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雖然葉子不想跟我見麵,說讓我忘了她,我後來還是見到了葉子一麵。
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在剛開張的大統華超市見到了她。
在我們這個W城,多倫多的華人超市大統華來我們這裏開一個分店是一個全城華人都知道的事情。大統華事先在各個華人報紙上做了開業的大幅廣告,裏麵還提到有免費東西可送,還有抽獎。大統華的廣告做得很好,它開業的前幾天,大家都在談論要在開張的那天去看一下。
大統華開張的那一天,天上布滿了厚重的黑雲,像是又要下一場雪一般。路邊的殘雪還沒有完全化掉,一片一片的髒黑的雪泥堆在正在複蘇草地上。我平素是不好趕這種開張大吉的人,無奈幾個朋友相約一起來看,所以就拖著疲倦的身體,跟著一起來了。我沒有想到會有那麽多人來到大統華,到了停車場一看,所有的車位幾乎都滿了,轉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停車位把車扒上。我鎖上車,來到大統華門口,看到排隊等著進大統華的人有幾百人,隊頭在大統華門口,隊尾已經甩到了旁邊的一家計算機店門口。
在早春的冷風中凍得哆哆嗦嗦的排了有半個小時的隊,我才好不容易進了布置得喜氣洋洋到處都是紅色的大統華,不太習慣的拉著一輛紅色購物筐在裏麵轉悠,看到裏麵哪兒哪兒都是穿著厚衣服的人,好像滿城的華人都聚集到這裏來了。那些推著購物車的人簡直就走不動,貨架之間的走廊全讓人群給擁擠住了,更有那些見了老朋友的,不分什麽地方就站住大聲的興奮的紅著臉打招呼聊天的,更加使得裏麵的空間顯得擁擠不堪。
進去不久之後,我就覺得很後悔,不該來趕這個熱鬧,何以聽了些別人的鼓動,就跑到這個地方自己找罪受來了呢?在裏麵轉了半個小時,胡亂挑了幾樣東西,我就往門口擠,想早些出去,離開這擁擠的空氣汙濁的地方,偏偏人群走得很慢,想出去也不得出,等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一看在門口等著交錢的人也都是在排幾十人的大長隊,看樣子得排一個多小時。我懊悔得更厲害,隻好自家埋怨自己,同時發誓以後再不上當了 --- 本來沒買幾樣東西,進門就排了半個小時的隊,現在出門還要排一個小時的隊,太不劃算了。買東西本來是一種樂趣,如今變得是找罪受,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裏一邊埋怨那幾個拉我一起來的朋友,他們倒是一個都看不見了,一邊正在想是不是把挑的東西放回原處去,好省得排隊交錢。正在糾結著該如何脫身,就迎麵看到了老張和在他身邊不遠處站著的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葉子麽?
她還是一副消瘦的臉龐,隻是黑黑的眼睛上帶上了一副秀麗的眼鏡,顯得更優雅大方了。五年過去了,她還是像過去一樣的美麗,好像是更瘦了更迷人了。她手裏推著一輛購物車,裏麵坐著一個幾歲的男孩,男孩有著碩大的腦門和一雙葉子一樣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在好奇的東張西望,看上去十分聰明可愛。男孩的可愛的小手依賴的拽著葉子,兩隻胖乎乎小腳丫從購物車的縫隙中伸出來。葉子沒有走過來,她隻是站住腳,一手扶著購物車,一手扶著男孩,遠遠的用黑黑的眼睛看著我,什麽也沒說。
老張見了我,先熱情滿麵的跟我打了個招呼。我隻好跟老張打招呼。一看老張,雖然多年沒見,老張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隻是更富態了,穿著打扮也比以前好了很多。老張大著嗓門說,你也來這裏了?在這裏見到不少老熟人啊。我點點頭說,好久沒見,早聽說你到政府部門幹,升官發財了。老張一臉謙虛的笑著說,哪裏哪裏,升官發財不敢講,也就是替政府管著幾個億的資產吧。我吃了一驚說,那麽多啊,你真不得了,那你現在是什麽級別的官員了?老張擺擺手說,這邊都不論級別了,我這個要是拿國內去說,也就算個局級幹部吧。我衝老張伸了一下大拇指,說,幾年不見,你一步登天了。老張燦爛的笑著說,小意思小意思,低調低調,我以後準備競選國會議員,也爭取到內閣裏麵去混混,給華人長個臉。我恭維老張說,那樣最好了,不過我們都覺得。以你的學曆和本事,做個總理都是綽綽有餘的。老張哈哈大笑說,嗬嗬,過獎過獎,我可沒那麽大野心啊。
我指了一下葉子身邊的那個小男孩,問老張說,這是你們的孩子嗎?幾歲了?老張點點頭說,三歲了。我拱手說,恭喜恭喜。老張笑了,說,很高興今天見到你,難得見一麵,今天忙,回頭有空請到我家裏來玩。我看了葉子一眼,隻見她還是麵色沉靜的向這邊看著,也沒有走過來說句話的意思,就說,好好,一定去。老張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說,你忙吧,我要接著轉轉。回頭見。我跟老張揮手說,回頭見。
老張向分開人群,向著蔬菜部的方向走去了,葉子推著車和孩子,默默的跟著老張後麵走。她的神態還是那麽婉約清秀,眼睛還是那麽黑黑的,隻是顧盼之間,帶著一股說不出道不來的悲傷的神情。
我心裏覺得很難受,好不容易見了葉子,難道一句話也不能講麽?過去我們曾經是多麽的親近啊,現在雖然隔著不遠的距離,卻好象咫尺天涯,隻能悵然相望,看著她不回頭的一步一步的走了,走出了我的視野。
我站在原地,呆呆的凝視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突然想起跟葉子在北京使館前第一次相遇,就像張愛玲的一句話,在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想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就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是來辦簽證的嗎?
沒有在簽證處相遇,就沒有在W城的重逢,也許就沒有葉子跟我住在一樓,就沒有那個雪夜她到我的公寓裏,就沒有後來的一切。一切愛恨喜緣,皆因那句話而起。
我癡癡的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擁擁擠擠的人群中,我隻覺得孤單單的一人,心裏湧上一股蒼涼。身邊的人把我推來擠去,大聲說著,別擋道別擋道,有幾個人還不客氣的把我往旁邊推,我渾然不覺,腦子就像麻木了一樣---我想那時就是有人把我的錢包掏走,然後拿錢包在我的眼前晃幾晃,我也不會認出那是自己的錢包的。
大統華裏麵的人依然在擁擠著,喧嘩者,熱鬧著,我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了。我的心在沉下去,它沉到了深淵裏,再也浮不出來了。我覺得,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肉體雖然還存在,隻是靈魂已經從此萎謝了。
四十三
我從此不再相信世界上還有不計一切的愛情。畢竟,在這個世界裏,什麽能夠永遠的靠得住,永遠又到底有多遠呢?工作有可能失去,感情有可能變化,家庭有可能破裂,生命有可能中斷;連人都不免一死,我們憑什麽該相信愛情是永恒的無私的呢?說穿了,我們都是凡人,我們愛的不是別人,我們愛的是自己,我們愛別人是想要別人愛自己。
老猶太人在監獄裏死了。
他關進監獄後,沒事兒的時候就給我寫幾封信,托我替他維持一個他個人的網站,上麵有他的以前的好多照片。他臨死之前,給我來了一封信,說監獄的人在謀害他,他身體有病,監獄不給他治病,在他屢次抗議之下,監獄把他想轉到一個監獄裏的醫院---說是醫院,其實裏麵隻有三個護士而已,而一切醫療設施藥品皆缺乏。老猶太人說,SEC的人無法從他身上榨出錢來,也無法判他很重的刑,就用這種方法來折磨他,要把他在監獄裏折磨死。他最後說,要我找人把他從監獄裏麵救出來。
我收到他的信後,自思我沒有那個本事幫他的幫,就把他的信轉給了我認識的一個公司在紐約的一個前副總裁。她拿著信找了紐約的參議員希拉裏,希拉裏辦公室的一個人給監獄去了一封信,了解了一下情況。監獄的人回信說,他們對老猶太人的對待是符合監獄規則的,既沒有優待他,也沒有虐待他。兩個月之後,我聽說老猶太人死在監獄裏麵了。又過了幾個月,老猶太人的一個在以色列的律師給我來了一個Email,說老猶太人的遺囑裏說給我一千美元,算是我替他維持他的個人網站的幸苦費。沒多久,律師就把一張支票給我寄了回來。
老猶太人死了之後,他生前的女朋友還在監獄服刑,因為她負責公司的財務,所以被牽連了進去。她給我來了一封信,要我幫她做個證詞,說一切事情都是老猶太人一手包辦,她很多情況不知情,她好拿著這個證詞去要求減刑。我找了一個律師,替她做了一個證詞,裏麵盡量說了她的一些好話,然後把律師公證的證詞給她寄到了監獄裏。
經曆了生命中的幾次打擊之後,我已經抱著一股聽天由命的心緒,想過一段平穩的生活了。我重新回到了高技術行業裏,找了一份輕鬆的工作,我想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恢複過來。
隻是,我的心常常在時間的隧道裏穿行,回到過去,去重溫當年的愛恨喜悲。夏天的時候我會想起跟葉子在北京使館前的初遇,冬天的時候我會想起那個雪夜她在我的公寓裏促膝談心,秋天的時候我會想起在蒙特利爾的旅館裏的纏綿。
天冷了。夜的寒意常常把我從夢中驚醒,半夢半醒之間,驀然回首,我似乎看到葉子站在我的床邊,還在那裏看著我。
四十四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的流過去。有一年生日的時候,我的email裏麵收到了一個匿名的電子賀卡。我打開電子賀卡,見裏麵隻有張愛玲的一段話:
“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
我知道這是誰發給我的。這水晶瓶在我的手裏也是用雙手捧著的,隻是它已經碎成了一手的碎片,把我的手紮出血來。
我抄了張愛玲的《半生緣》裏曼楨對世鈞說的一句話,回給了那個匿名的Email地址:
“我要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什麽時候,無論在什麽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麽個人。”
我敲完這句話,抬頭向窗外望去,隻見屋外的春雨正敲打在玻璃窗戶上,對麵人家的幾顆樹上開滿了雪白的花和紫紅色的花,從雨水淋濕的玻璃窗上朦朦朧朧的透過來,像是一大團白色和紫色的霧。春天來了,但是我的心已經被冬天的雪壓死了,它再也不會蘇醒過來了。我隻是一具行屍走肉,在這個世界上麻木的活著罷了。
我想起了那首《把悲傷留給自己》的歌:
我想是因為 我不夠溫柔
不能分擔你的憂愁
如果這樣說不出口 就把遺憾放在心中
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 你的美麗讓你帶走
從此以後 我再沒有 快樂起來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 假裝生命中沒有你
從此以後 我在這裏 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那個匿名人沒有再回給我任何Email。葉子永遠的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全文完)
好久以前寫得這篇了,後來覺得這篇寫的有些粗糙,改寫了一下,叫《莫回頭莫揮手 我向繁華深處走》。
真愛。。。 太疼了
真愛。。。 太疼了
不用改,這樣挺好的,自然,顯得真實。。。
謝謝仙姑。這一篇還應該再下些功夫好好寫一寫,裏麵有些地方多餘,有些地方粗糙,但是我覺得沒有哪個力氣回頭再修改了。
無奈的結局。很現實。
同情一下他們
知道你的感覺,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好在真心的愛一個人,即使不在一起,也一樣的可以愛
你算是說對了。。。俺們這個城市缺乏的就是陽光
到陽光多一點的地方會少傷心一些~~
說得俺也怪傷心的
謝謝你。。。對不起剛看到你的評論
別哭了別哭了。。。
一小時之內做倆“惡夢”。情節都是俺的他風流過程。
大哭著醒來之後才意思到原來是一場夢。
“偷哥”著實讓人委屈。這惡夢醒來,心,還是耿耿於懷。
俺中毒了。。。
謝謝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