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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八)

(2011-11-17 18:02:54) 下一個

五十

從星星的彈孔裏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 引自北島《宣告》

黑夜裏,在橋西邊的突擊隊員和軍官們的注視下,龐大的坦克又一次加速衝了上來,用比上次更狠的勁頭兒凶猛的向著公共汽車撞去。坦克的馬達轟鳴著,鋼鐵履帶飛快的嘎啦啦轉動著,炮口黑洞洞的指著站在車頂上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和我。我想那個坦克手可能急眼了,他不能接受坦克撞不開公共汽車這個事實,他想要證明他的坦克是無敵的。有一瞬間我有些擔心他會發射一顆炮彈出來,把我和大個子籃球隊員給轟個粉身碎骨。

大個子籃球隊員和我站在車頂上又一次喊著號子:一,二,三,頂!人們又一次湧向公共汽車,用雙手和肩膀頂住了汽車。前麵的人用雙手使勁的推著汽車,後麵的人頂著前麵的人的後背。坦克這次的力量實在是凶猛,它不僅把汽車的車頭給撞癟了一大塊進去,而且把公共汽車撞得劇烈搖晃起來。但是公共汽車在學生們和市民們的合力推頂下,沒有倒下,沒有被撞開。雖然車頭被撞癟,車的前車窗的玻璃全都粉碎了,但是它還是屹立在橋中間,橫擋著路麵。

人民必勝!學生們和市民們又一次歡呼了起來。

我不知道那個坦克手是怎麽想的,但是我覺得此時此刻他一定是非常的沮喪和不甘心。橋西麵的士兵們和軍官們在觀看著,那個老軍官顯得不耐煩了,他在對著一些軍官下命令。軍官們提著手槍,在軍隊的長龍裏跑動著呼喊著傳達命令。橋中間的坦克往回退了十幾米,積聚了一下力量,又一次凶狠的向著汽車撞來。公共汽車更劇烈的晃動了一下,把我給從車頂上甩下來。幸虧我倒向了東側,落到了正在奮力頂車的學生和市民的頭上,才沒有被摔著。

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用手,用肩膀,用身體頂住了公共汽車。公共汽車經過坦克的幾次撞擊,依然橫在馬路中間,沒被撞開。龐大的坦克沮喪的倒退了回去,它好像看到了無論它再怎麽撞擊,也是徒勞的,因為學生和市民會把汽車頂住。即使公共汽車被撞開了,我們也會把它推回去,重新擋在路中央。

            學生和市民們也看到了這一點,我們歡呼著,覺得終於有辦法擋住軍隊了。如果連坦克都不能撞開路障,那麽還有什麽能夠把路障給破壞的呢?我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一起振臂高喊著:

人民萬歲!人民必勝!

 

五十一

            我們還沒有停下歡呼,就聽見幾聲刺耳的爆炸聲,十幾顆催淚瓦斯彈一起齊飛過車牆的路障,落在學生和市民中間。灰綠色的長筒形狀的催淚瓦斯彈爆炸開,一團一團的黃色煙霧在夜幕裏騰起,辛辣的氣味頓時向四麵彌漫開來,橋東的學生們和市民們被籠罩在一片黃色的煙霧中。瓦斯嗆的人咳嗽,眼睛也火燒火燎的疼,就像在第一道防線發生的那樣,人群開始慌亂起來,亂了陣腳,本能的四處躲避著瓦斯的煙霧。我從背包裏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毛巾來捂住鼻子和嘴,把另外一條毛巾遞給了在我身邊的數學係的小男生,說:

            快拿這個把鼻子和嘴捂上,別讓瓦斯進到肺裏。

            數學係的小男生一邊咳嗽著,一邊接過毛巾把嘴和鼻子捂住。剛才一個瓦斯就落在他身邊炸開,他的眼睛被瓦斯嗆得通紅。

趁著橋東的人群在慌亂的躲避瓦斯的時候,坦克又一次衝上了橋頭,向著兩輛公共汽車的結合部狠狠撞去。車頂上站著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在聲嘶力竭的喊著,但是人們沒有像上幾次那樣聽從他的指揮,他們還在瓦斯彈爆炸所造成的震驚中沒有恢複過來,還在躲避著瓦斯的嗆人的煙霧。

我聽見一聲巨響,抬頭看去,坦克已經趁著人們的慌亂,向著兩輛公共汽車的結合部撞去,把路中間的兩輛公共汽車一左一右給撞開了。車頂上的大個子籃球隊員掉了下來,摔倒在地上。汽車被撞得歪了起來,其中一輛汽車的車頭被完全撞爛,前麵的鐵皮翹了起來,引擎的冷卻液流了一地,車門被撞得癟了進去,門把手向外支棱著。坦克把兩輛車之間撞開了一道幾米寬的口子。

我看見坦克又一次後退,準備把這個口子再撕開一些,我喊了一聲,封住口子!數學係的小男孩和其他糾察隊員一起跟著我向著被坦克撞開的口子衝去,其他的學生和市民們也跟了上來,我們不顧瓦斯的嗆人的氣味和對眼睛的刺激,在黃色煙霧裏齊心協力的一起推動公共汽車,硬是把被撞開的汽車又推回到了原狀,把口子給重新堵住。

我看到大個子籃球隊員繼續頑強的向著車頂爬去,就一把拽住他說:

別上去了,太危險了。

不怕。他笑笑說,又手腳麻利的爬到車頂上去了。

坦克隆隆的開了上來,又一次對著汽車的結合部狠狠撞去,它看樣子已經看到汽車的結合部是最脆弱最好突破的,所以在猛撞汽車的結合部。在已經爬上車頂的大個子籃球隊員的指揮下,我們從催淚瓦斯的震驚中恢複過來,一起湧上去頂住汽車。汽車隻猛烈的搖晃了幾下,在學生和市民們的合力推頂下,沒有被坦克撞開。

            我抬眼望去,隻見橋西的士兵們麵容沮喪,他們觀看著我們和坦克的較量,目瞪口呆,幾乎難以置信那些催淚瓦斯和坦克竟然無法摧毀我們的防線。

夜幕更加黑了,我聽見天空上又傳來飛機的轟鳴聲,抬頭望去,隻見一輛軍用直升飛機就在士兵們的頭頂上打著轉,飛機低得幾乎要碰上電燈杆上的電燈。我看見一個軍官拿著一個步話機,在緊張的對著步話機講些什麽。我想他一定是在跟直升飛機上的指揮官在通話。

坦克的馬達聲消失了,它沒有再往前衝。直升飛機向著軍隊的長龍的中部飛去,剛才的喧嘩的橋頭突然靜寂下來。我向軍隊的方向看去,突然看見那些突擊隊員們手裏端起了一支支閃著淡藍的光的衝鋒槍。我看到站在突擊隊前麵的年輕軍官麵容嚴肅的一揮手,突擊隊開始一起向著路障衝過來。他們的衝鋒槍裏吐出了一串串火舌,一串串蛇信子一樣的火光在夜色裏顯得分外猙獰。子彈帶著尖銳的呼嘯從我的耳邊飛過,火光穿過公共汽車飛過來,子彈打在汽車的鐵框和鐵皮上,濺起一溜火星。

他們開槍了!

快下來!我大聲的衝著還在汽車頂上站著的發楞的大個子籃球隊員喊。

已經晚了。大個子籃球隊員在車頂上晃了幾晃,他的嘴裏和胸膛裏噴出了血,血像噴泉一樣從他的身體裏噴出來。他身體後坐,腿弓著,腰彎著,手伸在空中無力的想抓住什麽,碩大的身軀就從公共汽車頂上倒栽蔥掉了下來。就像是南斯拉夫電影《橋》裏麵的那個從橋上墜落的爆破手一樣,他的胳膊伸開著,屁股向下,臉衝著天空,向地麵上掉了下來。

他的嘴裏最後喊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

啊~~~~~~~~~~~~~~~~~~~~~~~

 

五十二

            浴室的溫水從蓮蓬頭上噴射下來,噴在我們的身上,順著我們的身體流下去,流到底下的一個絲網狀的小小下水口。貼著白色瓷磚的浴室牆上都是晶瑩的透明的小水珠,毛玻璃上水霧騰騰。浴室淋浴的地方不大,大概還不到一平米見方,我們在裏麵麵對著麵,幾乎身體貼著身體。

法國女人仰起臉,閉著眼,享受著溫水衝擊著臉上的感覺。她的兩隻棕色的的乳房鼓鼓的,黑色的乳尖向上挺立著。她的栗色長頭發濕漉漉的垂到肩膀上,頭發上閃著光澤。溫水從上麵傾瀉下來,像雨水一樣淋在我們的頭上和身上,擊打著我們的身體。我覺得就好象赤身裸體在雨中,被雨水洗刷一樣。

我想起了《戀戀筆記本》電影裏的那個遊著白天鵝的池塘。一條小船在池塘中間穿過,兩邊是高大茂密的白樺林,水麵如鏡子一般平靜和明亮,上麵飄著白色的小花,紅色的樹葉。灰色和青白色樹皮倒影在水麵上,上千隻白色天鵝緩緩的在水麵上遊蕩。天鵝的嘴是橙色的,羽毛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小船上的木漿在一上一下的滑著,出水的時候在水麵上濺起一些白色的小水花。天上打起了雷,水麵上起了漣漪,天鵝們散開了。豆大的雨點嘩嘩的直墜下來,把船上一對男女的衣服全都淋濕。他們傻笑著,瘋笑著,頭發一綹一綹的貼在腦門上,張著嘴讓雨水盡情的淋著。

你為什不不給我寫信?為什麽?女的在雨裏大聲質問那個男的。我等了你七年,現在太晚了!

我給你寫了365封信。整整一年裏我每天都在給你寫信!男的說。

你給我寫信了?女的疑惑的問。你?

真的!男的說。我現在還在愛著你!

 

幫我把沐浴液抹上吧。法國女人的聲音把我的思路給打斷。她從牆上的一個白色的小朔料托架上拿了一瓶沐浴液,遞給我。

我打開沐浴液的瓶口,瓶口向下,白色的乳狀液體流到我的手上。我的手在她的肌膚上滑過。沐浴液抹過的地方,她的肌膚變得很光滑。我的手滑過她的棕色的脖子,她的圓圓的肩膀,她的光滑的背,她的豐滿的胸脯,她的挺立的乳房。她享受的閉著雙眼。她的乳房既柔軟又有彈性,形狀很好看,翹著像兩座小小的山包,乳尖硬硬的挺著,像是山包上的小樹。我把沐浴液塗滿山包,膩滑的肌膚引起我的心裏的一陣衝動,我的身體在勃起。

我往手心裏倒了更多的沐浴液,向她的皮膚上抹去。我的手滑過她的平坦的小肚,滑過肚臍,滑過一片草地,向著茂密的深林地帶伸去。她把兩腿微微叉開,手伸向了我的勃起的地方,握住它,把它引到了她的森林裏。淋浴的溫水還在從頭頂上傾瀉著。她摟著我的背,微微踮起腳,用手把它引到了叢林中的那個洞口,洞口光滑而濕潤。她伸手摟著我的脖子,用嘴堵住了我的嘴唇。她的赤裸的身子熱熱的貼到了我的身上。

進去吧,我想要。她滾燙的嘴唇在我的耳邊喃喃的說著。

           

我們熱吻著,她的舌頭伸到我的嘴裏來,甜甜的。我渾身燥熱,底下硬硬的挺立起來,急不可耐的頂在了岩縫裏。她把一條腿微微分大一些,用手扶著勃起的它,把它對準了洞口。它渴望的在洞口試探性的進出了兩次,然後一插到底。她啊了一聲,雙手緊緊的抱住了我,一隻腿抬了起來,勾住我的身子,她的頭在我的肩膀上有節奏的顫動著,喉嚨快樂的呻吟著,身子迎合著,乳房一顫一顫的動。

溫水不斷的從頭頂上流下來,洗刷著我們的身體,她的眼睛在雨水中迷離的半睜著,臉上和胸脯上泛起粉紅色。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越來越緋紅,勾在我身上的腿緊繃著,腳趾直立著。

啊,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動了。她緊緊的摟住我,身子一抽一抽的,一股暖流從洞裏流出,浸透了附近的草地。

她把腿放了下來,身子虛弱的趴在了我的身上,喘著氣。

到床上去吧。她輕輕的說。

 

五十三

我圍著浴巾,靠在床頭的一邊看著那個法國女人。她赤裸著身子,正站在一個桌子邊衝咖啡。

你要往裏麵加糖嗎?她問我。

要,加兩份糖吧,我說。我怕咖啡苦。

她把咖啡壺拿下來,把咖啡倒在兩個白瓷杯子裏,往一個杯子裏加了兩勺糖,用勺子攪和了一下。她把杯子放到白色的小碟子上,端過來,把加糖的遞給我。

謝謝你。我嚐了一口冒著香氣的熱熱的咖啡,一股暖流把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接著講故事吧。她端著咖啡坐到床上來,坐到我身邊說。你剛才還沒講完呢。

 

五十四

            新年的頭一天,我們早上一起到陶然亭公園裏去看雪。

我們一起進了園子,沿著陶然亭的湖邊走,園中的飛簷亭閣上到處都是厚厚的雪。冬天的湖麵上結滿了的冰,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湖麵被雪全部蓋住了,遠處一片朦朧,像是一片林海雪原,一望無垠的白雪白得刺眼。天上是灰色的濃雲,遮住了所有的陽光,雲層低得像是要壓到頭上來。公園裏的鬆樹上壓滿了肥厚的雪,像是要墜下來。空氣是幹冷幹冷的,不遠處的一個亭子 ---- 那是仿楊州瘦西湖的吹台 --- 孤獨的立在雪上,讓湖麵顯得更加寂靜。一陣寒風吹過,吹台頂上的積雪被吹下來,紛紛揚揚的飄過下麵的三個圓形門。

那天積雪在我們的腳底下咯吱的響,風在凜冽的刮著,雪在漫天的飛著,幾隻飛鳥在湖麵上展翅滑翔,因為找不到食物而悲鳴著,鬆枝在搖動,你的臉凍得紅撲撲的,但是很興奮。你的手上戴著一副細長的黑色線手套,顯得手指細長細長的。你伸手把路邊的一處椅子上的雪用手捧起,黑黑的眼睛凝視著晶瑩的雪花。你把雪攥成一個雪球,放在嘴邊舔了一下。

            好涼啊。你說。

你摘下手套,伸出細長的手去接雪。你揚起頭,看著天上,幾片雪花從灰蒙蒙的天空墜落到你的臉上和手上。你凝神的看著手掌上的雪花,屏住呼吸,怕把雪花給吹化了。

你是一個好人,你說。昨天晚上你來敲門的時候,我還真有些害怕呢。你是真的愛我嗎?

            我點點頭,把手插在兜裏說,你為什麽老問我這個問題呢?

            女人就是這樣啊。你說。想隨時隨地的知道你在愛著我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麽樣呢?你會愛上另外一個人,對吧?

            可能吧。我看著天上的陰雲說。但是不會像愛你這樣愛得深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必須得分開,你會常給我寫信嗎?

            好吧。我說。不過,我很少寫信,不知道該怎麽寫。

            寫什麽都行,流水帳也行。你說。你答應我了,以後說話可要算數啊。

            一定的。我說。

我們滾雪球吧,你把手上的雪甩掉,重新戴上手套說。好懷戀小的時候做雪人的情景。

            可以啊。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厚厚的雪說。今天的雪很濕,應該很好滾雪球做雪人的。

            我們走到被雪覆蓋的草地上,我跪在地上,伸出帶著線手套的雙手把一堆雪攏到一起,用手把雪擠壓在一起,拍打成一個直徑半尺的雪球,然後用手推著雪球在落滿雪的草地上滾,雪球越滾越大,很快就變成了直徑一尺的大雪球,雪球滾過的地方露出了雪地下的草地。你高興死了,跟我一起推雪球。我們把雪球在雪地上來來回回的推,雪球越來越大越沉,最後成了直徑一米左右的一個大雪球,需要你和我兩個人使勁推才能推得動。

            這個雪球足夠大了。我站起身來說。可以做雪人的底部了。我們再滾兩個小一些的雪球,一個做身子,一個做腦袋。

            太好了。你笑著說。太過癮了。

            你和我又滾了兩個小一些的雪球。我抱著新滾好的死沉死沉的雪球,用力把它們摞放在大雪球上。我用手把最上麵的小雪球拍打成腦袋的樣子,攥了兩個拳頭大的雪球放在雪人的臉的兩邊做耳朵,從地上找了兩個石子做眼睛,又撿了兩根枯枝插到雪球的邊上做胳膊。你把脖子上的咖啡色的圍脖摘下來給雪人戴上,雪人憨厚的伸開兩手站在那裏。你開心的孩子一樣的笑了,摟住雪人的脖子,親了雪人的腦袋一下。我舉起相機,給你和雪人照了一張像,相片上,你開心的笑著。

            雪還在下著,你和我的羽絨服的帽子上都是雪,肩膀上也是雪。我幫你拍打著肩膀上和身上的雪。你跺著腳把靴子上的雪抖落掉,兩隻手拍著,把手上的雪拍掉。

走吧,你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說。把這個雪人留在這裏給別人看好了。

你的圍脖,我指著雪人脖子上圍著的咖啡色的圍脖說。

不要了,就留在這裏吧。你說。我宿舍裏還有一個呢。

我們沿著湖邊來到了慈悲庵。庵前的石頭台階落滿了雪,還沒有人踏過,石階盡頭兩扇木頭大門敞開著。我扶著你走上台階,在台階上留下了一個一個鞋印。進到庵內來,裏麵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院子裏有幾株掛滿了雪的古樹,地上的青石板上也蓋滿了雪。你抬頭望去,看見庵內西側的一個敞軒上麵,掛著一個金字木匾,上麵寫著“陶然”兩個大字。

我們在庵中的亭子前駐足,迎麵看到亭子的兩個圓柱上掛著一幅工整的對聯:

似聞陶令開三徑

來與彌陀共一龕

考考你。你指著那幅對聯說。這是誰寫的對聯啊?

林則徐的。我說。這個你考不住我,我對這個亭子太熟悉了,來過無數遍了,夏天的時候還經常來這裏的遊泳池遊泳呢。這兩邊的匾額,一個是齊白石的,一個是郭沫若的,那邊還有一些石刻,有一塊是潭嗣同的《城南思舊銘並敘》,還有一塊石刻上有吳佩浮的字“竹本虛心是吾師”。你知道陶然兩字的出處嗎?

知道,你說。是取自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

行啊。讓人刮目相看啊。我說。

小時候我爺爺帶我來這個公園的時候,就跟我講過,所以一直都記得。

你知道這裏還有個賽金花的墓碑呢嗎?也在這慈悲庵裏。

真的嗎?你興奮的說。這個倒是沒見過。聽說她可是清朝末年的傳奇一樣的妓女,一代名妓啊?

是啊,我說。墓碑過去就在那邊的屋子裏,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我帶你去看吧。

我們踩著雪走到一間屋子裏,進得門檻來,看到光線有些暗的屋子裏立著一個灰色花崗岩的石碑,上麵鐫刻有“姑胥趙靈飛之墓念”幾個篆體字,下麵有一個幾百字的碑文,碑文因為是篆體,看著很費勁兒,我隻辨識了“賽金花墓表”幾個字就懶得再往下念了。

聽說賽金花的墓地原來葬在離這邊不遠的香塚的西邊。我說。後來那個墓被平了,隻剩下這個墓碑了。

貌似你對她挺了解的,你看著墓碑說。給咱啟蒙一下?

她啊?北京人都知道她跟八國聯軍的德軍總司令瓦德西有一腿,然後靠勸說瓦德西保護了北京免受八國聯軍更大的摧殘。我撫摸著凹進去的碑文說。據說她十幾歲在蘇州做妓女,後來嫁給一個狀元洪鈞做妾。他們老夫少妻,相差有三十多歲。後來慈禧太後派洪鈞做欽差大臣出使歐洲,洪鈞的正室不願意跟他去,就讓賽金花陪他去。賽金花就用公使夫人的頭銜,陪著洪鈞在歐洲出訪。她在德國的柏林住過四年,學會了德語,德皇威廉接見過她,還有的說當時德國的皇後常常隔三差五的叫她進宮去聊天,一些青年將校也常常圍著她轉。

啊?那樣洪鈞受得了嗎?你問。這洪鈞夠開放的啊。

因為賽金花是妓女出身,而且也是妾,大概洪鈞也不太在乎。我說。她跟洪鈞去過日內瓦和聖彼得堡,在沙皇宮廷還出了不少風頭,還去過英國。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大概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東方女性,就跟她一起單獨合影留過念。洪鈞死了之後,正室不容她,把她趕出家門,她就在北京開了一個妓院。八國聯軍攻占北京的時候,軍官和士兵都去逛妓院所在的八大胡同,那時她仗著會德語,跟德軍總司令勾上了,兩個人住在中南海的大殿裏。據說她在枕上規勸了瓦德西不少,讓八國聯軍收斂一些,才沒給北京造成更大的破壞。

聽說她後來結局挺慘的?你問。

是啊,我說。據說是吃官司,被人敲詐,蕩盡家產,後來得哮喘病死了。她死前身居陋室,貧困交加,無兒無女,連房租也交不起,死後還是靠當時的畫家李苦禪,唱京劇的馬連良這些名人義演給埋葬的。

怪可憐的。你說。一代名妓,最後青春不再,下場這麽慘。

好像記得夏衍曾經說過,朝堂上的大人物的心靈還不及一個妓女。我說。當時八國聯軍攻破北京,滿朝文武都逃走了,隻有一個妓女出來幫助北京的人。

 

坐一會兒吧,你拽著我的胳膊說。走的有些累了。現在雪也更大了,在庵裏避避雪。

我們走到一個亭子裏,坐在裏麵的木頭圍欄上,看外麵紛紛揚揚的雪飄落在冰封的湖麵上。風吹進來,掠過你的長發,庵裏靜悄悄的,除了風聲,什麽聲音也沒有。院裏的古樹上,一團雪掉了下來,悄無聲息的散落在雪地上。湖麵對麵的岸上,遠遠的看見有幾個人冒著雪走過。你的眼睛閃亮著,臉凍得紅撲撲的。我把你的挽著我的胳膊的手拉過來,捂在我的雙手裏,給你暖手,能感覺你的脈搏的輕微的跳動。你的烏黑的頭發垂下來,頭發上別著一個紫色的發卡。你凝視著我,眼睛深深的,像是深邃的天空。

給我講講你們學校裏的事兒吧。我說。

學校裏。。。沒什麽好講的。你說。以前來了一個美國外教,他長得個子高大,有1米九,可帥了,就像費翔似的,還有一雙湖水一樣藍的眼睛,嗓音是標準的美音,很有磁力。我們班的女生都為他傾倒了。

你有沒有想辦法去追他呢?我好奇的問。

想了,可是,喜歡他的女生太多了。最後讓我們班的一個女生給追走了。

她怎麽給追走的啊?

她給我們介紹過經驗。你說。她請他吃飯,你想一般都是男的請女的吃飯,可是她不在乎,就請他吃飯。她每天想辦法在校園裏偶遇他一下,他經常去圖書館看英文雜誌和報紙,她就在那裏等他。為了能跟他聊到一起,她把學校閱覽室裏的過去的幾年的《people》雜誌都看了,所以對美國的明星們的事兒都門兒清,特能跟他八卦在一起。每次見到他,她都給他講一個幽默的小故事,讓他開心啊。她還帶他去街頭吃餛飩,羊肉串,讓他體驗北京的夜生活。他可喜歡了。

後來呢?

他交完一學期課,回美國了。你說。

他們還有聯係嗎?

不多了。她給他打不起電話,太貴了。

他還愛她嗎?我問。

我不知道。。。搞不懂老外。你說。不過他們在一起的那一段肯定很開心的。

 

你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了一會兒。我覺得這樣的跟你在一起,心裏很幸福。過了一會兒,我看外麵的雪小了,就說走走吧,老坐著該凍著了。我們走出亭子,我扶著你的手,下了一層層石階,慢慢的沿著湖邊走。平坦寬闊的湖麵被凍得像是一麵毛玻璃,上麵堆積著白白的晃眼的雪。空氣中一片靜寂。三五隻灰色的飛鳥展著翅膀在雪麵上盤旋,吱吱的叫著,像是在尋找鳥食。鳥兒們在湖麵上自由的飛翔著,翅膀平伸,像是滑翔機一樣。一隻鳥從我們的頭頂輕盈的掠過,落在離我們不遠的冰麵上。它有一雙銀灰色的翅膀和黑色的眼睛,頭上也是一片銀灰色,尾巴尖上有些黑色,隻有肚子和脖子是雪白雪白的。它的頭驕傲的昂著,眼睛機警的看著我們,兩隻灰黑的小腳在雪地上急促的走著,不時的把頭低下,在雪裏用嘴啄著什麽,然後甩一下嘴。

那邊有一個高君宇和石評梅的墓,要不要過去看看?我說。

他們是誰啊?你問我。

一個是早期的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共產黨人,北大英語係的才子;另一個是酷愛梅花的當時的京城三大才女之一。我說。他們有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戀。咱們去哪邊看看吧,每次來這裏我都去看看的。

 

五十五

        一群白鳥從我們的頭頂上飛過,掠過樹梢,悄無聲息的消失在樹林後麵了。我們沿著鋪滿雪的小路,爬上了一處斜坡,來到中央島上一處叢林掩映的地方。一堵一人高的灰色的矮牆下,立著兩個尖尖的白色的石碑,左邊的一個墓碑上刻著“故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校女教師石評梅先生之墓”,碑腰上篆刻著“春風青塚”四個字;右邊的墓碑上正麵刻著“吾兄高君宇之墓”。

            這就是他們的墓碑了。我說。這邊來,你看看墓碑上的碑文就知道他們的故事為什麽感人了。

        我們繞到高君宇的墓碑側麵,看見左側寫著:“胞弟全德哭題。”右側的碑文被雪給掩住了一部分,我伸出手去把覆蓋在上麵的雪摸開,一行刻得工工整整的有些扁平的大字的詩顯露出來: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黑色的大字的詩下麵是一行淩亂的小黑字,字體像是一個女人在心情煩亂悲痛時寫的手寫體,歪歪扭扭的:

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如彗星的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評梅。

我們在墓碑前沉默了一會兒。我用手扶著冰涼的石碑,歎息了一聲說:聽說他們死的時候,一個29歲,一個26歲。這麽年輕,這麽有才華的人,就死了。

天妒英才,你說。那個叫評梅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京城才女啊?

她和當時的兩個女作家,好像一個叫廬隱什麽的,另一個忘掉名字了,並稱為京城三大才女。我說。她是一個癡情的女子,一個多愁善感一往情深的人,死前還寫了一首紀念高君宇的詩,我給你背一下吧,看看她的才氣。

好啊,你說。快背吧。

我撫摸著石碑,給你背起了石評梅的詩: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

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紅豆,

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我願意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

我願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湧,

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你怎麽知道她的這麽多事兒?還記得那麽清楚?你好奇的問我。

看小說看的。我擦了一把鼻涕眼淚說。有一個人寫了一本《石評梅評傳》,特煽情,我高中時讀了十遍,快倒背如流了,高考背政治題我都沒費那麽大腦子。

 

五十六

我們順著寂靜無人的雪路漫無目的的走去。從坡上望去,湖麵上的一堆雪被風卷起,在半空中靈巧的旋轉,像落葉一樣的又飄落到湖麵上。鳥兒的滑翔的背影在空中清晰的展現出來,四周的樹木全隱藏在銀灰色的世界裏,隻有一排排的灰色的白樺樹在雪中伸出來,指向天空。我們穿過香塚和鸚鵡塚,你指著香塚上的字:“蕭騷風雨可憐生,香蘿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濃李,不堪重讀瘞花銘。”問我這是誰寫的,怎麽跟黛玉葬花似的?我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無名氏寫的,有人說是曹雪芹幹的事兒。

咱們從冰麵上走到湖對岸去吧。我說,現在冰都凍得很瓷實的。

不好。你說。沒看見冰上有很多裂痕嗎?會掉下去的。

不會的。我說。這冰麵我以前走過好多次了。要不我跳下去,砸一下冰,給你看看結實不結實?

好啊,你先跳下去,你說。要是砸不開我再考慮考慮。

我拉著她走到岸邊,看到冰麵離岸有一米左右。我滿懷信心的縱身往冰麵跳下去,冰麵在我的腳下裂開了,我的一隻腳掉到了水裏。

靠,我一邊嘟囔著,一邊趕緊手忙腳亂的往岸上爬,鞋和襪子全濕了。

你從岸上把手伸給我,我拉著你的手狼狽的爬上岸來。

活該,你捂著嘴笑著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鞋和腳都濕了吧?

今天我是現大眼了。我說。真是怪了,平時這冰麵挺結實的,今天怎麽這麽脆弱?

什麽事都有例外。你說。吸取教訓吧。越是自己覺得沒問題的時候,越是容易出問題。快把鞋裏的水倒出來吧,別把你的腳給凍在鞋裏。

我坐到一棵樹下的長凳上,脫下鞋襪,把裏麵的水倒出來,重新穿上襪子和鞋,係上鞋帶。

 

你在一邊站著,手裏拿著一個削蘋果的小刀在長凳邊的一顆小樹上刻著什麽。

你幹嘛呢?我一瘸一拐的走到你身邊問。

刻字啊。

刻的什麽?這麽專心致誌的。

刻的我愛你。你回過頭來對我說。我以後要每年到這裏來看看這三個字有沒有長大。

 

五十七

            過完新年,我送你回學校去的時候,你已經把我當作你的男朋友介紹給別人了。從此後我經常去你的學校找你,你也經常到我們學校來找我。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的課結束了,我就天天去找你,跟你在一起複習功課,有時在自習室裏,有時在圖書館,有時在公園的亭子裏。我們總是坐在一起看書,一起去學校食堂吃飯,飯後一起沿著教學樓散步。

            放寒假的時候,你自己回家看望父母去了。你想讓我跟你去,我沒有答應你,因為我聯係國外的學校有些說在考慮給我獎學金,我怕以後出國了沒有機會跟家裏人一起過春節了。我跟你說,暑假的時候再跟你去吧,那時有更多的時間。你有些不太高興,但是沒有勉強我。

            到了北京火車站,我買了月台票送你上火車。春運期間,火車上很擁擠,上火車的時候,人們互相擠在一起,我真怕你被擠壞了。我提著你的兩個包,奮力擠去,好不容易擠上火車,看到車廂裏的架子上還有一個空地,剛要把你的包放上去,就被後麵的一個人手腳疾快的給搶占了。我很惱怒的看著那個人,那個人若無其事的坐到他的臥鋪上去了。你擠了上來,看見了,說,沒事兒的,就兩個包,放在臥鋪的床底下就是了。

            我下了火車,走到你在的車廂窗戶底下。你打開車窗,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你說,你要給我寫信啊,每天一封,不然我不放你走。我點點頭,說,一定。火車開始啟動了。你在車廂裏衝我揮手,我看到你的身影隨著火車逐漸消失,覺得心裏很失落很惆悵。

            我像你說的那樣,每天給你寫一封信。每一天,我都去郵局把一封信投寄到綠色的郵筒裏。想象著你從郵筒收到信的快樂的樣子,我就覺得很高興。

            親愛的,你好。我趴在桌子上給你寫道。

一天都在想你,幾乎什麽事情也沒做下去。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今天過來找我聊天,我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了你。他們問我你什麽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具體時間,但是快開學的時候你就會回來。他們說想一起去天橋劇場去看芭蕾舞劇《天鵝湖》,我說很好。

你愛看芭蕾舞吧,這個月底蘇聯的一個芭蕾舞團會來天橋劇場演出《天鵝湖》和《胡桃夾子》。小萍說她能夠搞到票。等你回來了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看。

你一定還記得《紅菱豔》那部片子吧。那裏麵的舞蹈團團長萊蒙托夫問那個愛舞如命的女主角佩吉說:你為什麽要跳舞?佩吉說:就像你為什麽活著。我現在就覺得愛你就像是我為什要活著一樣。

我早上在床上一睜開眼睛就想你,想象你在家裏幫著你父母洗菜做飯,照顧弟弟,跟家裏的好久沒見的親戚朋友說話。見不到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但是我知道你月底就快回來了,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就高興起來,因為很快就又可以見到你了。

我總是想夢見你,但是你老是不在我的夢裏。什麽時候要是有一項技術,能夠讓我們在夢裏相見就好了。

我聯係的國外的學校又有一個來信說要給我獎學金了。以前有個學校給我半獎,這個學校是全獎。他們讓我給他們打個電話,說有個問題想跟我確認一下。我昨天晚上去了北京站的那個郵局,那裏有國際長途。我去得早了一些,還沒到國外9點鍾的時候。我坐在郵局裏麵的一個長凳上等著,在那裏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的時候,想著秋天的時候我就可以到國外留學去了,然後我會把你接過去,你也可以在那邊讀書,然後我們邊打工,邊完成學業。他們說國外的留學生也是很苦的,像是洋插隊。我不怕苦,有你在身邊就一點兒也不苦。

我跟爸媽說,想在出國之前跟你把結婚證領了,這樣我出去了好給你辦探親,讓你早些到國外去。爸媽說要是你答應的話,夏天給我們把婚禮辦了。你一定在笑話我,還沒有征詢你的意見就跟家裏這樣講。你會嫁給我的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不用馬上答複我。請原諒我這麽冒失的跟你說這個事情,我在心裏憧憬著我們一起到國外留學的情景,我不願意一個人在那裏,如果你不喜歡到國外去,我就也不去了。我隻要跟你在一起,不論在哪裏。

帶我向你的父母問好。一千遍的吻你。

我把信疊好,塞到信封裏,在信封上寫下你的名字和地址。拉開抽屜,我從裏麵找出一張郵票來,拿嘴舔了郵票的背後一下,把它端端正正的粘到信封上。

我穿上外套,把信拿在手裏,向著門外走去,外麵是一個少見的陽光燦爛的好天。我穿過幾條小巷,來到郵局前,把信小心翼翼的放進郵局前麵立著的綠色的郵筒裏。我的手在郵筒的開口處摸了一下,確信那封信已經落入郵筒。我轉過身,手插到外衣兜裏,向著來路慢慢走回去,心裏充滿了對你的思念。

           

 

五十八

你寒假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件你親手織的毛衣來。我覺得很驚奇,看不出你還會織毛衣。你說你是在家裏邊學邊織,每當織起毛衣來,你就會心裏想起我,覺得很甜蜜。你說沒法比著身子織,所以織的有些大了,讓我穿上看。我穿上,果然大了一些,你有些懊惱。我寬慰你說,大了好,大了穿著舒服,而且我喜歡穿寬大的衣服。你聽我這麽說,才高興起來。你告訴我說跟你父母說了有個男朋友,你父母都很高興,說暑假一定要讓我跟你回去看望他們。

冬去春來,我們已經在一起有幾個月了。我們每個星期都會見幾次麵,不是我去你的學校找你,就是你到我的學校來,要不我們就一起回家看我父母。有的時候我帶你去我的哥哥姐姐們家裏去玩,他們總是很熱情,臨走的時候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回學校吃。我們就像是一個人一樣,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王燕在笑話你,小萍也在笑話我,說我們太黏糊了,見過黏糊的,沒見過我們這麽黏糊的。可是我不在乎,誰愛笑話誰笑話,我隻要跟你在一起。

你已經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相信我們的愛情是最偉大最純潔的愛情。我相信我們就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願意用生命來報答對方的愛。我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日子我會怎麽樣。

春天的時候,我們經常順著未名湖去散步。陽光明媚的春日,空氣雖然還有些微涼和潮氣,但是春意已經濃得要滴到濕黑的路麵上來。湖邊的院子裏的樹和草地已連成一片翠綠,在雨後綠得更加鮮嫩。博雅塔的飛簷在湖麵上倒影出來,隨著水的漣漪在微微的晃動著。地上的沙粒和塵埃都被雨水衝走,路麵顯得很幹淨,凹進去的地方還殘留著一些積存的雨水,形成一個一個的小水窪,像鏡子一樣反射著蔚藍的天空和上麵飄著的幾片灰白色的雲。路邊的桃樹開放出一大團一大團的紫紅色的花朵,在藍天白雲綠草的襯托下,顯得無比妖冶,讓人忍不住要去摘它一朵下來聞聞。我們在桃花下忘情的擁抱著,吻著,全不在意別人側目而視的眼光。

            我跟你在未名湖邊走,隻覺得走不夠。

在我們全身心的沉浸在甜蜜的愛情裏麵的時候,一場學潮已經悄悄開始了,這場學潮打破了校園的平靜,影響了校園裏的所有的人,包括我和你。

 

五十九

1989415日,胡耀邦去世了。那一天,是一個星期六。

校園裏開始了開始了騷動。各種大字報,小字報開始貼在校園裏的三角地的布告欄裏麵。人們對官倒和腐敗,以及各種社會不公的現象的不滿,終於借著胡耀邦的逝世發泄了出來。

“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窮的像教授,傻的像博士”這類的無奈的話早已在社會上廣泛流傳。校園裏,劉剛創辦和主持,後來由王丹接手主持的北大民主沙龍已經在校園裏的塞萬提斯像下舉辦了許多期,他們請來了一些最有影響的精英人物,像方勵之,吳祖光,徐良英等人,還有一些名人,像美國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等,分別來民主沙龍演講,還有人傳說鄧小平的兒子鄧樸方也要來民主沙龍演講。

1989年時,社會上對物價飛漲,貪汙腐敗,官倒橫行和社會不公的怨恨,早已堆積成了一座活火山,就等著有個機會爆發了。

胡耀邦的去世,震動了這座火山,地底下的融化的岩漿開始噴發出來。

            胡耀邦是突然去世的,誰都沒有預料到他會突然死去。他去世的消息由電台廣播之後,各種小道消息開始流傳。學生們最喜歡的一個版本是說他在開政治局會議的時候,跟一些左派老人進行辯論,然後突然心肌梗死。因為他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被罷免的,而且跟方勵之一樣是因為86年的學潮而丟官的,就好象是學生運動的犧牲品似的,他在學生裏的威望自然就高大了起來。傳說胡耀邦曾說過:

我這輩子有兩個沒有想到:一個是沒有想到被放在這麽高的位置上;一個是沒有想到在我退下來以後還有這麽好的名聲。

            三角地的布告欄已經被貼得滿滿的,都是悼念胡耀邦的挽聯和詩詞。北大的才子才女們開始拿起筆來顯示他們的才能了。

            那天我和你正好在我們學校裏,聽到胡耀邦去世的消息都覺得很突然。我們從食堂吃完飯出來,走到三角地的時候,看到一個學生穿著一個藍上衣,黑褲子,正在腳踩著一輛破舊的28自行車的後座,往布告欄的頂上貼大字報,另外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學生替他扶著自行車,頭仰著看。旁邊有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學生正蹲在地上,往一個條幅上刷漿子,準備貼到布告欄上,他的一隻腿蜷著,另一隻腿向右邊伸著,兩腿之間是一個翻過來的大字報,腳上的白襪子和沾滿塵土的黑皮鞋很顯眼。

布告欄前有很有學生在看,其中一些學生手裏拿著紙和筆在抄寫。你拉著我從人縫裏擠到前麵,最先看到的是一張白紙上用墨筆寫著一行大字:

一人為天下憂

   天下為一人悼

 

            一個麵容清秀,留著兩個小辮子的女生從你我旁邊探過頭來,一隻手上捏著一張紙,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杆鋼筆,看一眼布告欄,往紙上抄一下。她的額頭上留著一個短短的劉海,穿著一個雞心領的紅毛衣,領口裏麵露出一個白襯衫的領子。一個長頭發,戴眼鏡的男生站在她身邊,低著頭隻顧抄寫。他穿著一個四個兜的藍製服,底下兩個兜裏鼓囊囊的,其中一個兜裏塞著一本薄書。他的身後是一個留著短發的中年男人,也是一手拿著一張紙,另一隻手拿著筆,兩隻手放在胸前,皺著眉頭,麵容嚴肅,眼睛在盯著布告欄。一張剛貼上去的小字報上寫著兩行潦草的字:

            真誠的人死了, 虛偽的人卻活下來 

 熱情的人死了,冷漠來將他埋葬 

 

還有一張紙上用大字寫著: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 旁邊是一張大一些的白紙,底下署名為北大作家班,上麵寫著一首詩:

風一程,

雨一程,

長歌當哭送君行,

赤縣淚無聲。

 

呼一更,

喚一更,

聒碎民心誌未成,

夜深望明燈……

 

我回頭望去,隻見三角地不斷有學生騎自行車過來,他們把車停在一邊,湊過來看挽聯,也有的學生不斷從宿舍樓的方向走過來,手裏拿著大字報。

我們第二天白天一起騎車去了天安門廣場,看到那裏已經有人擺上了花圈和挽聯挽詩。晚上從天安門廣場我送你回經貿大學,一路上我沉默不語,心緒很煩亂。你問我怎麽了,我說我覺得心裏很難受,就像那個三角地的大字報貼的那樣,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死了,為什麽好人要短命呢?你說,不管那些了,你不是要出國留學了嗎,等你拿到獎學金,就趕緊去辦簽證。

你再三叮囑我說,不要去參加遊行什麽的,不要讓它影響了出國這件事。

 

六十

            四月十七號是個星期一,那天的晚上八九點鍾的時候,我又來到了三角地。

天已經黑了,三角地的昏暗燈光下,學生們還在讀著一張張大小字報和熱烈的討論著。一個牆上貼著沒有署名的大字報,標題是: 北大人怎麽辦?裏麵寫著:十六日部分滿懷悲憤的群眾自發送了八隻花圈到人民英雄紀念碑悼念耀邦同誌,但一夜之間花圈無影無蹤。我們不明白,有些人究竟想幹什麽!他們難道是覺得在中國一次“四五運動”還不夠嗎?兄弟院校已決定再一次去送花圈,北大人怎麽辦?

 

許多在三角地的學生在討論,有些人說應該去遊行,但是因為沒有人出麵組織,大家隻是說,沒人真正行動起來。這時,有人傳來消息說政法大學的學生已經去到天安門廣場遊行了。三角地的學生有些沮喪,因為北大曆來是帶頭遊行的,這次被政法搶了先。我看到一個瘦瘦的一臉書生氣的男生來到了三角地中間,我認出來他是王丹。他因為主持民主沙龍,在校園裏很多人認識他。

王丹一來到三角地,一些學生就圍了上去。他是一個很文雅的人,講話聲音不高,好象很有耐心,也不愛跟人急的樣子。一些學生在問他,民主沙龍會不會出麵組織大家去遊行。王丹聽了一會兒學生們的講話,就細聲細氣的講了一些話,說如果大家覺得應該去遊行,咱們就去。大家就群情激憤的說,遊行遊行。王丹說那準備一下,大家一起去。

我趕緊回宿舍,見到同宿舍的小趙在屋裏呆著,就跟小趙說大家要出去遊行了,問小趙去不去遊行。小趙搖搖頭說不愛趕這熱鬧。小趙是個很特立獨行的人,輕易不受外界的影響。他睡在我的上鋪上,每天晚上打鼾打得像雷一樣響亮,總是在半夜裏把我驚醒。每次我們宿舍裏的人調侃小趙的鼾聲時,他都一臉無辜的說,沒有啊,我沒記得晚上打鼾啊。他睡著了,當然自己記不得自己打鼾了。有一次快期末考試的時候,他的鼾聲惹得全宿舍的人睡不著覺,我義不容辭的代表全宿舍的人把他從鼾聲裏捅醒,跟他說,哥們兒,行行好,你你你找個地方去睡去,犧牲你一個,幸福全宿舍。他睡眼模糊的醒來,用手擦了一下嘴邊的哈喇子,滿不在乎的說,我換個姿勢就不打呼嚕了。他轉了個身,麵向牆壁睡去,過了5分鍾,鼾聲依舊響起來。當時我們全宿舍的人都笑噴了,恨不得大家一起把他抬起來,從窗戶裏把他給扔出去。

 

我用電熱器煮了一包方便麵吃了,又回到三角地,看到那裏的學生越聚集越多,許多學生臉上露著激動的神情,準備出去遊行。有一些學生往宿舍樓那邊走,我跟著過去,看見樓上有人從窗口放下了一個很長的條幅,足有幾丈長,從樓上一直垂到地麵,上麵寫著中國魂三個大字。有幾個學生扛著一麵寫著北京大學的橫幅出來。

王丹又一次在三角地出現了,他把大家召集好,組成了一個幾百人的隊伍,在校園內的宿舍區轉了一圈。走到那個垂著中國魂的條幅的樓前,遊行隊伍裏的幾個學生議論說這個條幅不錯,因該拿著去遊行,於是幾個學生過去喊樓上的同學,要拿這個條幅去遊行。樓上的同學不願意,樓下遊行隊伍裏的人見說不通,就伸手去拽那個條幅,樓上的同學從窗口抓著條幅,不鬆手。但是樓下的人多,反複拽了幾次,樓上的同學也隻好無可奈何的鬆手同意了。

在宿舍樓群轉了一圈之後,這隻幾百人的遊行隊伍已經有了上千人。接近淩晨的時候,我們拉著中國魂的條幅,扯著北京大學的橫幅,向著北大南門走去。

走在前麵的幾個同學都是男生:一個長頭發,帶著一個大大的眼睛,身上穿著一個夾克衫,拉鏈係緊到胸口,穿著一條藍裏發白的牛仔褲。另外一個短頭發,像是高中生的樣子,身上穿一個白色的夾克。他的夾克敞開著,裏麵是一件灰色毛衣。走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長頭發,個子高大,身體很壯的學生,他把挎包斜背在身上。他們看上去都像是低年級的學生,青春的麵容上透著既單純又無畏的神情。走出校園的時候,他們的胳膊挽到了一起。在學生隊伍的中間,是那幅巨大的條幅,十幾個學生扯著這個條幅,上麵的中國魂三個字顯得特別顯眼。

這隻小小的拉著中國魂的的學生隊伍從學校南門走了出去。路邊一些圍觀的人給我們鼓掌。一些不願意走路的學生就騎著自行車在旁邊和後麵跟著。我走在隊伍的後麵,和幾個別的係的男生聊著天,大家都對貪汙腐敗和官倒很氣憤,覺得社會很不公平,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變成了一些人利用手裏的權利和資源先富起來,不勞而獲。

王丹在隊伍裏前後照應著,有的時候帶著大家呼口號,有的時候跟一些人商量著什麽。

淩晨的北京還是有些涼,路上的行人不多,看到我們這支遊行隊伍的人都停了下來,都知道是為了紀念胡耀邦。有的人跑過來給學生們鼓掌。走了一陣子之後,就有記者聞訊趕了來,在隊伍前頭拿著照相機照相。有的記者在跟著遊行隊伍走,邊走邊問王丹一些問題。

走了幾個小時之後,在淩晨三四點的時候,我們這隻遊行隊伍終於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前已經貼滿了大小字報和放滿了花圈,周圍有不少學生和市民在抄寫大小字報。看到我們的遊行隊伍來了之後,廣場上的人都跑了過來,給我們的隊伍鼓掌。王丹把大家帶到紀念碑一側的一個空地上坐下,宣布說要實行靜坐示威。有幾個同學爬到紀念碑上,把中國魂的條幅掛到上麵。

王丹和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拿出一張紙,上麵羅列了一些要求,像查處官倒,給資產階級自由化重新評價什麽的,拿來跟大家討論,說要遞交給人大常委會。

在廣場呆了一會兒之後,我覺得很冷,肚子也餓了起來,覺得不想再呆下去了,就離在早上六七點鍾的時候,開了靜坐的學生,走到長安街上,坐汽車回校園了。

我坐在公共汽車上打盹,車在一個路口猛的來了一個急刹車,把我晃醒。我看見路口的一處大廣告牌前搭著一個白色的鐵支架,支架上是一個綠色的平台,兩個穿著藍工作服的人正站在支架上拿著筆往廣告牌上塗著油漆,上麵畫著一個慈祥的兩眼炯炯有神的矮個子老人,他舉著一隻手,背後是藍天白雲和一片高樓和體育館,頂上用白漆寫著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精神汙染。

街道上的人已經開始多了起來,很多騎車人默不作聲的在街道上使勁兒騎車趕路,一個中年的男人的自行車前麵是一個菜筐,裏麵放著一個小學生的書包,他的後座上馱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在送孩子上學。小女孩的頭上帶著一個粉色的發卡,她的兩隻小手摟著男人的腰,眼睛閉著,兩隻腿垂在後車輪兩邊,像是要瞌睡過去。公共汽車鳴著喇叭在自行車三輪車的車流裏穿行,司機麵無表情的打著方向盤,對麵前橫穿馬路的行人和亂騎的自行車顯得司空見慣,車上的乘客們麵容呆滯的望著車窗外的車流人流和馬路兩邊賣衣服的小攤。小攤上各種各樣的襯衫T恤衫短褲背心牛仔服牛仔褲疊放在一起,四麵的欄杆上是黃色的衣服架子和黃色的鐵鉤子,上麵掛的是各種式樣的夏衣和牛仔服。一個麵容黢黑的像是農村人的年輕女人拿著一件藍色的牛仔褲,在跟一個穿著花格子襯衫的男人說著什麽。街頭的公共汽車站上,一群等車的人在焦急的翹首看著遠處,等著下一輛汽車。

等我托著疲乏的身體回到校園時,已經是早上八點多了。小趙蒙蒙朧朧的醒了,抬起頭來說,遊行的回來啦?肚子餓了吧?我瞪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走到自己的床鋪上,倒頭睡去。

 

六十一

過了幾天,你到我們學校來找我,問我去沒去遊行。我說去了。你並沒有責怪我,反而拉著我去天安門廣場看那些花圈和挽聯。

我們下午一起到了天安門廣場,看到斜放在紀念碑上的中央美院畫的巨幅遺像上,胡耀邦麵露愁容的看著廣場上的人們。遺像底下,幾個人麵容嚴肅的站在那裏,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穿著米黃色夾克衫的三十來歲的教師模樣的人舉著手,在神情激動的演講。再下麵是人頭攢動,人們擠來擠去。

晚上的時候,我們走到新華門前,看到門前已經聚集了幾千學生。新華門裏兩排帶著大簷帽,身穿綠色製服的武警手拉著手擋在門口。一個長得很魁梧的學生拿著一個喇叭在前麵大聲演講,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我們都很佩服他的勇氣,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就是吾爾開希。

我們在那裏看著,隻見人群一開始還比較心平靜氣,後來人群開始騷動,有人喊李鵬出來。一個花圈從人群後麵遞到了前麵,學生們要把花圈送進新華門,把門的軍人堅決不讓。人群開始向門裏湧去,軍人們彎著胳膊死死的擋住人流。從門裏又來了一些軍人,站在前一排軍人後麵,加強了擋住新華門的軍人的力量。人群一波一波的往前湧動,像是潮水一樣,但是軍人們就像是岩石一樣,死死的堵住大門,任憑潮水怎麽衝擊,依然一動不動,寸步不讓地守住大門。

我跟著人群往裏擠,你拉著我說,不要擠了。你怕出擠出什麽事情來。

我讓你在安全的地方呆著,我跟著擠了幾次,看學生們衝不進去,就從人群裏走了出來。你說,咱們走吧,太晚了,該回去了。

送你回學校,然後我再趕回我的學校,已經都快午夜了。我先到三角地去轉了一圈,看見三角地還聚集著許多人,正在舉行民主沙龍。在三角地的一處空地上,放著一個木頭桌子,上麵放著一個喇叭。

瘦瘦的王丹站在前麵,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桌子周圍有上千學生圍坐在地上,聽他和一些學生在演講和討論。我坐到人群後麵,聽見他們正在表決廢除官方的學生會。在場的學生們都一致舉手讚成,因為在學生遊行的時候,官方的學生會從不敢出麵組織和領導的,官方的學生會已經完全不能代表學生們了。

表決完廢除學生會後,王丹提議成立學生們自己的學生組織,先成立一個學生自治聯合會籌委會。他說,想參加籌委會的人自己站出來,做個介紹,然後由在場的學生表決是否同意吧。學生群中,當場站出了七個男生,他們一一都做了自我介紹,其中幾個,像麵容黢黑個子瘦高的封從德,個子偏矮頭發亂蓬蓬的郭海峰,都是在民主沙龍裏見過的和在學生遊行裏麵出頭露麵的人物。在場的上千個學生對這些大膽站出來的人一律給以熱烈的掌聲通過,因為大家誰都知道,他們是冒著被秋後算賬的風險站出來的,這種秋後算賬不僅包括分配邊遠地區的工作,而且包括開除學籍甚至蹲監獄。在這個時候站出來,他們的勇氣是非常可嘉的。

王丹讓想參加籌委會的人自己站出來的時候,我想了想,覺得自己沒有那個勇氣,怕因此引起畢業的問題和不能出國留學,就沒有敢站出來。後來,那七個當場站出來的學生,最後都被政府通緝追捕,有的進了監獄,有的被迫流亡。

我想,人的命運有時就在一步之間被改變。

王丹他們的學自聯籌委會果然不負眾望,上來就決定罷課。421日,籌委會宣布全校罷課。

罷課太得學生們的人心了,因為我們學校離天安門很遠,騎車也要一個多小時,走著遊行要四五個小時,連著幾天的遊行下來,大家的體力都受不了了,再加上期中考試就要來了,誰也不想去參加考試。現在籌委會決定學生罷課,學生們樂得不去上課和考試。

學校的罷課在廣大教工的支持下取得全麵成功,當天三角地的一麵大字報說,諾大的學校裏,隻有兩個教室還在上課,其餘的教室全都沒有人上課。那兩個還堅持上課的教室,第二天也沒人去上課了。

我從一座宿舍樓走過的時候,看見兩個男生踩著一樓的門簷,正在往灰磚的牆上貼一份響應罷課的大字報。一個長頭發,戴眼鏡,穿著格子襯衫的人伸出胳膊去刷漿糊,把大字報粘牢靠;另外一個短頭發的穿白襯衫的男生在後麵扶著他的腰,以防他掉到樓下去。他們的背後是一片綠樹,樹上的葉子嫩綠嫩綠的。大字報是一張粉紅色紙,在灰色的牆壁上顯得很醒目,紙上用很大的剛勁有力的墨筆字寫著:堅決捍衛學生領袖,罷課!底下落款是XX係全體研究生。

 

 

六十二

            四二七大遊行,你不想讓我去,跟我吵了一架。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

頭一天晚上,你聽到了廣播裏的四二六社論,擔心我第二天去跟著遊行,會挨打或被抓起來,你特意跑到我們學校來找到我,說第二天不能去遊行了。你說,社論說的很嚴重,說學生的遊行是動亂,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這個情況下再去遊行,一定會出事。

            我當時對四二六社論很氣憤,覺得那個社論完全是顛倒黑白,楞把愛國的學生運動說成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覺得實在接受不了。宿舍裏的同學和周圍宿舍裏的人也都很激動。我們大家都覺得應該去遊行,連一向對遊行不感興趣的小趙也決定去參加遊行。

但是社論的口氣非常嚴厲,明擺著是一個要鎮壓的樣子。籌委會的學生領袖們也意見分歧,怕真的出去遊行了,出了事情承擔不了責任。學校裏的老師們也在擔心,有傳言說政法大學的校長說學生們要是答應第二天不去遊行了,他可以給學生們跪下來。晚上的時候,聽說清華校園內的學生自治組織受不了校方的壓力,已經自行解散了。

你拉著我,對我說:

明天無論如何不能去遊行,咱們今天晚上回你家裏去吧,離開這裏。

大家都去,我說,沒什麽可怕的。

怎麽不可怕,要是把你抓起來呢?你說。要是警察打人把你打壞呢?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打幾下也打不壞。

要是把你抓起來,學校就會有記錄,沒準會開除學籍。你說。沒聽學校的廣播說,明天遊行的人後果自負嗎?就是不開除學籍,將來畢業分配的時候,肯定會受到影響,要是發配到邊遠地區,要是出國留學辦護照時被卡住,怎麽辦呢?

他們要是秋後算賬,就讓他們秋後算賬好了。我說。我不怕,我不在乎。

你就是不考慮自己,也得考慮家裏是不是?你苦苦的勸我說。爸爸媽媽他們都希望你好好畢業,之後還在北京工作吧?要是因為這個畢不了業,或者被分到外地,父母會怎麽想?就是不為父母著想,也得為我想想吧。別去遊行了,我們好好的安分守己的過自己的日子吧。

我覺得心情很煩惱,就說: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有多難受,學生們遊行明顯是愛國的,如今被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這個帽子,這樣的顛倒黑白,天下還有什麽道理可言呢?如果這時候我們不站出來反對,逆來順受,我們都參加過遊行,今後就是想躲避災禍恐怕也是躲不了的。那些帶頭的,組織遊行的學生領袖,他們肯定就會被秋後算賬,如果我們不站出來支持他們,將來誰還敢挑頭呢?你看看宿舍裏的這些學生們,大家都是很悲憤,有的寫了遺書,就是要準備明天豁出來去遊行,這種悲憤和同仇敵愾的氣氛在校園裏從來沒有過。這個時候,我不能像一個逃兵一樣的離開他們,要是那樣,以後我還怎麽又臉麵回來見我的宿舍裏的同學們呢?

我帶你到了走廊裏,讓你看各個宿舍的學生們。你看到那些學生們都在圍在一起,握手,說明天要去以死抗爭。有人在宿舍裏寫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一個女生跑來看一個男生,說怕以後見不到了。那個女生留著眼淚,說要一起去,要死就死在一起。

我帶你到了三角地,你看到學生們都在準備即使籌委會不讓學生們去遊行也要自發的去遊行,因為那個社論實在太過分了,沒法兒讓人接受。為了爭取一句公道話,學生們冒著被抓被打被秋後算賬的風險,要走出校門。

你聽到三角地裏那些同學們的慷慨激昂的演講。每個同學都是義憤填膺的說,我們明天一定要去遊行,為了公平和民主,我們豁出去了。不止一個同學在引用裴多菲的那首詩來表示遊行的決心: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你看到三角地上不知道是誰掛起了一麵白布做成的旗幟,這是一麵簡陋的旗幟,頂上是一根木杆,下麵是拴在木杆上的一塊潔白的床單,床單上用黑色的墨筆寫著: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那個驚歎號下麵的圓圈是用紅墨水寫的,顯得觸目驚心。你說,你知道這是美國獨立戰爭時的一句著名的話:不自由毋寧死!床單的一角上用紅墨水畫著幾隻鮮紅的玫瑰花,在墨筆字的陰影裏傲然的熱烈的開放著。

你哭了,你本來是來勸我不要去遊行,但是你看到的一切讓你改變了主意,你說,我不攔著你了,我要明天跟你們一起去遊行。讓我們生死在一起。

你知道,我喜歡舒婷的詩,那一天晚上,當我們一起站在三角地聽學生們的慷慨激昂的演講的時候,當我們手握著手,下定決心要以血去抗爭政府對學生的汙蔑時侯,我腦海裏冒出來的是她的一首詩:

那麽,這是真的

你將等待我

等我籃裏的種子都播撒

等我將迷途的野蜂送回家

等船篷、村舍、廠棚

點起小油燈和火把

等我閱讀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

與明亮或黯淡的靈魂說完話

等大道變成歌曲

等愛情走到陽光下

當寬闊的銀河衝開我們

你還要耐心等我

紮一隻忠誠的小木筏

。。。

現在,讓他們

向我射擊吧

我將從容地穿過開闊地

走向你,走向你

風揚起紛飛的長發

我是你驟雨中的百合花

 

六十三

第二天,1989427日星期四八點四十五分,我和你拉著手,帶著沉重的心情,默默地,堅決地,跟著遊行隊伍一起走出了校門。

走出校門的那一刻,我們的麵容是凝重的,因為不知道前麵等待著我們的是什麽。“不自由,毋寧死!” “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旗幟在我們的隊伍裏飄揚。我問你說,害怕嗎?你堅定的搖搖頭,說:不怕。走出校門的是兩千名熱血的青年,帶著為了一句公道話不怕流血的決心;校門外是無數的圍觀的市民,為學生們的勇敢而熱烈的鼓掌和歡呼。走出校門後,我知道我們不用害怕了,因為一陣一陣疾風暴雨一樣的掌聲表明,人民是站在我們一邊的。

我們出了校門不遠,剛走到中關村丁字路口,就遇到了警察的第一道封鎖線。兩百名警察穿著藍色的警服,頭戴大蓋帽,胳膊挽著胳膊,麵容嚴肅的組成了四五排人牆,他們的衣服上黃色的肩章和紅色的領徽在太陽底下閃著光。這時,清華的學生隊伍趕過來了,北大學校裏的另外一些同學也陸續跟了上來,農大的,國關的和中科院研究生的隊伍也趕來了,合成了一隻六七千人的學生隊伍。各校的彩旗飛舞,各種橫幅舉在頭上:“和平請願,絕非動亂!” ,“曆史作證,人民必勝!”,“位卑未敢忘憂國!”。六七千張青春的臉龐,心裏擁有著一個共同的信念:我們沒有錯!

圍觀的市民們的人數更多,市民們不斷的對警察們呼喊:讓開!讓開!

中關村路口的交通都被堵塞了,車輛都停在了路上,路邊的房頂上和樹上都是圍觀的人群。

你和我走在隊伍的中間,前麵的人在不斷往前湧,後麵的人在推著我們。你緊緊的挽著我的一條胳膊,我用另外一隻手抓緊了你挽著我的胳膊的手,怕一鬆手你就會被擠到一邊去。你緊緊的靠著我,讓誰也沒法把我們分開。學生在中間,市民在兩邊,我們和市民們一起像不可阻擋的洪水一樣向著警察的防線壓過去。前麵的警察們挽著胳膊,後麵的警察用雙手推著前麵警察的肩膀,最後一排還有幾個女警察在傾盡全力的頂著前排的警察。但是兩百個警察相對於上萬的學生和市民來說,畢竟太勢單利孤了,他們的胳膊挽成的人牆,架不住成千上萬的學生和市民組成的洪流,幾次衝擊之後就倒塌了。

人群歡呼起來,學生們的情緒高漲起來,你和我都激動的熱淚盈眶。誰都沒想到今天有這麽多不怕流血的學生出來遊行,也誰都沒想到我們會受到市民們這麽熱烈的歡迎,更沒有想到警察們的隊伍如此脆弱,不堪一擊。我們原以為警察們會揮舞警棍把人群驅散,但是他們沒有帶警棍,流血衝突被避免了。

九點三十分的時候,我們順利的衝破了警察的第一道防線,滾滾人流向南流去。看著被我們甩在身後的麵容尷尬,垂頭喪氣的警察,不知是誰帶頭高喊:人民警察人民愛!人民警察愛人民! 給警察們長工資!警察們有的偷偷的笑了。

上午10點左右的時候,我們走到了人大,和人大,師大,外院和其他院校的學生們會師了。每隻學校的隊伍兩邊都有糾察隊員手拉著手,保護著裏麵的學生,也防止外麵的人進入學生隊伍。從此後人大在前頭開路,我們別的學校的學生跟在後麵,不斷加入進來的學生越來越多。警察的一道又一道防線被市民和開路的人大的學生們給衝垮了。我們想再衝警察防線都沒有份兒了。路邊的群眾不斷的歡呼每一支學生隊伍,不斷有人把冰棍,汽水和麵包塞到我們手裏,我們打著V型手勢,向著市民們表示敬意,嘴裏高呼著“人民萬歲!”我們的身體很疲累,但是心情是無比的激動,疲乏也減低了很多。

你和我一起走在學生們中間,這一天陽光燦爛,我們走過一處街頭,路邊的梨花開滿了樹,雪白雪白的,顯得美麗異常。你的臉因為激動和興奮,在梨花的陪襯下,顯得愈發的粉裏透紅,愈發的可愛了。我們並排走在一起,想起“你們就像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那句話,我覺得世界就真的是我們的。青春的美麗,青春的驕傲,青春的純潔和勇敢,我為你和自己自豪。

走上長安街,快到六部口的時候,我看到小萍和幾個戴著外語學院校徽的同學坐在路邊休息。我叫了小萍一聲,小萍看到了我們,高興的跑過來,激動的說,太偉大了太偉大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遊行的,人山人海,簡直望不到邊。小萍見了你,高興的跟你打招呼,我看見你也很高興的跟小萍說話,跟小萍說起昨天晚上的擔心和害怕,我們都笑了起來,說昨天晚上大家都是很擔心的。小萍跟著我們一起走了一段後就回外院的隊伍裏去了。

我們走到天安門廣場的時候,回頭望去,隻見十幾萬學生和幾十萬市民在長安街上一起遊行,人流一眼望不見頭,遊行隊伍裏各種飄揚的彩旗匯成了海洋。

我看到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她穿著一條雪白的褲子和花襯衫,手裏舉著一朵朔料花,上麵的幾朵紅玫瑰白玫瑰在綠葉襯托下顯得異常的嬌媚。她一手扶著自行車,一手舉著花,嘴裏激動的喊著:我愛你們。她把花扔給了遊行的學生,學生隊伍裏爆發出一陣“人民萬歲”的呼聲。

我跟你激動的說,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人民的力量這麽偉大。你也激動的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宏大的遊行場麵。太壯觀太偉大了。我笑著問你,今天出來值了吧?你掐了我一下說,值了。我點點頭,心裏想,不論政府還說不說學生是動亂,這次遊行,從市民的反應來看,沒有幾個人是覺得我們是動亂的,所有人的心裏都明白我們不是動亂,學生運動是愛國的。不管政府承認不承認,公道自在人心,這已經夠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走過了建國門的大橋,沿著二環路往北走。走到後來,大家都疲累了,我們就走一段,歇一段。

那天我們一起走了十幾個小時。我沒有回我們學校,而是跟著你直接去了城東的經貿大學。到了你的宿舍裏,我們都累癱了,看到宿舍還沒人回來,我們就抱著,躺在你的床上合衣睡去了,連鞋都沒來得及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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