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簷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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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大福大

(2011-02-10 19:16:58) 下一個


     
一輩的人都信命大福大,動不動就愛用這個詞兒。不是嗎?陳遠小的時候,老人們就常說,瞧這孩子的長相,將來一定是個大命大福的人。陳遠的母親喜歡聽人們這麽說自己的孩子,因為她也這麽相信。為了要驗證這一點,她還大老遠地專門拉著十來歲的陳遠到瞎眼的算命先生那兒去算了一卦,雖說是花去了一些銅錢,卻換回來一個果然是肯定的答案,也換來她在回家路上一臉的喜氣洋洋。

命大福大,顧名思義,命大者必大福也。善於融匯貫通的人呢,還靈活地將意思更推進一層:福大者,命亦大也。

可年輕不懂事的陳遠卻不信這一套,一路上嘟噥著嘴,說什麽這是陳舊的封建迷信殘餘。媽媽心情好,沒有理睬他。可他卻不依不饒的,最後快回到家門口了,當媽的也不高興了,稍有生氣地說:

“你這孩子,怎麽可以瞎說話呢?你知道什麽?當初,我在後半夜突然要生你,差點把你生在馬路上。要不是你爸使勁給蹬三輪車的師傅說好話,讓他拚命蹬車的話,你可能就真要生在馬路地上了。你怎麽還說你不信這些?”

見沒有說動自己的兒子,母親便不嫌其煩地搬出來更多論據:

“你剛生下來沒多久,就遇到三年自然災害。全國有多少孩子因吃不飽,吃不好,不是餓死就是因營養不良而生病? 可你父親卻不知從哪裏硬給你弄來雞蛋大米,還買來老母雞殺,把你養得白白胖胖。你卻不信命大福大?”

但母親的話最終也沒能完全說服陳遠,他依然半信半疑。一直到後來,在他身上發生了幾件事情,他才肯慢慢接受這命大福大的說法。

 

這天外麵還是漆黑一片的時候,陳遠早早就起床了,漱洗完畢,便捧起一本書坐在桌子前有模有樣地讀起來。要出門去上早班的父母看見了,心裏樂開了花。父親對母親說,要這樣子,我們家遲早會出個小狀元的。父母的話,陳遠全當沒聽見,照樣讀他的書,想他的事。爸爸媽媽跨出門檻片刻之後,他熄了燈,腳也邁出了門檻。

陳遠他們要去工廠區撿破爛。所謂破爛,也就是工廠裏每天一大早推出來倒掉的工業廢料。那時候,男孩子們時興玩自己動手做的東西,其中有兩樣是陳遠和夥伴們最中意的:自製火藥槍和自製膠水。說到這兩樣東西,要是在春天夏天裏可派大用場啦。往自製火藥槍裏捅進一些來自火柴棍屁股頭上黑色的火藥,然後裝進一根火柴,打開扳機,端起你心愛的槍,瞄準樹梢上的麻雀,啪的一聲響,還真能打下一兩個小鳥。聰明一點的人還能做雙管槍呢! 有人往腰間皮帶上左右開弓插上這麽兩支土槍,周圍的孩子們眼饞饞地會說:”媽,你看他多精神,活脫脫一個雙槍李向陽。我也要你給我買他這樣的槍! 連一些女孩們都饞得跟著男孩子學,說什麽要做雙槍老太婆,與男孩子一爭天下!

那自製膠水的用場就更大嘍。拿出一根長長的竹竿(上海人家那時家家有竹竿,要往外曬衣服被子麽),往竹竿上粘上一團粘呼呼的特製膠,用它就可以粘蜻蜓,抓知了,運氣好一點的話,還可以逮到一些飛鳥。有時候,還可跟女同學開開玩笑:趁人不備,伸出一根細細長長的竹竿,把她們正在做的作業遠遠地給叼走了。讓她們抓瞎吧。

可是,無論是自製火藥槍也好,還是自製膠水也好,都需要原材料。做火藥槍的基本原材料便是自行車上的幾節鏈條,而做自製膠水就需要一點化學知識了。你的基本原材料是橡膠,然後在一個玻璃小瓶裏灌入一些煤油,把橡膠剪成小塊塊,放進瓶裏泡上一段時間,哈,橡膠就變得又軟又粘,弄不好會把你手指頭上的皮給粘下來呢。

今天,陳遠他們的重大使命就是要在自行車廠和隔壁橡膠廠的廢料裏撿到他們需要的東西。這對於他們來說,完全是輕車熟路不費勁的事兒。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撿了滿滿當當兩褲袋的東西,連上衣兜裏也裝了不少。於是,這七八個男孩便興高采烈,一路說說笑笑地回家了。

每個人都有豐富的嶄獲。這些撿到的鏈條和橡膠除足夠每人做幾支新槍,泡幾瓶新膠水之外還綽綽有餘。於是他們便熱烈地討論起如何用剩餘的物資與其他同學交換自己所沒有的東西(該跟哪個換,又不該跟哪個換?),或者在交換來的東西裏挑什麽送給自己喜歡的女同學,讓她們幫自己做作業。這叫各有所長,各有所取嘛。

說著,笑著,吹牛著。來到路口,他們已忘乎所以。一輛長長的卡車,裝滿了煙草,卡車後麵還拖著一輛拖車,同樣裝滿了煙草,慢條斯理地開過來。天仍然黑乎乎的。正在說笑的陳遠繼續往馬路中間跨,全然沒有注意到汽車正衝他開來。

等到那個快要上完夜班的卡車司機清醒過來趕忙踩緊急製動閘煞車、等到陳遠回過味來想要趕緊往回跑躲開卡車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大夥兒隻聽到砰的一記悶悶的聲音,不知是卡車撞人,還是人撞卡車,反正卡車和人碰在一起了。還好這輛滿載的車輛本來車速就不快,它居然立即煞閘停住了。卡車司機一麵呲牙咧嘴罵著人打開車門,一麵暗自直冒冷汗。

”有人被撞了嗎?“他嘶啞的嗓子顯得又乏又累。

黑暗中,不,在卡車車頭燈光照耀下的前頭兩三米遠黑乎乎的地方,躺著一團東西。

“瞧,陳遠躺在那兒呢。”夥伴中突然有人大聲叫起來。孩子們和司機趕忙跑上去,抱起陳遠的身體,借著微弱的燈光,要看看他傷得如何,或者是否已經被撞死了。人們看見陳遠的眼睛緊閉著,額頭緊鎖著,嗓子裏發出哼呀媽呀的呻吟聲。嘿,他沒死!

少許放點心的人們便將他朝汽車燈光前抬近些。看見他身上沒有大出血,有人就問:

“哎,陳遠,你感覺怎麽樣啊?”

“我的頭,我的腿,……”他吃力地回答。

還是司機有經驗,他怕陳遠受傷內出血,便到附近的工廠打電話叫來救護車。這是陳遠有生以來第一次坐救護車。在醫院裏折騰了小半天,醫生說,沒事,回家吧。

這一天,陳遠多了兩樣新的嶄獲:手腳布滿創傷,頭上高高鼓起一個大包,像個生煎饅頭。

 

少年的陳遠還有一件最喜愛做的事。

每逢暑假,他就會往上海郊縣的外婆家鑽。這樣,一方麵可以躲避父親嚴厲的管教和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另一方麵,又可以跟農村裏一幫年齡差不多的小夥伴盡情地玩,無拘。外婆嘛,對外孫總是遷就和嬌慣的。於是,每一個假期,特別是暑假,陳遠總是玩得很快活,每每回到上海時,就仿佛是一個在之前一兩個月裏跟泥鰍一直吃住在一起似的,又黑又瘦,卻精神抖抖。

鄉下,可玩的東西多了去。夏天一大清早,陳遠就和一幫玩伴們到外麵地裏去抓蟋蟀,逮蟈蟈,釣青蛙,掏蜜蜂窩。或者,上午天陰涼些的時候,用土製火藥槍射麻雀,用自製膠水抓知了,到泥潭裏撈魚抓泥鰍。

上海的盛夏,天熱的可以讓人暈倒。一吃過午飯,陳遠們就會去河裏遊泳。遊足了,玩夠了,便回到外婆家的灶間裏,在鍋裏、廚裏見什麽吃什麽,常常將剩下的飯菜,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囫圇吞棗送下肚。吃飽喝得了,就在陰涼的樹蔭下,用兩條長凳一並,在上麵呼呼大睡。

不過,有一天遊泳時,卻出了點意外。那天,大夥兒覺得光遊泳不夠盡興。有人提出要從木橋的橋墩上往下跳。於是,大家你來我往地挨著個從三四米高的橋墩上往河水裏跳。膽子大一些的孩子腦袋朝下,一頭栽進河中央很深的地方,而膽小的孩子便雙手抱膝,撲通一下直直地掉進水裏,然後再一起遊到岸邊,上橋重新再來。

看到大家玩得如此有意思,連不會遊泳的七歲小弟陳近也心裏癢癢了。不知什麽時候,他居然也跑到橋墩上,大著膽子跟隨陳遠他們跳進了水裏。遊近岸邊的陳遠突然聽見岸上有孩子喊:

陳遠,你弟弟也跳進河裏啦!

立刻,他回頭朝河中央看去,隻看見陳近使勁揮動著雙臂在那裏掙紮,就像一隻在水中撲騰的小鴨子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於是不假思索地飛快遊回剛才弟弟跳下水的地方。而其他孩子呆在那裏發傻。等到遊到橋墩附近的地方,卻不見了弟弟的身影。不好,陳近沉下去了!

陳遠深深地大吸一口氣,猛地紮進水中。他在依稀能辨的河水中轉了一個圈子,發現陳近正在前麵兩三米遠的地方,他的兩隻手雖不斷擊打著河水,但仍然抵擋不住身體的下墜。陳遠三劃兩劃遊近陳近,伸出自己的右手給弟弟。正在奮力掙紮中的陳近感到有東西碰到自己,於是立即拚命地抓住陳遠伸出的手,然後緊緊抓住他的胳膊。陳遠本想用自己的右手給弟弟做支撐,然後用另一隻手托住弟弟的身體。但陳遠畢竟沒有學過水中急救的技巧,他不懂如何來保護自己,再加上一切都是在意料之外突然發生的,他毫無準備。

也許是剛才落水時猛然的驚嚇嚇壞了陳近,已經抓住陳遠一條胳膊的他忽然一轉身,用雙手抱住了陳遠─他用兩隻手從陳遠的背後緊緊抱住了哥哥的脖子,並使勁將哥哥往水下摁,好讓自己向上露出水麵。脖子被弟弟突然這麽一卡,陳遠感覺呼吸困難,兩人的重量加在一起後,很快讓他們同時下沉了。陳遠拚命地用雙手劃水,也用雙腳狠狠地踩水,無奈仍然頂不住兩人的份量。好不容易掙紮到水麵,又很快跌回水下,而且,再次被河水淹沒帶給陳近新的驚嚇,於是他的雙手在哥哥的脖子上卡的更緊了。

陳遠和弟弟已經嗆了好幾口河水。陳遠漸漸感到自己力所不支。等到再次拚命衝出水麵、想大喊救命時,嗓子裏就是發不出聲音來。他隻好將自己的一隻手高高舉起,要給其他的人發信號,期望著他們趕快來救他和他的弟弟。

事實上,靠近岸邊的其他幾個夥伴早就看到這一幕了。有幾個人已經朝著他們遊過來。但農村裏的孩子大多不會遊正規的動作─他們不是遊著狗爬式,就是側著身子慢慢遊攏過來─動作慢得像芭蕾舞慢動作似的,隻有令人心急如焚。等到他們好不容易終於靠近陳遠哥倆、把他們從水中拖回岸邊時,陳遠早就喝飽了河水。大夥兒讓他們倆倒趴在地上,使勁在他們背上捶打,一直到幫他們把喝進肚子裏去的水統統吐為止。

……

 

這前後兩件事合在一起,讓陳遠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他是個命大的人。但至於命大的人,是否一定有大福,他還是沒有想明白,也看清楚。於是,稍長大一些後,他又開始問母親:

“媽,你們都愛說命大福大。事實的確證明我是個命大的人,但我怎麽就看不出來我或者說我們家有什麽大福呢?……您看,咱們家裏的生活依舊跟從前一樣緊巴巴的,連天天吃魚吃肉都不能做到,就更不要說穿什麽漂亮時髦的新衣服了。這不能,那不行,哪裏有什麽福氣可言呢?而且,我想……”

媽媽打斷他的話,笑著對他說:

“孩子,平安就是福氣啊。你看,我們一家人雖然日子苦點,但平平安安的在一起生活,這不就是福嗎?”

陳遠沒有心服口服。一直到一九八九年後的某一天,他才真正明白了平安是福背後所包涵的全部意義。他也終於真正明白了自己是個命大福大的人。

 

201126

關於陳遠更多的故事,請看申簷寫的小說《一雙新皮鞋》和《陳遠還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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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stillthere先生的閱評。
stillthere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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