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天高中同學聚會之後,我順著崇文門大街走到前門,在正陽門城樓底下的旗杆邊的水泥墩子上坐了好長時間。我一根接一根的吸煙,想在夜色中忘掉矮胖子說的話,但是我無法做到。我越想矮胖子說的話,心裏越覺得堵得慌。黑暗像是一塊巨大的石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高中的最後一年我跟她好的時候,她什麽事情都沒有瞞著過我。我曾經問過她,跟她以前喜歡的男孩怎麽樣過,她說隻是拉拉手,她說他們想動手動腳,但是她都給拒絕了。
矮胖子說的話正擊中我的要害。我覺得這世界上最受傷的事情就是讓你得知你深愛的人愛的是別人,跟你不喜歡的人上過床,而且還對你撒謊,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最後一個才知道。我知道她在高中的時候跟幾個男生好過,看見過他們拉著手,可我完全不能想象她跟別的男生睡過,更不能想象她給別的男生做過口交。她看上去是多麽純潔和天真的一個人,我平時連她的手和胳膊都不敢摸,任何帶色的字眼都不敢說出口,我甚至都不敢看她的胸部,因為我覺得那樣會褻瀆了她,褻瀆了我們之間的愛情。
何況,她還親口對我說過,她跟他們沒有什麽。
該死的矮胖子。他在高中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邋遢和萎縮,一個學期都不帶洗一次澡的。我一點兒沒誇張,因為我坐在他的的後麵,每天像是坐在澡堂子裏一樣聞著他身上傳來的餿味,好幾次他拿著課本當扇子扇的時候,我都被從他那裏飄來的陣陣餿味兒惡心得差點兒在課上當堂吐了出來。他有了錢之後還是不改他的習氣,那天聚會的時候他穿著皮爾卡丹西服假模假樣的跟我握手,像是他媽的首長接見下屬一樣,狗樣的,我聞到他的身上還是那股餿味兒,我敢擔保他一個冬天都沒換過秋褲,因為他從小就這麽懶。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習慣性地摳了一灘幹硬的鼻涕紐,順手抹在了餐桌底下,我當時他媽的連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我坐在正陽門城樓底下的燈影裏,想起了我跟她有一次坐在校園外的一個小公園的長椅上看書,有幾個男孩子從我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男孩子跟她以前好過。他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時候,低頭附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麽,然後得意地獰笑著瞥了我一眼離開了。
她沒有抬頭,眼睛一直在看著書。我看見她的情緒不對,就問她怎麽了,他剛才跟她說什麽了。她什麽也不回答,依舊低頭看著手裏的書。我低頭去看她,想哄她高興一些,才看見她的眼圈紅了,淚珠在眼裏打轉。我有些慌了,問她到底怎麽回事兒,她的一顆豆大的眼淚掉在了書上,把書上的兩個字都給打濕了。她隻說了一句他是個臭流氓,然後趴在我的肩膀上抽噎了起來。她哭了很長時間,像是受了很大的侮辱和委屈一樣,淚水和鼻涕泉湧而出,流了我一肩膀。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人體裏能儲存那麽多液體。
她沒有告訴我他到底說了什麽,我想一定是什麽話刺傷了她的自尊,傷透了她的心,讓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但又無法說出口。那天她哭完之後吻了我,她的嘴唇濕濕的,帶著眼淚的鹹苦味。她用雙手摟著我的脖子,把身子都貼到我的身上來。我隻是不知所措的摟著她,一動不動,全不明白她為何哭泣又為何吻我。
矮胖子沒有忘記報複我。他是一個心胸狹窄,喜歡記仇的人,小學和中學的時候誰欺負過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記在一個小本子上一樣。我過去在學校裏曾經很同情過他,那時他是一個沒人看得起的弱者,整天髒了吧唧可憐兮兮的在學校裏遊逛,沒人喜歡他,也沒人跟他說話。我開始對他有看法是聽說他有錢之後做出了一些讓人不齒的事情。有一個同學說他幫一個親戚的孩子找工作,那個可憐的涉世不深的孩子在他那裏工作一段時間後被他搞大了肚子。
我知道矮胖子在同學聚會上當中丟了臉,一定會想辦法來報複我的,他是那種隻要有機會就會有仇必報的人。
果然,半夜的時候,我從街上回到住處,打開計算機,看到矮胖子給我發了一個email過來,裏麵是一張照片,上麵是她摟著一個法國的禿頭老男人的近照,背景是尼斯的海邊。矮胖子說,他並沒有造謠,高中時的她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在床上聽班副說的,不信的話我可以直接找班副問。班副那時是她最要好的無話不談的朋友。矮胖子用不堪入目的文字描述了一些細節,最後邪惡的說,哥們兒,醒醒吧,你還在愛著你的純潔天使嗎?你真的很傻很天真。
我看著矮胖子的email發呆。我覺得整個世界在我的麵前崩塌下來。如果說,她的離去在我心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創傷的話,那麽矮胖子的這封email把我的心從胸腔裏血淋淋的直接挖了出來,然後用一把錘子捶成了分子,再也無法聚攏起來。我後悔當時沒有掐死矮胖子,我能想象出他坐在計算機前按動鼠標,把這封郵件發給我的時候,肥胖的嘴臉上帶著陰險的笑的得意勁兒。
我從計算機裏調出了我前不久寫給她的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
葉子:
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細細想來,跟你分開竟然已經有N年之久了。這些年是怎樣的日子在指縫間流逝,就像你離開中學時送給我的那個沙漏,細小的沙子在玻璃瓶中如線一樣墜落,看著像是要永遠垂落的樣子,一回首時上麵已是空淨如水一樣的透明。
高中畢業那年夏天我從北戴河跟家裏人回到京城的時候,收到了你給我的告別信。掐指一算,你離京赴港的日子,正是我從海濱回來的那天。也許在中間的一個軌道上,兩列火車曾經擦肩而過,我在埋頭借車廂內著暗黃的燈光讀我的書,而你也許就在迎麵駛過的火車車廂裏,在車輪的一輪又一輪的顛簸震動聲中,看著窗外的點點星火在徹夜無眠。
沒有能夠當麵跟你道別,這些年來一直是我心裏的隱傷。我知道那時你的心一定是在高考失利的失落之中,為此想早些離開京城,擺脫心裏的創傷。本來以為世界很小,我和你會在哪裏重逢,沒想到N年之間,竟沒有能夠再與你相望。你從香港去巴黎讀書的時候,曾給過我一封信,那時我正在學校裏苦讀大二的課程,在教室,宿舍和食堂之間奔走,在月光底下徘徊徜徉,覺得路途正長,在充滿岔路的黑色的森林裏不斷彷徨。我現在還記得接到你的信的時候的惶恐的心情,怕是從此之後一個天涯,一個地角,一個是水裏的魚,一個是天上的飛鳥,錯開生命的軌跡,從此天各一方。曾經有無數的夜晚,在寢室熄燈之後,我枕著雙手,躺在床上,試圖讓心光穿過黑色的夜幕,陪伴你解脫心中的惆悵。
想像你出沒在巴黎的窄小的街巷,瘦弱的身體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囊。想象你坐在蓬皮杜廣場上,帶著細碎而明媚的微笑,眯著眼睛享受著正午的陽光。想象你走過書店,走過學校裏的空闊的走廊,走過街頭彈奏的樂人,走過一處處冒著香氣的烤麵包房。想象你在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寢室裏,打開音響,讓音樂在身邊流淌。這樣的日子是不是就是你昨日的夢想。而今天你想一想,這樣的日子值得攔腰斬斷一段感情麽?一直不相信你會是個絕情的人,不相信你會把感情當作隨著季節的變換隨脫隨換的四季衣裳。這一段感情於我卻是一生的創傷,不堪回首的過往。
N年以來,我一直沒有明白當初你何處來的決絕的勇氣,能夠毅然絕然的把身後的世界一刀切開,從此再不回頭,如同這個世界是一張隨時可以撕碎的門票。我無意探問你當初離開的苦衷,那些往事畢竟隨著光陰流逝已漸漸淡化了,你的聲音已經在腦海裏模糊了,但你的模樣依然停留在眼前的這張顏色發舊的照片裏。你靠著長城的箭跺,瞳孔是如此的純真,猶如聖經裏麵的長著白色翅膀的天使。 而站在你身邊的我卻帶著憂鬱的麵容,像是在擔心日後的成長的煩惱和未知的恐慌。
這樣的在慘淡的燈光下給你寫信的日子已經有過很多。雖然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你的回信,這些年來我卻從沒有間斷的給你寫信。相信你早已搬家走了,卻不想或忘了把新地址告訴我,也許我隻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一個在你寂寞的日子裏隨手撿起的地上的一枚落葉,一幅你曾經注視過的油畫,一陣秋日裏揉進你頭發裏的暖風。對你來說一定一切都早已經過去了,而我隻是年複一年的往這個地址寫信,因為這是我唯一知道的你的地址,固執地相信終有一天你會看見這些信,看見這些筆尖上流露出來的心境和無法隱藏的內心的軟弱。也許有一天你會回到你當初住過的這個城市,回到這個地址,會拿到一摞厚厚的用橡皮筋勒住的信。那時你定會驚奇的叫一聲,抽出一封信來打開,看見上麵的熟悉的鋼筆字體,看到這些脆弱的信紙上承載的繁重的悲哀和艱難的重生,盡管那些可能對你都已經生疏了,而你也不會在乎。
那個瞬間,也許你會想起我,想起一個遺忘的模糊的影子來。而我,卻是每一天都在懷著卑微的心情,做著無謂的掙紮,竭力想留住從前的影子。而時光一旦逝去就不再來。
這些年來,我拉著寂寞的手,孤獨地在行人如梭的都市裏穿行,在夜幕低垂的蒼穹裏不安地遊蕩,領略著生命的悲哀和世人的冷漠,在冬日的陰影裏走過一寸一寸蒙塵的光陰,在頹廢的腳步聲裏蹉跎歲月。把憂鬱刻在樹木的年輪上,把荷爾蒙沉澱在女人的私部裏,哈開鏡子上的霧氣審視自己的蒼白憔悴的臉,把快樂像闌尾一樣的割去,在黑黢黢的夜裏蹣跚著步子,醉倒在墳場的墓碑上。
隻是,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已是不可奢求的過去。
我把這封信重新讀了一遍,覺得紅色的血從屏幕上流了出來,一滴一滴的滴在了鍵盤上。我用手指擦了一下鍵盤,發現那不是血,那是我的淚。我把手指伸到舌尖上,添了一下,鹹鹹的,就像是當初她哭著吻我的淚水。我忍住眼裏的淚珠,用鼠標點擊屏幕,把這封信和矮胖子的Email一起刪掉。
我闔上電腦,拉好厚厚的窗簾,關上燈,沒有像往日一樣去刷牙漱口就直接躺到床上去。我用手捂住胸口,把被子從頭到腳蒙上,沉沉睡去。就像我的貓受了傷一樣,我不吃不喝的睡了三天三夜,直到有人很重的敲我的門,然後破門而入,把我從床上提溜起來,說是有人報警說我自殺了。我猜想這也是矮胖子幹的他媽的好事兒。
醒來後我不得不承認,矮胖子說得對,也許有時我真他媽的很傻很天真。但是我不恨她。我不想去找班副詢問矮胖子說的是不是真的。即使矮胖子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也不恨她。即使她欺騙了我一萬次我也不恨她。
因為,我曾經對她許諾過,愛就永遠不用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