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酒吧裏一個人抽煙或者喝酒的確是一件比較尷尬的事兒,因為你周圍的人都在聊天,沒有人單悶兒自己站著抽煙或坐著喝酒。其實我也不想一個人抽煙或喝酒,隻是我是一個膽小鬼,不太敢在酒吧裏去主動找別人聊天。另外我覺得別人在紮堆兒聊天的時候,我這麽一個陌生人插進去很不禮貌,就像我要是跟我的朋友在酒吧聊天,我也不願意有個陌生人突然過來說,嗨,我是Jack,我跟你們一起聊好嗎?我會覺得很尷尬,不讓他進來聊有些不禮貌,讓他進來了,你就沒法兒跟你的朋友繼續聊互相關心的問題。如果他是像那個銷售員一樣的愛吹牛皮的話簍子,吹起自己來沒完沒了還不離開,那你一晚上就算是被糟蹋了。所以我寧肯自己抽煙或喝酒,至少不用費心去跟一個你不喜歡的人聊不喜歡的事。我覺得村上春樹說得很對,其實哪有人喜歡孤獨啊,隻不過不亂交朋友,讓自己失望罷了。
其實我最怕的就是從哪裏冒出來一個神神叨叨的家夥一身酒氣的拽著你聊天,把你的一晚上都給浪費了。我經常遇到摩門教的人上門講聖經,他們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上來就給你講一段兒耶穌基督什麽的。考試的頭一天,我正在複習功課,有兩個摩門教的人來敲門,拿出著聖經讓我看,說聖經上有一段預言,三百年後被證實是真的。要是擱平時我沒事兒的時候我真得跟他們較較真,可是那天我實在太忙,不想跟他們爭論什麽,於是就一直點頭,心裏隻盼著他們早點兒走。每次在酒吧裏我就想,幸虧摩門教規矩極嚴,教徒們不得酗酒,不然要是在酒吧裏遇見摩門教的,那就慘了。
人生就像是一群傻瓜在演一出蹩腳的戲,好多的時候,人活著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讓別人看,有的時候自己做些無聊的令人作嘔的事,就是為了博得別人的掌聲。我不想做這麽一個傻瓜,所以我盡量按照我自己內心喜歡的去做,結果我經常被人看作是傻瓜。我覺得這個世界太可笑了,除非你成為傻瓜裏的一個,別人才不會說你是傻瓜,隻要你不想做傻瓜,別人就會認為你是傻瓜。這就好像進了精神病院一樣,在精神病人眼裏,有精神病的都是正常的,沒有精神病的才是反常的。舉個例子來說,你看到一個小妞,你覺得她的乳房很美,但是你要是誇她的乳房美,別人就會說你是流氓,那個小妞也沒準兒會扇你一耳光。但是你要是誇她長得漂亮,說她的眉毛眼睛漂亮,她就會很受用,即使她的眉毛眼睛很一般,跟乳房一點兒關係也沒有。這個世界的混帳邏輯就是,如果你喜歡一個女孩的身體,你得跟她說你喜歡她的心靈;如果你喜歡一個女孩的心靈,你得說她長得很漂亮。
在Heart and Crown酒吧外麵吸到第三根煙的時候,我才聽到綠子的陽台上的動靜。我抬起頭,看見她斜倚著陽台的欄杆悠閑的站著,穿著一個孕婦服一樣的褐色長裙,顯得特沒有身材,腳上是一雙淺色的平底兒拖鞋。陽台看著很髒很亂,一把椅子放在中央,旁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靠牆的一角還豎著一個杆子。她看見我終於抬頭了,衝我招了招手。我舉起夾著煙卷的手,向她揮了幾下致意。她的臉,脖子和胳膊的皮膚都是白裏麵透著棕色,像是在太陽下經常做日光浴所曬出的棕色皮膚。她衝我微笑著,我一開始以為她是衝別人微笑,可是我前後左右看了一下沒人,才認定她是衝著我微笑。我不明白她為何對著我微笑,但是我衝她回了一個微笑,對她說了一聲:嗨。她點點頭,麵容上繼續保持著微笑。
想不想下來一起抽煙?我向她做了一個手勢,問她說。
等我一下,她點了點頭說,我這就下來。
她跟我揮了一下手,就從陽台上拉開進屋子的門,走進屋子裏去了。她的屋子對著陽台的窗戶拉著一個厚厚的窗簾,看不見她在裏麵做什麽。周圍抽煙的那些人還是在自顧自的聊天,有兩個人聽見我跟她說話,仰頭看了一眼陽台,又接著聊他們的天去了。
她在酒吧的樓上住,我心裏想,一定得能熬夜才行。這裏的酒吧周末的時候都是淩晨兩三點才關門,酒吧裏麵出來的人有的時候會打架,有的時候會摔酒瓶子,借酒鬧事兒的也有不少,關門後裏麵的人還要在街上喧嘩一陣,恐怕要早上三四點才會安靜下來。
我一邊吸煙,一邊在想一些過去的事兒。從六歲的時候我就開始吸煙了。我爸是個煙鬼,每天在屋子裏抽他的煙袋鍋子,他把煙絲按進煙鬥裏,用火柴點上,一口一口抽起來,屋子裏就彌漫了煙的白色的氣體和辣辣的味道。我從幾歲的時候就拿著他的煙鬥玩,有時嘬兩口他抽完的煙鬥,裏麵的煙油漬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就像酒精的味道一樣讓我上癮。我的一個叔叔經常晚上來我家裏坐,他愛抽煙卷,說話的時候總是“雪”和“血”分不清,下雪了的時候他會說“下血了”。六歲的那年的一個晚上,他點上煙,問我說:
你來一口不?
我好奇地點點頭。他把煙卷遞給我,我抽了一口,被煙的辣味嗆了一下。
沒關係,他說。剛抽煙都是這樣,慢慢你就習慣了。
他給了我一盒很便宜的劣質煙,那是我擁有的第一盒煙,我抽了一個星期才把那盒煙抽完。以後我就用我爸的煙袋鍋子吸煙,他的煙絲都放在一個大餅幹盒子裏。家裏沒人的時候,我從鐵盒子裏掏出一些煙絲,放進煙鬥裏,點上煙,嘬上一口,覺得自己像是個大人了一樣,雖然經常被嗆得咳嗽。那時家裏人都去上班了,沒人管我。隻有我鄰居的玲子姐看見我抽煙,會好心的告誡我幾句,但是我從沒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畢竟我天天在屋裏吸我爸抽過的二手煙霧,已經受了煙霧的毒害,再多一點兒也沒關係。
我抽到第五根煙的時候,頭已經感覺好多了。外麵的涼風一吹,再加上五根煙的效果,我的頭漸漸的不暈了。一個大學生一樣的男的從柵欄邊走過,到我身邊時,突然停下來說,嗨,好像以前在這裏見過你。我禮貌地點點頭,其實並不知道以前是否見過他。他伸出手來,把手掌握成一個拳頭,拳心向下,伸過來。我也把手握成拳頭,跟他對擊了一下,像是兩個黑手黨在行江湖上的見麵禮。
你最近怎麽樣,哥們兒?他問我。
挺好的,我一邊說,一邊在腦子裏飛快地思索著以前在哪裏見過他。
你怎麽今天到這裏來了?他接著問我。
剛考完試,太煩了,出來散散心。我跟他說。
看那邊的那個女孩,真他媽的漂亮。他指著不遠處站著聊天的一個女孩的背影說。你看她的腿。
是漂亮。我看了一眼點頭說。這兒的女孩都挺漂亮的。
剛才有一個女孩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可是我他媽的不知道給塞到哪裏去了。想給她打電話都沒法兒打了。他摸著褲兜說。她叫黛安。
那你隻好再找她要一遍了。我說。
她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哥們兒,你好好玩,他說。
我還沒想出他是誰,在哪裏見過的時候,他笑了笑,已經繼續沿著街道往前走去了。這時我看見綠子從拐角走了過來,她換了一身黑色的T恤衫和黑色的短裙,腳上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鞋,用手撩著頭發,走到我身邊,站住說:嗨。
我從煙盒裏掏出一根煙遞給綠子,她很熟練的叼在嘴裏。我掏出打火機給她點上煙。她吸了一口,看了看煙卷的牌子,說:這是哪裏的煙?
這是中國的煙,我說。
中國煙?她重複了一下。味道不錯。你該去試試這邊的Player,我喜歡Player這個牌子。
抽過這個牌子,不錯的煙。我應付綠子說。其實我並不喜歡Player這個牌子的煙。洋煙我隻喜歡萬寶路,三五和箭牌。上大學的時候,洋煙都很貴,那個時候學校的小賣部裏有賣洋煙的,裏麵最貴的是登喜路。我的同宿舍的一個哥們兒,有一天跟我吹牛說他能做一百個俯臥撐。我說我不信。他說,打賭?我說好吧,你想賭什麽?他說,一盒登喜路吧。我說好吧。結果這家夥為了一盒登喜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楞是做了一百個俯臥撐。我隻能自認倒黴,雖然我認為他後麵做的有些偷奸耍滑,沒有把動作做到家,但是打賭的時候光注意數量忘了強調質量,所以隻好自認晦氣,跟他到學校小賣部去,給他買了一盒登喜路。
你住在上麵不覺得吵嗎?我用夾著煙卷的手指頭指著陽台問她說。
習慣了。綠子把煙吐成一個圈說。煙霧緩緩的升上去,在頭頂的夜空裏消失了。對麵的一麵高牆上麵是一個巨大招牌畫,畫麵上一個蓬頭散發的女的,撅著紅紅的性感的嘴唇,閉著眼,長長的眼睫毛垂在臉上,臉上是一副冷峻的表情。
這麽喧鬧你怎麽睡得著呢?我問她說。
你知道在飛機場附近住的人嗎?綠子抽了一口煙說。飛機噪音多大啊,每天飛機起飛和降落的時候,那種轟鳴聲,你都能感覺到屋頂在顫動。但是如果你問在飛機場附近住的那些人,他們會告訴你,他們聽不見飛機的聲音,因為習慣了就聽不出來了。我也是這樣。外麵多鬧,我睡覺的時候都聽不見。
好像是這個道理。我說。我聽說有個人買了一個房子,他的房子在火車鐵軌拐彎處。每天火車到他的房子這裏都開始減速,還鳴笛,聲音特大。一開始他覺得無法忍受,心裏總在罵那個帶他看房子的房地產商,因為他們帶他看房子的時候總是趁火車不從房子麵前開過的時候。三個月後,他就習慣了,不管火車多吵,他照舊睡覺。要是哪天火車不鳴笛了,他倒睡不著覺了。
就是你說的這樣。綠子笑了,她的手指靈巧地彈了一下煙灰。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眼圈上好像塗著一層淡淡的青黛色,顯得眼窩更深陷了。
我喜歡你的口音,綠子說。你是哪裏人呢?
中國人,我說。
我在學一些日本語,她說。也想學一些中文。我會說中文的“你好”。
發音很對。我誇獎她說。你經常下來喝酒嗎?
嗯,經常的。綠子點點頭說。周末要放鬆一下,喝喝酒換換心情。不過酒吧裏麵的空氣太渾濁了,還是在外麵抽煙好,能呼吸些新鮮空氣。
完全同意,我說。裏麵的空氣是渾濁得很。
綠子抽完了煙,掐滅了煙頭,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天漸漸的黑了下來,路燈開始亮起來,夏夜的暖風吹過來,也不像白天那麽悶熱了。綠子看了一眼黑下來的天說:
現在還太早,我要回去呆一會兒再下來喝酒。一會兒你還在這裏嗎?
可能還在。我說。那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謝謝你的煙。綠子揮了揮手,笑了一下,獨自走了。
從後麵看上去,綠子的個子高挑,身材消瘦,背影看上去很好看,身上緊裹著臀部的裙子的一角被風掀起,露出欣長的腿。她的兩隻小腿不緊不慢地在街上走著,步伐輕盈。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不知在哪裏看到的一篇文章,說男人喜歡臀部很翹的女人,是因為進化形成的。據說在生命進化過程中,男人本能地喜歡選擇生育能力強的女人做妻子,女人喜歡選擇身高體壯的能夠保護女人的男人做丈夫。胸部豐滿的女人有充足乳汁來養育孩子,能夠更好的生育養育孩子,逐漸形成了男人喜歡胸部大的女人。男人愛胸及臀,也逐漸喜歡上了翹臀的女人。
街燈的黃色的光流下來,把綠子的頭頂上的一部分頭發染成金黃色。夜風撫慰著她的長發,長發飄散起來,像是被電扇吹了一下一樣在夜風裏搖曳開來。綠子的身影在青石地上飄過,在街角轉彎的時候,她回過身來向我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她的身影慢慢地轉過街角,回公寓去了。我收回目光,看見旁邊幾個男人也收回了目光,他們大概也是跟我一樣,剛才從背後一直盯著綠子的背影在看來的。他們對我尷尬的一笑,又接著跟旁邊的幾個吸煙的女生聊天去了。看到他們跟女生裝出的親熱勁兒我就覺得好笑,本來誰也不認識誰,在外麵抽煙才認識,他們在女生麵前肆無忌憚的開著玩笑,說出話來就好像跟那幾個五分鍾前還不認識的女生從小在一個幼兒園長大,一起玩過沙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