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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三)

(2011-11-06 08:27:00) 下一個

我從咖啡館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起來,路邊的燈已經開始亮了。我沿著塞納河岸邊走著,落葉在腳下沙沙的響著,塞納河的水黑黢黢的,緩慢的流動著。我走過一個拱形的橋洞,橋洞上麵是一塊一塊古老的青石磚,有些磚石已經被風化了,像是有幾百年的曆史的樣子。橋洞邊上是掉了漆的鐵欄杆,有一對情侶在扶著鐵欄杆眺望河對岸的燈光。旁邊有一處莊園似的建築,一米高的鵝卵石砌成的圍牆裏麵是一片綠色的草地,草地上有幾顆古老的樹立在那裏,旁邊是綠色的爬藤類植物順著鵝卵石的牆垂下來。草地盡頭是一個石塊砌成的三四米高的石屋,木頭門半敞開著,裏麵透出桔黃色的燈光來,在瑟瑟的秋風裏顯得充滿了暖意。

我停下腳步,從外衣兜裏拿出一盒煙,從裏麵抽出一支放在嘴上。我拿出一個防風打火機,把煙點上,深吸了一口。一股白色的煙霧從鼻子裏出來。

我順著河岸繼續向前走去,看到前麵不遠的河邊青灰色石階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法國女人。她穿著一個灰色的外衣,黑色的裙子,黑色的襪子,腳上是一雙黑皮鞋。她的麵前擺著一瓶啤酒。我從她的身邊走過的時候,看到她抬起頭來,用法語問了我一句:你有多餘的煙嗎?給我一根煙好嗎?我停下來,從外衣裏把煙盒拿出來,遞給她兩隻。

這是什麽煙?她看著煙盒上的字,問我。

中國煙。我說。

勁兒大嗎?她把煙放在尖尖的鼻子底下聞著,好奇的問我。

不大。我說。你需要打火機嗎?

嗯。她點點頭。

我拿出打火機,打著火,紅色的火焰在防風罩裏微弱的閃爍著。她湊上來,點上煙,吸了一口,說,味道不錯。謝謝你。

我把打火機闔上,放回兜裏,向她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她在後麵叫住我,問我說,你今天晚上做什麽?我回過身來說,不做什麽。她說,你想有人跟你在一起嗎?我搖搖頭,說,不想。她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說,我還會在這裏呆半個小時,你要是改變了主意,回來找我好了。

我點點頭,說,謝謝,然後回過頭來向前走去。我的思緒繼續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十一

二十二年前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像那時大學裏的大多數男生一樣, 帶著一副傻了吧唧的特土的眼鏡,穿著一個上衣口袋別了三四杆筆的白襯衫或藍色製服,一條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住在髒兮兮的充滿著臭襪子,臭汗和雄性的味道的男生宿舍裏。那些上衣口袋裏的鋼筆水總一不小心就流出來,把衣服染成藍墨水的顏色。我有一隻鋼筆老不出水,需要時不時的甩一下才行。有一次我去一個教研室找老師答疑,把鋼筆一甩,藍墨水甩了老師一褲子,他渾然不覺的繼續給我答疑。我沒敢說話,趁著幾個別的同學進來答疑就悄悄的溜走了。

那時我的生活很狼狽,每天因為缺乏營養又熬夜過度,臉頰消瘦,麵呈菜色,像是個盲流。因為熬夜的緣故,早上從來起不來吃早飯,都是要睡到快到上課時才起床,然後急匆匆的拿著牙刷牙膏洗臉盆和毛巾去樓道裏的水房。你見到過我們那個宿舍的水房。那個灰色的水房有一個像是馬槽一樣的長方型水池子,上麵有一溜暗灰色的水龍頭,裏麵流出來的水冰涼冰涼的。有時有男生在水房洗澡擦身,把地上濺得到處是水。我先刷牙,然後在水房放滿一洗臉盆的涼水,頭浸泡在裏麵,讓涼水漫過經常幾個月不理的頭發,經常聽見背後傳來男生的失戀的喊聲: Fuck!然後是悲痛的《一場遊戲一場夢》的歌聲。

洗漱完後走回宿舍,我從床頭上拿出一盒蜂王精 ,裏麵擺著一溜小瓶子裝的黑褐色的液體 --- 那些液體據說是有補腦作用,說是能提高記憶力和提高高考分數。也還真有人相信那種鬼話。很不幸的我母親也是其中一個。你知道那時我的母親心疼我,給我從單位醫務室開了很多蜂王漿,從複習高考的時候就堅持讓我每天喝一瓶。我從裏麵拿出一個小瓶子來,它是那種細長細長的瓶子,就像是醫院裏的打針時盛液體藥的瓶子。盒子裏麵還放著一個薄薄的小砂石片,我拿起它,在細長的瓶頸上輕輕鋸一下,砂石在玻璃瓶口上劃出一道白痕。我一手拿著瓶子,一手伸出中指,在瓶口上彈一下,玻璃瓶口在外力打擊下從劃痕的部位斷開 ,掉在桌子上。我想要是有攝像機用慢鏡頭拍下來,玻璃瓶口慢慢的斷開,緩慢的下墜,落到桌子上彈跳一下,然後安靜的躺在桌子上,玻璃上反射出桌子上的綠色的瓷茶杯,一定也是一個很美的鏡頭。我拿出一個細長的吸管,把瓶中的蜂王漿慢慢吸入口中,覺得一股暖流通過喉嚨流到胃裏,在心裏湧動---後來我才聽說蜂王漿中含有多種激素,還有性激素,怪不得喝完後總是讓我覺得口幹舌燥,躁動不安,有種要勃起的欲望。

你說你喜歡我的長頭發,你說你覺得長頭發像是一個桀驁不馴的藝術家。我披著長發,背著一個破舊的書囊從宿舍樓上走下來,耳朵裏塞著一個耳機聽著Radio Beijing的外語廣播,手裏拿著一本劉毅的3000 GRE單詞書,來到被宿舍樓陰影遮住的樓邊的綠色的鐵柵欄旁邊的自行車停放處,打開自行車上的車鎖,飛腿上車,沿著曲裏拐彎的宿舍樓之間的石子甬道,向教室騎去。太陽暖洋洋的照在我的身上,路邊是一排一排的柳樹,我騎過學校的書店,騎過學校的食堂,騎過圖書館,來到一間大教室去上課。大教室裏是一排一排的褐色的長條桌子,我找個後麵的不起眼的座位坐下,從書囊裏拿出教科書和一本小說來,攤開在書桌上。我在課堂上走神,趴在桌子上,看著木製的桌麵上的擦不掉的墨水刻上的課桌文學發笑:

考題如此多道,引無數天驕競折腰。惜清華才子,略輸文采。歎北大佳人。稍遜風騷。俱往矣,數風流學生,全部補考。

下課後我騎車來到破舊寬敞的食堂,從飯櫃裏胡亂堆放著的無數飯盆中找出自己的飯盆,先去水池邊刷一下飯盆以防別人用過,然後拎著飯盆在擁擠的窗口前排隊打飯。托著飯盆坐到一個桌子上,我一邊拿出單詞書背著GRE單詞,一邊咽著難以下咽的大鍋飯,一邊在心裏恨恨的罵著食堂的人心黑,心裏在琢磨著晚上到哪個女生多的自習教室去學習。

自習完回到宿舍後,我用電熱器煮包方便麵,邊吃邊跟同宿舍的男生們侃大山,交流一下班裏和校園裏的新聞,然後去水房刷碗洗腳。洗完後躺在床上借著床邊的台燈看書,看累了就鑽進被窩裏聽托福聽力磁帶,有時打開短波收音機聽聽美國之音的和BBC的對華廣播和它們的英語教學節目,聽煩了就換個台聽聽音樂和歌曲,等大家都熄燈後在被窩裏用手安撫不甘於寂寞時常勃起的家夥,在對異性的渴望中,把青春期旺盛的乳白色的粘稠精液一股一股的噴射到內褲裏麵,在肚子濕漉漉的感覺中沉沉睡去。

 

十二

你知道,人的記憶就像是存在水庫裏麵的水,一旦開啟閘門,裏麵的儲蓄的往事就像洪水一樣滾滾而出。

我想起我遇見你的那個年代。80年代末是一個迷茫和逆反的年代。從踏入大學的那一天起,我就覺得很迷惑。學校裏的那些充滿自由和激情的演講,那些底下流傳的方勵之在科大和全國各地的演講文字,劉曉波的充滿逆反的矯枉必須過正的呐喊,崔健的嘶啞的歌聲,吳稼祥的新權威理論的大辯論,劉剛和王丹搞的民主沙龍,學生們在宿舍裏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舍我其誰的誇誇其談,那些,全和我大學以前的思想和所接受的教育格格不入。極度渴望了解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的我,到處去聽那些精英們的講座,充滿熱情和真心的為他們的大膽言論和激烈的言辭鼓掌叫好。

你曾經問我最喜歡誰的演講,我說是方勵之和包柏漪。

你問我為什麽,我說方勵之是那時學生們最崇拜的民主啟蒙的導師級人物。這位北大物理係的老校友,在北大特別受歡迎。他寬寬的額頭,四方的臉龐,兩眼炯炯有神,講起話來,聲音洪亮,才思敏捷,學識淵博,幽默風趣,極具煽動性。他86年做科大副校長時的許多演講,被學生們傳抄,後來因為86學潮被被鄧小平直接點名罷官,回到北京住在離北大校園不遠的東邊的教工樓裏。校園裏曾經流傳說有人要製造車禍把他撞死,為此據說有人化妝成一個交警,在白天敲開他家的門,說最近交通不好,請他們上街注意車輛。方勵之被罷官之後,他的太太李淑賢被學生們推舉為海澱區人大代表,那時學生們一聽說李淑賢是方的太太,都去投她的票,雖然受到很多官方的阻撓,但是她最後以90%的高票當選。她做了人大代表後,就在三角地擺了一張桌子,站在風裏聽學生們的意見,也經常走訪學生宿舍,在飯廳裏和學生們一起吃飯,由此後來也被當作學生運動背後的黑手。

我還跟你說起過包柏漪。當年陪同美國大使洛德去民主沙龍演講的包柏漪既美麗又智慧,講一口流暢的中英文,作為美國大使的夫人和在美國出過暢銷書《春月》的作者,她周旋於北京的名人圈之中,風靡一時。記得包柏漪也是一個很幽默的人,說她跟洛德在一個學校讀書,她的筆記記得好,洛德經常找她借經濟學筆記,是通過筆記結識的。她離開中國的時候很小,後來作為美國大使夫人重返中國,曾經感慨萬千。洛德出身名門巨商,長得英俊帥氣,上過耶魯大學,長期在美國國務院做外交方麵的工作,據說在跟包柏漪結婚前,受到國務院警告,說要是他同中國姑娘包柏漪結婚,以後就不能繼續參與有關中國的外交事物。洛德冒著斷送自己的事業的風險跟包柏漪結婚了。後來說是因為基幸格愛才,洛德才能夠被解除禁錮,最終成為美國大使。我說包柏漪是現代版的醜小鴨,最後遇到了她的王子,跟她的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我那時沒事的時候最喜歡的是倚著窗口看樓下走過的漂亮女生,然後拿著吉他彈唱學生們改編的羅大佑的《童年》:

陽光下老師走過來    我把煙迅速放在兜裏邊

等到老師走了以後   才發現褲子已燒了大半邊  

多少的日子裏總是  樹葉包住褲檔跑回家去 

等待著戀愛  等待著約會  等待不上課過年

 

學校裏校花很多 但是沒有我一個喜歡的

林青霞和朱莉婭  你們到底是哪個最漂亮

隔壁係那位漂亮女生  怎麽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手裏的筆記  心裏的渴望  嘴裏擁吻的青春

 

你經常來我的宿舍裏來找我,我的宿舍是在那座男生宿舍樓的三層緊靠邊的一個房間裏。跟別的男生宿舍一樣,我的宿舍也是一片亂糟糟,地上永遠堆積著紙片,桌子上和窗台下的暖氣管子上亂七八糟的堆放著飯盆,杯子和書本。那時我睡在靠桌子的一個下鋪上,床頭上堆著收聽美國之音和BBC對華廣播的的短波收音機,聽托福磁帶的磚頭錄音機,一些字典,單詞書,還有一套叫《第三帝國的興亡》的書。那些托福磁帶聽得我耳朵經常出現耳鳴,像是裏麵有個人經常在試麥克風一樣。

那時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年輕的一無所有的人,未來的世界在我的腳下展開,我隻要努力,不怕吃苦受累,將來有一天我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有一次校園門口來了一個滿臉皺紋的算命先生,他在校門口擺攤,我看見他盤膝坐在地上,麵前擺了一張紙。我給了他幾個錢,讓他給我算一掛。他看了我的手相和麵相之後,掐指算了一下,跟我說:你會大器晚成。我聽了之後很沮喪,因為我希望成為一個有成就的人,但不希望在我老了的時候才這樣。你聽了之後就笑,說大器晚成總比不成器好。

就像你一樣,那時我還瘋狂的喜歡《約翰克裏斯多夫》這部書。這部羅曼羅蘭獻給“各國受苦、奮鬥,而必戰勝的自由靈魂”的書,那時的學生裏麵有幾個人不喜歡這部書呢?克裏斯多夫的憂鬱而多愁善感的性格,悲慘的經曆,他的作品的不被世俗的人的理解,他的真誠和理想主義,他對女人的熱烈的愛慕和激情,他的愛情上的挫折,他的孤獨,他對庸俗文化的勇敢的抨擊,他的不屈和高傲的靈魂,他受到的種種惡意的攻擊和屈辱,都讓人引起共鳴,潸然淚下。可是按同寢室小趙的話來說,我雖然自個兒覺得跟個小克裏斯多夫似的,但是既沒有彌娜的手可吻,也沒有阿達可以愛,更沒有葛拉齊亞來愛自己,倒搞得開始懷疑人生了。我把小趙的話學給你聽,你笑著說,小趙忘了一點,你跟克裏斯多夫長得倒挺般配的 ---- 都屬於長得特別愛國特別有創意的。

你知道我喜歡看油畫,那時美術館和北京展覽館一有什麽油畫展,我就趕緊跑去看。我在學校裏參加了一個業餘油畫小組,在課餘時間背著畫夾去圓明園寫生,畫一些蒼涼的斷柱石壁,常常畫到太陽下山,黑暗來臨什麽都看不見了的時候才收起畫夾,擦掉手上的油彩回學校。有一次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看見西洋樓的那些斷寰殘壁落在地上的長長的投影,突然心裏覺得很蒼涼,我覺得它就像是自己的祖國的一個縮影,它曾經何等的輝煌過,又被何等的摧殘過,但是既使歲月的年輪,風沙的侵蝕也遮不住它的美麗。我曾經滿懷熱情的給你畫了一副素描,畫完後你對著那張素描相了半天麵,然後又自己照了半天鏡子,滿臉狐疑的問我說,這是我嗎?

你知道我那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參加了學校裏的演講團,憧憬著將來能像古羅馬的那些先哲們一樣,靠滔滔不絕的雄辯來影響世界,改變世界。後來我發現,我的滔滔雄辯在你麵前一點兒用都不管,一點兒也影響不了你,從此後我就對靠雄辯來改變世界的觀點大打折扣了。

因為我們的宿舍挨著樓道口,所以有的時候我們誰要是忘記帶鑰匙了,就可以翻過樓道口的窗戶,從外麵的牆上撬開宿舍的窗戶,爬進宿舍裏。有一次我又忘了帶鑰匙,要你幫我望風,我去爬窗戶,你看見對麵幾個校內的保安向這邊跑來,就大喊一聲:警察來了,抓小偷。嚇得我一哆嗦,差點兒沒從窗戶上掉下來落一殘廢。你笑彎了腰,說看你這有賊心沒賊膽的樣子。

 

十三

二十二年就像是一個夢一樣的過來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每當想起你,我的腦海裏就浮現出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白白的富有彈性的圓潤的兩雙小腿露在裙子外麵,個子不高不矮,胸脯平平,身材偏瘦,有著兩雙黑黑的清澈見底的大眼睛和一副清秀的麵孔的你。我每想起你來的時候,你都是這個樣子,穿著同樣的連衣裙,讓我懷疑我是不是記憶有了毛病,隻是選擇我喜歡的記下來了。

你的手很小很長,手指細膩靈敏,就像是一雙拉小提琴或者彈鋼琴的手,你喜歡在逛馬路的時候把手插在我的兜裏。你的脖子,你的脖子很白很膩滑,吻上去有一點溫熱的感覺。你的胳膊很白很有彈性,肌膚很緊,摸上去有些冰涼滑膩。你是一個很膽小的人,見了耗子和蜘蛛要嚇得尖叫的人。你又是一個喜歡小寵物的人,喜歡親手去喂小寵物的人,喜歡把貓抱在膝上的人。你是一個容易相信任何人的話的人,誰都可以騙你,你把任何話都當作真的。

你有一副潔白完美的牙齒,你的微笑不是很動人,但是看上去很舒服的那種,而且是那種心地善良的人所特有的真誠的微笑。你側著臉衝我微笑,臉上充滿了甜蜜。我記起在一個公園裏,你挽著我的胳膊在鋪滿碎石子的湖邊小路上走,帶著調皮的微笑。我記起了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空酒瓶,酒瓶子的頭指著我。你從桌子那頭站起來,兩隻手撐著桌子,身子俯過來,吻我的嘴唇,然後退回到你的一邊,羞澀的頑皮一笑。我記起了在一個夜晚,你的宿舍裏的一個上鋪上,你悄悄的爬了上來,躺在我身邊,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我記起了在一個簡陋的房子裏,月光從破了的窗戶上透過來,照在你的赤裸的光滑的肌膚上,你支起一隻手,托在腮幫子上,臉上是靜謐的溫馨的笑。

 

十四

            你還記得那個停電的晚上嗎?

        那天晚上我去找你,在你的宿舍裏麵和你並排在床上坐著看書。你在複習功課,準備第二天的考試,我在背我的GRE單詞,你的室友王燕坐在桌子旁邊也在拿著一本書複習考試。屋裏沒有人說話,靜得可以聽見我的心跳聲。

            然後宿舍樓就停電了。屋裏一片黑暗。

            我去看看怎麽回事兒。王燕主動說。她摸索著走了出去。

            窗戶上有些月光照進來,我看見你的黑黑的大眼睛在看著我。你把書放在身邊,側過身來,兩隻手摟住我的脖子。我摟住你的腰,緊緊的抱住你,把你溫熱的身體拉近我,我覺得你的乳房緊緊的貼在我的胸脯上。我的嘴唇在尋找著你的嘴唇。我找到了你的嘴唇,貼了上去,牙碰到了你的牙。你把嘴唇微微的張開,把舌尖吐出來,我貪婪的吮吸著你的嘴唇和舌尖,你的舌頭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我們在黑色裏摟抱著,我親吻著你的脖子,你的脖子上有一股花露水的香味。我把手從你的襯衫底下伸過去,想解開你的乳罩。你扭動著身軀,用胳膊擋開我的手。我從下到上的撫摸著你的腿,撫摸著你的光滑和有彈性的肌膚,我的手伸到了你的裙子底下,摸到了你的內褲,你呻吟了一下,把腿夾得緊緊的,一點兒餘地也沒有,不讓我的手在裏麵動彈。

你把我摟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撫摸著你的頭發,吻著你的頭發,你用指甲掐著我的背。我們就這樣在黑暗裏摟抱著,年輕的身體渴望的纏繞在一起。

過了有十分鍾的功夫,來電了,燈又亮了起來。你推開我,把上衣撫平,看著我嫣然一笑。

            王燕推門走了進來,說,掉閘了,剛有人給修好。

            我們好像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的一樣繼續看自己的書,隻是你的溫熱的身子在輕輕的依偎著我,讓我不得不坐直了,免得歪倒在一邊。

            那天半夜我回到自己的宿舍後,一直沒舍得洗手,我把手放在臉上聞著,上麵是你的肌膚的幽香。我一遍遍的回想跟你的親吻,你的濕熱的雙唇,你的甜甜的舌尖,把每一個細節都像慢鏡頭似的在腦子裏過一遍。過後很久,我還在舔舔嘴唇,回味你的嘴裏的甜味。那種淡淡的難以忘懷的甜蜜的味道。我拿手指撫摸著我的嘴唇,手指上是你身上的餘香。我貪婪的聞著,深深的聞著,那股香味沁入心田,給我帶來巨大的快樂。我的下部漲漲的,在有力的勃起。

            那天夜裏,我夢見了你。半夜裏,我從一陣一陣的射精所帶來的巨大快感中醒來,內褲上濕濕的,全是夢中的遺精。我摟著身邊的枕頭,把它當作了你,緊緊摟在懷裏。

 

十五

我和幾個學生糾察隊員走到木樨地三裏河橋的橋中,在研究一下怎麽設置路障。

從橋中央放眼望去,血紅的夕陽在緩緩的向著地平線墜落下去,天邊的雲層像是被撕裂了一樣,在血紅中透出金黃來,不遠處的幾座灰色樓群籠罩在夕陽的背影中,黑黑的聳立在路邊,顯得一片肅殺。血紅的顏色像河水一樣流下來,流到了建築物上,流到了樹上,流到了玻璃上,流到了路上騎自行車的人們的身上,流到了馬路上。幾隻黑翅膀的烏鴉在天上飛過,嘎嘎的叫了幾聲,飛過橋麵,消失在遠處的黑暗的樹林裏。橋下的湖水也是一片明晃晃的殘陽血色,湖邊的樹叢和高樓在水麵上倒影出來,在水麵上流下一片一片黑色的陰影。

看到眼前的這座橋,我腦海裏想起了看過的那部叫《橋》的南斯拉夫影片,好像看見了那個炸橋的勇士從橋上緩緩的跌落,墜入水中,又仿佛看到那個工程師按下了按鈕,炸掉了他最自己的心愛的大橋,耳畔響起了那首催人淚下的電影插曲《再見了,姑娘》: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侵略者闖進我的家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啊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 都說多麽美麗的花

 

這花屬於,遊擊隊戰士,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這花屬於,遊擊隊戰士,他為自由獻出生命

 

我掃視了一眼橋上的情況,看到一個穿著白背心藍色大褲衩的中年男人騎著一個紅色的電驢子在橋上駛過,他一邊把手放在電驢子的車把上,一邊扭過頭來看我們,衝我們伸出一隻手打了個V型手勢。他的電驢子差點兒撞上了旁邊的一個戴草帽穿著一身長衣長褲的騎車的老農。老農的後車座上綁著一個一米多長的褐色的麻包,裏麵故鼓囊囊的塞滿了東西。他的頭發很長,臉髒兮兮的,藍長袖上衣敞開著,露出裏麵的古銅色的皮膚。一個中年婦女一手拿著一個茶缸子,另一手領著一個小孩從橋中走過,小孩好奇的看了我們一眼,趕緊把頭扭開。中年婦女拉著小孩的手匆匆下橋走了。幾個歪戴著帽子的農民工在橋邊的馬路牙子上坐著,他們抽著劣質的煙卷,胡子拉碴,髒兮兮的白襯衫裏露著紅背心。一個瞎子乞丐在橋頭拿著一把二胡在拉《二泉映月》,他的手抖動著,嘴隨著悲慘的二胡聲在一張一合,麵前放著一張白紙,白紙用石塊壓著,上麵寫著一些文字。每個人從瞎子的麵前都匆匆走過,幾乎沒有人停下來聽他演奏或給他錢。一對工人模樣的情侶牽著手在路邊散步,女的穿著一個白上衣,紅裙子,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涼鞋,男的穿著一個藍色T恤衫,灰色的短褲,腳上踢踏著一雙趿拉板。橋中間幾輛汽車在緩緩的駛過,車兩邊的行人匆匆的騎著自行車趕路,身上披著夕陽的血色。

我向身後望去,看到身後是一馬平川的寬闊的長安街,這讓我更加意識到這座橋的重要性。這座橋是一個交通要道,從西麵來的軍隊必須要經過這座橋。守住了這座橋,西麵的軍隊 ---傳說是最勇猛的百戰百勝的三十八軍和遲浩田的嫡係部隊二十七軍 --- 就無法去占領廣場。身後的平坦的長安街上再也沒有一處像這座橋一樣的險要地勢了。如果這座橋失守了,很難想象其他的寬闊的路口能擋得住軍隊的坦克和裝甲車。

站在這座橋上,我的心情有些沉痛和蒼涼。曾幾何時,人民軍隊人民愛,人民軍隊愛人民,我們從小被灌輸的人民是水,軍隊是魚,軍隊和人民是魚水的這種信念,從戒嚴令開始發布後,就逐漸瓦解了。人民解放軍的軍人是我從小最崇拜的。記得每次我從北京衛戍區大門走過的時候,看到門口持槍站崗的士兵,我都對他們充滿敬意。我想起小的時候,當父親說我長大後他會送我去參軍,那一天我是多麽的高興,多麽的盼望自己馬上就長大,好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我想起來小的時候大姐帶我去照相館照相,替我找照相館要了一個玩具長槍背在身上,那個玩具長槍比我的個子還高,我背著它,充滿自豪的照了一張像,那張照片是我最喜歡的。高中的時候我曾想去空軍做一個飛行員,我覺得要是能夠架上一架殲擊機,在萬裏長空上飛翔,那比考上最好的學校還牛逼。

我做夢也沒有會想到,今天我會和這支糾察隊站在這座橋上,目的竟然是要阻攔我曾經最崇拜的解放軍的前進!也從沒有想到,這支人民養大的軍隊,竟然要掉轉槍口,會要向人民開槍了!

我在想,曆史是多麽的悲哀,當年的那些充滿理想和熱情的年輕的共產黨人,當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前仆後繼的為了理想和信念倒在血泊裏的時候,恐怕他們從沒有想過,他們為之英勇奮鬥,犧牲掉自己寶貴生命的換來的,是今天的貪汙腐敗,官倒橫行,貧富懸殊和人性的喪失。難道那些當權者不懂嗎?難道他們是真的看不出學生們的呐喊,是為了中國好,是愛國的嗎?

我想,在那之前十幾年,從我懂事以來所接受的一切說教,被灌輸的一切信念,都在知道有人下令要軍隊向人民開槍的那一刻,徹底崩塌了。“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公開地掠奪”,我越來越相信北島的這句詩了。

 

十六

我向那些跟我一起來到守衛這座橋的糾察隊員們望去,隻見那一張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上帶著剛毅和堅定的神情。那個數學係的小男孩一定是累了,他一屁股坐在水泥的馬路牙子上,一邊在擦汗,一邊把背上背的吉它抱在懷裏。那個高大的籃球隊員站在他的身後,手裏還在拿著托福單詞書,在抓緊時間背單詞。其餘的隊員已經都走到我身邊來,他們在看著我,等待著行動。

大家都看到這座橋的重要性了吧。我看著糾察隊員們說。這座橋是這條大街上唯一的一座橋,沒有任何路口更比它險要了,更比它易守難攻了。我覺得咱們應該這樣,把橋下的那幾輛公共汽車推上來,把它們橫在路中間,作為我們的路障。另外,我們要把路中央的水泥隔離墩也抬過來,放在橋的中間,這樣就可以擋住軍隊的車輛通過這座橋。

但是軍隊要是把坦克開來直接把路障給撞開怎麽辦呢?一個糾察隊員插嘴問。

我們要組織市民和我們一起在路障前靜坐。我說。坦克要是想接近路障,就必須從我們身上碾過去。我們要用血肉之軀,擋住坦克。我們要是有幾百人在坦克前麵靜坐,就能阻擋住坦克。

如果坦克直接壓過來呢?另一個糾察隊員問。

坦克是不敢壓死這麽多人的。我說。要知道,那些坦克手也是人,他們也有兄弟姐妹,也有好朋友,他們的兄弟姐妹也許還是學生呢。我就不信任何人能夠喪盡良心,會開著坦克碾死我們這些學生。如果誰敢開著坦克壓我們這些學生,他就不是人,他的終生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我看了一眼四周,看到我們身邊的市民越聚越多,他們不說話,隻是好奇的圍著我們,看我們做什麽。遠處還有不少市民往這邊趕過來看熱鬧,剛才坐在馬路牙子上的那幾個歪戴著帽子的民工也走了過來,站在後麵聽我們說什麽。還有剛才走過去的那一對情侶也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人群的後麵,看著我們。

北京的市民們!我開始大聲的對市民做起鼓動工作,因為我知道我們唯一能夠依靠的就是市民了。市民們,你們也許已經從廣播裏麵聽說了,今天晚上軍隊就要來占領天安門,要把這場偉大的愛國民主學生運動給殘酷的鎮壓下去了!你們已經從電視裏看到了聽到了,他們要我們離開廣場,他們要我們今晚守在家裏,不要上街,他們在警告我們!他們的屠刀已經舉起來了!!他們的槍裏的子彈已經上了膛!!!市民們,他們就要來血腥的鎮壓,要用無數學生和市民的鮮血,來維持他們自己的獨裁政權,來維持這個貪汙腐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政權了!鄧小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誰先富起來了呢?是那些當官的子弟!是那些二道販子和倒爺!以人民的名義,他們在公開的掠奪!!!他們不勞而獲!!!我們的人民,他們是多麽的貧窮,許多落後的農村的地方的學生都上不起學。我們頂著烈日做一天活也掙不了幾個錢,我們一家幾代擠住在一個小屋子裏,該結婚的年輕人沒有房子,我們一點點的積蓄在物價飛漲的麵前正在縮水。而他們,他們一頓飯的錢夠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他們在那裏用公款揮霍,用公款去國外旅遊,甚至用公款去嫖妓!!!他們貪汙腐化,官官相護,結成一個既得利益集團,拚死的維護他們的權利,他們已經完完全全的背棄人民了!!!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在地下也會為他們的行為感到恥辱的!!!!他們不是共產黨員,他們不再代表人民了!他們是腐敗的腐朽的散發著臭氣的騎在人民頭上的寄生蟲!!!!!

幾百個市民圍在我們身邊,鼓起掌來。我為他們的熱烈的掌聲感動,他們是多可愛的市民啊,在這種嚴峻的時刻,他們還不顧生命危險在支持我們。我接著演講說:

市民們,就是納粹德國,最殘暴的希特勒政權,他們也沒有讓軍隊和坦克向德國的學生們開過槍!隻有過去的北洋軍閥段祺瑞政府曾經下令向學生們開過槍,但是我們知道,一個月之後段祺瑞政府就倒台了!誰敢鎮壓人民,誰就沒有好下場!!

又一陣掌聲響起,我知道,市民們是在真心的為我們叫好。

李鵬的生身夫母是革命先烈,他的養父是周恩來。我咽了一口吐沫,接著演講說,他的生身父母和養父,若是在九泉之下有知,知道他在下令向學生們開槍,一定是會為他們的這個不孝子孫感到羞恥的!!!

我看了一眼市民們,看到他們已經開始群情激昂,我就開始舉起胳膊帶頭呼喊起了口號:打倒李鵬!

打倒李鵬!成百個喉嚨在一起呐喊,成百雙胳膊像樹林一樣的在我的周圍舉起。周圍的市民越聚越多,所有從橋上經過的人都跑過來看是怎麽回事兒。

反對軍管!撤銷戒嚴令!反對獨裁!我接著領著市民們喊口號。市民們熱烈的響應著,他們的聲音響徹天空。一群飛鳥從樹林裏驚飛起來,在落日餘輝中向遠方慌張的飛走。

等大家的口號聲停下來後,我接著演講:

市民們,勇敢的北京市民們!你們曾經和我們在一起,在四二七的大遊行裏,跟我們一起衝破軍警的攔截;在絕食的日子裏,你們走上街頭,幾百萬人聲援絕食,你們無私的捐獻吃的,穿的,帳篷和捐款給學生,你們用你們的行動,表明人民是和我們站在一起的;你們在戒嚴的日子裏和我們一起,肩並肩的勇敢的堵住了軍車,迫使軍隊後撤。今天,我們又一次的麵臨著對我們的考驗,這次的考驗更加嚴重,這次的考驗是流血的考驗,是生和死的考驗。市民們,我們應該怎麽辦?是把天安門拱手讓給他們,讓中國的民主屈服於那個腐朽的貪汙腐化的獨裁政權,還是堅決堵住軍車?

堵住軍車!堵住軍車!上千個嗓音一起響起。

市民們,我們到這裏來,是要設置路障,堵住軍隊的士兵和坦克,不讓他們到天安門廣場去鎮壓那裏的學生。請大家跟我們一起到橋下去,把橋下的那幾輛公共汽車推上橋來,把他們橫在橋中間,堵住這座橋,好不好?

好!學生們好樣的!市民們發出一陣發自內心的呼喊,踴躍的跟在我和糾察隊員們的後麵下橋去推公共汽車去了。

看著這麽多市民踴躍的不怕危險的跟我們站在一起,我感動的要留眼淚了。北京市民們,我愛你們。我心裏默默的說。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在我心裏升起。

生死在此一搏。我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拚死把這座橋守住。

那一刻,我心裏下定了決心,軍隊要想通過這座橋,除非從我的血泊裏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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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海之頌的評論:
謝謝鼓勵
海之頌 回複 悄悄話 文筆細膩,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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