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過去的事為什麽總是讓人留戀,是因為逝去的總是美麗的嗎?
年少時的愛戀,像是在霧氣茫茫的海上的飛翔的白鳥,在陰雲和霧氣裏時隱時現。連我自己也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愛情呢?還是隻是一種對美麗女孩的朦朧的喜歡和幻想?其實,有多少人能夠說清為什麽喜歡上一個人呢?回過頭去,哪一個青澀的愛,不是始於一件小小的事呢?有時說不出到底為什麽,可就是喜歡。因為喜歡,所以喜歡。
我不能跟你說,一個吻改變了一切,一個吻沒有這麽神奇的力量,即使是年少時的初吻。但是,那一個夜裏在操場上跟頤和園女孩的那個匆匆的吻,卻讓我很難忘掉,讓我著迷。晚上睡覺時和醒來後,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跟頤和園女孩的那個吻,回想她的濕潤而溫熱的嘴唇,回想嘴唇和嘴唇接觸時的感覺,回想那個心跳得要從胸膛裏蹦出來的感覺,回想那種快感和觸電的感覺,回想她後來把我推開時,手指指尖接觸到我的胸膛的感覺。我想起鄧麗君的那句歌詞,“輕輕的一個吻,讓我思念到如今”,覺得那句歌詞說得很真。
我想我那時一定是覺得自己太孤獨了,太渴望跟異性的靈魂和身體的接觸了。其實那時我不懂什麽是孤獨,什麽是痛苦,什麽是煩惱。我隻是人雲亦雲。少年不知愁滋味,為立新意強說愁而已。多年後我移居國外,才感受到了那種深深的孤獨,那種身處鬧市,在隨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裏喧囂的人群裏卻無人能夠傾訴,隻能醉臥街頭的孤獨;那種靈魂在荒郊野外赤裸著隨夜風遊蕩,欲望和酒精交織混合在一起孤獨;那種四顧無助,焦躁不安,無人能夠理解的孤獨;那種鐫刻在空氣裏又無處不在的孤獨。那時我才覺出少年時感歎孤獨的是多麽的可笑和蒼白,就像當時聽到班上的一個女生自言自語的說我就要十八歲了,我老了,我可怎麽辦啊一樣的可笑。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我照舊起床,洗臉吃早飯,然後背上書包去上學。吃早點的時候我有些發呆,母親說,你昨晚沒睡好覺吧?我點點頭說,嗯。母親說,是不是學習太緊張了?我說沒有,就是腦袋有些疼。母親說,不要太用功了,別傷著身體。我說知道了。
我坐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隨著汽車的顛簸,心裏還在想著昨晚。經過無數次的回想,那個吻已經變得不再真實,似乎是夢裏發生的一樣。汽車幾次猛烈刹車,我都撞到了前麵的一位大爺身上,大爺不滿的對我說,小夥子,站穩點兒。我跟大爺道了幾次歉,每次都決心不再想昨晚的事兒了,但是沒幾分鍾思緒就又回到了昨晚。她會怎麽想呢?她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她會後悔嗎?她以後是不是會不理我了?她不會跟同學瞎說什麽吧?我在腦海裏不斷猜測著各種可能。
我歎息著,心裏渴望著跟她再一次接吻,來重溫那種感覺。
而她好像也在等待著我。
第二天白天在學校的時候,我們交換了好幾次眼神。我走進教室,第一眼就掃向了她的座位。她平靜地坐在座位上,手裏拿著一杆鉛筆,對著我嫣然一笑,讓我寬心了不少。看樣子她是高興的,我心裏對自己說。她坐在我的左後側,有幾次上課射時候,我都找機會扭過頭去看她。每次我看她的時候,她都在大膽的回看我,眼神裏似乎帶著一種無言的愛戀。課間休息和下課之後,我一直想找一個機會,跟她單獨在一起說句話,但是白天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我的目光追尋著她,總是看著她在哪裏,然而無論在教室,樓道還是操場上,周圍總是有認識的同學在身旁,讓我無法跟她單獨交談。她似乎也在等著我,無論她是自己在座位上,還是在樓道裏跟別的同學說話,目光總是有意無意的瞥向我這邊來。
晚自習的時候,大家都在教室裏自習,整個教室靜悄悄的,隻聽見翻書的聲音和寫字的聲音,偶爾有幾聲咳嗽聲。我聽見好像是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前走來。我有些緊張的停下寫字的筆,耳朵裏在仔細地聽著她的腳步聲。她從我身邊經過時,胳膊肘悄悄的蹭了我的胳膊一下,然後向著門口走去。我看著她走過講台,走到教室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繼續向門外走去。我知道她是在給我一個訊號,讓我跟她出去。我按捺住砰砰的心跳,等了幾秒鍾以免引起別人的注意,然後從座位上站起來,也悄悄走出了教室。
我看見她的身影沿著灰色的樓道走去,走過樓道盡頭的男女廁所,消失在樓道一側的紅色的樓梯口。教學樓裏靜悄悄的,各班的學生們都在上自習,蒼白的燈光從各個教室的門上的窗戶裏射出來,落在光滑的樓道地麵上。她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單調的回響,顯得很窮清晰。我向著樓梯口走去,在樓梯口上看見她正在沿著灰色的樓梯一階階下樓的身影。她從樓下揚頭順著樓梯的縫隙看了我一下,臉上帶著會意的微笑。我一步步走下樓梯,跟她保持著一定距離,跟在她後麵慢慢的走出樓門。她的身影轉到樓後麵去。
教學樓的後麵是一條小徑,一麵是校園的紅牆,一麵是高大的柳樹,柳樹下是一米多高的小鬆樹組成的一道籬笆牆,保護著樓下的一溜草地。小徑上鋪著碎石子路,路邊是稀疏的昏暗的路燈,把柳樹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晚上的時候,黑魆魆的樹影和籬笆牆顯得既神秘又可怖,很少有學生到這種僻靜的地方來。即使白天,來教學樓後麵的人也不多。
我轉到教學樓後麵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她站在樓房拐角的一顆柳樹的陰影下在等著我。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薄荷色的綠襯衫外麵套著一個無領的米色針織開衫,明黃色的裙子配著淺色的平底鞋,顯得腿很長,身材顯得很苗條。我走到她跟前,快速的拉起她的手,帶著她鑽入籬笆牆的後麵。籬笆牆的黑影下,她的眼睛閃閃發光的看著我,裏麵帶著喜悅和驚恐不安。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我們就擁抱在一起。她的柔軟溫熱的身體緊貼著我,手緊緊的摟著我的肩膀,頭靠在我的胸膛上。我輕輕的吻了她的頭發一下,她的頭發上帶著一股綠蘋果的芳香。她把頭昂起來,眼裏帶著流彩,剛才的遲疑和不知所措都消失了。她張開了嘴唇,閉上了眼睛,踮起了腳,濕熱的嘴唇勇敢的堅定的迎了上來。我們長久的吻著,濕熱的吻讓我窒息和暈眩。我們的嘴唇碰到一起就像是粘一起分不開了一樣,帶著顫栗,帶著青澀,帶著濕潤,帶著溫暖,帶著甜蜜,帶著驚慌,帶著陶醉,帶著心跳。我們吻了許久,才終於鬆開了嘴唇。
夜色像濃霧一樣包圍著我們,秋夜的細風掃過了柳樹,柳枝在我們頭上飄來飄去,細長的黃色落葉在我們的身邊靜靜地飄落,似乎樹在看著我們,給我們祝福,但又不忍打攪我們。月光照下來,她的眼睛幸福的緊閉著,身上散發出一股迷人的氣味,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把她摟得更緊。我凝望著她的眼睛和麵容,突然發現她比以前美麗了許多,連以前看起來不怎麽好看的眉毛也看上去很美麗了。她的臉龐一半隱藏在黑影裏,一半流露在月光下,顯現出一種朦朧的美,皮膚在月光的照射下透著凝脂一樣的光澤。她的長長的黑發如瀑布一樣垂在肩膀,頭發上閃著月光,麵如桃花一樣粉裏透紅,脖頸上的皮膚細嫩,小小的胸脯不斷起伏。她睜開了眼睛,黑色的瞳仁凝視著我,久久沒有說話。四周一片寂靜,我隻聽見我的心跳和她的心跳在暗夜裏咚咚的響著。月亮隱入一片淡淡的雲層裏,淺黃色的光柔和的鋪在她的身上,她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更加嬌媚,就像是一個美麗無比的公主。我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龐,手指走過她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後停留在她的嘴唇上。她張開嘴唇,用雪白的牙齒輕輕地咬著我的指尖,溫柔得就像是一隻小貓。
昨天晚上我一直想你來的。她鬆開我的指頭,把頭埋在我的胸膛上說。都怪你,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覺,早上都起不來了,上課的時候老想睡覺。
我也是。我悄聲在她的耳邊說。我很早就醒了,也是沒睡著。
真的嗎?不許騙人哦。
真的,我說。
我愛你,她的胳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說。
我也愛你。我用手撫摸著她的黑黑的頭發說。
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有些內疚,因為我知道我一直愛的是你,兩天以前我還對頤和園女孩沒有感覺。我隻是一個萬分寂寞的心靈急切的渴望著異性的撫慰,而她恰好是能夠撫慰我的人。我覺得我在撒謊,在欺騙她,因為我覺得對她隻是喜歡,還不能說是愛。但是,當一個女孩對我說愛我的時候,我能怎麽樣呢?難道我能說,我不知道,或者隻說,謝謝你?
這麽一個美麗的秋夜裏,我跟她藏在籬笆牆後麵的陰影裏,互相摟抱著,訴說著戀人間的話語。溫熱的呼吸,一次又一次的不斷的親吻,讓我感到身體的歡愉和肌膚的快感。從小一直沒有跟人這麽擁抱過,我的饑渴的皮膚在說:我需要。我貪婪的緊緊的摟抱著她,一刻也不讓她離開。我用雙手箍住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的摟緊她,用身體擠壓著她的身體,體會著她在我的擠壓之下的輕聲的呻吟的快感。偶爾,從教學樓拐角處傳來走步聲,我們鬆開身體,拉著手,蹲在籬笆牆下,屏住呼吸,不敢說話。從籬笆牆的縫隙裏,我們看見學校另一個班裏的一對學生拉著手從籬笆牆外麵緩慢的走過,他們依偎著身體,說著細語。她吃驚地捂住了嘴,等那對學生走過之後,悄悄地說,沒想到他們是一對兒。等那對學生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之後,我們又重新摟抱起來。她的手穿過我的頭發,眼睛在月光下凝視著我,任我一次一次的親吻她,撫摸她,顯得無比溫柔和可愛。我覺得長久以來心頭積壓的堅冰在她的溫柔的目光之下徹底融化,為她的溫柔深深感動,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感激。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推開我說:
該回去了,不然班裏的同學看見咱們一起離開這麽久,一定會猜側到。
再呆五分鍾吧,我說。
嗯,她同意說,然後摟緊了我。
不知什麽時候,夜空已經變成帶著灰色的一種深藍,月亮鑽到了雲層裏,隻有少許的黃光從雲層的縫隙裏透了出來。一陣風起,幾片落葉在碎石的小徑上翻滾著,落到一處泥窪裏不動了。她的美麗的眼睛在黑暗裏變得很深奧,臉龐貼在我的臉上,我的脖子能夠感到她的呼吸的熱氣。她的手摟緊我的脖子,像是怕我離開一樣。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深水,看到她的眼睛就想起了那首詩“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在夜風的吹拂下我仔細的看著她的明亮的黑眼睛,在裏麵看到一片水澤,一片似水的柔情,這柔情把我融化,讓我不知不覺迷失掉自己。我覺得好像是一個身心疲憊的孤零零的旅人,終於在荒蕪的沙漠裏找到了一處濕潤的水澤,讓我無法不停下來,親吻這片水澤。冰涼的月光像是一隻潔白的手,輕輕地撫過隨風揚起的柳梢,喃喃的話語停留在發黃泛白的葉子上,潮濕的草地上幹枯的落葉在腳下輕輕顫抖,我十指交叉的握著她的汗津津的手,覺得一股愛意湧上心頭。我不知道這股愛意是出自內心,還是外體,我隻是想摟住她,緊緊的摟住她,在月光下親吻她的頭發,麵頰和嘴唇。她的溫熱的嘴唇停留在我的嘴唇上,久久舍不得離去。在這個秋夜的濃蔭遮蔽的灌木叢的暗影下,她的嘴唇就像是各個古老的咒語,把纏繞我的孤獨的繩索一條條解開。她的長發絲絲滑落在我的臉上,帶著花的芬芳,帶來了一種我一直渴盼的撫慰。
靜靜的夜晚,我們沿著鋪滿落葉的鵝卵石小徑走回教學樓裏去。天上有稀疏的星星,空氣裏有淡淡的花香,一陣陣輕柔的風吹過,愛意在心裏滋長,心情不再像往日一樣的苦澀和惶惑。
年少時的懵懂無知,成長的煩惱和騷動,害怕孤獨的夜晚,在風中感受的寂寞,蛻變的痛苦,迷失方向的惶惑,對異性好奇和渴望,一切一切交織在一起,陪我走過落寂的少年時代。掠過記憶中的瑣碎而茫然的幻影的,是淡淡的憂傷,以及一些明媚的微笑。
最近不知怎麽了,好幾個人跟我說剛看完偷情時代。
你認識的那個朋友是在渥太華嗎?要是不是,那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