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木樨地的三裏河橋頭上這時已經聚集了有上千名學生和市民。我帶著糾察隊員們向橋下走去,夕陽把我們的身影拉長,每個人的影子都像是長長的電線杆子。天上沒有風,鳥兒也不見了蹤影,路邊的建築的背光的一麵開始變黑,陰影裏的人像是鬼魅一樣在遊動。
成千的市民們跟在我們後麵一起走,他們的影子疊放在地上,像是一群被喚醒的多頭的怪獸在沿著橋頭移動。我回頭望了一眼,最後的一抹夕陽平射進我的眼裏,晃的我眼睛痛,我看見成百上千的人跟在我們後麵,無數的頭在攢動,他們的背光的麵孔黑魆魆的,隻有一雙雙眼睛在閃閃發光。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帶著成百上千的人往前走,那種氣勢,讓我覺得很威風很自豪,心裏說,有人民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什麽都不怕。我想,當年的陳勝吳廣的揭竿起義大概就是這樣吧,秦朝失掉了民心,陳勝吳廣這兩個田頭種地的赤腳貧下中農,舉個大杆子一呼,立刻就有成千上萬的人響應。不是陳勝吳廣有什麽魔術有什麽本事,是秦朝的暴政讓百姓覺得活不下去了,隻要有人領頭,就會有無數的人跟著站出來。就像今天,人們對貪汙腐化和官倒的痛恨和對政府軍管戒嚴的不滿,讓人們擰成一股繩,一個人振臂一呼,就有無數人出來呼應。
人們蜂擁著跟著我們往橋下走,裏麵有學生,有工人,有農民,有無業遊民,他們的衣服有藍色,有白色,有黑色,有紅色,他們興奮的跟在我們後麵走著,冒汗冒油的臉上發著光,唧唧喳喳的互相說著話,但是沒有人大聲喧嘩,也沒有人吵鬧。他們像是一股能夠吞並一切的泥石流,帶著一股慣性,聲音不大但是氣勢逼人的向著橋下湧去。越來越多的看熱鬧的人從街道兩邊趕來,看出了什麽事情,他們的身子融入到越來越大的泥石流裏。
我們走到橋下第一輛停著的公共汽車前,看到龐大的公共汽車的幾個門都關著,裏麵沒有司機也沒有乘客,司機大概早就離開了。我回過頭,看見那個大個子籃球隊員正在我身後站著,就說,你上到駕駛室裏去,把好方向盤,我們去推車,把車給推到橋中去。
大個子籃球隊員答應了一聲,走到汽車門口。淺黃色的的公共汽車上,中間和底部刷著一條紅漆,黃白相間的車門緊閉著。他把雙手伸進門縫的黑色橡膠皮裏,用力把門往兩邊扒。幾個身材粗壯的市民看見了,也一起上來伸手幫他扒車門。剛才在橋上抽煙的一個年輕農民工走過來,他的有些發烏的白襯衫敞開著,露出裏麵的紅背心。他的手裏拿著一個黑頭的木把鐵錘子,他把錘子的木把塞進汽車門的黑色膠皮裏麵,使勁一撬,就把車門撬開了一道縫。大個子籃球隊員把腳塞進了車門打開的縫隙,用膝蓋頂著車門,雙手使力,把車門往兩邊推。他的旁邊有幾雙大手一起幫他把車門往兩邊扒,車門被緩緩的打開了。籃球隊員抬腿進了車,一屁股坐到帶著一個舒服坐墊的駕駛座位上,雙手把好了黑色的方向盤。他從車窗裏向我點點頭,做了一個OK的手勢。
糾察隊員們此時已經和市民們一起走到車門邊和車後,他們有的把手放在車門上,有的用雙手推著車尾,有的把手放在黃紅色的車壁上,凡是可以搭上手的地方,都有一雙或幾雙手在上麵。公共汽車周圍一圈全是人,他們弓著腿,身體前傾,坐好了一起推的準備。他們的眼光看著我,在等待著我來喊口令一起推。
我站在車前一米遠的地方,開始給大家喊著號子:一,二,三,推!人們一起發力,公共汽車晃了起來,車輪開始轉動了,車搖搖晃晃的向前一點一點運動起來。我倒退著,眼睛看著把著方向盤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引導著他往橋上開。我看見數學係的那個小男生也在人群裏奮力的推著,他的吉它還背在背上,被人群擠著。還有那一對工人情侶,男的站在車後跟著人們用力推著車,女的在旁邊給他加油。我向車裏看去,隻見大個子籃球隊員緊張的用雙手把著黑色的方向盤,目視著我,汗水從他通紅的臉上留了下來。他使勁兒的轉動著方向盤,汽車的輪子開始扭動,龐大的公共汽車向著橋頭的方向移動起來,跟著我向橋上緩緩行進過去。
真是人多力量大,不一會兒,我們就把第一輛公共汽車推上了橋頭。我在前麵指揮著,讓人們把車橫擋在了橋中央。我覺得車橫的是地方了,就跟大個子籃球隊員點了一下頭,然後喊:停。人們停下了手,高興的歡呼著。大個子籃球隊員從駕駛座走下來,流著汗的大臉盤上滿是興奮的表情。我跟籃球隊員說,好樣的,你這個司機做的好。現在我們要去推第二輛車。他說好,就舉起胳膊喊了聲,我們去推第二輛車!帶頭向橋下走去了。人們跟著他,洪流一樣往下一起走。幾個路旁看熱鬧的人嘖嘖的看著說,別看幾個學生,還真有號召力,說什麽大家都聽。
我看見數學係的男孩走在人群後麵,就叫住他說,你別去推車了,怕人多,把你的吉他給擠壞了,你去橋西頭去幫助一下那個拉二胡的瞎子乞丐吧,把他扶到橋下去,別讓他在橋上呆著了,要不一會兒軍隊過來他跑不了了。數學係的小男孩說,好,然後背著吉它向著橋頭的瞎子走去了。
看到這麽多的市民還在跟我們在一起,在幫我們推公共汽車,我心裏覺得很受感動。今天,在軍隊大兵壓境的時刻,在戒嚴部隊一遍又一遍的廣播“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的時候,這麽多市民仍然停留在街上,支持學生們堵截軍車,這是何等的勇敢和無畏啊。在這個措辭嚴厲,充滿著警告和威脅的通告用戒嚴部隊指揮部這一軍方名義發布的時候,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何況,現在在街頭進行任何反對政府的行動,都有可能被便衣偵探們拍照下來,作為以後清算和抓捕的證據。這些工人和農民們,除了冒著流血的危險,還冒著自己飯碗被砸,被關進監獄的風險來支持學生。他們也知道政府是不會改變的,如果政府會改變,在學生絕食的時候他們就會改變立場了。但是他們還是無畏的站出來,跟學生們在一起。
我為學生們感到悲哀,覺得我們這些學生們畢竟是太年輕太天真了,我們以為絕食可以讓政府改變把學生運動定性為動亂的立場,我們以為他們還是會有一些良心的,我們以為在成千的學生大規模絕食的情況下他們會良心發現,承認和改正四二六社論的定性,會說一句學生不是動亂。這麽多學生以生命來抗議,就是為了一句簡單的話:我們不是動亂。這要一個什麽樣的鐵石心腸的政府才能拒絕說這一句話啊。
我們錯了。七天的絕食,成千的學生在絕食的死亡線上徘徊,他們絕食到了人體的極限;為了求得一句公平話,他們義無反顧的準備告別年輕的生命。他們的熱血和對製止物價飛漲,貪汙腐敗的強烈呼籲,沒有能夠喚醒政府,沒有換來他們所要的一句公平話,沒有換來一句哪怕是句空泛的許諾,卻換來的是冷漠,換來的是麻木,換來的是戒嚴令的發布,換來的是坦克和大兵壓境。我們錯了。對一個裝聾作啞的人,再強烈的呼籲又有什麽用呢?對一個徹底喪失了良心的人,熱血又怎麽能喚醒他的良知呢?對一個把自己的利益淩駕於人民之上的人,人民的呼籲又算得了什麽呢?
十八
天擦黑的時候,第二輛和第三輛公共汽車相繼被學生和市民們推上橋來,與第一輛一起,橫斷在橋中央,組成了一道寬寬的車牆,把橋上的交通都給堵住了。一些騎自行車想過橋的人紛紛把車推到兩側的人行道上走過去。他們毫無怨言的向我們打著V型手勢,有的還把車支在一邊,過來幫我們一起推車。
我看見有一個留著長頭發,打扮的流裏流氣的小年輕走到汽車旁,從褲兜裏掏出一把三棱刮刀,對著車上的車胎紮去,車胎嗞的一聲就癟下去了。這樣癟了輪胎的車,別人想推也推不動了。他的長頭發垂到了眼睛,頭也不不抬的一個一個車胎挨個兒紮下去,把車胎裏麵的氣都放光了。他紮一個輪胎,周圍的人就叫一聲好,給他鼓一次掌。
我看著他的嫻熟的動作,覺得這位恐怕是紮過不少輪胎的人,一看就專業。這讓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些滿載士兵的軍用卡車的輪胎被紮,在路上拋錨走不了的情景。他紮完了輪胎,把刀子擦了一下,放到一個刀鞘裏,放回兜裏,也沒抬頭,也不理周圍那些給他鼓掌的人,好像那些人全都不存在一樣。他走到橋邊,一言不語的騎上停在那裏的一輛自行車,向橋下騎去了。
數學係的小男孩從橋下上來,跟我指著橋下說,把瞎子乞丐送到對麵的居民樓裏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樣的。他說,那個瞎子說,如果能睜開眼睛,也會跟我們來一起推車擋住軍車的。我點點頭,說,你看到了,一個瞎子都看得比政府清楚,到底是誰是誰非。一個乞丐都比政府有良心。
我正在前麵端詳著橫在那裏的三輛公共汽車,琢磨著怎麽把路障設得更好一些,忽然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戴眼鏡的大學老師一樣的男人走過來,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抬頭看他,覺得他麵熟,但是想不起是誰了。
你不認得我了?他說。我是經貿大學的老師,聖誕舞會的那天,你去過我的宿舍的。
我一下想起來,這不是你們學校的班主任吳老師麽?你們學校那次聖誕舞會的時候,我跟你跳舞,你的室友王燕在跟他跳,後來我們還到他的宿舍去玩來的。我點點頭說,想起來了,您是吳老師,您怎麽也到這裏來了?
吳老師笑了一下,說,我是喜歡熱鬧的人,我順著長安街往這邊騎,看到你們在這裏設置路障,就停下來看,正好就看到了你。你們眼光不錯,這個橋是個必經之地,掐住了這個地方,就把軍隊進攻的主要路線給封鎖住了。
吳老師,您看您有什麽好的建議沒有?
吳老師前後看了幾眼,說:馬路中間最好多設一些路障,把那些水泥墩子什麽的抬到路中央去。讓市民們多準備一些石頭磚塊什麽的,如果軍隊往前衝,就用磚頭石塊把他們打回去。軍隊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橋上的汽車給推開,到時你們要準備好頂住汽車,不讓軍隊給推開。還有,你看橋的側麵那邊有片小樹林,最好有人守在那裏,用石頭從側邊襲擊軍隊的側翼,分散他們的進攻力量。
我順著吳老師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橋的東側有片小樹林,就說,吳老師,您的眼光賊厲害啊,薑到底是老的辣。
吳老師微微一笑,說,也不冤比你們年長幾歲吧。你們在這裏忙活著,我再往前騎一些,替你們做些偵查。要是軍隊來了好叫你們做好準備。
謝謝您了,吳老師。我說。
吳老師騎著車向前騎去了。我把身邊幾位熱心的市民叫道一起說,你們看,側麵那個小樹林有樹木作掩護,你們到那裏去吧,要是軍隊來了,你們可以從那邊搞一個側麵襲擊,用石頭襲擊他們,牽製他們的進攻。那幾位熱心的市民聽了,就呼著一些人說,走啊,到那邊去,就帶著一些人去小樹林了。
我招呼著糾察隊員們在市民們的幫助下把路上的灰色的水泥墩子一個一個抬到橋上,放在公共汽車後麵擺成又一道路障。水泥墩子死沉死沉的,很難抬,幸虧市民和學生們多,幾個人抬一塊,很快就把水泥墩子都抬到汽車後麵去了。
十九
看到路障已經設置好了,我把糾察隊員們叫到一起商量說,我覺得咱們應該分成兩道防線:第一道防線在橋西麵一點,第二道防線在橋中。第一道防線由學生們在那裏坐在地上等待軍隊,在軍隊到來的時候靠靜坐攔住車輛,同時做軍隊的思想工作,勸他們回去。如果第一道防線擋不住軍隊,就退守第二道防線,依靠橫在橋中的公共汽車和路障擋住軍隊。
大個子籃球隊員說,這個主意好,以逸待勞。第二道防線也可以組織好市民,準備好石頭磚塊,等士兵們接近路障的時候用磚塊石頭迎擊他們。
我說,這樣吧,把糾察隊員分成兩隊,一隊歸你指揮,在路障後麵建立第二道防線;一隊我帶到橋西麵去,在那邊迎著軍隊。
我問糾察隊員們誰願意跟我去第一道防線,一些糾察隊員舉手願意跟我走,我讓剩下的糾察隊員聽從大個子籃球隊員的指揮,叮囑他發動好市民做好準備,同時叮囑他,無論我們前麵第一道防線出了什麽問題都不要往前衝,不要亂了陣腳,就在這裏嚴陣以待。他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我帶著第一隊糾察隊員和一些學生走向橋西,一些市民們在後麵緊跟著我們。我看了一下地勢,決定在橋西三百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我讓糾察隊員們坐在第一排,其他的學生們坐在糾察隊員們的後麵。學生們在路上坐了下來後,幾千名市民自動的站在學生們的周圍。在路邊,還有一支觀戰的市民隊伍,他們在路兩邊站著,有的推著自行車,有的靠在欄杆上,有的爬到樹上,有的蹲在地上,他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著,一邊看著我們這支靜坐的隊伍,一邊看著遠方,像是在看著軍隊什麽時候過來。一些市民們運來了磚頭和石塊,在學生們的後麵站了幾排手裏拿著石塊的市民們,他們後麵是負責給他們遞石頭的支援的隊伍。我看見那對工人情侶站在靜坐的學生們後麵,男的手裏拿著石塊,女的用裙子兜著一些石頭,站在他的身邊。
我站起來看了一眼我們的隊伍,看到第一排臂帶糾察隊臂箍的糾察隊員,他們人人的臉上都帶著堅毅的神情,後麵是滿臉嚴肅的學生們,再後麵是手拿著石頭嚴陣以待的市民們,組成了一道堅強的人牆。我覺得很滿意。我想,像前幾次攔截軍車一樣,也許我們這一次也能依靠市民和學生的齊心協力,把軍隊攔在橋頭西側。
二十
太陽已經完全的落下山去了,天開始黑下來,路邊的路燈開始亮了,蒼白的燈光照著學生們一張張年輕的臉和瘦弱的身軀,地上是一片藍黑色的陰影。我看到除了我認識的糾察隊員之外,還有大概有兩三百名各校的學生,他們是在我們購建路障的時候,陸陸續續來到這裏參加堵截軍車的,裏麵還有不少穿著花裙子的女同學坐在那裏。
我站起來,向遠處看去,黑黑的夜幕中,隻有稀疏的星星在閃著微弱的光。遠處天際偶爾閃過幾道亮光。天氣很悶熱,像是一場大雷雨要來臨了一樣。路燈的昏暗燈光下,一些居民穿著短褲背心往大街上向這邊走來。黑暗裏看不清遠處發生了什麽,隻聽見人聲在喧嘩,還有越來越清晰的馬達的轟鳴聲,街上不斷有人騎著自行車向著遠處的喧嘩聲騎去,路邊觀戰的人群也在向著遠處張望著。
我聽見天上傳來一陣轟鳴聲,我們都一起抬頭看去,隻見一架綠色軍用直升飛機由西向東飛來,在超低空飛行,飛機頂上和尾部的螺旋槳在飛快的旋轉著,把下麵的樹梢吹得左右搖晃。直升飛機發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我們的頭上繞了幾圈,向著西麵飛回去了。
我想,督戰的飛機來了,軍隊的大隊人馬一定隨後要來了,這也許是最後的平靜了。讓暴風雨來吧,讓雷電來吧,讓坦克來吧。我心裏想起了北島的詩: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隻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我隻想做一個人。
我回身看了一眼身後的學生們,他們個個年輕,幼稚的臉上帶著青春的朝氣和勇敢無畏的神情。一個戴眼鏡的女學生正在拿出一塊手絹來扇風,旁邊一個男學生手裏舉著一塊橫幅,上麵寫著“別了,愛人”,另外一個男生舉著的白布橫幅上寫著“我們感動了上帝,卻感動不了皇帝”。他們默默的坐在地上,麵容嚴肅,好像在等待著暴風雨來臨一樣。
我想,讓我們來享受一下這最後的寧靜吧。
我看到數學係的小男孩坐在第一排,他的手裏還抱著他的吉它,就走到他麵前問他說,趁著軍隊還沒來,你給我們彈首大家喜愛的歌吧。他點點頭,答應了。我說,彈你最拿手的曲子吧,你喜歡那首?他想了一下說,《花房姑娘》吧。我說,好。
我走到靜坐的隊伍前麵,舉起手,大聲宣布說:
同學們,大家聽到遠處的喧嘩的聲音和馬達聲音了吧,那是軍隊的士兵和坦克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剛才飛過我們頭上的直升飛機,一定是督戰的,說明軍隊馬上就要來到我們這裏了。同學們,在我們用我們的年輕的血肉之軀,擋住軍隊的坦克之前,讓我們最後來見證一下生活是多麽的美好吧:現在請我們的校園歌手給大家彈唱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請大家鼓掌歡迎。
坐在地上的學生們鼓起掌來,有的後麵的人欠起身好看的清楚一些。
數學係的小男孩站起來,對著大家鞠了一躬,把手放在吉它上。隨著熟悉的旋律響起,他邊彈邊唱了起來: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象是給我噢……讚揚
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
我無法逃脫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噢……方向
崔健的充滿粗野與溫情的歌,裏麵的對自由和美麗姑娘的幻想和渴望,讓我想起了你。現在的你在哪裏呢?你是在你的宿舍裏,還是在街上?我知道你一定在聽著廣播,知道了戒嚴指揮部的嚴厲的通告,你一定會在擔心我去了哪裏。我心裏祈禱說,但願你還呆在你的宿舍裏,沒到街上來。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你和你的室友王燕已經來到天安門廣場,正焦急的在各個人堆裏查看,在尋找我。
數學係的小男孩還在用手彈著吉它,他的模仿崔健的嘶啞的嗓音引起了一陣掌聲。有幾個男學生舉起手裏打火機,打火機上的微弱的藍色火苗在夜色裏閃爍著,把旁邊的幾個女生的臉映得通紅。有幾個女生在激動的看著小男孩,身子跟著節拍晃動著,手裏打著拍子,嘴裏隨著他的彈唱一起唱起來: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著你默默地說噢……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這時我才知離不開你噢……姑娘
崔健的這首在嘶喊中多了幾分柔情的歌,讓我想起了校園裏的那些狂躁,那些哀傷,那些情感,那些壓抑和那些渴望。
數學係的小男孩還在彈唱著吉他,突然西麵幾輛自行車飛一樣騎過來,其中一位是吳老師。他騎到我們麵前,猛地把自行車刹住,高喊了一聲:
同學們,軍隊就要來了!
他們前麵有手拿大棒的突擊隊開路,馬上就要來到這裏了!
二十一
我坐在河邊的一個綠色長椅上,點上一支煙,在煙頭升起的淡淡的灰白煙霧中望著塞納河緩緩流動的河水。平靜的水麵上飄著一些黃色的落葉。落葉漂浮著,順水向下遊流去,一會兒就流出了我的視野。河對岸有些酒吧和商店,霓虹燈和廣告牌的五顏六色的燈光在水麵上閃動著。不遠處有一座小的拱形橋,橋麵上閃著黃色的燈光,不斷有行人從上麵走過。
我側耳細聽著河水,以為會聽到一些水聲,但是什麽聲音都沒有。水流得太平緩太平靜了。水麵上飄來一股潮氣和發黴的味道。一陣秋風吹過,河邊的樹葉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又是幾個黃色的樹葉在風中斜著飄了下來,悄無聲息的落到水麵上。我的思緒像落葉一樣漫無邊際的飄著,隨波逐流。
你常常在我的夢裏出現。我經常夢見你的兩隻大眼睛在幽怨的看著我,眼神裏透出絕望和憂鬱的神態。你的黑黑的瞳孔直視著我,我能看見你的眼球上的高光點,裏麵一圈圓圓的瞳孔,上麵反射出我的臉來。在你的瞳孔裏麵,我麵容清瘦,帶著一副眼鏡,書生氣十足。你的睫毛彎彎的翻到眼皮上,細長的眼睛裏有一些紅絲,眼角上紅紅的,像是有眼淚要流出來。你的嘴唇微張著,露出一道細細的黑黑的縫隙,但是我看不到裏麵的牙齒。你的嘴唇飽滿,上麵有一些紋路,口紅上反射著白光。你有一個俏瘦的臉型,不大不小的鼻子挺立著,眉毛清秀,皮膚細嫩。我有時夢見你的身上裹著一層青色的薄紗,在一片灰色的岩石和深藍的海麵上飛行,黑色的頭發飛揚起來。我有時夢見你躺在床上,兩條長長的光滑的腿從床頭上垂下來,腳上是白白的指甲。
我有時夢見你像是一個仙女,穿著一身綠色的裙紗,坐在一個鋸斷的褐色的樹樁上,綠色的長裙子垂下來,蓋住了腳麵,背後是一片樹叢,紅色的樹葉和有些發白的綠色的樹葉交織在一起,太陽從樹葉的枝縫裏照進來,你的身影垂在暗綠色的草地上。你的瘦瘦的右胳膊彎曲著,一隻蒼白的手扶在嘴唇邊,手指頭半蜷著,中指觸摸到了鮮紅的嘴唇,食指搭在中指上,小拇指托住下顎。你的左一隻胳膊成九十度放在胸前,手腕山帶著一圈珠子,細長的手指並排伸出,輕輕的搭在右胳膊的肘彎裏。
我的煙快燃到了頭,煙絲燃起的暗紅的火光在兩指之間閃動,一股溫暖的熱量順著手指傳來。我的心情很壓抑,回憶過去,特別是那一段時間的事兒,常常使我壓抑的透不過氣來。
我想起了剛才坐在河邊的那個黑裙子黑鞋的法國女人,她好像也是很孤獨的一個人坐在河邊喝酒,在借酒澆愁。我想我該回去找她。與其一個人煩悶著,不如兩個人聊聊天。
我彎下身,把煙蒂按在地上碾滅,扔到長椅邊上的一個綠色垃圾箱裏。我轉身向來時的路走去,對麵走過來一個老人,他跟我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與我擦身而過。我沿著河岸走了一會兒,就看見那個灰色的通向水邊的石階,看見了石階上的那個孤獨的身影。那個黑裙黑鞋的法國女人還是一個人坐在河邊的石階上,青灰色的石階的一側是一片青磚壘成的一堵牆岸。我走到她跟前,看到她的啤酒瓶裏麵的酒已經喝光了。她側著身子,歪靠在青磚牆上,兩眼迷蒙的看著我說:
你終於回來了。再晚來五分鍾我就走了。
現在走吧。我向她伸出手去說。我跟你一起走,找個地方喝點兒酒去。
她微笑了起來,笑裏麵有一絲醉意。她把手伸給我,我把她拽了起來。她站起身來,撫平了裙子上的褶子,她的身材很苗條。她挽著我的胳膊跟著我向岸上的小徑走去,黑色的高跟鞋在石階上響起清脆的敲擊聲。
十分鍾後我們坐到了附近一個酒吧外麵的桌子邊。我身後是一顆很高大的老樹,枝葉茂盛,地上兩盞圓圓的橙色的燈向上照射著,樹身上粗糙樹皮的紋路在燈光下顯得很清晰,樹的一半被燈光照成明亮的橙黃色,另一半背光的是灰褐色。老樹的根部有一些樹皮脫落了,裏麵的木頭有些發白有些發烏,上麵還有些黑乎乎的蟲子蛀的洞。前麵是酒吧的大落地玻璃窗戶。酒吧裏麵透出橙色的和白色的燈光來,一個白色的長條大理石吧台邊上,立著一排一米高的高腳凳,上麵稀稀疏疏的坐著幾個人在飲酒。
酒吧外麵是幾張黑色的小圓鐵桌,圓桌旁邊是幾把精致的烏黑的鐵椅子,椅子麵和椅子背都是由絲網狀的細鐵絲編織而成。我和她坐在椅子上,麵前的桌子上燭光在微弱的閃爍著,隨風搖曳。淡黃色的月光從撕破了的薄雲間流了下來,流了一地,流了我們一身。
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想跟人說?她就著燭火,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煙霧在淡淡的月光裏冉冉上升。她的眼睛的瞳孔被煙霧擋住,顯得朦朦朧朧的。
嗯,想跟人講講我喜歡的一個女孩。我說。我拿起麵前的盛著綠色的液體的高腳杯,舔了一下杯子邊上的鹽,嘴裏鹹鹹的。綠色液體中的白色的冰塊浮在透明的酒杯中,像是冰山的一角。
說吧。她吐了一口煙,向桌上的一個白色陶瓷煙灰缸彈了一下煙卷頭上的煙灰,緩緩的說:都告訴我,從頭慢慢來,從你跟她第一次認識的時候講起,我喜歡聽這類的故事。
二十二
其實我們很早就相識了,你父母在外地,但是你從小跟著爺爺奶奶住在北京,在北京上的學,怎麽那麽巧,跟我在一個初中,不過是在不同的班。我在一班,你在三班。
在初中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隻是從來沒敢跟你表白過。那時,班裏有幾對談戀愛的,都是像搞地下活動似的,不敢讓老師和家裏知道。我們初中幾年,互相說話大概不會超過5次吧,裏麵隻有一次多說了幾句話還能大概記得,其他的都記不得了。
初中的時候,男女生的界限很分明,課堂休息的時候和上早操的時候,你常常跟你的同學在操場上站著。我隻敢偷偷的看你,卻不敢走向前去跟你說話。我跟男同學大聲說著話,打鬧著從你的麵前走過,想引起你的注意,可是總看不到你有任何的反應,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記得有一次我們兩個班籃球比賽,看你代表你們班打籃球,覺得很詫異,你那麽瘦,個子也不高,怎麽能打籃球呢,看你在場上跑來跑去,接過別人傳給你的球,投到籃板裏麵去,每次都準確無誤,覺得一點兒也不像那個平時安靜,沉默的你。
有一次學校在一個體育場開運動會的時候,我們班和你們班挨著,我坐在一個能看見你坐著的地方,假裝低頭看書,用眼角在觀察你的一舉一動,默默的偷看著你。你的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偶爾你把眼睛掃到我這個方向來,我趕緊把頭低到書上去,卻是一行字也看不進去,腦子裏總是浮現出你的黑黑的眼睛。我看見你彎身去撿一張落在地上的紙,腰部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肌膚,心裏朦朦朧朧的產生出一種情欲來。頭一次,我想吻一個女生,就是你。我還不知道怎麽去跟女生接吻,隻是從電影裏和畫冊裏看見過接吻的鏡頭,想就是把嘴唇壓到嘴唇上去吧。以後每天上學之前,我都把牙刷的幹幹淨淨的,雖然知道不可能的,心裏總有一個期待,期待著小概率的事件發生。
我們住在同一條街道上,你住在你的爺爺奶奶家,比我的家離學校略遠一些。你上學時經常從我們的大院前麵走過,我有時藏在院子的門後等著你,等你快走到我們的大院門口時才走出來。但是我那時羞於開口跟女生講話,何況你是我暗中喜歡的人,就更不敢跟你講話了。所以雖然出門見了你,也隻是點頭打個招呼,卻不敢去跟你並肩的走,隻是跟你一前一後的走。有時你走在前麵,有時我走在前麵,中間隔著幾米。我走在你前麵的時候,總覺得特別不自在,覺得後背上都是你的眼睛,走道的時候覺得自己身子僵直,手不知道是放在褲兜裏好還是放在書包上好,特別拘謹。
有一次走在路上突然趕上下冰雹,我趕緊跑到一個門道躲避,你也跑了過來,跟我躲在一個門道。我隻說了句,冰雹好大啊,就再也沒別的可跟你說的了。你紅著臉點了一下頭,站在門道的另一邊不說話,跟我保持著一米多的距離。我看到你的身子有些顫抖,想你是凍的,就想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你披上,但是因為自己一向是個膽小的不敢跟女生主動說話的人,所以盡管心裏是這樣想,卻沒有行動,終究沒敢。我看見你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抿著嘴,嘴唇輕輕的咬著手指,我就想吻你一下,但是我怕褻瀆你。我想時間要是能凝聚就好了,我願意老死在這個門道裏,隻要有你在一起。從此後我總是盼著遇見你的日子天上能夠再一次下冰雹。
我跟你講話的那一次,是在離我家不遠的副食店裏。那次我在副食店裏排隊等著買帶魚,隊很長,我站在前麵,一回頭看見你站在隊尾。我想把你叫過來在我這裏加個塞兒,可是我每次心裏下定決心要叫你一聲,回過頭去看你時,都看見你的眼睛在看著別處,我的勇氣就再也沒有了。我回頭看了幾次你,最後終於看見你在向我這邊看我,我衝你揮揮手,鼓足勇氣大聲的叫了你一聲,說,過來吧,我給你站著隊呢。你從隊尾走過來,在後麵的排隊的人的一片不滿聲中,猶猶豫豫的走到前麵來。我讓你站在我前頭,你的臉和脖子漲得粉紅。你小聲的說了聲謝謝。我們聊了一會兒天,我本來以為你不知道我叫什麽,因為我們在不同的班,從那次我知道了,你早就知道我叫什麽,這讓我覺得很高興,說明你留意過我。
售貨員開始賣帶魚的時候,排隊的隊伍開始向前湧,後麵的人使勁往前擠,我盡力擋著後麵的人,怕擠著你,也怕你覺得我故意往你身上擠。但是我終於頂不住後麵的人,我的身體碰到了你的身體,我的胳膊碰到了你的後背,你的圓圓的肩膀就在我眼前,脖子下麵是一片雪白細嫩的肌膚,胳膊上麵有幾個像是被蚊子叮的包。我想你可能覺的不自然了,因為你的臉上泛起一片粉紅的雲霞,脖子和耳朵也紅了。
二十三
那天我們買完帶魚一起從副食店往回走,破天荒的你跟我說了幾句話。
你平時在家都做什麽?你問我。
看喜歡的書,玩牌,下象棋啊。我說。我兩眼直視著前麵,不敢看著你。
你不用幫著家裏做飯嗎?
有時幫我媽把白菜剁碎包餃子,有時擀餃子皮,有時幫著洗洗菜,掃掃地什麽的,別的就不用了。我邊走邊說。我有兩個姐姐,她們和我媽把家務都承擔了。你要幫家裏做很多事情嗎?
當然了。你舉起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汗說。我爸媽都不在這裏,隻有爺爺奶奶,他們年紀大了,我要給他們做飯啊,還有洗自己的衣服啊,拆被子啊,總不能什麽都叫爺爺奶奶做吧。
你想你爸媽嗎?
想啊。不過,已經習慣了不跟他們在一起了。你小聲說。他們說北京的學校好,學得東西多,讓我跟爺爺奶奶這裏,好在這裏上學。爺爺奶奶對我比他們對我還好呢。
你有兄弟姐妹嗎?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沒話找話的問了一個傻乎乎的問題。
我有兩個弟弟。你一隻手給自己扇著風說。他們跟我父母在一起。真的很想念他們,弟弟們小的時候我老帶著他們去玩。你知道嗎,有一次在菜市場我把最小的小弟弟給丟了,把我要嚇死了,差點兒去自殺。他本來在我身邊,我買糖交錢的時候,一轉眼,弟弟就沒了。我趕緊在菜市場裏麵和外麵轉啊,找啊,喊啊,也沒找到他。我急死了,想回家裏怎麽可交代了啊,弟弟可是家裏的寶貝,讓我給丟了,我爸媽還不得把我罵死啊。我急得哭了起來,在菜市場門口嚎啕大哭,別人問我怎麽了,我告訴他們把弟弟給看丟了。後來有一個老大媽領著弟弟來了,說弟弟走到胡同裏去了,在胡同裏迷路了,老大媽看見了他自己在哪裏轉悠,覺得很奇怪,過去問他,他說找不著回去的路了。老大媽問他剛才在哪裏,他說剛才在買東西,老大媽就領著他到菜市場來了。弟弟一下看見我,就跑過來了。我抱著他,高興死了,本來剛才還想揍他一頓,看見他回來了就都給忘了。我以後帶著弟弟去哪裏都再也不敢鬆手了。
太可怕了。我說。幸虧旁邊沒有壞人,要是有壞人把你弟弟給拐騙帶走了,那一輩子你都要內疚啊。
要是那樣的話,我肯定會死了。你看了我一眼說。順便問你一句啊,我們班小萍跟你挺好的,是吧?
你說小萍嗎?是啊,我們是一個院子裏麵的。我點點頭說。她跟我從小就是好朋友。我沒有什麽別的朋友,隻有她。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小時候還打過不少架。
哦,是這樣啊。你好像鬆了一口氣說。
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找我來玩吧。我說。你知道我住在哪個院子裏,我們家有一隻狸貓,可好玩了,你一定要來看啊。你喜歡貓嗎?
喜歡。你笑笑說。不過我沒有很多功夫。爺爺奶奶看得我很緊的,在家要趕緊做作業,然後要幫奶奶做飯還有打掃衛生。奶奶老了,我得多幫著她一些。你的貓是找人要來的嗎?
不是,是它自己跑來的。
是嗎?貓不是很害怕人的嗎?怎麽會自己跑來?她好奇的問。
它一開始是很害怕。它跑我們家來,都是因為我們家有一個閣樓。我每天要自己爬樓梯到閣樓上去睡覺。我自己睡在閣樓上,上麵有一個有很多格子的紙窗戶。它本是一隻野貓,冬天的時候,有一個窗戶格子的紙破了,它夜裏就從破了的窗戶鑽進來,在閣樓上取暖。我看到了它在那裏,就想把它抱過來,它一見我從床上起來,就嚇得趕緊跑了。後來,慢慢的,它跟我有些熟了,每天晚上都是它陪著我在閣樓上,它打的呼嚕在夜裏聽起來可清楚了。我覺得它是一隻很可憐的野貓,冬天也沒有個地方呆,外麵天寒地凍的,有時還下雪,就特意給它放一些吃的在窗戶旁邊等著它來吃,它進來後,聞聞就都給吃了。後來我把吃的放到裏窗戶遠一些的地方,它也敢過去吃了。這樣我跟它慢慢熟悉了,它好像不怎麽怕我了,我就慢慢接近它,有幾次快抓到它的時候,它都嚇跑了。後來有一次我終於離它很近,它沒跑。我抓住了它,把它帶回了閣樓下的屋子裏,喂了一些好吃的給它。它一開始嚇的躲到了床底下,後來就不害怕了。從此它就變成了家貓,在我們家不走了。
聽起來很好玩的。她說。平時都是你喂它嗎,喂它吃什麽呢?
是我喂它啊。我說。它什麽都吃。喏,今天買的帶魚,回頭我媽做帶魚的時候,就會把魚頭,魚腸子什麽的留給它吃,它可喜歡了。它還喜歡吃肉,有時候我媽做飯的時候,切了肉,我就去給它偷一些,藏在手裏,偷偷喂給它。它是一隻很饞嘴的貓。我想以後我什麽時候上班了,就給它買很多魚和肉,讓它吃個夠。你知道貓最可憐的是什麽嗎?
挨餓受凍?你黑黑的眼睛看著我說。
不是,貓有一身貓皮,所以冬天凍不著它們。另外,它們也總是能找到吃的,能夠抓到耗子什麽的。我覺得貓最可憐的是它的小貓被送人。我們家的貓每年總要生一窩小貓,可是家裏不能養這麽多的貓,所以就要一個一個的送給別人。想想看,它的那些活蹦亂跳的小貓,被一隻一隻的送走,它該多心疼。每送走一隻小貓,它都要去外麵叫,想把它的小貓叫回來。然後它會更加在意的看護它的剩下的小貓們,看見小貓們在地上玩,它就會把小貓們叼回窩裏。可是,不久它就發現有少了一隻,就又到外麵去叫,去找,但是它的小貓不會回來了。每次送走一隻小貓,它都要出門去叫好幾天。你想它會多心傷啊。
那最後它的小貓都被送人了,它該多難受啊。你眼睛有些暗淡的說。
是啊,我說。有一次我覺得它特別可憐,就求我媽說,給它留下一隻小貓吧,就一隻。我媽答應了,我們就沒把它的最後一隻小貓送人。它的那隻小貓長大了,也是個女貓,後來也生了一窩小貓,正好趕上它也生了一窩小貓,想想看,兩窩小貓在一起,我們家那時有11隻貓。
哦,那太好玩了。你高興的說。你媽真好啊,讓你養這些貓,要是我媽,才不會同意呢。
是啊,她是一個特別善良的人,我求她什麽她都會答應的。你想一想,那麽多各種顏色的小貓在一起,好玩是好玩,但是給家裏添了多少麻煩。
後來呢?你接著問。那11隻小貓在你們家還不鬧翻天了啊?
後來嗎?小貓還是都送人了。我歎了一口說。我要是能養的起,我會都養著它們的。
我們這樣聊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我們家的院子前麵。我說,我到家了。
你笑笑說,謝謝你今天讓我加塞兒。
不客氣。我看著你,突然想請你到我們家來玩。你不想到我家來看看我的貓嗎?我問你。
下次吧,你低下頭,看著腳底說。我還要趕回家去幫奶奶做飯去。
你提著帶魚接著往前走了。一輛公共汽車從遠處駛來,緩慢的進站,站牌就在我們的院子前麵不遠。人群蜂擁而上,有的尖叫著說踩了腳了,更多的人從後麵擁擠過來,守在車門口。下車的人側著身子擠下車,一個紮著辮子的年輕的女售票員在扯著喉嚨喊著:先下後上,先下後上,大家讓一讓了讓一讓了。人群卻是依然我行我素的擠在車門口,好像是沒有聽見似的。
我看著你的背影走過車站,你的瘦小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下車的人群裏了。
晚上吃完飯我在家裏做作業,精神總是無法集中起來,我的腦海裏總是浮現出你的身影。我望著天花板發呆,心裏在想著你。我心緒不寧的在一張紙上亂畫著,快樂和憂愁一起湧上心頭來。
這是我們初中幾年唯一聊過的一次天。在那之後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我們又回到了以前的的狀態,誰也跟誰不說話。每天你依舊在課間和同學在操場上玩,我和男同學打鬧著從你的前麵跑過,你偶爾看一眼我,又把目光收回去。我還是經常藏在院門口,等著你從院前走過,心裏響著《童年》的歌聲:
隔壁班的那個女孩 怎麽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嘴裏的曆史 手裏的漫畫 心裏初戀的童年
二十四
我開始有了自己的心事,知道了什麽是思念,什麽是陶醉,什麽是憂愁,什麽是牽掛。我開始喜歡上詩歌了。我背著紀弦的詩,覺得裏麵寫的就是你:“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光的名字。”
初中幾年下來,我給你寫過一首詩,幾封情書,都沒敢交給你,自己偷偷的寫,偷偷的看,覺得寫的不好,偷偷的撕了。我在紙上寫滿了你的名字,又把紙揉成一團,仍掉了。
初中畢業之後,你去了另外一所高中,雖然在同一座城市裏,但是你的學校離我的學校很遠。我覺得很失落,心裏很悲哀和惆悵。晚上在家的時候,總是想找個借口出來,在街上走走,走過你所在的院門口,想跟你偶遇一下。我想我若是見了你,一定會主動上前跟你招呼,但是終究沒見到你。我跟家裏說要每天早上去跑步鍛煉身體,從此我每天早上從你的院門前跑過,隻為了從院門口向裏麵望一眼。不管刮風下雪的跑了一年,我也沒有見到一次你,最後隻好放棄了跑步。
你們班裏的小萍跟我住在一個大院裏,她高中的時候交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老是拉著手在街上走,讓別的孩子們都很羨慕。後來快高考的時候我有一次跟小萍坦白說我喜歡你,小萍說你早搬走了,為了準備高考,你回到你父母所在的外地去了,那裏高考錄取分數低,家裏想讓你上個好大學。小萍惋惜的把我教訓了一頓說:
怎麽不早說,早說了給你們創造點兒機會不就結啦?你啊,不是我說你,發覺你丫有時真TMD的磨嘰,一點都不值得可憐。就該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女朋友,還男的呢,跟女生說句話都不敢,說句話你會懷孕會死啊?
小萍是我的比鐵哥們兒還鐵的姐們兒,她是我的發小,跟我同歲,從小跟我在一個大院裏一起長大,無話不談。在我小的時候,她幾乎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她是我們院裏一個著名的瘋丫頭,誰也不怕,膽大潑辣,什麽虧都不吃。她一直到初中的時候總是跟我在一起玩,為此我沒少受到院裏別的男孩子的羨慕和嫉妒,也沒有少受別的女孩子的白眼和鄙視。後來她高中的時候交了一個男朋友,就主要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玩了。再以後她考上了北京外語學院,換了一個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在我們大學,從此她和她的男朋友經常到我的宿舍來坐一坐。她和她的男朋友常常替我出謀劃策,給我支一些大膽追女生的招兒,雖然事實證明他們的招數一招都沒靈驗過。這倒也不能怪他們,事實上,他們給我支的招數我一招都沒敢用過,因為我比較靦腆,他們支的招兒都太猛。
後來我在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偶遇過你一次。那是放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門口的副食店排隊買東西,從窗戶裏看見一個很像你的女孩從副食店門前走過。我覺得很疑惑,你不是去外地你的父母家裏去了嗎?後來一想,可能是暑假你回北京來看你的爺爺奶奶吧。我跟後麵的人說勞駕替我站個隊,趕緊從排的長隊裏跑出來,出去看是不是你。我出去的時候,看見你走在前麵,個子長高了,胳膊更細長了,顯得更苗條了。你穿著一個樸素的白色連衣裙,裙子下麵是你的白白的腿,腳上是一雙簡簡單單的白色的平底涼鞋。
我一眼認出了就是你,但是卻沒有勇氣去追上你跟你講句話。我就在後麵跟著你,想看看你去哪裏,好假裝對麵遇見你。我看到你跑過馬路,上了一輛剛開過來的39路公共汽車,我也趕緊跑過去,正好後麵又來了一輛39路公共汽車,就上了後麵的車,站在司機旁麵,兩眼盯著前麵的車,想看你哪裏下車我就哪裏下車。我這樣的跟到了公共汽車的總站,也沒有看見你下車。我下了車,跑到前麵的39路車去看時,裏麵早已經空無一人了,你肯定是中間哪一站下了車,我沒有看到。我隻好懊悔的坐車回來,心裏很沮喪,很後悔沒有去追上你去跟你講句話,也後悔沒有中間停站的時候趕緊換到你的那輛車上去。
那次偶遇你的事兒我沒敢跟小萍嘮叨,怕她再罵我一頓沒出息。
我自己安慰自己說,以後還會有機會遇見你的的。可是命運的安排就是這樣,自此你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裏,幾年中我再也沒有碰到過你,直到小萍告訴我,她在紫竹院的英語之角遇見了你,說你高考時考回了北京,在北京上大學。
想想人生的緣分就是如此吧,幾年初中,我喜歡你卻沒有跟你講,後來你走了之後,我跟你偶遇又失之交臂,再後來你又考回了北京,遇到了小萍,小萍又告訴了我。
也許命裏注定我們是有緣分的。後來才知道,其實你初中的時候也喜歡我,也猜出了我在上學的路上經常偷偷等著你。隻是,你不會主動跟我說話。啊,青春的朦朧的愛,有多少是羞於說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