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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紙鳥 第二章 (14)

(2012-07-23 17:15:24) 下一個

十四

四月的黃昏裏

仿佛一段失而複得的記憶

也許有一個約會

至今尚未如期

也許有一次熱戀

永不能相許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但請

流啊,流啊,默默地

----摘自舒婷《四月的黃昏》

 

你坐下吧,校長指著他右手的一把椅子對我說。陽光從窗戶裏懶洋洋的曬了進來,照在校長的嚴肅的臉上,他的臉一半隱藏在陰影裏,顯得威嚴可怕。天氣很悶熱,像是一場雷陣雨快來了。

叫你來是要核實幾件事情,校長開始說。你要實話實說。你看到了,她的家長在這裏,你們的所有的事情她的家長都知道了。他們把情況反映給了學校,認為你是一個小流氓,勾引了他們的女兒,敗壞了校風,要求學校給你處分。學校本著公正的原則,需要跟你調查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要聽聽你的說法。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我說。我仔細端詳了她的父母一下。她的母親麵容美麗,有一雙跟她一樣漂亮的眼睛,但是嘴角緊閉著,看著像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她的父親穿著一身軍裝,像是個現役軍官,兩道濃眉豎在一起,一看就是個很嚴肅認真的人。他此時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用傲慢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

 

校長咳嗽了一聲,開始發問。

現在先問你,你周末兩天是跟她在一起嗎?

是,我說。

在哪裏?

鬆山。

在哪裏住的?

鬆山的一個農民家。

就你們兩個人住的嗎?

嗯。

是住在一個屋子裏嗎?

是。

你一個男生,為什麽跟一個女生單獨出去玩,不告訴女孩的家長,還住在一個屋子裏?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我沒有說話,看了一眼她。她低下頭,頭發擋住了臉。頤和園女孩是個十分羞澀的女孩,這也是為什麽過去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喜歡我。她真是一個很愛睡覺的女孩。對她來說,沒有什麽比睡一覺更美的了。開心的時候她愛睡覺,沒事兒的時候她愛睡一覺,難受的時候她也去睡一覺。她身上沒有那些女生身上經常有的愛生氣,不講理和任性,她總是很能理解別人。她平時不怎麽喜歡化妝,頂多就是抹一點兒口紅和腮紅,身上帶著一種素顏之美。她還經常喜歡穿一件衣服,天熱的時候經常是一件蘋果綠的連衣裙穿整個一個星期。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天然的嬌美,有的時候天真得像個小孩。她是一個膽小的女孩,害怕蜘蛛和老鼠,也不敢反抗家裏,在家裏受了委屈也是逆來順受。即使不開心,也是睡一覺就沒事兒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喜歡拽著我的胳膊,或者把手揣在我的兜裏走,喜歡坐著的時候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喜歡拉著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上,喜歡讓我撫摸她的乳房,喜歡擁抱和親吻。她說她覺得一輩子隻要有擁抱和親吻就夠幸福的了。她是一個善良得讓誰也不忍心去傷害的人。

 

作為家長,她爸坐在椅子上開口說,我聽到這件事兒之後非常生氣。他以看紅葉為名,把我女兒帶到山裏去玩,隻有他們兩個人住在一個屋裏。我們雖然不知到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是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做了一些事情,欺負了我女兒,使我女兒的身心受了極大的傷害,影響了我女兒的聲譽。

不是這樣的,爸爸。她抬起了臉,哀求的望著她爸說。他沒有欺負我,是我願意跟他在一起的。

你願意?你以為你是愛他嗎?你能愛他什麽?她爸站起來,把椅子一推,憤憤地說。他有什麽值得你愛的?你才多大?你懂得什麽叫愛?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愛。他這樣的小流氓我見多了,他就是騙你,得到了你的身體後就會把你給甩了。

您別著急,咱們冷靜一下慢慢說。校長伸手示意她爸坐下。他們即使住在一個屋裏,也不一定就怎麽了。

不管發生了什麽,她爸臉色通紅的依然站著說,即使是兩個人隻住在一個屋子裏,也超出了學生家長能夠接受的極限。即使在旅館裏,男女兩個人要住在一起還要結婚證明呢,不然就應該以流氓罪送派出所,何況那裏還不是旅館。我要求學校把他開除,移交派出所,由刑法機關來了解他那天是不是對我女兒做出了流氓舉動,依法治罪。那個演員邢誌強你們聽說了吧,他搞流氓活動被判刑四年,像他這樣的小流氓也應該被判刑。

您消消氣,我的班主任站在一邊插話說。咱們先了解一下,他們是不是自己願意的,據我所知,班裏的同學都知道他們是男女朋友。

怎麽可能呢?她媽很大聲的打斷班主任的話說。我們的女兒一向靦腆,跟男生都不怎麽說話的,他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問過我的女兒,她跟我保證過,她沒有男朋友,我們也不允許她在學校交男朋友。再說,學校不是有規定嗎?在校學生談朋友的要開除學籍,他要是我女兒的男朋友,學校早就應該把他開除學籍才對。

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們會把男女學生雙方都開除的。校長看著她母親嚴肅地說。不能隻開除一個,那樣不公平。

剛才來之前我們還問了她,她母親說。她說她沒有男朋友,我的女兒不會跟我撒謊的。她從小對我們就沒撒過謊。

校長跟班主任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後把目光轉向了她和我。

那你們自己坦白吧,校長依舊嚴厲的用目光看著我們說。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那天自從走進校長辦公室裏第一眼看見了哭得眼皮紅腫的她的時候,我的淚水幾乎也下來了。我知道她肯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然也不會是這樣。她本是一個樂觀快樂的女孩,從來沒見過她傷心過,更別說見過她哭。我想過去擁抱她一下,跟她說,別哭,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我知道在這些人麵前我無法這樣做。想起昨天這時候我們正在長途車上離開鬆山,山上滿布著藍色的霧,一叢叢藍色的野花漸漸從窗外遠去,山坡上一片片火紅的黃櫨樹在長途車的後視鏡中變成了一個一個紅點,鬆山在視野中慢慢消失,她疲倦地靠在我的身邊,手緊握著我的手,十指交差的攥在一起,她的美麗的臉龐靠在我的肩膀上,臉上帶著開心的微笑。我無法相信短短的24小時之間所發生的變化,我們像是由天堂墜入了地獄一般。

至少又見到了你,我心裏說。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嗎?我在學校裏一直在等待著你,我還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我昨天晚上一直沒有睡好覺,一直在擔心著你。

 

說啊,校長催問說。你們自己承認,到底是不是男女朋友?我們學校的校規是中學生談戀愛要開除的,你們自己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她抬起頭,帶著眼淚的眼看了一下校長和我,然後用很小的聲音說:

是。我是他的女朋友。

 

辦公室裏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她的母親聽到這句話之後張著嘴目瞪口呆的看著她,身子在椅子上搖晃了一下,幾乎要順著椅子倒下去了。她的父親伸手扶住了她的母親,同樣目瞪口呆的看著她。

你不是我的女兒,她的母親傷心的哭了。你怎麽能一直瞞著我呢,一直對我撒謊呢?

媽,對不起。她低著頭,小聲的囁嚅的說。我不敢跟您說。

 

我坐在那把木椅子上,扭過頭去看著她。她讓我心疼。昨天那還是一張多麽快樂和美麗的臉,今天她的臉顯得浮腫和蒼白,眼睛也失去了光彩,蒙上了陰翳。本來剛進辦公室的時候她已經不哭了,後來見了我,她的眼淚又默默地掉了下來,眼淚從眼角一顆顆的順著腮邊流下,一顆一顆的滴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被淚水浸泡得一陣陣的痛。

從進到校長辦公室裏來,我的眼睛就沒離開她。我想伸過手去替她擦幹臉上的淚珠,把她攬在懷裏,輕輕的撫摸她的臉,讓她止住哭泣。看到她的淚珠,我的心就一陣一陣的割裂一樣的痛。我寧願自己進入地獄,也不願意見到她哭。我想跟她說我好想她,想牽著她的手說我們走吧,不要管這些人,他們愛怎樣怎樣好了。我想吻她的臉,把她臉上的淚珠一滴一滴吻幹,讓她開心起來。可是我知道我無法這樣做。我也知道,我的唯一的快樂已經過去了。他們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已經不在乎了。如果有什麽後果,我想我該自己承擔,不想把她也給拽進去。如果學校開除,那就開除我一個人好了。

 

她沒有講真話,我看著校長說。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們隻是比較好的同學。是我騙了她,是我哄她出去玩的,是我提議去鬆山的,是我說我們可以住一個屋的。一切都是我的錯,學校要處分,就處分我吧,這事不能怪她。

對不起,我轉向她的父母繼續說,您們不要責怪她,她是一個好孩子。是我不好,我騙了她,她是無辜的。

不,不是這樣的。頤和園女孩看著我,眼淚又流了下來說。媽,我騙了您,沒跟您說實話,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們已經好了很久了 ----

我想哭,但是眼淚在喉嚨裏哭不出來。想起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知道她是一個很害怕家裏的女孩,從小就不敢跟家長頂嘴,從來都是家裏說什麽就怎麽去做。我知道她說出這句話來,是帶著多大的勇氣,會讓她的母親多麽的傷心,也毀掉了她在母親麵前一向不說謊的乖女兒形象。她可能是一直在跟家裏否定她有男朋友,一直沒敢跟家裏承認實情過。我想昨天晚上一定是家裏給她施加了很大的高壓,她才說出來我們一起單獨出去玩的事兒,不然她也不會哭得眼皮紅腫了。

別瞎說,我打斷她的話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隻是一直在騙你說我愛你,其實我一直就沒有愛過你。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過我的女朋友,我隻是想占你的便宜,我其實喜歡的是另外一個人 ----

你這個流氓!她的父親一步跨到我的麵前來,強勁有力的胳膊一揮,照著我的臉上狠狠的打了我一拳。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班主任手疾眼快的伸手攔住他,要不是班主任攔住,我的臉上肯定開花了。

真的嗎?她終於忍不住的痛哭起來。你是真的不愛我,一直在騙我嗎?我不信 ----

嗯,我忍住眼淚,點點頭說。我一直在騙你。我說的話都是哄你玩的 ----

臭流氓!她站起來,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之後,向著辦公室門外跑去。

 

後麵的事我記不太清楚發生什麽了。她的一記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幾乎暈倒。從小沒有人扇過我耳光,我在驚愕之餘,不知所措。我隻記得她母親在樓道裏追上了她,把她帶回了校長辦公室來,讓她坐在離我很遠的靠牆邊的一把椅子上。她一直在掩麵哭泣,身子控製不住的哆嗦著。她的母親坐在她身邊,哄著她,盡量安定著她的情緒。

看,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他爸最後嚴肅的對校長說。他不是我女兒的男朋友,而且是他懷著不可告人的動機,帶我女兒出去玩的。作為學生家長我再重申一遍,學校有義務保護每一個學生,我要求學校把這個小流氓開除學籍,送交派出所依法懲辦。

那就對不起了,校長最後遺憾地看著我說。既然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又在她的家長不知情的情況下帶她到校外一起過夜,我隻能同意她父親的提議,建議學校開除你的學籍,並把你交給派出所,由派出所來決定是否需要依法懲辦你。你現在就留在我的辦公室,不要回班裏去了,我會打電話找你母親來,讓她把你帶回家,然後在家裏等待學校的正式通知。

她的父母看樣子對校長的態度很滿意,他們站起身來,跟校長握手再見。她跟著父母站起來,站在父母的後麵,狠狠的瞪著我,眼睛紅腫著。我抑製住淚如泉湧的衝動,給了她一個微笑,舉手衝她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我知道這一次見麵後,她的父母一定會采取措施,不讓她再跟我見麵,讓我們沒有機會單獨在一起。我可能都無法跟她解釋這一切了。在這麽一個人潮洶湧但又孤單的城市,找到一份真心的愛是多麽的難得,想想真是不容易。“怕寂寞的人在城市中相愛,你要勇敢一點點”,她是一個很勇敢的女孩。我想最後抱一下她,但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

 

她的父母帶著她走出校長辦公室去了,臨走前沒忘了用鄙視的目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在門口回頭看了我最後一眼,淚眼朦朧的眼裏帶著絕望和無助的神情,低著頭跟著父母離去了。多年以後,當初看著她無助的離開的那種痛依然曆曆在心,經過歲月的磨礪,心裏的痛卻依然無法消除。我想那時我心裏流出的已經不是淚,而是血了。

他們能夠阻擋你不曾給我的,我心裏對她說。但是他們永遠不能夠拿走你已經給予我的。那些真實的刻骨銘心的愛,他們永遠不懂,別看他們是成年人。愛不是能夠以時間來衡量的,你給我的愛,雖然短暫,但我已經知足了。我會把鬆山的那個夜晚永遠記在心裏。我遺憾的隻是那天我沒能夠多吻你,多抱著你,多撫摸著你,多對你說我愛你,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遺憾,也不會後悔。我愛你。再見了,我的愛人。

 

校長鬆了口氣,忙著跟班主任在桌子後麵交換著意見。班主任遺憾地搖著頭,歎息著,隨後在跟校長爭執著什麽。我知道,班主任在盡力幫我說話,隻有班主任最了解我。我也知道,當學校廣播開除學籍的通知的時候,裏麵一定會把我描述成一個小流氓,讓我名譽掃地,來證明學校開除我的正確。

但是這些對於一個懵懂的少年來說已經不關緊要了。

也許是因為幾乎很少做噩夢緣故,我總覺得夢比人生美麗,總想在夢中不再醒來。如果天上有神明,我願意祈禱,讓我有一天在夢裏長眠。其實我願意現在就離開這個人世,就像冬天南飛途中倦了的鳥兒想棲息在收割後的麥田裏一樣。路途既長又遠,不知道何時才能飛到南國,而我亦不知想象中的那個溫暖的地方是否存在抑或隻是海市蜃樓一樣的幻覺。人活著為了些什麽呢?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父母家人?如果痛苦大於快樂是不是應該就去死去,來解脫痛苦呢?無意義的如行屍走肉一般的感情麻木地活在世上又有什麽意思呢?為什麽人要留戀世上呢?這個世上真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嗎?

在麻木和痛苦麵前,有的人選擇抗爭,有的人選擇逃避,隻有死亡才是最終的逃避。每個人都是渺小的,一個人活著或者死去,誰又會在乎呢?每天在收音機裏聽到有人因車禍死去,有人因飛機輪船失事死去,有人因吸毒死去。生命無非就是一個過客,悄悄地來,不留痕跡地離去。

曾經想過,要是用一把銳利的刀子切開手腕,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血可會像噴泉一樣湧出?身體可會像紙一樣蒼白?手腕上割破的地方可會鑽心地火辣辣地痛?可會有人聽到死去的消息痛哭失聲或感到悲痛?

於我來說,那些最美好的日子 -- 跟她在一起的時候 已成過去。既然生命本身早已失去了意義,又何必在乎存在呢?

我不能傷害別的人,但是我可以傷害我自己。

於是我扭過身,假裝看著牆上的一幅畫,偷偷地掏出了褲兜裏的一把小水果刀,狠狠的衝著自己的手腕拉去。一刀,兩刀,三刀,我一直拉了三刀才把動脈拉開。鮮血終於從手腕上的動脈上噴濺出來,一陣鑽心刺骨的痛後手腕開始麻木。我呆呆地看著濺了一身的血傻笑著,心裏想,讓我就此離開這個充滿了偏見,不公,肮髒,醜惡和缺乏愛的世間吧。隨後我半失去了知覺,倒在了地上,血從胳膊上不斷湧出來,在身下形成了一個血窪,浸濕了我的頭發和襯衫。我倒下去的響聲驚動了正在辦公桌後討論我的問題的校長和班主任,我扭過頭,看見校長和班主任正在辦公桌後看著我,看到他們的驚呆的臉和張開的嘴,看著他們繞過辦公桌手忙腳亂的向我衝了過來。

多年以後,我聽到了張惠妹的那首痛徹心扉的歌《我可以抱你嗎》,看到張惠妹舉著傘在雨中唱著“外麵下著雨,猶如我心血在滴”,穿的衣服和下雨的背景都是藍色的,顯得那麽孤單,覺得那裏的歌詞就是我當時的心情:

我可以抱你嗎   愛人

讓我在你肩膀哭泣

如果今天我們就要分離

讓我痛快的哭出聲音

 

我可以抱你嗎   寶貝

容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

你也不得已

我會笑笑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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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柏 回複 悄悄話 今天怎仫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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