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記得高考完的那個暑假的一個悶熱的晚上,我和葉子站在長城的一處荒蕪的烽火台上,點起了一堆篝火。我們相約把最討厭的最恨的東西燃燒掉,為此我背了一個大大的沉沉的背囊,汗流浹背氣喘籲籲的背著它走過千年陳舊的磚石,跨過中間一段一段因年久失修而倒塌的城牆,來到了這座杳無人跡的最高的烽火台。
我們站在烽火台上,近處是層層的樹林,遠處是疊巒的青山,夕陽在青山邊上緩緩下沉。古舊的城牆被塗上了一層血紅的顏色,麵目顯得猙獰可怕。空曠的山野,寂靜的樹林,四處寥無人煙。風輕輕拂動夾雜著黃色和紫色的野花的青草,露出一處窄小的黃泥小徑。一隻野鷲從樹林中驚起,煽動翅膀飛向遠處。
烽火台的厚重的箭跺台邊隻有我們兩個在並肩看落日,夕陽餘輝下,像是兩個連在一起的黑色的剪影。
你在想什麽?葉子用肩膀推搡了我一下說。
在想一首歌,我說。這裏的景色真像那首歌裏唱的: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天色漸黑的時候,我們把附近樹林裏撿來的幹枯的小樹枝和樹棍堆成一個尖角型的小柴火堆,在底下用火柴和廢紙燃起了篝火。
來吧,焚書行動正式開始。我對她說。把你的恨全部發泄到裏麵去吧。
葉子最先扔進篝火裏的是數學課本。她最討厭數學,高考裏一道數學題拌住了她,她在這道題上毫無理智地花了四十分鍾,最後還沒有做完數學題就聽到了考試結束的蒼白的鈴聲。她出門的時候哭了,因為這道數學題,高中幾年的辛苦全部付諸東流。當同學們在興高采烈的回憶考題的時候,她一個人黯然神傷,隨著人流慢慢走出考場的大門,見了在門口等著的我努了努嘴,什麽都沒說出來,眼淚在眼裏打轉。
我扔進去篝火裏去的是政治書,各種科目的複習資料和考試片子。那些我無比痛恨的寫滿字跡的紙張在火焰裏焚燒著,彎曲著發黃發脆。火舌所到之處,黑色的字跡被明亮的火焰吞噬掉,紙張的顏色先是變黃然後變黑,最後化成淡黑色的紙灰。
我們詛咒著殘酷的吞食著青春的高考,神色激憤,麵色通紅。我們把一大背囊的考試複習資料全部扔進了火焰裏。夏風吹了過來,紙燃燒後的灰燼隨風旋轉,飄上了天空。
那是我十七歲,她十八歲的日子。那是喜歡逛書店,喜歡看電影,喜歡聽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和披頭士樂隊,喜歡約翰列儂和鮑勃迪倫,喜歡羅曼羅蘭,對未來充滿幻想的青春時刻。一個自以為什麽都知道其實卻是懵懂無知的少年開始邁進成年。
我後來曾經無數次的在夢裏夢見夕陽下的一座金黃色的古老的城樓,在夢中我認定它是嘉峪關。我一直不明白為何會一次又一次的夢見它。現在我想明白了,因為它是長城的一部分。我是在夢裏想念長城的烽火台。我後來還曾經去過一次我們曾點燃篝火的那個烽火台,用手撫摸著地上的黑色的被火燒過的痕跡,就像撫摸葉子的已經燃燒成灰的聲音。而那時葉子已在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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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胖子對我的打擊是沉重的。他就像一個充分了解我的軟肋的拳擊手,對著我的軟肋給予了狠狠一擊,把我徹底擊倒。從那之後,我的身心再也沒有能夠完全恢複過來。我不想去找班副核實矮胖子講得是否是真話,因為我不信賴班副。她跟矮胖子上了床,矮胖子完全可以一手導演一出戲,給她起草好台詞,讓她說出矮胖子想說的話。
我想唯一能夠了解事實真相的辦法,就是去法國找到葉子,聽葉子親口告訴我真相。我有葉子最早在法國的一個來信地址,我可以從那個地址查起,一步一步找到她。但是,那又有什麽意思呢?葉子也未必會告訴我真相,即使她願意告訴我,揭開過去的傷疤對誰又有好處呢?何況,見了葉子,我又能說什麽呢?祝你們幸福還是你跟我走吧?
矮胖子這類人的存在是我離開中國的原因之一。那些有權有勢有錢的人,他們做的有些事情太過分了,太他媽的醜惡了,太出格了。這些事情如果沒有趕到你的身上,也許你隻是當個笑話聽聽,但是若是真的趕到你的身上,你哭都沒有地方哭去。
那次同學聚會是我回國旅行時候發生的。聚會後不久,我就登上飛機離開了北京,回到了國外。
那一次我坐在飛機的狹窄擁擠的座椅上,看到艙頂上的屏幕地圖顯示飛機飛過了太平洋,在冰雪覆蓋的北極上空飛行。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幕,我的腦海裏想得還是葉子。我心裏依舊覺得很難過。在座無虛席的機艙裏,我隻覺得孤寂和冷漠得要命。蜷縮在靠著艙壁的黑了燈的角落裏,透過被外麵的高空冷氣潮濕的小圓艙口看著飛機的巨大的翅膀在層層的黑色的迷霧中劃過,在夜幕中的依稀可辨的點點星火組成的字幕中,我忽然讀懂了苦澀的青春為何在記憶裏總是美麗的:因為那是你失去了的年代,失去的總是美麗的。
人們說,治愈創傷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一切。
但是我怎麽能忘得了過去呢。
不久前我看見有人照的一幅煙花的攝影,照片上騰起的煙花在夜色裏嬌豔的開放著,美麗得讓人驚豔。可是我看到的是煙花綻放後的寂寞。刹那間的熾熱的燃燒,換來的是過後永久的黑暗和空虛,在天空裏隻剩下一些散淡的白色塵灰,隨風飄逝。煙火綻放得燦爛,消失得迅速,就像是葉子一樣。 因為她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我,在我的記憶裏,她永遠是那個十八歲的樣子:聲音清脆甜美,說話直率天真,性格像孩子一樣任性,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美麗得像個希臘女神的雕像一樣,不容褻瀆。
在我以後的生命旅途中,我經常會想起葉子,甚至在我以後寫的小說裏,主角的名字也常常叫做葉子,因為那樣,我寫起來會有激情,會有無窮的話語需要傾訴。我把一切美麗和純潔的詞藻都用在她的身上,她永遠是一個秀氣單純溫柔的少女,大大的黑色的眼睛,細細的眉毛,帶著笑意的薄薄的嘴唇,翹翹的鼻子,小小的乳房,總喜歡穿一條白色的碎花裙子,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天使一樣。不管歲月如何變化,她的形象永遠停留在她十八歲的那一年。因為,她活在我的腦海裏,就是那個樣子的。在小說裏,我讓她跟我熱烈地相愛,相擁在一起,讓我們在一起度過許多幸福美好的時光。因為我沒有辦法在現實世界裏擁有她,所以我讓我自己在小說裏擁有了她。
葉子,你是我生命中躲不開,繞不過的水澤。不管你愛我,還是不愛我,你都在那裏。
謝謝你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