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牆邊的蒲公英

     我喜歡自然，我崇尚自然，我向往自然界裏一切被賦予了強大生命力的東西。但我對於蒲公英這種野草的喜愛，卻是在不經意間偶然發生的。

十年前，我家搬到位於城市西北角上一幢別墅樓房裏。房子兩側的山牆旁，各有一條兩三米寬的甬道，將前後花園巧妙地連接起來。西側的甬道是用鴿子蛋一般大小的鵝卵石鋪墊而成的。前花園小巧秀致，後花園則寬闊空暢，花園裏翠綠的草坪打理得整齊有序 , 踩在上麵給人一種仿佛踏在軟羊毛地毯上厚實而又舒服的感覺。花園的中央，有兩處花壇，略微高出草坪，黑色的土壤裏種有紅白藍黃各色花卉，在它們的周圍，擺放著一些被修剪得玲瓏得體的翠柏和精心挑選的飾物。花壇的整個布局，獨具匠心 , 滲透著愛好園藝的女主人的心思與個性。在綠油油的草坪上，花壇裏的花卉，在翠柏和飾物陪襯之下，養尊處優，豔麗奪目，尤其在璀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燦爛斑駁。在這種用人手維係出來的景色裏，透出某種舒適無虞的天真爛漫 , 倒也蠻討我的歡喜。

第二年，一場春雨過後，我忽然發現在通往後花園的西牆甬道裏的鵝卵石當中，一朵黃色的小花正在陽光下向我微笑。我蹲下來，看到這是一株蒲公英，在層層疊疊擁擠的鵝卵石縫隙之間，她艱難但倔強地將自己擠伸出來，略顯蒼老的綠色寬邊莖葉，向著她四周的空間自由而縱橫地伸展出去。在母體之上，在向我微笑的那朵花的旁邊，還有好幾朵花蕾含羞地微微露出她們的嫩臉，含苞欲放。更有許多小一些的花蕾，依然把自己緊緊關閉著，就像新生嬰孩被年輕的母親緊緊包裹在繈褓裏一樣。

我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剛才那朵盡情綻放的花，她比她的同伴們早幾天怒放。她 上麵的 花瓣看上去頗像菊花，亦似向日葵，她由一根白裏透青的空心的莖堅定地支撐著。跟我家花園裏養植的那些鮮花比起來，她沒有一絲豪華的嬌豔，卻是生機蓬勃，給人一種旺盛的生命感染力。就這一株蒲公英而言，我不知道她生長的環境下麵有多少肥厚的土壤和養分，我更不知道她的根紮得有多深，但她頑強的毅力，卻深深地打動了我。

深諳園藝的妻子走過來，說這種野生的蒲公英是一種雜草，是有害的，必須除掉。我卻固執地說，凡自然界裏的東西都沒有害處，隻有人類才會製造危害。我請她手下留情。看到我閃閃發亮的目光，有些激動的神情，她笑 了，說我憐香惜玉。我也笑了，但沒有說什麽。 我隻是長時間地，耐心地，睜大眼睛注視眼前這一株蒲公英，看她成長，看她開花，看她凋謝。她使我愛上了這些屬於自然的野花。

等到一朵朵黃花變成白色冠毛結成的絨球的時候，我喊來了我的小女兒。她便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抓起一個小絨球，放在嘴邊，用力一吹，絨球上每一個針刺狀的花絮就迎 風漫天飛舞 ，向近處遠方飄逸而去，播撒種子，孕育生命。這時候，女兒高興地拍著巴掌，跳躍著，天真爛漫地歡呼起來。我呢，站在一旁，安靜地一聲不響，隻是微笑著。

在 春夏交接之際 , 隨著從落基山脈刮來的陣陣暖風 , 我在戶外清新的空氣中漫步走動，漸漸地 , 我發現在城市四周的公園草地裏、在道旁、在郊外的田間和荒野裏、也在我家庭園的綠色的草坪上，可以看到慢慢多起來的蒲公英，黃、藍、紫、粉，尤以黃色居多。“小科布地，四散而生。”在不經意間的稍微怠慢中，它們已然長成了一小片接著一大片，大有燎原之勢。這種色彩誘人的野花，生長得如此旺盛，在使人叫苦不迭的同時，卻在我的內心深處，湧現出一陣 " 得來全不費功夫 " 的暗暗驚喜。她們跟其它的花草一樣，點綴城市，裝扮大地。

後來，每一年，蒲公英都會按照季節的輪轉，準時地來到我們家前亭後院，來到我們周圍，也來到我的心中。每一次，我都要細心觀察她們整個的生長曆程，注視她們，看她們成長，看她們含苞待放，看她們傳承生命。我為之折服，為之動容，為之欣然。

我情不自禁讚美蒲公英生生不息的頑強生命力。她向大地母親索取的並不多，隻要一點地土，哪怕是在石頭縫裏鬆散的一點沙土，加上一些陽光和雨露。狂風驟雨，即使是一場比蠶豆乃至小雞蛋還大的冰雹鋪天蓋地從天空中猛然砸下，或者是晚春初夏一通薄薄的奇怪的凍霜冷雪突如其來，也無法阻擋─她依然能夠堅強存活。

我欣賞她的樸素。她以不同的顏色呈獻自己，或黃色，或藍色，或紫色，或粉紅色。她雖沒有牡丹那般嬌貴，也不如玫瑰那樣芬芳，但這並不妨礙她散發春天的氣息，傳播頑強的精神。她原本無意要與自然界中萬紫千紅的鮮花爭奇鬥豔，她也不在意人們是否對她青睞，卻照樣笑傲於百花百草之中，沒有半點矯揉，沒有一絲造作。

我更喜愛她的簡單：隻要一束明媚的陽光，她就可以燦爛地笑；微微一絲細風，她便向空中，向四圍，向一切她的生命所能到達的地方，飄散，飛揚，在一塊塊新的土地上，當仁不讓地以大地主人翁的姿態，幸福而自足地居住，紮根，開花，綻放，繁衍。她容易心滿意足，因為她屬於自然。

從此，每當冬去春來，大地上冰雪消融、溫暖氣息重返人間的時刻，我便會翹首期待，盼望那帶著不起眼的綠葉並小刺的蒲公英早點歸來。因為這些野花，跟重新歸來的春意、綠草、候鳥一樣，能喚醒在漫漫冬夜裏仿佛一直冬眠麻木著的人們，讓他們振奮，讓他們重新得力。

寫於2008 年初夏
改於2010 年歲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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