人,他們可以傷到你,但是那種傷是過去就忘的,很容易治愈的。但是你愛的人,你不會忘記掉,那種傷是無法愈合的傷口,經常會不論何時何地的痛起來。喜歡上一個人容易,但是真心愛上一個人不容易。正因為不容易,所以當不得不分手的時候,那種痛徹心扉的傷痛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出來。

其實我不是一個厭世的人。我喜歡生活,喜歡生活裏的一切美好的事物。旖旎的風景,漂亮的女孩,精美的食品,舒適的房間,動人的電影,好看的書籍,等等等等,這一切我都喜歡。但是這一切都抵不上我愛的那個人。當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最無味的食品我都會吃的津津有味,最破舊的街道都變得有情調,最淩亂的房間都顯得溫馨,最無聊的電影都變得吸引人。隻要我跟她在一起,世上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美好得讓我留戀不舍。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鍾都充滿了快樂,每一分鍾都讓我珍惜。這個世界上我可以什麽都不要,隻要有她。正因為如此,當我再也見不到她的時候,我的心徹底的碎了,像是高腳杯掉到了地上,碎得一地碎渣,碎得無法還原。

一個月後我回到了學校。學校並沒有把我給開除,他們有些害怕,怕出了什麽事情他們無法承擔得起責任,於是校長讓班主任通知我母親,我在家養病一個月後可以回去上課。

我第一次走進班裏的時候,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外星人一樣。我抬眼習慣性地掃視了一下頤和園女孩通常坐的座位,那上麵空空的,什麽都沒有。沒有書本,沒有筆,沒有書包,沒有人。我知道,他們把頤和園女孩給調到了另外一個班,不讓我跟她在一個班,而且要求我同意不再跟頤和園女孩單獨在一起。他們說這是頤和園女孩家長的最低要求,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母親替我答應了學校的要求。

其實,我跟她在不在一班已經無所謂了。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她父母已經把她給轉學到另外一所學校去了。學校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轉走的是哪所學校。他的父母采取了一切措施不讓我有任何機會能再一次見到她。我想,經過這一次之後,她也一定不想在這所學校接著上學了。學校裏流傳的那些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語足夠讓她抬不起頭來,那些八卦會毀掉她。

頤和園女孩離開我們學校之後,在我的眼裏,北京這個諾大的城市變成了撒哈拉沙漠。那些在城裏為了生計忙忙碌碌奔走的千百萬人像是沙漠裏隨風揚起的與我無關的沙粒。一陣沙塵暴起來,我被籠罩在沙暴之中,但是我確感覺孤獨得要命,形單影隻。我想唯一能找到她的辦法是到她家附近的汽車站去等她,但是,即使見到了她,又能怎樣呢?也許經過這一個月,她心裏的創傷已經平息了很多,我又何必去把重新揭開她心裏的創痛呢?我無法帶她走,她離不開她的父母,我也離不開家,我們都是學生,無法自己謀生,我再見了她,也隻是增加痛苦而已,而且要是讓她父母發現了,會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我本來已經給她帶來很大的麻煩了。

那以後的日子裏,我總是無法快樂起來。我心裏覺得特別鬱悶,無論做什麽都無精打采。母親看見我這樣很心疼,有一次她的單位發電影票,是卓別林的《大馬戲團》,她把電影票給我,讓我去看電影。我坐在電影院裏,看著卓別林扮演的流浪漢在馬戲團裏不經心的引起觀眾大笑,我也跟著電影院裏的人傻樂,心裏卻在流淚。回到家裏,母親問我電影好不好,我說挺好的,是一部很滑稽的片子。我想我難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自從在校長辦公室最後見到那一麵後,我就一直沒有再見到她,不知道她怎麽樣了。這樣的打擊,對於她來說也許是更難受,更嚴重。我不知道她這些日子是怎麽熬過的,心靈的悲苦是無藥可醫的。每天無論做什麽,無論是看書,寫作業,做習題,吃飯,看電視,或者跟母親說話,我總會無緣無故的想起她來,即使在黑夜裏抽煙,也會想起她跟我一起吸煙的情景。煙從我的身體裏穿過,辛辣的氣體籠罩住我,讓我無處逃遁。

寂寞陪伴著我在小閣樓上度過一個個無眠之夜。如今我張開雙手,抱不到她,隻能抱到自己。每天晚上,我都祈禱能在夢裏見到她。我躺在小閣樓看著窗外,窗欞把把夜空切割成一個一個的小方塊,像是梵高的畫《星夜》。黃色的星星糾纏著回旋在深藍色的夜空裏,皎潔的月亮也成了桔黃色的漩渦,騷動的黑雲不安的移動著,一切都是世界末日一樣的煩悶。天上一條條綿長的黑色的雲層 交疊在一起,壓得我心裏透不過氣來。秋風把我的心情吹得冰涼,像是冰箱裏剛拿出來的冰塊。藍色的秋風吹落了紅透了的樹葉,但是吹不走我灰色的煩惱,我逐漸憔悴成一片黑色的落葉,在寂靜的夜裏躺在風中枯幹。

那天我在小閣樓上收拾書,看到了一本書裏夾著她送給我的用頤和園的紅葉做的書簽。那是前不久她才送給我的。那片深紅的黃櫨葉子被壓得平平整整的加在書的扉頁裏,深棕色的葉莖爬行在葉麵上,幹枯的紅葉背麵有兩個英文字母,那是我們兩個的姓的縮寫,旁邊還有一個大寫的L,代表著Love。看到這個書簽的時候,我又想起了她。我的喉嚨裏想哭,但是我母親正在小閣樓的樓梯下走過,我不能哭出來。我撫摸著火紅的黃櫨樹葉,就好象撫摸到了她的嘴唇。我舉起樹葉做的書簽,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是幹幹的,失去了血色和濕潤。我把它放回到書裏,把書合上。在灰澀和幽暗的小閣樓上,我把書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一個抽屜裏的最底層,用鎖把抽屜的門鎖上。我躺回到床上,關上燈,繼續看著窗外的星空,用目光把悲傷刻在每一顆遙遠的星星上。我覺得渾身疲倦,像是病了一樣想好好睡一覺。我閉上眼,希望過去的一切能變得遙遠和模糊起來,但是她的身影和聲音總是那麽清晰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半夜裏我終於忍不住,用枕頭堵住嘴,淚水打濕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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