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 ----- 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
你的位置
在那旗幟下
理想使痛苦光輝
這是我囑托橄欖樹
留給你的
最後一句話
和鴿子一起來找我吧
在早晨來找我
你會從人們的愛情裏
找到我
找到你的
會唱歌的鳶尾花
--- 摘自舒婷《會唱歌的鳶尾花》
一
你總說要我給你寫信,你說你喜歡看我給你寫的信,不論是什麽,哪怕隻是三言兩語。放寒假的時候你回在外地的家裏過年,我沒有陪著你去,你不開心,我送你去車站的時候,在月台上,你拉著我的手,撒嬌的要我答應每天給你寫信,說我要是不同意就是火車開了你也不鬆手。我知道你的說到做到的脾氣,還真怕火車開了你不鬆手,讓別人看笑話,就答應了你,你高興的像小孩似的,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從車廂裏伸出頭來親了我一下,說,是你自願的啊,不是我逼你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
我記得那時侯我是一個窮學生,每月的一點兒可憐的零花錢月月光,除了買飯票,就是貢獻給ETS和聯係國外的學校了 --- 那些托福考試,GRE考試不是一般的宰人,那個時候上班的人一個月的工資才一百多元,一個GRE考試它奶奶的就要三百元,快趕上一年到頭吃小炒的錢了。我去送你的時候,搜遍了身上所有的錢,把自己的所有的衣服的兜都翻了一遍,連鋼蹦兒都湊到一起,終於湊出錢來到南校門外的海澱農貿市場給你買了六個特別大的梨,讓你道上吃 ----- 交錢的時候那一大把鋼蹦兒讓賣梨的那位農村小姑娘很鄙視了一把 。
那是那種 你和我都最喜歡吃的又甜又水的大丫梨,每次我們到學校旁邊的農貿市場上去都看著眼饞的那種梨 ,我們買不起梨的時候,你就買水蘿卜,那種皮上是一半青一半白的有些辣的水蘿卜,你說水蘿卜也是水果,我們在宿舍裏一起削水蘿卜吃,我削好了蘿卜,切成一條一條的,沾上糖,送到你嘴裏吃,你說很甜蜜。你舍不得把六個梨都帶走,隻帶走了四個,剩下兩個,你硬塞回到我的書包裏,說讓我留著回宿舍裏吃。你讓我的眼淚感動得嘩嘩的。除了我的母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像你這樣心疼過我。
我從火車站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傻了吧唧的農村女人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大哭。她麵容黢黑,手上凍得都是凍瘡,哭的很傷心,周圍的人都在看著她,搖頭歎息。我擠過去看,她哭著說,錢包讓小偷給偷走了,去買火車票,就五分鍾的功夫,錢包就沒了。她說就五分鍾啊五分鍾,一年在北京的幹的活,辛辛苦苦攢的錢,要回家過年給孩子買東西的錢,就都沒了。她嚎啕大哭著,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流,頭撞著旁邊的鐵欄杆說,一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麽都舍不得買,結果都省給小偷了,嗚嗚嗚,嗚嗚嗚。
你總說我心腸軟,什麽都信。我聽了她在哪裏哭,覺得心裏也堵的慌,眼淚也快下來了。我相信她不是在騙別人,這麽傷心的嚎啕大哭是裝不出來的。我恨那些偷老人和婦女的錢的人。我要是小偷,就去偷那些當官的和大款,或者拿把槍去綁架他們,他們錢多,反正不在乎。他們心黑,來錢也容易。每次我這麽跟你說,你都白我一眼說,有理想,有抱負,牛B。
我覺得那個農村女人太可憐了,就想給她捐點兒錢什麽的。我翻了一下兜和書包,裏麵沒有錢,隻有你給我留下的兩個梨。我想那兩個梨也幫不了她,還是留著給自己吃吧,再說我也挺饞那個梨的,就揣著梨回學校去了。
你看我說到那裏去了。再接著說我們。
從此後每當我們分開的時候,要我給你寫信就成了習慣。當我們不再一起的時候,哪怕隻有一個星期,你都要我給你天天寫信。為了給你寄信,郵局裏的人都認識了我,如果書店旁邊的那個綠郵筒有靈,它也會知道我每天去給你發信的,會每天等著我的。我去買郵票的時候,那個郵局賣郵票的長得柴火棍兒似的,胳膊上總帶著套袖的小丫頭就說,點蚊香的唐伯虎大才子又來寄情書來了。
有一次她靠在玻璃櫃台前,托著腮幫子很認真的問我說,你都信上寫什麽啊,天天寫,怎麽總有的可寫?我說,沒啥,都是流水帳,從早期起床寫起,到熄燈洗洗睡了,再加上重複N遍我愛你,我想你,什麽肉麻往上擱什麽,再抄幾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格言做結尾就行了。她一臉憧憬的說,哎呦喂,我要是每天都能收到一封這樣的情書,那多幸福啊,要不人說,情書值萬金呢。我很無恥的說,你手裏不是有個戳子嗎,要不你每天給這個信上蓋個戳子,讓我不用買郵票了,我把這信換個名字抄一份給你。她笑著說,別,我還是保著我這份工作吧,您也省點兒墨水和功夫,大才子。
我想念你。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每天都想念你,都會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的那些個快樂的日子,想起你的微笑,想起你的黑黑的眼睛,想起你的調皮的樣子,想起你的嘴唇,想起你對我的一切的好,想起你的柔軟的身子,想起我們說過的許許多多情話。想起我們在路邊的小攤上,坐在板凳上一起喝熱呼呼的混沌湯;想起你第一次有機會顯露你的廚藝的時候,菜裏忘了放鹽;想起每次在食堂吃飯,剩下的都是我包圓;想起我們一起在宿舍裏學唱那首英文歌,你老笑話我跑調:
Wo-oh yay yay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ll l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Wo-oh,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Don’t you know I need you so
Tell me please, I gotta know
Do you mean to make me cry
Am I just another guy
Wo-oh yay yay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I’ll love you twice as much tomorrow
Wo,oh,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你曾經說過,不管什麽也改變不了你的愛。你想讓我告訴你我的一切,不管好的還是壞的,不管是陽光的還是陰暗的,不管是美麗的還是醜惡的。你說,你想知道我的方方麵麵,你想知道我的一切內心世界,你想知道我每天在做什麽,想什麽。
那麽我今天慢慢來給你講,講我的一切,什麽我都不瞞著你,因為我知道,你聽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後,你會原諒我的不對,容納我的缺點,還會愛我的。因為你知道,在我的心裏,隻有一個你。
那麽好吧,請你坐好了,沏上一壺茶,慢慢聽。
二
巴黎。黃昏。夕陽。落葉。塞納河。街邊拐角的咖啡館,酒吧,啤酒館。厚厚的杯子。冒著香氣的熱咖啡。冒著白沫的啤酒。薩克斯管的憂鬱的音樂。你和我曾經過無數遍的憧憬過的場景。
今天是秋日的一個星期日的黃昏,我現在正坐在巴黎的左岸(La Rive Gauche)的一個麵對著塞納河的清淨的咖啡館外麵的椅子上,在盯著一本畫冊的一個畫麵出神。我喜歡看這類的畫冊,裏麵的靜物散發出陌生而又熟悉的環境裏特有的活鮮鮮的生活氣息,恰如這個熟悉而安靜的咖啡館裏,坐著幾個陌生的人在喝咖啡和喃喃細語。
我坐在咖啡館外麵的一個很輕的銀灰色的鋁製椅子上,麵前是一個同樣顏色的鋁皮小四方桌,上麵放著我的黑色的Thinkpad T420型手提電腦,一大杯檸檬色的飄著透明的冰塊的綠茶檸檬汁,一盒蓋子半打開的抽了多一半的白色的中南海牌子香煙,一個簡陋的綠色打火機。桌子旁邊的另外一把椅子上,放著我的黑色的電腦包,裏麵放著電腦鼠標,一個電源,和幾本書:兩本袖珍本的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上下集),一本大崎善生的《九月的四分之一》,和一本王小波的《黃金時代》。
這個咖啡館的對麵是一個電影院的停車場,雖然是星期日的緣故,停車場裏也停滿了車。50米外的電影院燈火通明,遠遠的可以看見裏麵遊戲機前麵有人在打遊戲,還有幾個少男少女站在電影院門口的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旁邊聊天,空氣中不時傳來一些男人的動聽的法語和法國女人的銀鈴般的笑聲。咖啡館的旁邊是一個大書店,敞亮的落地大窗戶上貼著幾張廣告,偶爾有人拉開厚重的玻璃門走進走出。
我看了一眼周圍,四周的桌子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隻有靠近咖啡館的門口的一張桌子上還坐著一對情侶,在端著咖啡低聲說話。女人穿著一個紅色的裙子,她的腿上穿著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讓她的本來就很長的大腿顯得更加修長,在桌下不時晃動一下。咖啡館褐色的大玻璃窗裏麵,兩個桔黃色的吊燈垂下來,幾個男男女女坐在窗裏的木頭小圓桌邊,在悠閑的喝著咖啡,一個係著綠色圍裙的法國女孩在擦著一個桌子。我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在鼻子下聞了一下,叼在嘴唇上,打了幾下打火機,借著微弱的火光點上,吸了幾口。一股青淡的煙霧從煙卷上緩慢的飄起,煙頭一閃一滅,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煙香和我的憂思。
遠處的夕陽已經落下去了,天邊隻剩下了一大長條火紅的雲彩,幾隻孤鶩在不遠處的路燈頂上飛過,四麵一片靜寂。路邊的幾株梧桐樹的已經開始變紅變黃,地上散落著一些黃褐色的梧桐樹葉,秋天的涼風吹來,輕輕推著地上的落葉翻卷,響起一陣沙沙聲。風吹過了我的身邊,幾片黃葉從我的腳下卷過,一股涼意襲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灰白色天空開始變藍變暗,幾塊濃重的黑雲在堆在背光的天上。不遠出傳來一輛急救車駛過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黃昏裏,聲音顯得分外刺耳。
我剛才跟你在描述什麽來的?對了。畫冊。我正在看一本畫冊裏的一幅攝影。
畫冊裏的畫麵很簡單,是一個商店的櫥窗,裏麵隻有一個簡陋的黑色的流線型的細鐵架子,上麵一正一側的放著一雙黑色高跟鞋,白色的背景上有一小片綠色,像是模糊了的櫥窗外的樹葉。白色,黑色和一點綠色,讓整個畫麵顯得幹淨和整潔。高跟鞋的漆黑的鞋麵和鞋跟處閃著流線一樣的白色的高光,其中一隻高跟鞋裏麵寫著一個字:巴黎。
你跟我說過世界上你最想去的最喜歡的城市就是巴黎。你覺得巴黎這個字眼就代表著浪漫。你說你看到維也納這個字眼就想起音樂和肖邦,看到柏林這個字眼就想起嚴肅的德國人,看到倫敦這個字就想起大笨鍾和古板的英國人。唯有巴黎這個字眼讓你想起尖頂大教堂,想起巴黎聖母院裏的卡西莫多,想起埃菲爾鐵塔,想起無數的冒著咖啡香味的咖啡館,想起平靜的緩緩流淌的塞納河。
你說你喜歡將來有一天去巴黎左岸的聖日耳曼大道(Boulevard Saint-Germain)的弗洛咖啡館(cafe de Fiore),你說你看過一本薩特的傳記,上麵說薩特和他的情人波伏瓦經常在這家咖啡館消磨時光。你說你想看看這家咖啡館的菜單上是不是真的印著薩特的話:“自由之神經過花神之路”,想看看坐在這家咖啡館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那個灰色尖頂的聖日耳曼教堂。
你問我巴黎這個字讓我想起什麽,我看了一眼你的漂亮的小腿,摸了摸你的光滑的胳膊,說想起紅磨坊,說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去看紅磨坊的那個大風車,和裏麵的脫衣舞女。你狠狠的踢了我一腳,長歎一聲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俗人永遠是俗人啊。
那時我沒有去過巴黎,你也沒有去過。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坐在巴黎的咖啡館裏,在這裏敲字。那時我們坐在你的學生宿舍裏簡陋的床上,頭挨著頭,背靠著牆,腿挨著腿,隻能一起看著《悲慘世界》那本書,想像著巴黎的那些咖啡館,那些在咖啡館裏流連的學生們,想象著馬呂思和柯賽特相見的盧森堡公園,想象著沙威警長自殺的塞納河,想象那裏的一條一條的舊街區,想象著馬車在青石路麵上走過,馬蹄踩在石頭上的噠噠聲。我常常看著看著書,就偷看你的腿一下,或者把手伸到你的裙子底下去,撫摸你的穿著絲襪的光滑的腿,我覺得你穿上絲襪的腿特比光滑和性感。你就會惱怒的把書闔上說,到底你想看書還是做愛?
那一套《悲慘世界》的書,是我們一直想要但是舍不得買的,我們常常在書店裏站在櫃台前看幾章。有一次我們吵架了之後,我覺得很內疚,對不起你,就把身上的錢都拿了出來,去學校的書店買了這套書送給你,為此我吃了一個月的方便麵。看到你高興的樣子,我就後悔沒有早些給你買。
二十二年過去了,但是我閉上眼睛,還能記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的歡快的笑聲,你的輕快的步子,你的輕盈的身體,你的急促的講話聲,你的明亮的眼睛和你的鮮紅的嘴唇,你的修長的雙腿,就在我的眼前晃動,就像被風吹落在地上翻滾的落葉一樣,清晰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一陣冷冷的秋風吹過來,掠過了夕陽下血紅的天空,樹梢在秋風中搖曳,像是風中的燭光,地上的黃色的落葉被吹得翻卷起來。風掠過了我的頭發,垂落下來,遮住了我的眼鏡,打斷了我的思路。
天邊的那一片血一樣的火紅的雲彩讓我的心痛了起來,我的心在顫栗,身體在發抖,那種血色讓我想起了二十二年前的一個夜晚,我身上濺滿了血,倒在一個橋頭上。一輛輛坦克,裝甲車和帶篷子的滿載著軍人的綠色軍用卡車隆隆的從我身邊駛過,灰黑色的履帶碾碎了橋上的做路障的水泥墩子,橋身在震動,在顫抖,士兵們舉著衝鋒槍,對著橋邊的一片灰色的樓群掃射。樓群上的玻璃窗在一扇接一扇的粉碎,屋裏的燈光在一間接一間的熄滅。子彈響著尖銳的哨音,在天空劃過,一個子蛋殼響著清脆的聲音落在我旁邊的水泥橋麵上,彈了一下,落在我的眼前,一片片濃厚的黃色瓦斯煙霧遮住了天空。橋上和橋下到處是四散奔逃的人影,不斷的有人撲倒在地上,水泥路麵上被子彈打出一溜一溜的火花。當我倒在地上,昏過去之前,我想的是你,心裏惦念的是你。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你在宿舍裏,聽到校園裏的廣播裏一遍一遍的播放說:
現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
你聽到後,就著急了,趕緊給我的宿舍打電話,我的室友小趙告訴你我去天安門了。你急急火火的騎車騎到天安門,在廣場裏和大街上到處找我,想把我給拉回去。
可是你沒有找到我。你不知到那時我在木樨地的一座橋上,正在赤手空拳的和一群帶著鋼盔手拿大棒的士兵突擊隊在對峙著。他們的身後是坦克和一眼望不到邊的裝甲車和帶篷軍用卡車,車上滿載著麵容嚴肅,穿著迷彩服,手裏拿著衝鋒槍的士兵。
而我,不知道你在找我,也不知道士兵們會真的開槍。
謝謝你的誇獎,多才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