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教授這時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人生就是一盤無悔的棋。……
夏天似乎來得比往年要早一些。立夏才剛剛過去,氣溫就已經升到二十七八度,比去年這個時候整整高出三四度,讓人感覺盛夏快要來到跟前了。公園裏早已經變得很好看了。處處是綠油油的草地,開得五顏六色的鮮花,連樹葉子也長得長長的,足以遮擋住輻射的陽光。新鮮的空氣吸引來男男女女許多的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走出自家門口,在公園裏練著筋骨,拉著家常,或者提著鳥籠子隨處走動。籠子裏的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引來它們野生的同伴,也跟著提籠人的腳步飛,等聚成一群之後,忽然呼啦一下猛的四下散去,在樹幹樹梢上跳來跳去,嘴裏唱著沒人能聽得懂的歌,碰到高興時還索性往樹下排泄一番,立刻遭來樹下一片罵聲。
公園這邊,一群大媽大嬸老奶奶們聚在一起,每人手裏拿著一塊手帕,伴著音樂吱呀吱呀地扭著健美操。累了歇息時,便東家長、西家短地聊起天來。雖然每天聊的東西都差不多,但她們興致勃勃,一點煩惱的情緒都沒有。而那邊,一排大樹底下,有好幾個攤子一字排開,前前後後占了三四十米長的地方。每個攤子上坐著兩三個、或四五個同樣上了年紀的人,幾乎是清一色的老爺子。他們圍成圈子,喝著玻璃瓶子裏不知是冷是熱的茶水,正在熱火朝天地打撲克,更多的人是在下象棋。心急和上癮的人從上午九點多鍾就擺開擂台陣了,現在都快下午一點了,興致仍然不減。
有一個攤子尤其引人注目,因為他們說話的嗓音特響,而且吵吵鬧鬧,有時還因為某人要耍賴而大聲喊叫起來。一張簡易小桌子上擺著一副木頭的中國象棋,坐在桌子北頭執黑棋的老漢有七十好幾的年紀,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坐在他對麵執紅棋的是一個粗粗壯壯的男人,比山西老漢要年輕不少,六十開外的樣子,一聽就知道是個東北人。在棋桌東側坐著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像是一位剛從北京某大學退休的教授。而在棋桌的另一側,則有另外兩人在觀戰,其中一人說話的時候明顯帶有江浙口音,另外一位看上去病歪歪的,五十多歲的年齡。從棋盤的布局來看,一場新的撕殺好像剛剛拉開帷幕。
“孫教授,你剛才怎麽會輸給老夏這個臭棋簍子呢?”山西老漢把頭微微轉向坐在他左側的北京教授。“本來一開始你的陣勢比他強多了。”
“老張頭,您別逞能! 誰是臭棋簍子?一會兒就見分曉了。”被叫做老夏的東北男子舉起一枚紅子,不服氣地反唇相譏。“再說了,人家孫教授心裏有事,剛才走神了。對不對,孫教授?”
“沒,沒有。你棋下的就是比我好。我認輸。”教授客氣地回答。
“哎,對了,教授,你昨天說你女婿公司裏要裁人。現在有什麽新動向嗎?”山西老漢問道。
“還沒有最後消息。我女婿隻是說,公司正在最後敲定裁人的時間和規模。估計明後天會有結果。”
“那會影響你家女婿嗎?” 坐在教授對麵的南方人話一直不多,這時插了一句進來。
“應該不會吧。他在公司裏是一名業務骨幹,幹得一直很不錯,上司非常器重他。但話又要說回來,這年頭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被裁掉。我女婿他說,這次經濟危機影響麵很大,就連他們這樣的大公司都無法幸免。誰能打保票啊?反正他們公司裏人心惶惶。”
“你怎麽樣,老李?前一段時間你不是鬧著要回去嗎?”山西老漢又轉去問南方人。
“是呀,我還是想要回杭州去。這裏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麽。可是我老婆不想回去,她說現在突然回去,兒媳婦會有意見的,別人會以為是她把我們老倆口趕走的。”
“可不是嘛。你兒子兒媳婦好心好意請你們來,好,你們剛來還不到一個月,就吵著要回去,那你兒媳婦會咋想呢?”看上去病歪歪的人開口說話。
“對,對,小王說的對嘛。”老張頭、孫教授、老夏也連聲附和。老夏一邊移動手中的棋子,一邊斜著眼睛看老張頭,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此時在棋盤上,一場偷襲正在大夥兒忙著說話、山西老漢注意力不集中的情況下悄然上演。
突然,東北人猛地伸出右手,快速果斷地把對方黑棋的一隻車牢牢緊握在自己手裏。“我吃您的車啦。哈,這下我看您老張頭還有什麽招架之術?”然後,他朝老張吐出一口濃煙,勝利地笑。
“你這個家夥怎麽搞突然襲擊?不算,不算。”急得老頭子張開兩隻手,仿佛要把自己剛丟失的棋子奪回來。
“哎,哎,落棋無悔,不能耍賴,不能耍賴哇。”東北人也急得身子直往後躲。
“不用擔心,黑棋,你沒事的。你給紅棋來一個雙馬飲泉,很快就可以將死他了!”一個語調不高沉穩的聲音突然落在他們中間。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全抬起頭來,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第六個人——加入了觀戰的陣營,顯然,他是在幫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山西老漢。
這是一個不到五十歲——也許剛過五十歲也說不定——的人,雖然天氣炎熱,卻西裝革履,腳上的皮鞋擦得閃亮,尤其脖子上的領帶配他身上穿的黑色西服,顯得很有精神和派頭。他手裏還拎著一個公文包。從他臉上嚴肅認真的神色,大家猜想他不是某家公司的主管,就是一位經商的老板。可是在這上班時間裏,他來這裏幹什麽?這幾個棋友嘴上沒說,心裏卻在嘀咕。
老張頭將自己迷惑不解的眼光從這位先生的身上移開,重新回到棋盤上麵,果然發現這是一步妙棋,就納悶自己剛才怎麽竟然沒有看出來。原來老夏剛才搞偷襲吃掉黑車時挪動了自己的炮位,讓對方的一個黑馬走活, 以致於在不經意間為黑方露成一個破綻——黑方的臥槽馬控製紅將回位,再跳另一黑馬到臥槽馬旁邊,雙馬來回將軍將死紅方——結果給自己造成不可挽回的敗局。
“有人幫你,那可不能算!”這下輪到老夏耍賴了。
大夥兒便哈哈大笑起來。老張頭和老夏站起身,要把自己下棋的位子謙讓給這位穿西服的先生。可他堅辭不肯。他說他喜歡看別人下棋,這樣比自己親自下棋更帶勁。眾人見勸不過,也就不再堅持。於是他們繼續輪流上場:輸家下台,贏家跟下一個對手接著下。
四點剛過,穿西服的先生跟大家告別。其他人下完了最後一盤,也散夥回家了。約定明天重新開戰,老時間,老地方,不見不散。
穿西服的先生離開公園,走向一處交費停車場。那裏停放著他的一輛雷克薩斯LS-460型高級汽車。黑色的車身被洗得一塵不染。他駕著車,上了公路。四點多鍾下班的車流很快就造成公路上繁忙擁擠的交通。不過,他似乎並不著急要趕到什麽地方去。他在同樣的幾條公路上來回反複地開了幾趟,最後快要到五點的時候,才將車頭調了一個方向,朝著自己的住家駛去。
半個小時後,他的車開進一棟豪華漂亮的別墅的車庫裏。一進門,太太就迎上前來,溫柔地問:
“喬治,今天過得怎麽樣?很忙嗎?”
“哦,黛碧,親愛的,今天過得特別好。真是忙了一天,還動了不少腦筋呢。”喬治擺出一付經過繁忙辛苦之後如釋重負、終於可以歇下來休息的樣子。
“看樣子你的精神也不錯嘛。”
“是的,好極了。從來沒有這麽好過。”
“真為你高興!”妻子將手臂伸進丈夫的胳膊底下,挽著他向寬敞的屋子裏走去。“你一定餓壞了吧?”
“哎,你一說到餓,我還就真有點餓了。你準備晚餐了嗎?”
“當然咯。都是你平時最愛吃的。過去你可沒有這麽清閑的功夫,可以安靜地坐下來跟我一起共進晚餐哦。”
餐廳裏點亮的蠟燭光線暗暗的,餐桌上放了好幾道看樣子是精心準備的中式菜肴,一瓶已打開的紅葡萄酒放在兩隻高腳玻璃酒杯旁邊。背景音樂裏響起了輕鬆優雅的曲子。喬治給太太倒了一小杯葡萄酒,然後同樣給自己也斟了酒。兩人微笑著祝對方身體健康後,一飲而盡。隨後就很浪漫地,在輕音樂的陪伴下,慢慢享用晚餐。
第二天早晨七點半,喬治依然西裝革履,穿戴整齊要準備出門去。今天,他換了一套不同款式的西服,穿了一件不同顏色的襯衫,配了一條別致的領帶。照樣拎著他的公文包。在門口,他與自己的太太吻別,妻子祝他今天有好心情。他以微笑作答。鑽進雷克薩斯LS-460後,他把車開到馬路上,加入驅車趕著去上班的車流。他打開收音機,認真收聽起本地新聞和財經報道。
快八點的時候,喬治把汽車停在一家星巴克咖啡館門前。他要了一份大號咖啡,坐下後就啟動從公文包拿出來的手提電腦。等待時,他一麵喝著咖啡,一麵順手從報架上取過當天的報紙讀起來。他在咖啡館裏一坐就是三個半鍾頭,大部分時間在網上瀏覽他想瀏覽的東西。完了之後,他去一家快餐店隨便吃了一些簡便午餐。
午飯後,他驅車回到昨天他去過的那個公園。
像昨天一樣,今天的好天氣同樣吸引來許多的人。照樣,鳥兒在樹上邊跳邊唱,老太太們邁著吃力但用心的步伐跳著健美操,老爺子們在一張張簡易桌子前圍成圈,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依然大聲喊叫,吵吵鬧鬧。
“老夏,你今天不用看你的孫子啦?”濃濃的山西口音從其中一張小桌子那裏傳出,它的四周坐著昨天那五個老漢。
“我老伴看著他呢,嘿嘿。我兒子兒媳一早就去上班了。這小家夥還真夠淘的,隻有我能把他小樣的給鎮住。一上午我都忙著弄他,忙天忙地的。這不,剛剛溜出來透透新鮮空氣麽。嘿嘿。”粗粗大大的老夏粗聲粗氣地說。
現在,坐在鋪開的棋盤兩頭下棋的是孫教授和杭州人老李。教授執紅,老李執黑應對。其他人坐在兩旁觀戰,不時插話和問問題。
“教授,你申請政府養老金的表格遞進去了嗎?”老夏此時突然轉到一個完全不同的話題上,他這樣問,其實也是為了給自己的心思投石問路。
“還沒有。我們離規定時間還差幾個月呢。老張,當初您申請的時候也是這樣等很久嗎?”教授還是那樣溫文爾雅,就連問問題也是客客氣氣的。
“沒有,沒有,那個時候沒那麽多人。現在不知為什麽申請的人突然會這麽多。”老張頭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湧出一陣暗喜,他慶幸自己從政府那裏早早拿到了每個月那兩千多元的養老金,這些錢足夠他和老伴開銷用的,再也不用麻煩自己的子女了。
就在他們手上忙著下棋,嘴上忙著說話的時候,喬治一聲不響地來到他們中間。老張頭先看見他,便衝他一樂,說:
“啊,您來啦?”
“是。”
老夏扯著大嗓門說:“我剛才看見你在那邊走來走去。”
“是的,我想看看他們下棋,但他們的水平不如你們,所以我就過來了。”喬治回答。
“你不用去上班嗎?”從杭州來的老李好奇地問。
“現在我休息。”
於是,大家又一番客氣地推來推去,要讓喬治加入進來,他還是堅持站在一旁觀戰。大家隻好繼續下他們的棋。輪到老張頭和老夏重新對陣時,老夏就摩拳擦掌,嚷嚷著要報昨天的一劍之仇,還用眼睛看喬治,說今天你可千萬別幫這老家夥的忙。喬治默默一笑,點頭同意。
“請問我們怎麽稱呼您?”孫教授輕聲輕氣地問喬治。
“我姓董。大家都叫我的英文名字,喬治。”
“哦,董先生。我姓孫,他姓李,這是老張,老夏,小王。”
“你們大家好。”
“您出國有些年頭了吧,董先生?”
“二十幾年。”
“怪不得您看上去跟我們大夥兒有點不一樣。”教授搞學問似的鑽研起來。
“是嗎?不至於吧?”喬治笑答。
“董先生,你在哪裏貴幹呢?”這時候,老夏忽然問。
“我,我嗎?”喬治又恢複原先那種嚴肅認真的神態。“我在一家公司裏上班。”
“那你一定是個大老板。”
“嗷,不是,不是。……”
第三天的日子也像這樣飛快地過去。第四天,同樣如此。到了第五天,大夥兒彼此間都已經很熟悉了,說話、問問題開始隨便、直截了當起來。有時還開開玩笑。
“喂,孫教授,你孩子的公司怎麽樣了?”老李問。
“謝天謝地,風波終於過去了。他沒事啦。”
“那真是太好了。為您高興啊。”老張頭樂嗬嗬地對教授說。
“謝謝。一直為這件事擔心呢。現在終於可以一塊石頭落地了。”
“那你今天要請客了。”
大家高高興興地重開戰局。這天,董先生也破例地終於沒有拒絕大家的邀請,他坐下來,跟教授下了一盤棋。
下完棋後,他對大家說:“我跟大家認識,真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情。每天看到你們開開心心、打打鬧鬧的樣子,我也感到非常開心。跟你們在一起的這個禮拜,你們給了我很多快樂。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們。”
“哎,董先生,幹嗎這麽客氣呢?咱們都認識一個禮拜了,不要這麽見外。”老夏照樣一副直腸子。
心細的教授放下手中的棋子,接了話:“董先生,您好像有什麽話要說?”
“是的。”喬治環視了在場每一位。“這裏,你們都比我年長,我沒必要再瞞你們了。跟你們大夥兒說實話吧。其實一個多星期前,我已經丟掉工作了。我原先在一家科技公司當副總。
我接受不了這個突然的變故,可是又沒有其他辦法。二十年的努力頃刻之間付之東流。這個打擊對我來說真是太大了。我沒有思想準備,隻好裝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那樣,每天照樣穿戴整齊地出來上班。我希望這樣可以減少一點我心中的壓力。“
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孫教授這時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人生就是一盤無悔的棋。”
“人生就是一盤無悔的棋。”喬治喃喃地重覆著教授的話,“您說的真是太好了。”
看到大夥兒用不尋常的眼神看他,他就繼續接著說:
”後來,我認識了你們。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了新的希望,重新得到了樂觀。事實上,我擁有的東西比你們多很多,可你們卻活得這麽輕鬆快樂。我為什麽不能同樣做到呢?“
大家上去跟他重新握手,很高興認識這麽一位說真心話、不把他們當外人的新朋友。這一天,他們有說有笑,象棋一盤接著一盤下,一直下到天快黑的時候。
周末過後一連好幾天,大夥兒的生活照舊進行。有的人給他們的孩子看孩子,有的人盼望政府的養老金早點批下來,還有的人為著是否留下來跟孩子一起過日子呢還是回本鄉故裏自個兒去過獨立的生活而煩惱。總之,為他人操心的要多過為自己操心的。不過,他們依然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問問題、吵鬧、罵人。中間,有人提了這麽一句:”董先生好幾天都沒有來了。“
後來,過了一周接著又是一周,等過了一個月後,大家終於忍不住了,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
”我想,董先生可能已經重新找到工作了。“老李首先說。
”不,他是去度假了。“老夏用他東北人樂觀的邏輯猜。
”不對,不對,我敢肯定他是生病住院了。“病病歪歪的小王發表如此的見解,立刻招來大夥的橫眉冷對。
”我嘛,我想,他自己去開公司了。他要東山再起。“教授胸有成竹地說。
“我也這麽想。”山西口音濃重的老張頭最後說。
盛夏終於降臨,天也就更熱了。不過,公園裏更加好看了。草地更加翠綠,鮮花爭奇鬥豔,樹葉子長得可以完全擋住直射在坐在樹下打牌、下棋、吹牛皮的老人身上的陽光。大媽大嬸奶奶們仍然在樹下跳她們的舞。各種飛鳥依舊飛來飛去,在樹梢樹幹上跳躍,嘴裏唱著同樣沒人能聽得懂的歌,碰到高興時照樣往樹下排泄一番,立即,樹下一片罵聲。
2011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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