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蒼白的紙鳥(長篇小說)第一章 (5)

(2012-06-16 14:30:36) 下一個

我不喜歡回憶過去,正如我不喜歡一個人在街上遊逛。但是我還是忍不住經常想起過去的事兒來,正如我有時不得不一個人像孤魂一樣在午夜的街頭飄過。每當我看見有人孤單的在街上躑躅走過的時候,我都覺得那個人很可憐,不論他是乞丐,還是出來尋找大麻的人,還是開完派對往回走的學生,還是寂寞無聊四處閑逛的人,還是醉鬼。但是我沒有辦法。像我說過的,我朋友不多,能一起喝酒和談得來的朋友更少。在我煩悶的時候,我不願意悶在屋子裏獨自飲酒,我寧願帶上一盒煙,找一個小酒吧去喝酒,然後把一盒煙一根一根的抽光。於是我隻好一個人走出去,尋找最熱鬧的場所,在音樂的噪聲中和喧嘩的人群裏孤獨地佇立,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藥一樣苦的酒,一根接一根的抽辣辣的卷煙。有人跟我說抽煙也能醉,說醉煙比醉酒滋味更難受。為了驗證他這個混帳理論,有一次我連續抽了三盒煙,最後證明他說的話全他媽的是瞎扯。

那個炎熱的夏日的傍晚,綠子從二樓的陽台上看著我的的時候,我正倚在她樓下的一個黑色的鐵柵欄上煩躁地抽煙,看著街上走過的一個長得不怎麽漂亮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臉很瘦很長,嘴上帶著牙箍,顴骨很高,眼睛不大但是眼圈上抹了一層深深的黛色。她穿著一個很短的藍色牛仔短褲,上麵是一個同樣短的白色小襯衫。她的白色襯衫下麵露著一截細小的腰身,牛仔短褲下是一雙很長很瘦的腿。她的短褲短到緊貼著大腿根,腳上穿了一雙高跟鞋,顯得身子的三分之二都是腿。她的腿太瘦了,瘦得像柴火一樣,一點兒都不性感。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身上飄過來一陣濃厚的香水味。我看見她的臉上有很多粉刺,裸露的肚臍上紮著一個銀灰色的小圓圈,背後臀部略微往上的地方還紋著一個蝴蝶樣的刺青。她跨過馬路,走到馬路對麵的一家酒吧門口,跟幾個在那裏排隊的人聊起來。她走路的時候臀部一扭一扭的,刺青蝴蝶像是在她的瘦瘦的臀部上爬動了起來,讓我覺得很別扭。

那是七月底的一個晚上,天氣悶熱得像是乳房裏流出來的稠稠的乳汁,黏糊糊的。血紅的夕陽已經下山了,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遠處的天空呈現出褪色的青色。一抹淡黃色的雲彩橫陳在灰色的天空上,雲彩的頂部反射著明黃的光,形狀像是海水撞上岩石後一堆堆卷起的波濤,讓我想起了海明威的一部小說的名字,那部小說叫《乞力馬紮羅的雪》。其實那部小說的內容我都忘記了是講什麽的了,或許我根本沒認真讀過甚至沒讀過,但是這個書名給我印象很深,我隻恍惚的記得乞力馬紮羅是非洲的一座最高的山,山頂上有一個死去的豹子風幹的屍體,小說的開頭在問豹子到這座最高的山頂來做什麽。我記得在小說裏沒有給出答案,但是以我的理解,這個死豹子來到山頂或是為了生存或是為了死亡。也就是說,它或是為了尋找食物來的,或是為了尋找一個死亡的安息地來的,就像我小時養的一隻貓,它老了的時候就自己走了,去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老死了。也許有人會在某一處房頂或者公園的某一處樹林裏發現它,那一定是個安寧的地方,就像人跡罕至的乞力馬紮羅的山頂。我想我老了也要像我的貓一樣,找一個風景好的地方躺在一個沒人能發覺的地方安靜地告別人世。

那時我是一個C大的學生,剛考完一門課的期中考試,考得可以說不能再糟糕了,幾乎能犯的錯兒都犯了,亟需在周末出來散散心。其實考試考得不好也不能全怪我自己,那門課是在一個不大的教室裏上,有一個長得很醜的可是愛穿短裙的女生坐在我對麵。上課的時候,她經常在課桌底下把腿叉開,引得我常常用眼光去瞥她的短裙裏麵。我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去做,也許她是無意,也許她是有意,那時剛出來一部片子叫《Basic Instinct(本能)》,裏麵的那個漂亮的女主角莎朗斯通坐在椅子上就故意的把兩條長腿倒來倒去,不時泄露一下春光,把對麵坐著的那個很帥的道格拉斯演的偵探給搞得心蕩神移,最後落入情網。那個女生坐在我對麵,把長長的腿在課桌底下移來移去,我的目光總是躲不開她桌子底下不斷挪動的腿和時不時敞開一角的裙子,讓我無法專心聽講,大多數課堂時間裏,教授講得什麽都聽不進去,我覺得這門課真他媽該改成叫短裙的誘惑才對。

所以考完試那天我心情不佳,就在Byward Market裏一個叫做Heart and Crown的酒吧裏多喝了兩杯,喝高了,走路都暈乎乎的,一腳高一腳低,搖搖晃晃,要扶著牆壁才能走穩。

Byward Market是我們這個小城的一個酒吧集中的區域,它離O大很近,不管哪一天晚上,即使是考試最忙的時候,這裏也總遊蕩著一些大學生們,好像他們從來就不需要去參加任何考試一樣。他們在酒吧裏喝得醉醺醺的之後就跑到街頭來抽煙聊天,在停車場的汽車邊和牆角撒尿,見到認識不認識的人互相打著招呼,然後再跑回酒吧去接著喝酒。

Heart and Crown Byward Market上最大的愛爾蘭酒吧,它坐落在Byward Market酒吧區裏的一條繁華的路口,和周圍的幾個其它的酒吧一起叫做愛爾蘭村。它的正門門麵上畫著兩隻手托著一顆紅色的心,心上是一個紅色的皇冠,門前麵還掛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一周七天有現場樂隊表演。它的後麵有一個小小的迪斯科舞廳,還有一個天井,可以坐在天井裏抽煙和仰看夜空。

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這個酒吧。所有的酒吧,不管它是愛爾蘭還是英格蘭還是什麽蘭,對我來說都沒什麽區別,隻要它賣酒就行。我很少在Heart and Crown裏吃東西,它們的雞翅做得讓人難以下咽,撕下來的雞絲肉跟牙簽似的,咬不爛又難啃,老讓我想起雞肋來。何況它裏麵總是擁擠不堪,空氣汙濁,樂隊很糟糕,周末的時候還要排好幾十分鍾的隊才能進去,很難找到好座位,而且裏麵的女孩也絕對說不上漂亮。我的意思是說,個別的有漂亮的,剩下的絕大多數都是姿色一般的,還有特別醜的。不過我對酒吧要求不高,有的人到酒吧來是想找漂亮妞兒,有的人到酒吧來是想找人聊天,我到酒吧來就是想喝暈。

Heart and Crown唯一的好處是它每天都有樂隊來表演,別的酒吧通常是星期二和周末,這裏是一周七天都有樂隊。盡管樂隊都是很糟糕很蹩腳的無名樂隊,樂手留著怪了怪氣的頭發,穿著怪了怪氣的衣服,經常隨心所欲地瞎彈瞎扯著喉嚨嚷,但是似乎根本沒人在乎樂隊的好壞,大家喜歡的就是這股熱鬧勁兒和氣氛,不論唱得好壞最後都一律鼓掌。想想看,每天有活人給你彈吉他,總強似多數酒吧裏給你放的音樂。而且你可以在天井裏抽煙,所以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個酒吧,這裏還是成了我周末經常光顧的地方。除了冬天和特別悶熱的夏天以外,我喜歡坐在天井裏,呼吸夜空裏的涼爽的新鮮空氣。其實即使在天井裏,那裏的空氣也不能說是完全新鮮的,因為空氣裏到處都是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味,桌上的盤子裏散發出來的炸雞翅味,還有各種“手指食物 ”的味道,以及煙味和臭胳肢窩味。我一開始一直沒明白為何管那些下酒的小吃叫手指食物,後來才明白是因為那些食物都是可以用手指捏著吃的緣故。

我喜歡喝暈時走路騰雲駕霧的感覺,因為它讓我感覺跟平時的循規蹈矩的生活不一樣。但我不喜歡醉得要吐的那種難受和醉鬼的失態,我認為把自己喝醉然後借酒撒瘋說一些令人討厭的話,做出一些不禮貌的舉動和對女人動手動腳是一個男人的恥辱,可以說幾乎每次喝酒我都是喝得適可而止,除了偶爾幾次喝醉之外。既使我喝醉了,我發現我也從不滋事,因為我本身就是那種性格平靜,不好惹是生非的人,更不愛跟別人打架和騷擾女人。喝醉了的時候我不會砸酒瓶子或者大聲嘶喊,或者死皮賴臉的纏著別人。我會自己坐在路邊的牆角嘔吐,然後慢慢醒酒。我最擔心喝醉了後把自己身上的東西丟掉,比如錢包,裏麵的各種證件,還有鑰匙。但是我發現沒有人喜歡拿醉鬼的東西,有一次我坐在地上醒酒,錢包從褲兜裏掉出來落掉在地上。一個路過的女人彎下身來,腿彎曲著,伸手撿起錢包,替我把錢包塞回到褲兜裏。她彎身的時候,頭發幾乎垂到了我的臉上,上衣的領口在我眼前敞開,兩隻圓滾的乳房很大一部分暴露出來,晃動在我的眼前,讓我本來困得要閉上的眼睛一下睜大開來,酒勁兒也醒了。

其實我不喜歡喝啤酒,從我小的時候第一口嚐到啤酒的時候就不喜歡它,覺得啤酒苦澀,像藥一樣難以下咽。我覺得甜甜的雞尾酒更對我的胃口。我喝啤酒的唯一原因是想把自己灌醉。我發覺我對Alexander Keith的一種名叫India Pale Ale的啤酒特別過敏,每次隻要喝一杯就會暈,確切的說就會達到那種暈而不醉的效果。有一次我從一個酒吧喝了兩杯Alexander Keith,走出來的時候眼前一發黑,暈倒在地上。周圍的人看見都嚇了一跳,他們扶著我去了旁邊的一個診所。醫生給我做了各種檢查,也無法發現我為何暈倒。隻有我自己知道對這種啤酒過敏。

每次去酒吧,我都是先要一大杯Alexander Keith,一口氣灌下去六分之五,過幾分鍾就會感覺臉色通紅,身體發熱,頭腦發飄,腳下發軟。我通常剩下一個底兒在酒杯裏,偶爾餟飲一口來保持暈的感覺。我從不以酒量小為恥,相反,覺得酒量太大其實是一種浪費資源,如果喝一杯啤酒就能達到效果,為何要喝上兩杯三杯五杯十杯呢?

那天天氣很悶熱,酒吧裏麵空氣渾濁,到處飄動著濃厚的香水味。我想找個地方透透空氣抽根煙。透過在酒吧裏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去,酒吧的另一端有一個臨街的大木門。我端著酒杯穿過酒吧裏麵喝得暈暈乎乎正在大聲說笑的男男女女,小心地躲避著可能隨時撞上來的身體和他們手裏的酒杯,推開栗色木頭門走了出去。酒吧的門外麵是一個小平台,有一個寬闊的石階通向下麵的一個大院子,院子被鐵柵欄攔著,一些人在三三兩兩地站著抽煙和聊天。我端著喝得隻剩個底兒的玻璃啤酒杯步履蹣跚的走下一階階石階,來到了酒吧下麵被鐵柵欄圈起的一片院子的空地上。

呼吸了一口街上的新鮮空氣,我把酒杯放在一個空桌上,走到柵欄邊,斜倚在鐵柵欄上。我從兜裏掏出煙和打火機,在煙盒裏摸索出一棵煙,叨到嘴裏,打了幾下打火機把煙點燃。深吸了一口煙,我憋住氣,讓煙在肺裏轉了一個圈,再緩緩吐了出來。白色的煙霧在夜色裏漂浮著上升,讓我想起電影中一些抽煙的鏡頭,那些美女和帥哥抽煙的姿勢總是很優美,但我抽煙的時候覺不出那種美來。我隻是把煙叼在嘴裏,掏出打火機,把手攏著擋風,按動打火機,讓火苗湊近煙頭,然後猛嘬幾口氣,姿勢一點兒都不優雅。

離開了酒吧裏的喧鬧的搖滾樂和渾濁的空氣,清涼的晚風拂麵而來,我感覺頭暈好了一些。旁邊的幾個人正在一邊抽煙一邊起勁兒地聊天,一個穿的很整齊頭發也梳理得很整齊看上去像是二十出頭的高個子女孩正在講她進男洗手間的經曆。

我進去之後,她纖細的手指夾著細長的煙揮舞著說,看見裏麵有三個隔斷。我就在一個隔斷裏解手,然後出來到洗手池洗手和補妝。旁邊就是幾個男的在撒尿。他們問我怎麽到男洗手間來了,我說女洗手間那邊人多,不耐煩排隊。我在鏡子前補妝的時候,從鏡子裏麵看見,進來的男的都是一臉怪異的神情,他們撒尿是都把JJ緊貼在小便池上,好像怕我看見了似的。其實怕什麽啊,好像誰沒見過似的,除了長短不都是一樣的麽。

旁邊的幾個男的大聲的笑了起來。

他們不是擔心你沒見過,一個短頭發的男的打趣說。他們是怕讓你見了後告訴別人他們的尺寸長短。

一個背著一個學生書包的穿著像流浪漢似的三十來歲的男人在街頭走過,他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街上發生的一切事都跟他無關。一輛警車緩慢地拐過街角駛過來,警車駛過他身邊時,坐在車裏的警察警惕地從車窗裏注視著他。這個區域經常有賣大麻的毒販子出現,一些流浪漢是上了毒癮的人,他們自己乞討錢來吸毒,有的也二手倒賣毒品。

我站著吸煙的時候,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站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男的是個很肥胖短頭發的人。他看見我,跟我點了點頭,走過來跟我握了一下手,開始聊起來。他握手的勁兒很大,像是一把鉗子一樣,把我的手夾得生疼。他是個很健談的人,跟我吹噓說他沒上過大學,現在做銷售,每年可以掙十八萬。他的太太看上去就像是個玩具店裏的洋娃娃,又圓又大的眼睛,圓圓的下巴,孩子臉。她不怎麽說話,隻是站在一邊聽和笑。那個胖胖的銷售員跟我神吹了一番他的業績之後,看我沒什麽反應,既不驚訝也不羨慕的樣子,就塞給我一張名片,帶著太太回酒吧屋裏去了。他一定非常失望,跟我吹噓了這麽半天,我居然一點兒反映也沒有,既沒有頻繁的點頭,也沒有說太棒了這一類能讓他提起興趣來的話,估計我太掃他的興了。我想他一定覺得我是一個很無聊的人,覺得跟我講話純粹是浪費時間。其實我很膩煩這類愛吹牛的家夥,特別是搞銷售的,騙子太多了,掙一萬八能吹成掙十八萬。真正掙錢多的人從來不吹自己掙多少錢,他的那一套說辭用來哄哄涉世不深的女生還差不多。後來我在酒吧裏果然看見他跟另外一個女生吹噓同樣的話,他太太不知道去哪裏了,他把肥手伸到那個女生的腿上撫摸著,接著吹噓他的十八萬。我猜想他跟每個遇到的人都提了一遍他的輝煌的銷售業績,也許有幾個女生還會真信了他的鬼話,碰到這種人真讓我覺得膩煩。我真希望他跟女生握手的時候別用那麽大兒的勁兒,別把女生的手攥出水來。但是,誰知道呢,這種銷售員一類的家夥,他們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我倚在鐵柵欄邊上,繼續抽自己的煙,顯得很鬱鬱寡歡。後來我才知道,這個酒吧上麵是一個公寓樓,綠子住在二樓的一個帶陽台的房間,正在從一個兩米長一米寬的灰色小陽台上看底下酒吧裏喝酒的人。我正巧在她的陽台下麵噴雲吐霧,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並不知道有人在從頭上的陽台上看著我,直到我不經意的抬頭,才瞥見了綠子的目光,和她的裙子下露出來的長腿。其實我最開始看見的是她的裙子,她站在二樓的陽台上,從我的角度看上去,正好能看見她的裙子裏麵。不過因為是傍晚的緣故,而且她所在的陽台背光,她的裙子裏麵是黑漆漆的一片,什麽也沒看出來。

綠子後來告訴我說,她覺得很好奇,別人都是一邊抽煙一邊聊天,隻有我一個人站在那裏自己抽煙,顯得和很孤單和憂鬱。她說從陽台上看去,她看到了我的長頭發快把前額給遮住了,我點煙的時候,把手握成一個圈,擋著外麵的風,把叼在嘴裏的煙湊到打火機上,點了幾次才點著。她說從我從酒吧的厚厚的栗子色的木頭門推門出來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我,而我一眼也沒往上麵看,都不知道酒吧上麵是個公寓。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