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年北京的秋天特別涼,秋雨連綿不斷,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下一兩次雨,快趕上南方的梅雨季節了。冷雨過後,瑟瑟的秋風緊貼著衣服吹過,讓人感到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小閣樓經常被籠罩在秋雨的潮濕之中,雨水的寒氣透過窗戶侵入閣樓裏,有時在半夜裏把我凍醒。我躺在小床上,把被單從頭到腳蒙住,身子蜷縮在被單裏,往日能夠跟我互相溫暖的貓早已不在,漆黑的夜裏沒有了它的陪伴,小閣樓上顯得更加冷清。我很懷念我的貓,懷念它躺在我被子上,像個小火爐一樣散發著溫暖,懷念它睡著時的呼嚕聲,那種呼嚕聲在暗夜裏催我入眠,讓我睡得很安心。現在我變得很容易驚醒,半夜裏有時會有人從閣樓底下的門道推車走過,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穿過門道,又由近而遠,消失在院子裏。有時伴隨腳步聲還有大人的說話聲。我在閣樓上被這些響動驚醒,睜開眼看到的是黑漆漆的閣樓頂,上麵的一根根裸露的木頭像是一條條蟒蛇,纏在房頂上,在嘶嘶的吐著蛇信子。我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孤單,寂靜的夜晚總讓我覺得形單影隻。
早上我背起書包出門上學的時候,母親一邊收拾著吃飯的桌子,一邊說:晚上早些回來,今天是你的生日,回來吃長壽麵。
嗯,我點點頭。
過去每年生日的時候我都是請一些朋友來,但是今年我不想了。一個是因為沒什麽心情,一個是因為不想給家裏再添負擔。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看到母親因為勞累和操心而變得過早的衰老的麵孔,我覺得需要給家裏做些貢獻,而不是給母親增加憂愁。能夠晚上回來吃一碗麵過生日我已經很知足了。
在學校裏忙了一天,好不容易下午的課結束了。本來想不上晚自習了,直接回家,但是因為化學老師說他要在晚上加一堂化學課,就沒有回家,等著上化學課。
我們的化學老師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過去打過拳擊,聽說在師範院校時得過大學生拳擊比賽的冠軍。高中第一次上化學課的時候,他打開一個名冊,第一個叫起來的學生就是我。我正在奇怪他為何第一個把我叫起來,他對著我說,你是班裏入學化學分數最高的,以後你就是化學課代表了。從此以後我就每堂課上課之前到他的化學教研室去,端著一大堆化學試劑和試管跟著他去教室,有時替他抱著一大摞化學作業本,下課的時候再端著試管去水房,把每一個試管都給刷幹淨,為此我練出了一手刷試管的絕活,試管刷得又快又幹淨。多年以後我在國外的大學裏一家快餐店打工,刷碗刷得巨快,想起來還是靠當年給他刷試管時練出的基本功。
晚上化學課之後我照舊去水房刷試管,然後把試管送到他的教研室去。從化學老師的教研室出來,走過空曠的樓道的時候,我看見樓道盡頭的窗戶邊上站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是那個一起去頤和園的女生。她手裏拿著一個帶著三角支架的很長的天文望遠鏡,正在對著窗戶鼓搗。
你在這裏幹什麽呢?我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好奇的問她。
看彗星哦。她看見我,麵容很沮喪的說。報紙上說今天晚上哈雷彗星離地球很近,肉眼可以看到,所以特意去物理教研室借了這架天文望遠鏡來看彗星,可是什麽都看不到哦。
你得肉眼先看見彗星,我說。然後再把鏡頭對好焦距,我來幫你調吧。你知道彗星從哪個方向來嗎?
應該從那邊來,她用手一指窗外的天空說。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發現窗戶比較高,望遠鏡的三角支架比較低,隻能看到天空很高的部分,其它的天空無法從望遠鏡裏看到。
去操場看吧,我對她說。這裏不好調,窗戶老擋著。
嗯,她笑笑說。我也是覺得這裏無法看,不過我一個人晚上去操場有些害怕。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我扛著天文望遠鏡下了樓,跟她一起走到黑黑的空曠的操場邊上,重新把望遠鏡支架對著她指的方向支好。
你肯定彗星從這個方向來?
嗯。她很認真地點點頭。
肉眼能看得到?
嗯。報紙上這麽說的。
那就等著吧。我說。彗星一來了,咱們就趕緊用望遠鏡看。
操場上黑黢黢的,一個人也沒有。天藍的像是天鵝絨,月亮又圓又大的懸掛在深藍的天幕裏。
要不先看看月亮吧?她看了一下表說。就怕彗星來不了,或者來了肉眼看不見。
好吧。我說。
我把望遠鏡對著月亮架好,一下就對準了月亮。我從望遠鏡的一頭看去,明晃晃的月亮在望遠鏡裏發著白光,上麵的一個一個環形山的輪廓清晰地展現在鏡頭裏麵,看上去就像是平時在書本上看到的隕石砸出的一個一個巨大的坑。
月亮很好看,我把頭從望遠鏡頭上閃開說。
她把腦袋湊到鏡頭上,仔細的看了一會兒,嘴裏不住的驚歎著。
左邊的那個山好大啊,她對著鏡頭說。快來看看。
我湊過去看,她把頭偏開一些,把鏡頭讓給我。秋風吹過來,她的長長的頭發拂到我的麵上來。
真好看,我說。太神奇了。
再看看別的星星吧,她央求我說。
我調節了一下望遠鏡的三腳架,把鏡頭對準一個最明亮的星星,把架子固定好。我們一起看了一會兒星星。星星在望遠鏡裏像是肉眼看到的月亮一樣,明亮亮的晃眼,像是一個大圓盤一樣。我把望遠鏡交給她,她湊到望遠鏡頭上專心的看著,一邊看一邊興奮的感歎著。
看完了星星,我們在操場邊上站著,一邊等著彗星的出現,一邊有一搭無一搭的聊天。
不好意思,讓你陪我在這裏等著看彗星。她笑笑說,月光下她的笑容很嫵媚。
沒事兒的,我今晚也不想看書。我說。
你是不是喜歡班裏的那誰啊?她瞥了我一眼說。
沒有。我低下頭,跟她撒了一個謊說。
真的嗎?她好像有些寬慰的說。那天在頤和園劃船,我以為你喜歡她呢。
怎麽可能呢,我說。她跟她的男朋友看上去感情很好的。
就是,所以我還覺得奇怪呢。她說。
她男朋友看上去不錯,我說。
是挺好的,她說。
操場靜悄悄的,靜得有些恐怖。遠處教學樓的裏燈火通明,每個窗戶都亮著燈光,偶爾有學生從教學樓走出來,背著書包回家。一陣風從操場上吹過,風裏傳來蟋蟀的時斷時續的叫聲和樹葉被風吹動的嘩嘩的響聲。夜色很安靜,天上沒有雲,稀疏的星星閃著微弱的光,好像在遙遠的地方眨著眼注視著我們。月亮依舊明亮地半懸在天空,顯得孤單單的。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在黑夜裏等了一會兒,彗星還沒有來。
怎麽還看不到彗星呢?不會是已經飛過去了吧。她有些焦慮的問。
可能,我說。城裏太亮了,也許肉眼看不到。
你有事情嗎?要是沒事兒陪我再等一會兒吧。她的眼睛依舊看著夜幕,問我。
沒事兒,就是站著有點兒累。我說。
坐地上吧。她說。我也累了。
我們並肩坐在操場的邊上。地上有很多細小的沙粒和石子,坐上去有些硌得慌。一些枯黃的落葉散落在地上,顏色暗淡,在金黃的月光下隨著夜風無聲的滾動著。
那天頤和園撿的黃櫨樹葉,說要做書簽的,後來做好了嗎?我問她。
做好了,很漂亮的。她笑了一下,牙齒在月光下顯得白白的。你要嗎?你要是喜歡我送你一個。
喜歡,我說。
趕明兒我給你帶一個來。她依舊微笑著說。
我覺得你脾氣真好,我說。
是嗎?那就是說我不漂亮哦。
沒有,你很漂亮的,我說。有不少男生追你吧?
哪裏哦,咱班男生一個一個都是木頭疙瘩。她笑著瞥了我一眼說。包誇你。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我說:
今天你過得好嗎?
不好,我說。早上起來就來上學了。上完課就做作業,然後就是晚上的化學課。其實今天真的不想上晚自習了,但是今天別人可以逃課,我逃不了,因為我是化學課代表。
從來沒有逃過課,她說。你後你要逃課叫我一聲,咱們一起逃課。
行,我說。
你想抽煙嗎?她好像沒話找話的問我說。
嗯,我點點頭。不過這裏是操場,要是被老師看見抓住了會有麻煩的。
怕什麽,她的眼睛鼓勵我說。這裏又沒人,我給你看著,有人過來了我叫你。
我從褲兜裏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一顆煙,吸了一口。我沒有煙癮,但是我喜歡抽煙。煙卷叼在嘴唇上,帶給我一種嘴唇的快感和辛辣的氣味。在潛意識裏也許我渴望跟女孩的接吻,渴望有一段熱烈的愛情。我有時偷偷的在教學樓背後的無人處背著風點上一隻煙,吸一口辛辣的煙在胸腔裏,把煙霧吐到渾濁的空氣裏,讓微風和煙霧拂過清瘦的麵孔和越來越長的頭發。
想抽一口嗎?我問她。
想。她點點頭說。
我把煙卷遞給她,她嘬了一口。煙頭的火光閃亮著,照得她的臉上有些紅色。她好奇地把煙卷舉到眼前仔細地看著。她的手指細長,一縷青灰色的煙無聲地從她的白晢的手指上升起,飄入夜空。煙絲無聲的在夜色裏燃燒著,閃爍著紅色的磷光一樣的微火,上麵罩著一層灰白的煙灰。白色的卷煙紙不斷被紅色的煙火侵蝕著,先是變成黃色,然後變成灰色,最後變成粉塵掉在地上。黃色的過濾嘴夾在她的手指裏,她看著過濾嘴下麵的字,上麵印著“中華”兩個字,底下是一個天安門前的華表的紅色圖像。
牌子不錯啊,她看著煙卷上的字說。這煙很貴啊,不是你買的吧?你從哪裏搞到的?
從我爸的櫃子裏偷的。我說。
他不抽嗎?她歪著頭問我。
他抽煙鬥,我說。他嫌煙卷沒勁兒。別人送給他的煙他從來不抽,不是轉送其他人,就是扔在櫃子裏。我每次去他那裏都偷兩條放書包裏。
自己家的東西不叫偷。她把煙還給我說。
就是,那叫廢物利用,省得放壞了浪費了。我接過煙,趕緊嘬了一口說。
你偷過東西嗎?她看著我問。
偷過,我說。小的時候在菜市場偷過一個蘿卜,後來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去圖書館幫著打掃衛生,在裏麵偷過一本小人書。
你很誠實啊,她說。後來被抓住了嗎?
沒有,不過我想有人看出來了,但是沒人愛管閑事兒。你想啊,把偷來的書塞在褲兜裏,裏麵鼓鼓囊囊的,別人一看就是裏麵塞著一本書。
夠愚蠢的,她笑著說。很傻很天真。
就是就是。
你相信來世嗎?她手裏玩弄著地上撿的一個幹枯的落葉問我。枯黃的樹葉在她的手裏被一條一條的撕開,像是撕碎了的廢紙。
不相信,但是我希望有。我吸了一口煙說。
那你喜歡來世做什麽?她一邊低頭繼續撕著落葉,一邊問。月光照著她側過來的臉,她的瞳仁裏麵有月亮的影子在裏麵,顯得像湖水一樣深奧。
做一隻鳥。我想了一下說。
為什麽?
因為鳥兒可以自由的飛翔。它們也不需要很多物欲的東西,有個樹上的溫暖的小巢,地上散落的幾粒可以果腹的米粒,路邊水窪裏的幾滴水,就可以了。
但是它們在冬天還是要經過艱苦的遷徙才能到達溫暖的地方哦。她說。難道那樣的長途飛行不是很悲慘的嗎?
那是它們的宿命。
你相信宿命嗎?
嗯。相信。
為什麽不是別的能夠飛翔的動物呢?比如,鷹?
不喜歡鷹,它太有攻擊力,太弱肉強食。隻想做一個安安靜靜平平和和的與世無爭的鳥,有一個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去打攪和侵犯別人的生活。我看著她,平靜地說。
女生都不喜歡男生抽煙吧?我問她說。
嗯,煙味很討厭啊,一般的女生都不喜歡怪味道,不過我不在意。
為什麽呢?
因為我有一次看小說,裏麵的一個女孩愛上了一個比她大很多的一個瘸子,那個瘸子抽煙,她喜歡跟他接吻時,他嘴上的淡淡的幸辣的煙味兒。我一直在想,那是一個什麽味道呢?噓 ------ 那邊有人來了。她捅了我一下說。
我趕緊掐滅了煙,把煙頭裝進褲兜裏。我們在黑夜裏看著遠處從教學樓向著操場走來的人,那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看不清麵目。教學樓門口的蒼白的燈照著他,他的臉部背光,影子在地上拖的很長,看著很陰森可怕。她有些害怕,把身子靠緊了我,抓住了我的胳膊。男人離我們越來越近,我認出那是我們的體育老師。他站在離我們有十幾米的距離看了一下,好像認出了我們,什麽也沒說,就轉身離開了。
我們沒有說話,沉默著看著體育老師離開操場,走回教學樓去了。
嚇死我了,她鬆開了我的胳膊說。還以為是壞人來了。
我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月光像水銀一樣流瀉了下來,流到了她的頭發上和身上,給她的身上罩上了一層迷蒙的光彩。她在月光下顯得比平時美麗了許多,身材苗條誘人,臉上皮膚很白很光潔,眼睛水靈靈的,說話時睫毛一眨一眨的,嘴唇紅潤,看上去很誘人。她挨著我的身子有些發燙。我突然有一種想去吻她一下的衝動。
我能吻你一下嗎?我看著她說。
不行哦,絕對不行。她本能地搖著頭說,把身子離開了我。
我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動,隻是看著她。她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揚起臉,把眼睛閉上了。她的睫毛在月光下卷曲著,在光滑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層暗暗的陰影。她的嘴唇微啟著,像是充滿了渴望和等待。我低下頭,把嘴唇按在她的嘴唇上,她的牙緊緊的閉著,嘴唇濕潤而滾燙,有一股微微的甜味。她的臉上帶著一股沉靜的微笑,臉色通紅,呼吸急促,身子有一些顫栗。她兩手下垂,一動不動地讓我吻了她兩分鍾,然後伸手推開了我。
現在我知道了小說裏跟抽煙的人接吻是什麽味道了。她喘了一口氣,眨了眨眼調皮的說。
喜歡煙味嗎?我問她。
至少不反感。她微笑著說,臉上充滿了甜蜜。
咱們走吧,她看了看胳膊上的手表說。今天晚上可能看不見彗星了,也許它已經飛過去了。
好吧。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坐麻了的腿。
太掃興了,她撅著嘴嘟囔著說。都是報紙騙人,說肉眼能看見,可是什麽都沒看見哦。
我收拾好望遠鏡的三腳架,扛著向教學樓走去。她在我身邊走著,好像有些心神不定,話也不說了。快進門口的時候,她腳步放得很慢,低頭不語,好像在等著我說什麽。我什麽也沒說,空氣有些尷尬的凝固著。進了樓門後,她幽怨的瞥了我一眼,從我手裏要過天文望遠鏡,帶著失望的神情去物理教研室還望遠鏡去了。
晚上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看見母親還在燈下等著我,桌子上放著一大碗涼麵和幾個我喜歡的菜。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母親放下手裏的活兒,關切的問我。
今天晚自習有課。我放下書包說。
餓壞了吧,趕緊吃飯吧。母親說。
吃完飯我回到小閣樓上,關了燈躺在床上,還在回味跟那個女生在操場上的親吻,回憶著她的濕潤滾燙的嘴唇,她的目光,她的甜蜜的微笑,她的急促的呼吸。我用手指頭撫摸著自己的嘴唇,重溫著跟她親吻的感覺,嘴唇上帶來一種奇妙的快感。我用舌頭輕輕舔了一下指尖,上麵有一股淡淡的煙味。很奇怪的一個吻,讓我覺得這世界變化了很多。我想她此刻在自己的家裏,也許也在回想著那個吻。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有一種很甜蜜的感覺湧上心頭。突然之間,我覺得對她了解了很多,平時她在班裏的一些事情也都湧現在腦海裏。我過去從來沒有想過她,即使在你對我說她可能喜歡我之後也沒有留意過她。現在,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腦海裏回憶起來。我想起在班裏開運動會的時候,她坐在我的側方,偶爾會扭過頭來看我一眼。我想起在化學課上我發作業本給她的時候,她總是對著我微笑。我想起有一次在新年晚會上,我們互相交換禮物的時候,她送給了我一條很好看的手絹。我想起有一次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了她,她站在我身邊,身子有些顫栗,當時我還覺得很奇怪。那些過去種種忽略過的事情,現在都在我的腦海裏重新想了起來。頭一次,我覺得不再那麽孤單了。
少年的愛戀,像午後醒過來時的夏風,在似醒非醒的心裏緩慢地吹過,溫熱的彌漫過全身,讓我渾身上下燥熱和不安。青澀的感情像在孤寂中生長的常青藤,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長大,綠色的葉子爬上藍色的窗戶,在皎潔的月光下閃著白色的光。寂寞的等待,等待著為自己留的那一扇藍窗的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