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涼風從深夜與淩晨交替時分的街上穿過,街頭上還殘存著音樂的喧囂,人們的喊叫聲和酒瓶子碎在地上的破裂聲。一片濃厚的雲霧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像是要下起雨來。街燈暗淡,煙頭在風中一閃一閃的亮著,單薄的影子印在牆壁上,眼前匆匆走過的女人的起皺的裙子被風撩開,露出肉色的大腿根和黑色的絲襪。常春藤的深綠的葉子爬滿我背後的紅牆,在風中搖曳著,悉悉嗦嗦的抖動。地上的鋁製啤酒罐被風吹得沿著街麵滾動,幾片陳舊的報紙從一個角落裏被風卷著飛揚起來,散落著塵土的氣息。遠處有幾聲沉悶的雷聲響起來,天邊隱約可見劃開黑幕又迅速消失的閃電的鬼影,空氣裏透著一股潮濕的味道。
快點兒跟我走吧,綠子俯下身說。馬上要下雨了。
她彎下腰,把我從地上拽起來,讓我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扶著我向遠處停著的閃著黃色的燈光的出租車走去。她的綠色的長裙被風裹在身上,白襯衫上麵的兩個扣子解開著,風吹進襯衫裏,把襯衫吹得鼓了起來,露出裏麵的肉色的乳罩帶子。
綠子後來跟我說,那天晚上她和幾個朋友後來又去了別的酒吧。酒吧關門之後,他們在街上分開,她自己往寓所走,在路上看見我頭發淩亂,一臉疲憊地靠著一個紅牆,坐在冰涼的地上。她說我身子蜷縮著,眼睛半睜半閉,麵容很平靜,手裏夾著的煙快燒到手指頭了,看上去既疲倦又脆弱。那時街上還有許多從酒吧和舞廳出來的學生,在大街上四處遊蕩著不肯回家。她一開始沒有認出是我,因為街上經常有喝醉的人,她也並沒有太在意。等她走到我跟前,才認出是我來,於是就想叫輛出租車把我送回家去。她說我那時臉色蒼白,像是要吐的樣子,對她說了很多話。我問她我都說了什麽,她不肯告訴我,隻是說她也記不清了。
綠子說我靠著紅牆,坐在樹葉的的陰影裏,顯得非常孤單和憔悴,身上散發出渾濁的嘔吐的氣味。她說她不忍心看著我自己坐在那裏,何況眼看著天就要下雨了,她怕我坐在那裏被雨水淋濕淋病。她說,不過幸虧後來雨水淋了我一下,把我身上的嘔吐的氣味才給衝走,不然她也要吐了。
她說她見到我,扶著我的臉的時候,看到我的眼睛先是一片茫然,後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眼睛裏有淚光在閃動。她說我的眼裏顯示出一種對她的眷戀,這種眷戀讓她覺得她不能放下我離開。她說那時我額頭冒汗,胳膊冰涼,走路趔趄不穩,在一個馬路邊上拌了一下,差點兒把她也一起拽倒。
我想那天我一定是真的喝醉了,覺得就像站在懸崖邊要往下掉,綠子在懸崖邊拽著我不鬆手。她就像一個天使一樣的可愛。我被她給迷住了。多年之後我想起來還覺得很感動,一般人見了醉鬼躲都躲不及,綠子跟我隻是一麵之交,在酒吧裏統共也沒說過多少句話,她看到了我,卻停下來幫我。
綠子扶著我,向停在一間舞廳前麵的出租車走去。路邊的一群人停下腳步來好奇地看著我,綠子扭身對著他們大聲喊:
看什麽看,沒見過喝醉了的人嗎?
路邊的人哄笑著,依舊看著綠子扶著我走。
綠子帶著我走到第一輛出租車前。這是一輛藍色的出租車,車裏麵坐著一個頭纏著一塊黑布的印度出租車司機。綠子伸手去拉車門,車門卻打不開,原來是司機從裏麵把車門鎖住了。印度司機把車窗搖下來,用帶著很濃厚的印度腔調的英文對綠子說:
他醉得太厲害了,我不能載他。
綠子恨恨地罵了他一句,扶著我走向第二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在車裏麵連連擺手,車門也同第一輛出租車一樣緊鎖著。
雨開始下了起來,先是幾粒雨點打在了身上,然後大雨瓢潑而下。街頭上的人們四散奔逃,有的站在屋簷下,有的站在樹下避雨。剛才還是人聲喧嘩的街道頃刻間變得空空蕩蕩,沉寂無聲,隻聽見雨水的嘩嘩聲。
綠子帶著我跑向第三輛出租車,這次她終於能夠拉開了車門。出租車司機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沒有說話。綠子打開出租車的後門,把我扶了進去,把車門關好。她站在外麵的雨水中,出租車司機把車窗搖下一個小縫對她喊道:
嗨,我不單載醉鬼,你也得跟著去。
我?綠子大聲喊著說。我不太認識他,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那我就更不能載他了。出租車司機說。你不能把他自己留在我的車裏。
我先給你車錢好了。
綠子打開車門,鑽進車裏來。她坐在我身邊,從我的褲兜裏掏出錢包,找了兩張鈔票遞給出租車司機。出租車司機連連搖手。
我不知道給他送哪裏去。出租車司機說。
可我也不知道他家地址啊,綠子說。
那我沒法兒載他,你把他帶下車去吧。出租車司機說。
這麽大的雨天,你讓他下車上哪裏啊?綠子對司機喊著說。
我不管,司機大聲說。你愛帶他上哪裏就上哪裏,反正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我的車裏。他要是出個好歹我都沒法兒解釋。
綠子看了看正在後座上昏昏欲睡的我,又看了看下著大雨的空曠的街道,她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的頭發剛才已經被雨水淋濕了,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流到了脖子和胸脯上。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地上有一股水流順著街道流到下水道裏,水流上飄著一些爛紙和空空的可樂瓶子。雨水猛烈地衝擊著車窗,車窗上蒙著一層霧氣,外麵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綠子用手小心地扶著我的頭,怕我的頭撞到車窗玻璃上去。
困意排山倒海一樣的襲來,我坐在後座上,頭靠在綠子的肩膀上沉沉睡去。睡夢中我夢見一雙大大的眼睛在看著我。黑黑的瞳孔旁邊是一圈淡黃色的晶狀體,再外麵是一圈藍藍的圓圈,上麵反射著白色的光。眼睛邊上的睫毛卷曲著,一根一根很清楚的顯現在我的夢裏。
我好像聽見綠子在叫我,在問我地址什麽的,但是我不想醒來,也懶得說話,我隻想躺在車上睡覺。我聽到出租車司機在喊著什麽,綠子在大聲跟他爭執,過了一會兒出租車啟動了。車顛簸著,我的胃開始難受起來,我張開嘴想吐。我聽見綠子說,忍一下,快到了,別吐在車裏。我強忍住嘔吐的感覺,把頭靠在後座的靠背上。我聽見出租車開了不遠就停了下來,聽見車門打開的聲音。綠子拖著我下車,她兩隻手從後麵抱住我,把我從後座上拖下來。她的胳膊沒有那麽大的勁兒,所以她用盡全身力氣來拖我下車。
冰冷的雨水澆到我頭上臉上,把我澆醒。我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我掙紮著甩開綠子,自己站起來,趔趄著走到路邊的一顆樹下,開始嘔吐起來,把晚上喝的酒和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吐到樹下的草地上。我抬起頭來,看見眼前是一個陌生的青色的樓房。出租車飛快地離去,車輪濺起一片雨水在行人道上,車頂的黃色的燈在夜幕裏很快消失了。天依然是黑魆魆的,黑暗的馬路上空無一人,路燈的慘白的燈光下,雨水像飛箭一樣密集地斜著飛了下來,打在黑色的瀝青路麵上,濺起了水花,馬路上積水的地方被打出一個個小水泡。
綠子渾身濕淋淋地站在樓門口的台階上,頭發濕濕地垂在肩膀上,白色的襯衫也緊緊地粘貼在了身上,被雨水澆透,像是半透明一樣,透出裏麵的肉色的肌膚。她從挎在胳膊上的一個小包裏哆嗦著掏出鑰匙,打開樓門。
趕緊進來吧。她站在樓門口,一手推著樓的褐色的玻璃大門,一手向我招著手,催促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