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名叫三囤。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撿回我命的是我的師父。
抗戰勝利那年的春節前,我從北方老家逃饑荒出來,一路上,兵荒馬亂,我與父母走散了。那年,我十四歲。我最後逃到了上海,又累又餓又凍。晚上,我在馬路上昏睡過去。等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暖暖的木板床上。我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穿長衫的男人,正和藹地看著我。見我醒過來,他高興地連連說:“謝天謝地! 他醒過來了,他醒過來了! 福明,快去給他弄點吃的東西來。”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躺在沙新錢莊的職員宿舍裏了。第二天,穿長衫的男人帶我去見東家,在那裏他為我求情,要留下我。東家看了我一眼,淡淡地問我:
“幾歲了?”
“十四歲,老爺。”
“讀過書麽?”
“沒有,老爺。”
“不想回家了?”
“家沒了。”
“肯吃苦嗎?”
“肯的,老爺。”
東家沒有反對,他轉向穿長衫的男人,對他說:
“永發啊,儂這是做積德的好事體。儂就把伊留下來吧,做儂的徒弟。反正,錢莊大廳裏缺一個跑腿幹勤雜的。”
我跪在地上,向東家磕了好幾個頭。那天,我正式拜穿長衫的人為我的師父。他叫花永發。我滿眼淚水,在地上跪謝我好心的師父:
“師父,謝謝您的大恩大德。您的救命之恩,我一輩子也還不清。”
師父攙起我來,隻是心平氣和地說:“做學徒是要吃苦的。你要勤快,不可偷懶。你要好好地學,人家會的,你要會;人家不會的,你也要學會。你要學識字,還要學會講上海話。記牢了否?”
就這樣,命運將我帶進了沙新錢莊,做起小學徒來。比我大一歲的福明做了我的師兄。一般來說,一個學徒要做的事情主要是收票、抄錄、傳遞等雜務,但剛開始時我還不認字,所以像抄錄這樣的事隻能邊學邊幹。還好那時候我年紀小,腦子也蠻靈,加上勤快,就學得很快。花師父對我很滿意。
除了這些正經事以外,我還得幹許多雜役瑣屑的活兒。錢莊從上午八點開門一直要忙到晚上八點打烊,沒有星期日休息。我每天早晨晚上要負責開門、上鎖。有客人來時,我要奉茶敬煙。嘴裏還要“老爺”“太太”“先生”“小姐”“阿叔”“阿姨”一個勁地叫著。碰到刮風下雨的天氣,我要一手接雨傘,一手遞毛巾。到了冬天下雪的時候,我便要蹲下身子,給進來的每一位先生女士擦去皮鞋上的白雪。實在遇到無事可做,便要躲在一旁,乖乖地學認字,或練習師傅剛教會我的打算盤。吃飯時,我要站在一旁端菜添飯,等別人吃完後才輪到我。常常要打掃鍋底,甚至要餓肚子。錢莊上上下下幾十人,我是其中年齡最小、地位最低的一個小夥計。總之,我要哄每一個人開心。要是有人哪一天為什麽事在我身上撒氣的話,我就得挨罵,嚴重的話,還有可能要被辭退呢。當然啦,辭退的事一直沒在我身上發生,因為我有一位好心的師父,也有一位仁慈的東家。
慢慢地,師父開始教我做一些比較複雜的事情了。日子就這樣在不知不覺當中過去。夏天的一個晚上,花師父在涼台上正靠著半躺式藤椅乘風涼。我便趁機問他:
”師父,學徒要滿幾年才出師?“
”怎麽,等不及了?“他一邊說,一邊頭也不抬,繼續扇動著手中的蒲扇。
”沒有,師父。我隻是在想,我要是滿師之後該做什麽?“
”如果你能想的話,還要師父幹什麽?小赤佬!“師父這麽罵著,但臉上一點慍色都沒有。”一般要三年。你要是笨手笨腳或者偷懶的話,五年都說不定。“
”師父,當初您是不是也從當學徒開始的?“
”當然。我師父,也就是你的師阿爺,也是從做學徒開始的。就連我們東家也是這麽過來的。“
”師父,您能不能給我講講我們東家的故事?“我好奇地問。
”小赤佬,你人不大,要求還不少! 好吧,我給你講講東家的故事……“
於是,我知道了沙新錢莊的一些來曆。我們東家家境窮苦。三十多年前,十五歲的他從浦東來到浦西,進上海老牌的慎餘錢莊當學徒。吃苦耐勞,勤奮節儉,加上人聰明,很快就使他脫穎而出。滿師以後,當上該莊的賬房助理,再過四年,便正式當上賬房。二十五歲那年,被一家規模較小的德興錢莊聘去當經理。
東家省吃儉用,一個銀元接一個銀元地積攢,從不去聲色場所揮霍。終於在三十歲那年,他自己出來撐起了沙新錢莊的門麵。那時,年輕力壯的他一個人東家兼經理,並從像慎餘錢莊這樣有名氣的錢莊請來一些有經驗的行家,其中有一位曹師父當了他的襄理。到後來,東家索性把經理的位置讓給了他。在我們北方,經理也被叫做大掌櫃,那襄理就是二掌櫃了。曹師父就是我師父的師父,我得叫他師爺爺 (按照我師父的上海話叫,就是”師阿爺“)。師爺爺在東家這裏一幹就是十幾個年頭,幾年前才離開錢莊養老去了。
花師父接著告訴我說:”沙新錢莊是東家和我師父他們一點一滴千辛萬苦拚出來的。東家很會做生意,也很成功。可是他對自己非常節儉,對人卻有一副好心腸。家和萬事興嘛,他一直這麽說。他要求大家也像他一樣,善待下屬。“
他頓了一下,端起他的紫砂壺,喝了一大口茶。
”我們東家可真是個好東家啊。頭房太太病故前,沒有給他生下一男半女。他一直沒再續,他不是對女人沒有興趣,他是要一心一意把生意做大。過了好多年,他才娶進二房太太,她比他小十五六歲──倒是給東家生了一個兒子。
抗戰前一年,東家吞並了兩家錢莊後,沙新錢莊就發展到了鼎盛時期,人數曾經到過七八十人。後來,日本人來了,生意就枯萎了。現在就隻剩下三十多人。“ 說到這裏,師父歎了一口氣。他使勁用蒲扇給自己扇了幾下。“好了,時間不早了,快回去睡覺。明天一早,還要早起做事體的。”
我慢慢長大,字越認越多,手裏的活兒也越做越讓師父滿意。我不但對沙新錢莊有了更深的了解,也開始更多地認識上海了。
那時的上海灘,銀行、錢莊多如牛毛,多得叫我這個小腦袋瓜都數不過來。我隻記得,大一點的銀行大樓,比如講,官府銀行、洋人開的外國銀行和許多私人銀行,大都集中開在九江路附近的外灘。而數量眾多的錢莊、銀樓則大多分布在過去租界裏的天津路和寧波路與江西路交界的這一帶地方。當時的天津路簡直就成了上海灘上名副其實的錢莊一條街。馬路兩旁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錢莊招牌,一家緊挨著一家。就連兩旁狹小的弄堂裏,也是錢莊林立。據說最旺盛時,錢莊多過米店。我們沙新錢莊就是其中一家開在馬路旁的錢莊。
銀行、錢莊,還有信托保險之類的公司,大都圍繞著被稱為十裏洋場的南京路開,是有道理的。因為從這裏向西和向南延伸出去方圓好幾裏,就是在上海被稱為上隻角的地方。這是有錢人、洋人、名流和其他有身份的人居住和出沒的地方,它代表著財富、機會、勢力、生意和新潮,影響著上海乃至整個中國。這裏也是享受揮霍的地方。在上隻角裏,到處有洋房、時新的汽車、漂亮的百貨公司、豪華的餐廳和咖啡館,這裏還有戲院、茶園、夜總會、賭場、高擋的妓院、古玩,供有錢的人瀟灑。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都喜歡這個地方,誰會喜歡下隻角裏那種到處擠滿了窮人、癟三、外地流民的又髒又亂又鬧的地方呢?
南方的錢莊,跟咱們北方的銀號或票號差不多,也都專營銀兩匯兌,吸收存款,發放貸款。曆史上規模比較大的錢莊,還發行莊票,憑票直接兌換現金。錢莊發展到後來,經營的規模範圍就變得五花八門、名目繁多了。除傳統的存放匯兌外,還有什麽貼現、地產、工業貸款、抵押、外幣買賣、公債買賣、黃金買賣,等等等等,應有盡有,風險不一。在一家典型規模的錢莊裏,除了東家外,還有經理、襄理幫他做管理。在他們之下,設有清賬、跑街、匯劃、錢行、跑銀行、洋房、信房、客堂等八個部門。這許多的頭銜名堂,我是過了兩年才慢慢搞清楚的。除學徒外,職員們都發工資。到年底,高級職員還有年終分紅。
一九四六年,原來接替我師爺爺職位的大掌櫃(哦,是經理)離開了沙新錢莊。東家就提拔我師爺爺的大徒弟做經理,我師父升任襄理。
錢莊業裏分門別派,有什麽紹興幫、寧波幫、蘇州幫、本幫等等,其中要數紹興幫勢力最眾,財力最大。而像沙新錢莊這些代表本幫勢力的東家們,都是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但他們明顯要弱小許多。因此,要在強大的江浙派勢力縫隙中求得生存和發展,實在不容易。
我們的東家不愧是一個會動腦筋、有遠見的聰明生意人。眼看國共兩黨快要開仗打內戰了,他便說,物價在今後肯定會飛漲,國府發行的鈔票一定會大幅度急速貶值,將來硬通貨會很值錢。於是,他把錢莊的正常業務更多地轉向做銀元、黃金和外幣的兌換交易,而且開始囤積美鈔與金條。後來發生的驚人的惡性通貨膨脹,果然證實了他的先見之明。
隻可惜,東家在一九四八年初突然暴病去世了,留下了苦心經營出來的一攤子生意和孤兒寡母。新經理和我師父他們就忙裏忙外,幫助張羅著喪事。出殯那天,錢莊停業一天。年輕的東家太太哭天喊地,嘴裏不斷地重複著:“你怎麽忍心走了,扔下我們娘倆,叫我們今後怎樣活呢?”那時,東家的少爺才不過十三、四歲。他讓我想起了我自己十四歲逃難時得救的情景。曾有幾次,我給老家寫過信,但都像石沉大海,渺無音信,我至今還不知道爹媽是死是活。
同一年年初,我滿師出徒了。我已十七歲。師父就讓我做跑街,專門在外承攬生意,居間借貸往來,調查客戶信用。我成天在外麵跑生意。我師兄福明早我兩年出師,現在正做錢行,專管市場拆銀,買賣銀元、黃金。
自東家死後,東家太太為了自己未成年的兒子著想,硬著頭皮學習管理錢莊生意的經營。她是上海讀書人出身,東西學得快。但她畢竟是女流之輩。所以起初,她將大大小小一應事務全都倚重於經理和我師父二人。她自己隻是忙些她認為最重要的事情,比如像錢莊運營狀況啦,查帳啦,等等。
自從沙新錢莊在一九二八年一開張,十幾歲的師父就在這裏跟著師阿爺當學徒了。師父來自一個家道中落的家庭。他讀過幾年私塾。師父為人厚道,任勞任怨,做人低調謹慎。他勤懇踏實的做事作風,深得東家和他師父的喜歡。師父長得瘦瘦長長,一副典型江南男子的身材,清秀的臉龐,即使如今他都已進入而立之年,仍然讓人可以想見他當年俊秀的樣子。師阿爺喜歡這個徒弟,就將自己的獨生女兒嫁給了他(自然,我得喊她師娘)。其實,師娘不是師父的頭房太太。師父的第一任妻子在結婚後第二年便生病去世了,那時師父才二十二歲。師父是個老實的大好人,雖然姓花,可他一點花花肚腸都沒有。既不賭,也不嫖,守著自己的老婆和幾個孩子過勤儉日子。
相比之下, 他的大師兄(也就是現在的大掌櫃) 跟師父就有所不同了。他頭腦靈活,為人圓滑,善於經營。而且,有點霸道。但我師父非常敬重和相信自己的師兄,即使讓師兄罵了幾句,有時甚至是無理的責罵,師父也不還口。
特別是自從東家過世後,作為經理的他就總攬了錢莊的大權。連東家太太也時常對他好像無可耐何。畢竟錢莊的生意還得靠他支應著。也就因為他的權力越來越大,腰包也越來越鼓,他就更不把錢莊裏的人放在眼裏了,包括我師父。
後來,人們偷偷地在他背後傳說他那漂亮的老婆跟著國軍的一個官長跑了。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又後來,我聽福明他們說,經理有一次喝醉了酒,要對風姿猶存的年輕女東家非禮,硬要吃人家的豆腐,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拒絕了。再後來,大家又在傳說,有人看到他開始出現在夜總會和賭場這種場所。這種事情,要是東家和師阿爺還在錢莊的話,他們是萬萬不會允許的。
我不曉得師父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我覺得,如果這些事情是真的話,那會壞了沙新的名聲。於是,有一天,我就鼓起膽子,把這些事情悄悄告訴了師父。誰知,我還沒有全部講完,他便勾起右手的兩個手指頭來,在我的腦袋上狠狠敲擊了幾下,滿臉憤怒地對我說:
“小赤佬! 我叫你在我師兄的背後隨便講他的壞話!”一邊說,一邊又在我的腦袋上使勁敲,疼得我隻好拚命躲。“你看見啦,啊?你告訴我,你親眼看見沒有?”
我隻好說:“沒有。”
於是又一陣毛栗子落在我頭上。我從來不曾看到師父發過這麽大的脾氣。他說:
“你要是再瞎七搭八,我就敲掉你的牙齒,割掉你的舌頭!”
我一看情勢不對,趕緊在他的一片責罵聲中溜之大吉,再也不敢在他麵前提起這些道聽途說的東西。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去西藏路一個約好的地方與一位剛認識不久的老鄉見麵。大概十點鍾的時候,我就往回走了。在走回沙新錢莊的路上,途經福州路。福州路這一帶,我平時是決不會來的,因為這裏開著好幾家夜總會之類烏七八糟的場所。當我走近一家夜總會熱鬧的門口時,我有意朝馬路中間走一點,想躲開那裏的人群。誰知,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夜總會門口出現,而且很快來到我跟前。我們相互對望了一眼,都吃了一驚。我的媽呀,這是我們錢莊的經理,我師父的大師兄。我看到他的胳膊上攙著一位舞女打扮的年輕女人,便不作聲地趕緊把眼睛看向別處。他也若無其事地從我身邊匆忙離開。
回到住處,我跟誰都沒有說,我隻想跟我師父說。可這天是他的月休日,他回浦東鄉下看望師娘他們去了。於是,我隻好隔天向他說了這件事。他耐心地聽我講,眉頭緊皺。還好這一次,他沒有用毛栗子對付我。最後等我講完了,他隻是輕聲地關照我說,這件事對誰也不能再說了。那天下午,我看見師父從經理辦公室裏忿忿地走出來,滿臉通紅,一副很生氣的樣子。他走回自己的襄理室,悶悶不樂地關上門,任憑誰敲門也不開。我猜想,他肯定把我上午告訴他的那件事跟經理講了。
反正,過了兩個禮拜,我被經理借故從沙新錢莊開除了。
我離開沙新錢莊後,馬路斜對麵的長信錢莊的周老板收留了我。他一直欣賞我這個由花永發師父調教出來的徒弟。他讓我幫他還是做跑街的工作。
夏至過後,一天下午,我在外麵做完事剛剛返回長信錢莊,忽然看到沙新錢莊的門口來了許多警察。我正納悶,便問周老板這是怎麽一回事。周老板支支吾吾也說不清楚。這時候,福明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帶著哭腔,他對著周老板和我說:
“周老板,師弟,這怎麽辦好呢?師父被警察抓走了。”
一聽到師父被抓,我就急了,忙問:“你說什麽?我師父被抓走了?為什麽呀?”
“他們說他偷了保險櫃裏好幾根金條。”
“不可能! 我師父偷保險櫃裏的金條?這絕對不可能! 不可能! ”我大聲喊叫著,急得眼淚直往外流,後來索性抱著師兄哭起來了。我自從十四歲時被師父從雪地裏救起,還不曾哭過呢。我師父這麽一個老實好心的人,怎麽可能去偷東西呢?
“我說你們在這裏哭有啥個屁用場?”這時,站在一旁聽著的周老板插話了。“你們趕緊去找你們的女東家,讓她出麵為你們師父講清楚。”
周老板的一席話,立刻點醒了我們。我們約了沙新錢莊裏另外幾個職員,一路來到東家的府上。一見到東家太太,我們便撲通一聲全跪下了,迫不急待地說:
“太太,請你趕快救救花襄理啊。他是被冤枉的。你曉得他一向是忠心耿耿老實做人的。你曉得他不可能去偷東西的。……”
“你們不要著急。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不過,你們講花師父不可能去偷東西,你們又有什麽證據呢?現在的情況是,警察手裏有證據: 保險櫃裏少了好幾根金條,而掌管保險櫃鑰匙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花師父,而另一個是負責匯劃出納的長根,可是長根前兩天回家奔喪去了,臨走時將鑰匙交給我了。”她這麽一說,大家驚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將目光全看回東家太太身上。“你們不要這麽看我。難道你們懷疑我偷了金條不成?”
大家連忙搖搖頭。
“我也不相信花襄理他會是偷東西的人。可是,不相信歸不相信,我又拿不出證據來,能夠證明他是清白無辜的。你們也拿不出證據來。所以,現在我們能夠做的事情隻有等警察調查的結果。另外,三囤,你們應該到警察局裏去看看你師父,看看他有什麽需要。”
東家太太的話讓我們啞口無言。她是對的。
警察局的話跟東家太太說的話大體相同。我們的確沒有找到任何證據能證明我師父被冤枉。他們要我們等待調查的結果。我們提出要見見師父。他們允許了我們的請求。
在警察局的牢房裏,我們看到了師父。師娘也在那裏。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我師父是被冤枉的。
“福明、三囤,你們師父肯定是被壞人冤枉的啊。看看你師父,他是多麽膽小、多麽善良的一個人啊,他怎麽可能會去偷人家的東西呢?”師娘哭訴著。
師父茫然地盯著一個方向看著,一聲不響。他身上明顯有受過刑的痕跡。兩天不見,他仿佛老了許多,原本烏黑的腦袋上,已經出現好些根白白的頭發。我們把帶來的用品放在師娘邊上。我對師父說:
“師父,您不要著急。我們大家都相信您是清白無辜的。東家也是這麽想的。她和大家正在想辦法,要找到證據證明您是無辜的。您一定要放寬心啊。“
話雖這麽說,其實我們心裏也沒有底,不知這個事情的緣由是從哪裏來的。師父一生謹慎做人,從來不得罪人,哪裏會有什麽仇敵要置他於死地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就在這痛苦無奈的剪熬中一天一天地過去。長根從老家回來了,可是我們從他的嘴裏什麽都沒得到。錢莊經理也跟大家一樣,一副傷心的模樣。不一樣的地方是,他除了說他也不相信他師弟會是偷東西的人之外,他還補充一句說,師弟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實在是讓人想不到啊。東家太太心裏也挺著急的。她一方麵不相信是我師父做的,她想查清錢莊裏誰是這隻黑手。另一方麵,她也無能為力。她隻好花了一些錢財,上下打點警察局裏一些辦事的警官,希望他們盡力早點破案。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警察果然來了兩次。一次,他們跟錢莊裏所有的人包括經理本人談了話,錄了口證,他們甚至還過來找我談話。我知道這是經理出的主意。還有一次,警察到師父的辦公室、放保險櫃的房間、長根辦公的地方,仔細搜集證據,還派人到師父鄉下的家搜查了一次。這是福明後來告訴我的。不過,凡對師父有利的證據,警察好像什麽都沒有找到。
眼看著師父一天天瘦弱下去,眼睛裏也開始失去光澤。我每次去牢房看他,他總是向我重複著說一句話:”徒弟,你快去告訴他們,我沒有偷。“一個多月後,他就索性又哭又笑了,頭發蓬亂,不吃不喝,還把鼻涕往自己的身上和頭發裏擦。我師父終於在牢裏因冤枉和驚嚇,病了──他精神瘋了。
那時候的上海市麵上,有關國軍要和共產黨打大仗的風聲越來越吃緊了。四八年的雙十節剛過沒多久,國軍在東北戰場上連吃敗仗而共軍步步進逼、快要入關的消息不斷傳來。上海的物價一天連漲幾次,國民政府印發的紙幣幾乎比上茅坑用的手紙都不值錢。銀元、黃金和美鈔仿佛一夜之間成了緊俏貨。上海的有錢人紛紛兌換硬通貨,以防不測。東家生前的預測果真發生了。
入秋的時候,福明過來告訴我們:警察又來了。女東家也來了。但這一次,他們帶走了經理。警察局的偵探早就盯上他了。原來,沙新錢莊管金庫鑰匙的長根曾告訴警察說,在他要回家鄉奔喪的頭一天晚上,他去跟經理告假並希望從他那裏先預支一些錢。經理非要長根陪他喝酒不可,結果長根被灌醉了。警察由此懷疑第三把保險櫃鑰匙在金條失竊事件發生前已被仿製了。而正當經理趁錢莊裏人心惶惶、想乘機卷錢潛逃時被當場逮住。一場冤案便水落石出。
上海秋天的氣息愈來愈濃了。國共的軍事較量這一次連地方都挪了窩。據說,他們要在我家鄉的附近決戰了。我不懂決戰是什麽含意。不過我知道,國軍又打了一場更大的敗仗。共產黨的軍隊離南京不遠了。
快到春節的時候,上海的報人都在說,國民政府快頂不住了。蔣總裁正把剩餘的軍隊結集南調,要死守長江天險,守住南京和上海。人心開始浮動。錢莊裏的生意也格外忙碌起來。但銀行錢莊裏取錢的人要比存錢的人多得多。
解放軍一過了長江,就勢如破竹,一路打到上海。上海周邊炮聲隆隆。四月的時候,長信錢莊的周老板給我們多發了一個月的工錢,之後便摘牌歇業,去了香港。這樣,我便失業了。沙新錢莊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還勉強支撐著。師父早就從警察局出來,回浦東的家裏養病去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了。沒過多久,我終於收到了家鄉父母的來信:他們還活著。我決定回家鄉工作。但我心裏還惦記著師父。回家鄉前,我決定先去看望他。
當我踏進師父在浦東鄉下的房子時,我很吃驚。他瘦得簡直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已經花白的頭發都豎著,胡子長長的。嘴裏不斷說著原來那句話:”你告訴他們,我沒有偷。“ 手裏還使勁撕碎身上的衣服。我喊了好幾聲師父,他隻是呆呆地看著我,然後忽然大笑起來,說:”啊,警察來了,你現在可以告訴他們,我沒有偷。“
他已完全認不出我。師娘也蒼老了許多。她一定跟著吃了不少的苦。我說不出話來,隻有默默地流淚。我把周老板給我、自己舍不得用的錢全拿出來,除了我的路費外,都留給了師娘。
一九五七年,我在自己家鄉的人民銀行工作已有幾年時間了。那年,我受單位領導委派,到上海開銀行係統工作會議。我再次見到了我的師兄福明。他紅著眼睛告訴我,師父已在去年病逝了。他建議我抽空去鄉下看看。我說:
”是的,我一定要去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再次去了師父的家,去看望師母和她的孩子們。師父的家已很破落了,原來白白的牆壁,現在已大部脫落下來,裏麵的磚頭也開始碎裂。屋子裏隻剩下幾件不成樣的破舊家具。師娘老得明顯像個老太太,可是她才剛剛四十出頭啊! 困苦窘迫的生活壓力和精神負擔顯然摧殘了她的容貌。
師娘告訴我說,她承包了一塊地。她要靠自己的勞動養活一家人。她還說,在師父發病後的第三年,僅十三歲的大女兒便出去到附近的紡紗廠裏做了童工。後來再過了兩年,連她的妹妹也去做童工了。姊妹倆要掙錢幫母親養活年幼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我在師傅的墳上哭了。我又想到了那個昏倒在沙新錢莊馬路旁的夜晚,想到了那個說著上海話、一臉和氣的三十多歲穿長衫的男人,想到了他曾手把手教我認字、打算盤、又用兩個手指頭勾起來在我腦袋瓜上敲毛栗子的日日夜夜。我想起了沙新錢莊所有的舊事。
命運真會捉弄人啊! 我的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一般難受。
2011年1月9日
【注解】
伊 ─ (滬語) 他或她
儂 ─ (滬語) 你
毛栗子 ─ (滬語) 指用彎勾起的手指在頭頂上的彈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