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簷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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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的天堂與地獄

(2010-12-25 09:53:4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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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一位美國哲學家曾經在上世紀這樣描述美國, 說它是“年輕人的天堂,老年人的墳場。”此話的確說的不錯,因為他富有遠見卓識的話在安東尼的身上應驗了。

之所以在安東尼身上應驗,是因為他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而他之所以犯錯誤,是因為他太年輕:那時,他天真而過份地相信了哲學家前半句中“天堂”這個詞,卻有意無意間疏忽了哲學家後半句中對於 “墳場”這樣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哲學詞匯的描述。他不是覺得沒有太大必要去關注它,就是有意要竭力躲避它。總之,在安東尼看來,美國完全是一個天堂。

那是發生在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一個二十四歲的中國人意氣風發地來到美國留學。他來到美國,隻有一個念頭,或者說好聽點,一個美好的夢想─他要堂堂正正跨進美國天堂的大門。他本來有一個很好聽的中國名字,但為了名正言順地邁進美國天堂之門,他於是給自己取了安東尼這個響亮的名字。如此這般,他感覺就更容易親近生活在美國天堂裏的人了。


(二)

安東尼在我們中國人當中本屬於普普通通的一員。二十幾歲的他長相並不出眾,一米七四的個頭,小眼睛,單眼皮,頭發有些蓬亂,而且,頭發略微有要禿頂的趨勢 。外表平平常常的一個人。

但與此同時 , 他又是我們當中特殊的一個人。他聰明無比,學習優秀,而且躊躇滿誌。雖然有時候他會偏激,喜歡與人爭辯,又死愛麵子,但他跟我們很多人特別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極有理想,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並且,不達目的,死不罷休。他對於成功有著格外的鍾情和追求。

一到美國,安東尼便極聰明地向別人打聽邁向成功的捷徑。他因此認識了喬治,並且成為日後要好的朋友。來自台灣的喬治比他早來美國好多年,算起來是他在哈佛的學長。在小學弟麵前,喬治大談自己的成功經驗。他淳淳告誡安東尼做事應該如此這般,還一針見血地特別提醒,中國人中哪些壞的東西必須堅決擯棄,而西方人中哪些好的必須堅決學會,還要發揚光大。他講的眉飛色舞,頭頭是道,還 毫無保留。最後,他歸納性地說道: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衡量一個來美國留學的人是否成功,是否真正融入美國中上階層的生活圈,也就是說,你是否過上美國人間天堂般優雅舒適的日子,歸根結蒂,就看你是否最終實現’五子登科‘ 這一雄偉目標。”說累了,他喘一口氣,呷一口茶。

“五子登科?那麽,哪五子呢?”趁這當兒,安東尼趕緊不失時機地插話。

“這五子登科嘛, 一言以蔽之,就是你的帽子,票子,兒子,車子和房子。”說完,他像個勝利者那樣微笑地看著瞪大眼睛的安東尼。

“帽子,票子,兒子,車子和房子…?”安東尼不由自主地重複著喬治剛才說的話。

“對,沒錯 ! 你看,安東尼,你正在美國最好的大學,啊,當然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學,讀你的博士。當你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你不就拿到了全世界最響當當的帽子了嗎?接著,你就要有最讓人羨慕的工作,你要到美國最棒的公司上班。而後,你得找一個妻子,你們要生兒子。然後, ……”

“然後,要有汽車。可是我已經有車子了呀?”安東尼聯想到自己剛剛買的那輛快跑了二十萬英裏路的美國老爺車。那可是花去了他將近兩三個月的生活費呐!

“No, no, not that old crappy car which nobody really wants! (不,不,不是那輛破得幾乎沒人要的老爺車!)" 喬治對安東尼幾乎要讓人笑掉大牙的回答,急得連續蹦出一連串英文來。他說美式英語時,夾帶著濃重的台灣鄉音。”你要開的是保時捷、奔馳、奧迪、凱迪拉克,或者像我開的寶馬那樣的名車,不是你那不登大雅之堂的車子,那是窮人開的。“

安東尼真是大開眼界,覺得今天沒有白來。他膽顫心驚地試探著問:

”那我怎麽能買得起房子呢?我想都不敢想啊。“

”你不用一下子把買房子的錢全付清了。你可以像大多數美國人—我指的當然是美國中產階級,不是那些窮光蛋—你可以像他們那樣按揭付款。哦,按揭,你懂嗎,就是mortgage?“

”按揭?Mortgage?我不懂。“

”就是買房時先支付一筆現金首付,然後向銀行借出買房貸款,每月分期付款,一邊還本金,一邊還銀行利息。當然啦,你最初一直是在付利息,而很少是還本金。“

”明白了。這就是mortgage啊。那我現在不能從銀行貸出mortgage嗎?“

”當然不能啦。你現在連工作都沒有,誰肯貸給你錢呢?所以關鍵是五子登科的順序。先帽子,後票子,接下來兒子,車子,最後才是房子。“

”我真地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買得起房子?我不能租房嗎?“

”租房?你當然可以租房,可那是窮人幹的事情,跟你要過美國人天堂般的生活毫不相幹。你一上來不用把房子一次全部付清,你可以先貸款嘛,哪怕百分之九十的購房款都是借來的。隻要你過上天堂般舒服享受的日子,誰來管你錢是借的,還是你自己的。何況你日後會慢慢還清的麽。“

這一天,安東尼終於搞明白”五子登科“這一類以前在書本上從未學到過的知識,他心想,美國跟中國就是不一樣,什麽事都讓人長見識,學本事。這次談話以後,安東尼不僅僅編織好了一個美夢,形成了一個邁入美國天堂的方向和動力,更重要的是,他也有了實現自身轉變的具體目標。他異常興奮,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和熱忱。他決定,為成功完成這一個個偉大而艱巨的目標與任務,他要不懈努力,他要拚命。

安東尼具備了獲得成功所需要的主觀和客觀條件,這些不是所有人都具備的。我們前麵說過,他聰明好學,不恥下問;他屬於有雄心壯誌,並且有決心做事的人,隻要他看準的事,他一定會去幹,如果有必要的話,可以不擇手段。 ”即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他“ ,他的朋友們常會把這樣的諺語用在他身上。現在,他有了高手指點,如虎添翼,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努力和時間,是他前麵唯一 需要 的東西。努力他不怕,因為他一直是吃苦耐勞的人,否則他也不可能憑著優異成績考進哈佛的。至於時間嘛,他就更不怕了,他才不過二十多,他等得起,隻要他不想那麽急躁的話。成功在望。“五子登科”在向他召喚。

事情也正是這樣發生的。跨入美國大門不到五年,他成功地獲得哈佛大學的化學博士學位。緊接著,在東北部最大的城市B城,他如願已償地在一家美國屈指可數的大型化工企業裏找到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薪水很令他激動。他喜歡留在新英格蘭,因為他認為那裏最能反映出美國典型的文化特色和底蘊,更因為在那裏,有他幾年來苦苦追求的心上人。

同年,他閃電式地結婚了。新娘名叫江慧苑,她當然也有一個很好聽的英文名字黛波拉。作為中國恢複全國統一高考後招生的第一批畢業生,她比他晚一年來到哈佛。他長她三、四歲。結婚時,她的英國文學博士正好念到一半。他是在一次留學生春節聚會上認識她的,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死追著人家。女孩子態度忽冷忽熱,他倆的關係曾兩度快到了崩潰的邊緣,這使得他追戀她的曆程,幾乎變成了一出充滿驚險的馬拉鬆式的耐力賽,不過他還是贏了:不知哪一天,姑娘突然同意嫁給她了。要是哪一位有天賦的劇作家對此感興趣的話,一定可以編出一部了不起的劇本來。看來,一隻腳已經踏進美國天堂之門、而另一隻腳尚在門外的安東尼,已經開始有了足夠的吸引力。

結婚之後嘛,有幾件事是必辦不可的。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再過一年,兒子也呱呱墜地。為此,黛波拉不太情願地隻好休學在家照看年幼的孩子。有了老婆孩子,安東尼順理成章地添置了一輛新車,當然還開不起像喬治說的保時捷、奔馳、奧迪、凱迪拉克,也不是喬治開的寶馬那樣的名車,但比他過去一直駕駛的那輛又破又舊的老爺車強多了。他把老爺車三錢不值兩錢地給打發了。

又過兩年,他領著全家,挺胸抬頭、滿臉笑容地從租借的公寓樓單元搬進了新買的房子,雖然離開喬治在眉飛色舞描繪“五子登科”時提到的那一類房子還有一點距離 ,但畢竟是”我們自己的房“,安東尼驕傲地說。購買住房時雖然大部分錢是從銀行貸來的,但他仍能心平氣和。喬治不是曾經告訴過他 , 美國大多數中產階級都是這樣身體力行的嗎?連喬治本人不也是這麽走過來的嗎?

安東尼笑了。他心裏笑,嘴上笑,眼睛眯縫起來也笑。他沒有理由不春風得意:在不到十年的功夫裏,他已經成功地完成了五子登科這一對自己而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大任務,他已經躋身於一個很有影響力的階層。美國式人間天堂裏,多了一個新成員。

當孩子們可以入托幼兒園的時候,好強而不甘人下的黛波拉在中斷學業幾年之後重新回到學校。兩年後,她也終於頑強地完成博士論文畢業。她在B城另一所大學的英國文學係謀得一份教職。


(三)

就在安東尼沉浸於勝利的喜悅當中,日子飛也似地悄悄過去了。突然有一天,他發覺自己好像剛剛到外太空去轉了一圈、正要興高彩烈返回地球家園時發現一切都變了樣似的,孩子們一轉眼都長大了,自己也已進入中年。生活開始更加講究起來,他也更加愛護麵子。一次,朋友在家中聚會,席間偶然談論起一個有趣的話題,他意識到,一個新的矛盾,一個新的挑戰,也是他人生中一個新的裏程碑,已經清晰地呈現在自己麵前,迫使他不得不去麵對它,也迫使他不得不站在一個更深層次上,重新審視他過去對美國式天堂之內涵的理解。

“論到未來孩子上大學的問題,我和我老婆一直有些憂心忡忡。”酒過三巡後,安東尼的朋友托馬斯苦著臉說,“再過一二年,我們的兩個孩子都要進大學了。可兩個人加起來,每年光上大學的費用就要十多萬美金呢。我還不曉得到哪裏去弄這些錢來,除非把房子賣掉,或者把我們好不容易積蓄下來的一點 可憐的養老用的退休金拿出來。 ”

“無論如何,你也得早做打算。這叫未雨綢繆麽。”他老婆坐在餐桌他的邊上,此時插進話來。

“要是我的話,我就把他們送到公立大學去。幹嗎非要上私立大學不可呢?”另外一位朋友提出不同看法 。

“公立大學的質量和名聲都遠不如私立大學麽 。美國大多數名校不都是私立學校嗎?哎,安東尼,你從哈佛畢業,你是怎麽個看法?”托馬斯幹脆不客氣地直接點名了。

“啊,啊啊,我嘛,當然,能上好大學自然要去上好大學了。我同意托馬斯剛才說的,一般說來,公立學校的確遠不如私立大學,無論從質量上,從名聲上,更從孩子未來就業機會的角度來看。要是可能的話,我當然要送孩子們去名牌大學嘍。可是,話又說回來,需要那麽多錢從哪裏來呢?”說完這句話,男主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而黛波拉坐在他正對麵女主人的座位上,聚精會神地聽他們說話,一言不發。 於是他接著說,“但是,我可不想把我的全部家當都貼進去啊。要不然的話,我們到美國來的夢想不都泡湯了嗎?不過,我也沒有什麽好主意。您呢,喬治,您有什麽好主意嗎?”安東尼轉身問身旁坐在上賓位置上的喬治。他一直以來對喬治懷有一種尊敬和感激的態度。

“我看我們賠上性命,去搶銀行吧。”喬治說,他幽默取笑的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過,說真格的,如果錢真正是一個問題的話,那也好辦。你可以去經商啊,或者可以用你的一技之長開公司啊,當然嘍,那會有一定的不確定因素 , 是要冒些風險的。”喬治頓了一下,看看大家臉上的反映,便接著說,“你也可能會說,遠水解不了近渴。要是這樣的話,你們可以考慮到海外去工作。”

“到海外去工作?”大家異口同聲地問道。

“對,到海外去工作。我有一個朋友,以前在休斯頓一家叫阿莫科的石油公司做地質工作。後來他應聘去了沙特阿拉伯,把全家也帶去了。他在那裏掙的可不少哩。據說他一年的淨收入是他過去在美國時掙的兩倍,因為他基本上不用納稅,沙特的公司替他交了。現在他的三個孩子都在美國上大學,而他本人已提前退休,逍遙著呢。”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托馬斯欣然地大聲說,他的太太也附和。大家也都這麽哼哼哈哈同意。安東尼使勁點點頭,同時去瞄他的妻子。黛波拉 清秀 的臉上沒有什麽特別表情,她不置可否。

於是 ,在安東尼的思想清單上,自然而然就多了一些嚴肅而重要的內容。安東尼長時間地陷入沉思。 “女兒已經上高一,兒子在讀初中最後一年,用不了多久,自己也會跟托馬斯一樣麵臨嚴峻的問題。自己是明明地主張送孩子們進名校上學的,自己不就是從那裏出來的嗎?可是自己又不主張變賣家產似地去供孩子上學。那錢怎麽辦呢?自己跟黛波拉兩人的工資加起來,東扣西扣,再加上房屋Mortgage和其他生活必需的開支,剩下來的錢是遠遠不夠支付兩個孩子上大學的費用的。除非…去經商?那不行,我絕對不能荒廢了我的專業。不行。去開公司創業?那也不行。我雖是專業人員,但我並沒有看出自己有可以開公司的資本和技術。”最後他還是回到了喬治最後說的那個主意上。

“對,到海外去。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如果去海外,既可以掙足錢供孩子們上學,也可還清貸款,也許還能給黛波拉買一處更寬綽、更漂亮的房子。這樣的話,我不但可以了卻’望子成龍‘的心願,而且將來還能跟黛波拉過上富足幸福的晚年呢。”跟他剛來美國尋夢時一樣,他興奮而幸福地想著。

年界中年的時候,安東尼對他美國天堂般美夢的內涵給出了一個新義,也對自己的行動綱領做出一個全新的注解。他下了決定。他認為,在他後半輩子所能做出的為數不會太多的決擇當中,這恐怕是最重要也是正確的一個了。因此,他跟過去一樣,重新有了雄心壯誌,並且,隻要他看準的事,他一定會去幹, 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他。黛波拉試圖竭力勸說他留下,但她的努力無濟於事。


(四)

他很快去了中東工作。半年之內,他設法送孩子們去了可以住宿的私立中學。半年之後,黛波拉被他以家庭的名義說服去了那裏跟他會合。然而,在中東呆了一年後,黛波拉說什麽也不幹了。她以堅決的態度,一個人回到了美國,無論安東尼怎樣苦苦求她留下,她都不為所動。 她一點也不喜歡那裏, 她煩透了那裏的生活,那裏的氣候,那裏到處都在飄揚的沙土,那裏要讓外出的女性必須頭蒙黑紗、行動受到製約的傳統習慣,她更煩透了她在那裏無所事事。她要回美國去,重新撿起她一生鍾愛的文學,她不願放棄做教授的事業。

於是,他留在中東,她回到美國。他們開始了長期分居兩地的生活。他每年回美國探親兩次。他每次回美國來探親時,都滿懷熱切的期待,每當要與自己的妻子有熱烈的房事時,他也心滿意足地得到了,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去中東。他果然掙了很多的錢。他將他們的孩子一個一個先後送進耶魯和斯坦福兩座名校。他果真把黛波拉搬到一處背靠山穀、景色優美的豪華別墅裏。但是,他們繼續分居兩地。他在中東,她在美國。他有時候想:他如果繼續這樣做,還算不算生活在美國天堂般的生活裏?可是,一想到他為了家庭,為了孩子,為了黛波拉,也為了他自己拚命積攢下來的資本,安東尼的心中充滿喜樂和滿足,他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六年之後,他回到了美國。回到了家。


(五)

他帶著成功者的勝利姿態,環視著自己的屋子。寬大的房子裏,除他以外,空無一人。溫柔的陽光透過一通到頂的窗子上的白紗窗簾,照進屋裏。他慢慢度著小步,在房子裏轉悠。高大的棗紅色法式雙排門莊重地矗立在大門口,給人一種氣勢非凡的感覺,從這裏,昂貴的青灰色大理石地板一直鋪到房子的那一頭,並用櫻桃紅硬木鑲邊。鏤空的旋轉式樓梯從主層把樓上四個睡房和樓下家庭娛樂中心和酒吧連通起來。安東尼從大門口走到客廳,從客廳走到餐廳和廚房,再走到家用起居間,最後走到寬敞明亮的書房,裏麵擺滿了他和黛波拉兩人的書籍。然後,他再從書房走回大門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也看了好幾遍,每走一遍,每看一遍,心中充滿了滿意和愉快。他隨後打開與房子相連的車庫,裏麵可以並排停放三輛汽車,原先那輛汽車停放在左邊的車位,上麵薄薄地蓋了一層灰─看樣子,主人好久沒有動它了。中間的車位停放黛波拉黑色的奔馳車,現在她已駕車去上班了。隻有右側的車位還空著。“用不了太多久,一輛跑車就會停放在這裏。唔,最好是紅色的。” 安東尼得意地想著,臉上露出微笑。

他給自己沏了一杯咖啡,端著杯子,由餐廳往外一直走到連接在一起的陽台上,舒服的坐在椅子上,從這裏可以俯瞰房子後麵山穀裏的風景和不遠處綠色的高爾夫球場。坐了一會兒,他感覺自己有一種想要讀些輕鬆點的東西─比方說小說,或者散文─的需要。於是,他放下咖啡杯子,走回屋裏,徑直來到書房。他在整齊排列著妻子書籍的那一半書架上尋找起來。一本淡綠色的書吸引了他。他於是將它從書架上抽出來。這是一本由理查得•恩格斯寫的《英國文學簡史》。理查得•恩格斯?安東尼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悉,但記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過或者聽過。他隨便地翻閱起這本書。突然,有一張卡片從書後麵掉出來,跌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蹲下去,撿起卡片來,發現這是一張寄給妻子但沒有郵戳的明信片,它的反麵用潦草的英文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感到好奇,便讀起上麵寫的東西,一邊讀,一邊把眼睛越睜越大,臉漲得通紅。分明是一份情書。

我親愛的黛波拉,我的美人:到倫敦出差已有一周了。研討會開的很成功,許多精彩的演講和激動人心的文學作品,大家也喜歡我的新書,可我的心卻一直留在你那裏……每當夜晚泰晤士河倒映出一輪明月,便使我聯想到你在晚上睜得大大的一對明眸。我一個人漫步在河畔,便情不自禁想起你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我的心,我的魂就被你攝去了,被你完全充滿。……我無法左右自己,隻盼著早日返回你的身邊。……我愛你,我的小鴿子               理查得 2003年10月3日


什麽美人呀,月亮呀,攝魂呀,還有鴿子,如此等等,恐怕隻有文學家才能用到的如此肉麻的字眼,大大刺傷了安東尼的心。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仿佛有一塊沉重的鉛塊重重地壓在自己的心坎上。這一天剩餘的時間,他是在憤怒的煎熬中度過的。


(六)

快到傍晚的時候,車庫裏傳來汽車的聲音。下班回家的黛波拉看到丈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好像在等她的樣子,但他臉色紅紅的,像有灼熱的火焰在他臉上燃燒一樣,連眼睛裏都要冒出火花來。她知道一定有什麽大事在等待她。

“怎麽啦,安東尼?" 她小心問。

”怎麽啦? 問你自己!“

”哎喲,幹嗎火氣這麽大呢?“

”我問你,理查得是怎麽回事?“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她的眼神在躲閃他咄咄逼人的眼光。

“你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麽?那你總該知道這個了吧?”安東尼從身後拿出那張寫著情書的明信片,把它扔在地上。

黛波拉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你怎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她一麵問,一麵為自己不當心沒把自己的秘密藏好而懊悔不及。“誰允許你翻我屬於私人的東西啦?”

“我不管這些。我隻想知道這封信裏寫的事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是誰?”

“你不要問。”黛波拉倔強地說。

“我偏要問。我有權知道事情的真相。”安東尼寸步不讓。

“有權?真相?幾年前,你若是聽我的勸告,你若是沒有濫用你的權力,你今天就不會在這裏問我這個所謂真相的問題了。哼!”

“這難道跟那個理查得扯得上嗎?”

“本來是扯不上,可你偏偏給了他機會把我跟他一起扯上了。……我告訴你吧,他是我的同事,……”

“他憑什麽把腳插進來?”不等她說完,他急呼呼地搶斷。

“憑他在乎我。你不在乎我,他卻在乎我,而且非常非常地在乎。“

”那你難道也在乎他?難道你完全把你我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丟棄一旁,你全忘記了嗎?“

”不是我,而是你,是你完全把我們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丟棄一旁,因為在你的心目中,你的自我大於一切,高於一切。我在你生命中是可有可無的一件裝飾而已。“

”不管你怎麽說,你也絲毫沒有理由可以背叛我。“

“既然你不珍惜我,自然有人會珍惜我。是的,我可以告訴你,我跟他已經好了有四年了,我們彼此珍愛,也非常親熱。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早已跟他上床了,我們做了男女之間能夠做的所有事……”她惡狠狠地對他說,要把心裏一切的怨恨都傾瀉到他的身上。

“啪”,一隻憤怒的手掌狠狠地擊拍到了她的臉上。在安東尼的眼前,原先那張清麗秀氣的臉突然變得模糊起來,而且醜陋無比。同時,寬暢高挺、裝飾華麗的別墅也在他的眼中突然變得毫無意義。他的心中,有一種天堂的大廈快要倒塌下來的感覺。他勉強地用手支撐住自己,免得自己跌倒下去。

“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他有氣無力但仍然聲嘶力竭地問道。

“……”沒有回答,隻有嗚嗚的哭泣。

“為什麽,為什麽呀?”他憤怒地喊。

“為什麽?我告訴你,”她終於說話,“我要的東西,你能給嗎?”

“我不是把一切都給了你,給了這個家嗎?”

“是的,你是給我買了豪華的汽車,漂亮的房子。你也把兩個孩子供到了名牌大學。可是,我真正需要的是愛,是男人對女人的關心嗬護,這幾年,你給了嗎?我要的是男人在我身邊的溫情和體貼,你能給嗎? ”

“……”安東尼無言以對。

“這些年,我天天守著一個空房子。而你呢?你心裏隻有錢。除了錢,還是錢。你整天想著要實現你的遠大夢想,想著要在美國人間天堂裏成為一個佼佼者。你要望子成龍,無非是為了滿足你的虛榮心罷了。”

一場火藥味十足的爭吵終於在男人痛苦的沉寂和女人淒淒的嗚咽聲中偃旗息鼓了。不知誰輸了,誰又 贏了。


(七)

兩個禮拜後,安東尼和喬治在一家酒吧間裏見麵。他們的酒已經喝了兩個鍾點了。喬治帶有歉意地說:

“你還記得那次咱倆在一起喝咖啡,就是黛波拉從中東回來後的第二年你那次回家探親的時候,其實,我那時曾經給過你暗示,但你沒有理會。“ 見安東尼點頭,喬治便接著說。”嗨,也怪我當時沒有堅持提醒你。“

”喬治,這哪能怪您呢?要怪隻能怪我自己,顧了這頭,失了那頭。現在說什麽都已經太晚了。“安東尼一副垂頭喪氣。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思想了好久。我覺得對我們兩人都有好處的唯一做法就是分手。我…我打算跟她離婚。“

”你就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嗎?“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還有用嗎?”

離婚在意料之中的快節奏裏完成。房子很快出售。安東尼將一半的財產留給黛波拉。自己一個人搬進了一套帶單車庫的小小排屋裏,再次過起單身生活。


(八)

一年後,他病倒了。當他在醫院被告知最終診斷的結果時,他對自己患上已向全身擴散的晚期腫瘤,沒有太多的驚奇。盡管醫生一再堅持說這可能跟他長期接觸化學品有關,但他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一種被欺騙、被出賣的陰影,一直像鬼魂似地纏繞他,揮之不去。現在,夢已破碎,身體也毀了,他又怕別人笑話他,他在心裏頭痛切地感到,人生實在沒有多少價值。那天,他終於不再理睬醫生的囑咐,一個人到酒吧裏喝酒,而且喝的個酩酊大醉。“我操你媽的美國夢!什麽美國的天堂,美國的夢想,統統他媽的見鬼去吧!” 酒醉之中,他大聲地叫罵。酒醒後,他覺得不能讓自己再繼續沉淪下去,他要早做決斷,快快結束眼下這種讓他痛苦不堪和不再有意義的日子。

一個下雪的日子,他突然心情特別的好,因為他為自己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終於下定了一個重大決定而高興。上午,他開著自生病以來好久不曾碰過的紅色奧迪跑車,在城裏到處兜風。完後,他到超市裏買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食物。下午,他把過去的照片全都拿出來,一張一張長時間地端詳,又哭又笑又歎氣,最後把其中許多照片一張一張地撕成小碎片,點上火燒了。隨後,他開始做晚餐,他很高興地為自己做了一餐他一生中最耗時的晚飯。到了天黑掌燈的時候,他感覺還缺少一樣東西。於是,他再次開車出去,買了一瓶上好的白蘭地回來。

外麵依然飄著雪花,氣溫已經下降到零下十度。他把紅色的奧迪跑車開進車庫,但沒有把車鑰匙拔出來關掉,而是繼續讓新加滿油的汽車馬達發動著。他放下車庫的門,眼睛在車庫內環視了一圈,然後從容地向屋內走去。進屋後,他把通往車庫的門留了一條巴掌寬的窄縫。他把音樂打開,輕柔的古典音樂頓時彌漫在屋子裏小小的空間。他打開剛剛買來的白蘭地酒瓶,往一隻玻璃酒杯裏倒了一小杯,然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感覺良好。他開始一個人吃自己花了一下午做的晚餐,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或者是音樂的緣故,他覺得自己並不很餓,隻是胡亂地吃了幾口。他離開餐桌,挪到沙發那裏,一口接著一口地喝白蘭地。在美妙的音樂聲中,他思緒萬千,但晚上這一時刻,他想到的盡是些好的東西:他想到了自己剛來美國奮鬥時苦中作樂的歲月,想到自己完成五子登科的壯舉,惶惑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出現在天堂裏,夢一般的美妙新生活又重新開始了,他與他的新娘黛波拉手牽手,笑容滿麵地走在紅地毯上。他最後慢慢地睡著了。

一個禮拜後,警察在他曾經充滿過一氧化碳的房子裏,發現了開始腐爛的遺體。他的身旁散落了一些有些發舊的照片,其中有一張上麵是一個意氣風發的三十來歲的小夥子,頭戴博士帽,笑容燦爛。照片上有明顯的淚痕。一隻名貴的白蘭地酒瓶和一隻高腳空酒杯散落在沙發旁的地毯上,酒瓶早已空空。


(九)

他走了。

據說,人死了以後,要先下到地獄裏,等待上帝的審判。如若蒙受上帝的恩典,他便可升入天堂,否則就永遠在地獄裏受煎熬。

沒有人知道安東尼是進了天堂還是留在地獄。但是,人們都十分清楚地曉得,他進了墳場。美國的墳場。

出殯那天,來的人並不很多。除了他的兩個孩子和牧師以外,就隻有幾個至朋好友。大家在埋了他棺木的土堆上,鄭重地放了鮮花,一塊刻有安東尼姓名的小小墓碑,宣告了一個追尋美國天堂般美夢者夢想的結束。

在不太遠處的一片小樹林裏,一個身著黑色衣裳的中年女士遠遠地站著,她不想讓人們看見自己。她來向這個已經被埋入地下的靈魂,做最後的告別。自己曾經將青春年華托付給這個男人,但後來卻愧負於他。她是來做告別,也是來做懺悔的。

這樣一種淒涼的結局,是年輕時的安東尼當初所萬萬沒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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