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文盲村姑,到抗戰時期大名鼎鼎的被蔣介石封為抗日“遊擊隊之母”的趙老太太,到最後自封為重慶“總統府留守”,作為“匪首”被解放軍槍決,趙老太太在曆史風雲變幻的大背景下,經曆了一種怎樣的悲喜人生?
趙洪文國
1938年鄧穎超同何香凝(前排左二)組織的中國婦女慰勞將士後援會香港分會代表合影。前排坐者右一為鄧穎超,居中老夫人為趙洪文國
趙老太太(1881-1950),遼寧帕岩人,文盲,丈夫姓趙,她隻會書寫自己的名字“趙洪文國”,可能是諧音的緣故,史料記載其名字也有稱馮文姑或馮文國的。由阿英(錢杏邨)主編的上海孤島時期的文獻性月刊《文獻》,1938年10月創刊號有一篇補白性質的短文《遊擊隊之母》,記載她早年至1938年10月武漢、廣州淪陷前的一些故事:馮文姑。她今年六十七歲了(筆誤,應該是五十七歲)。在她的銀發之下,滿臉是粗又深的皺紋,就像她在滿洲曾經鋤犁過的大地一樣。當日本奪取了滿洲之後,他們搶去了她丈夫的土地。因此她的丈夫和她自己,她的兒子趙侗和別的八個女兒,便在饑荒中,而就是這饑餓,把他們對日寇的憎恨燃燒起來,促使他們行動。於是,他們組成了“義勇軍”。
年輕的趙侗做了遊擊隊的領袖,並加入了共產黨。後來,因為日本人不斷跟追他們,於是他們移到晉察冀邊境的蔚縣去,但趙侗沒有走,仍然繼續戰鬥。移到蔚縣去的人們,在當地種起田來,馮文姑私心以為畢竟可以過和平的日子了。但她在剛剛收獲了三次,日本的兵馬又打了過來。這樣,她又被迫放棄了他們的田地。
接著,馮文姑召集了家庭會議。她告訴他們,日’本鬼子一天不趕出去,不論是誰,永遠不能過和平的日子。她問她的丈夫,除開他和她這兩條老命外,還有什麽別的足以損失的東西?她又向她的女孩們訴說,使她們回想在吉林打遊擊過的日子。最後又說到趙侗,因此大家決定加到趙侗的部隊去。
馮文姑是一個極有能耐的組織者。她由一村到一村告訴農民們:吉林的苦情是怎樣的,日本是怎樣來的,來後的情形是怎樣的,以及她的兒子是怎樣跟日本人戰鬥的。“要是不把日本兵趕出中國,”她告訴他們說,“世上永遠沒有和平的日子。”隨後,他們便跟她到趙侗那裏去,跟北平的學生、門頭溝的礦工,和二十九路軍的士兵們排在一起。
在她的腰裙下,有兩支盒子炮,能夠雙手同時開槍,而且百發百中,但外表看卻絕對有隱蔽性。有一次,她在一個村莊裏,那時候,日軍快要到了。眼見寡不敵眾,她隻好蹲在路旁,把盒子炮藏在腰裙下,走過的日軍用腳踢她,這樣的“老太婆”,日軍是不想要的。就連那些農民開始也看不起她。那天在晉北的一個村莊裏,她勸促群眾抵抗日軍,那些農民以為她隻是一個瞎吹牛皮的老太婆。“你懂得什麽打仗,你這老太婆?”他們冷嘲她說。馮文姑沒有爭辯的工夫。那時候天已暮垂,她叫農民們跟著,他們走到鎮外,直到他們看見,在一座小山旁,斜陽的微光,描襯出一隊巡騎隊,三個騎馬的日本哨兵。她一句話也不說,從腰裙下抽出那兩支盒子炮,瞄準後就放射。兩個日軍登時仆倒下來,第三個逃走了。就這樣,那鎮上的兩百多個農民,就到她兒子的部隊裏戰鬥著。
她為著給趙侗遊擊隊募捐,坐難民車到了漢口,漢口使她增加了見識。“是的,他們全曉得中國為什麽要抗日,用不著人家再告訴他們。但在農村裏,卻有許多人還不曉得這些,諸位為什麽不到鄉村去,把這些告訴農民們,反而在這怪舒服的房子裏,像鸚鵡一樣的瓦拉瓦拉著呢?”她在漢口這樣吼了起來。她最近因接受南洋僑胞電請出國宣傳,在港粵受到盛大的歡迎。
由於趙老太太知名度高和影響大,各報記者就像今天的“狗仔隊”一樣對她進行追蹤和采訪。1938年秋,《立報》、《星島日報》、《救亡日報》等戰時傳媒紛紛報道有關她的消息。1938年12月3日至18日,香港《立報矛連載吳青采寫的長篇文章《記趙老太太》,記錄她和兒子趙侗在盧溝橋事變後如何在北平城裏運送武器到城外的遊擊隊、與漢奸鬥爭、擊落日寇飛機、打監獄救人並擴大隊伍、開糧倉販濟窮人等近乎天方夜譚的故事。
例如,北平陷落,趙老太太用了兩個計策將一百多人馬秘密逃出城外,集合到一個廟子裏。當時北平的流氓被日寇雇用了,經常在街頭閑逛。她叫手下人學著流氓的樣子,穿小褂褲,將長衫搭在肩上,小褂的紐扣上下錯位,居然得以混出城外。同她親自出馬並雇兩個老太太,每人帶十幾人出城,敵人盤問,就說都是自己的子侄。至於武器,幾個老太太和年輕人一般都裹在行李卷裏。一次,出城後由於有些緊張,年輕人跑得快,將提著一箱子武器的趙老太太等三個老人拋在後麵,使之遇到險情。偽警察追了過來,問坐在箱子上的趙老太太是幹啥的,她說是逃難的。“何必這樣跑?”“城裏都給日本人占了,我害怕,為什麽不跑?”“上哪兒去?”“我們鄉下老太婆,也不認得路,哪兒沒有日本兵,我就上哪兒去。你問我們做什麽?”“我對你們有點疑心。”“幾個逃難的老太婆有什麽可疑心的!你若要東西,我們的箱子包裹可以送給你。”偽警看不出有什麽不妥當的,隻好走開了,趙老太太從容鎮定,而另外那兩個老太婆卻被嚇得一身冷汗來了。偽警走遠了,她們才提起箱子慢慢到那廟子集合。
又如,戰亂中,趙老太太指揮一隊便裝和製服混雜的隊伍,來到德勝門外的第二監獄外,裏麵關押著一批將要殺的囚徒,門口有許多日本兵看守。穿製服的人上前叫門,說日本大使來了,要看犯人,以便執行死刑。看守一開門,著便裝的一擁而進,大聲呼喊並開槍;裏麵的500多囚徒也跟著聲震天地和大力砸門。守衛的日本兵全嚇呆了,措手不及,不曾交戰,立刻被趙老太太的隊伍繳了械。於是所有的監倉統統打開,囚徒全部獲釋。另外還得到幾挺機關槍、十幾支手槍和步槍。當夜,在將囚徒身穿的白色囚衣換掉後,由趙侗召集他們談話,問他們願意幹什麽,願意回家或願意跟著隊伍都行。500多人一致表示要人遊擊隊。兩天後,趙侗向他的母親報告說,新加人的同誌,都想拜見您並向您道謝。趙老太太覺得,自己工作多而且重要,不想讓過多人認識她,萬一這500多人裏麵,有人幹不長,那反而壞事了。所以,她讓兒子通知大夥不必來了,大家齊心協力好好幹就是了。
同年9月,趙老太太從武漢南下香港、廣州進行抗戰宣傳和募捐,受到各界人士的熱烈歡迎和高度推崇。本文開頭介紹的那幅照片就是一個例證。照片中的黃定慧(前排座位左數第一,她原名黃慕蘭,筆者曾在《黨史天地》陸續介紹過這位可圈可點的奇女子)回憶,她到跑馬地摩利臣山道何香凝寓所拜訪趙老太太。接著又一連數天,陪老人家到各婦女團體、救亡團體,還有“兵災會”、“基督教青年會”等到處演講和募捐。老太太滿口東北話,香港人聽不懂,黃定慧就幫助譯成廣東話;何東爵士的女公子在半島酒店為老太太舉行招待會,黃定慧替她答記者問。1985年在抗戰勝利40周年的日子裏,黃定慧翻閱舊時雜誌,看到《上海婦女》第1卷第20期(1938年10月5日出版)上刊登的本文開頭介紹的這幅合影,還情不自禁地填詞緬懷趙老太太的《臨江仙》:“巾幗英雄事跡奇,當年南北戰場,宣傳抗日熱衷腸……”
9月2日,在香港四婦女團體聯合歡迎趙老太太的的集會上,剛從歐美宣傳抗日回到香港的陶行知,以及鄧穎超、黃定慧、李漢魂夫人吳菊芳和香港各界名流出席。何香凝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歡迎詞:“今日各界舉行此歡迎會,得蒙趙老太太、陶行知、李漢魂夫人、鄧穎超各位參加,非常榮幸。趙老太太過去在華北組織義勇軍,為國家獨立民族解放,其光榮過程,大家想必明白··,…現在失陷區內,同胞已受盡痛苦與恥辱,全國上下,應齊心一致,向侵略者報之以打擊。”’趙老太太講述她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後的抗日,包括1935年7月被日寇俘虜經過,繪聲繪色,十分生動和感人,博得經久不息的掌聲。
陶行知聽後,非常激動地寫下了一首當時流傳很廣的打油詩《送給趙老太太》:“東洋出妖怪,中國出老太。老太捉妖怪,妖怪都嚇壞。老太有兒子,名字叫趙侗。一身都是膽,複活趙子龍。老太有孫兒,名字叫趙偉。少年知報國,精忠比嶽飛。好比一棵樹,安根在東北。妖怪咬樹根,樹兒活不得。說起趙老太,無人不崇拜。生長在岫岩,與朝鮮交界。眼看眾同胞,受盡妖怪害。組織義勇軍,動員休妖怪。母子與孫兒,同軍見三代。遠近齊響應,三軍都擁戴。軍隊大家庭,英勇而相愛。高粱為城堡,鋤頭是軍械。兵器雖不足,百戰不能敗。老太沒有糧,民眾送飯來。老太沒有槍,妖怪送槍來。鑽進妖怪肚,妖怪搖腦袋。截斷妖怪路,一塊又一塊。最後大目的,趕妖出東海。自由而平等,中華萬萬載。老太有名言,聖人不能外。別死在床上,戰死才痛快。堂堂男子漢,富貴少奶奶。要想中國好,學學趙老太。”1939年元旦,陶行知還寫了《新年小詩》:“除夕除了新秦檜,拜年要拜趙老太。可喜溢屏成國屏,投出金鐲捉妖怪。”新秦檜指汪精衛;溢屏,指九龍兒童書院的八歲小朋友李溢屏,向母親要來一雙金手鐲,獻金抗日救國。
關於趙老太太在廣州的情況,從《救亡日報》1938年9月14日發表該報女記者高灝采寫的通訊《歡迎遊擊隊之母》可見一斑。9月13日下午,趙老太太由港乘泰山輪抵省,她站在輪船甲板欄杆邊,不斷向冒雨前來歡迎的廣州市各婦女團體、文化團體、勞工訓練班的代表搖手。在歌聲和口號聲,歡迎的人群衝開外國水手的阻攔,爭著上船與趙老太太握手。國民黨省書記長諶小岑、第四戰區政治部主任李煦寰等也趕來歡迎她,與她合影留念,向她表達無限的敬意。隨後,大家擁著她往長堤女青年會休息。趙老太太給記者的第一印象是:“看過去已有七十多歲,臉上刻出深皺的臉紋,頭發也非常的稀少了,穿著一套黑衣服,完全一個北方農村型的樸素老太婆,態度顯得非常和藹慈祥,但她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
記者高灝和幾個代表陪同趙老太太上樓休息,不料她毫無倦意,隻是坐在床沿上,與高灝談起話來。“她雖是一個沒有教育的老太太,但講話很流利,很有組織次序。‘我從漢口、香港以及此次到了廣州,各處青年男女的愛國熱情,太使我感動了,我覺得中國有希望,不用怕日本。’”“接著她講南來的任務一是為了報告遊擊隊作戰的真情,使在後方的政府民眾清楚了解,勿受漢奸等造謠的蒙蔽;二是為了溝通遊擊隊戰士和人民,加強團結;三是為了請求政府以及富者有地位者予艱苦作戰的遊擊隊以援助。”她也說:“每到一處都受到熱烈的歡迎,但是切切實實地援助遊擊隊,還趕不上開會歡迎我來得熱烈。”大家回答說:“廣東的民眾以及政府,正明白趙老太太此來的使命之偉大,我們當竭盡力量來完成一下幾件事:學習趙老太太的偉大精神,切實推動政府及動員民眾給遊擊隊以物質援助。”
在歡迎茶會上,婦女界代表也表示:“決不要使這位老太太感到歡迎熱烈於援助。”果然在當晚的哥倫布餐廳的歡迎公宴上,各界名流紛紛捐款。
從《陶行知日誌》中,可知陶與趙老太太1939年在重慶還有一些接觸,例如,"4月1日,.合川趙壁光及趙老太太來。”“夜。6時半迎趙老太太會。”“中國有四千五百萬老太,倘人人皆有趙老太太之精神,則中國必不會亡。”"6月30日,趙老太太來,住清涼寺。”7月1日,陪趙老太太和盧區長聽昆腔。”7月3日,趙老太太與我談她願做的工作。”7月6日,夜12時偕趙老太太家屬及琴避飛機。”"8月17日,趙老太太與我演講。”12月3日,趙老太太約在福星樓敘談。”1940年“1月1日,草街子送趙老太太回北碚”。陶行知還和謝冰瑩編輯了一本《關於趙老太太》的小冊子。
趙老太太後來的經曆如何?筆者注意到香港《華商報》1949年6月29日的一條小評論:《“遊擊之母”平津來,特務謠言興奮杜撰》:“所謂‘遊擊之母’(實際上是摩擦專家趙侗的老娘)趙老太太在特務的保護下,自華北‘遊’到華南來,作反人民的謠言攻‘擊’了。溜廣州、跑衡陽,死黨們‘熱烈招待’,遭殃記者(指國民黨中央社記者—筆者注)如獲至寶發表她的故都談話。廣州的遭殃日報記者和香港工商報大量篇幅登出,欣欣然又撈到一個‘平津來客’了,用心良苦,作為‘津貼’而言,應得厚酬。莫小看這69歲的無知村婦,據‘談話’看,她是軍事、政治、文化、經濟、土改無所不曉的,提出‘事實’,給予‘批判’(這樣一個的老太太這麽‘內行’地懂得這麽多的事呀!),也正是如此,特務們露出低能的馬腳,他們隻顧興奮杜撰,忘記了這種談話口氣和身份不配稱,她不可能說出。你們生硬替她寫出來,實在騙不過老百姓,比之任何破鏡配給(原文如此—筆者注)之謠,更加不值一錢。”《華商報》和戰時《救亡日報》一樣都是進步報紙,為什麽對趙老太太的態度來個天壤之別。筆者一時不得其解。直到最近清理舊雜誌,偶然看到遼寧《黨史縱橫》1995年7第7期,登載劉一力《“遊擊之母”的人生演變》終於解開這個謎。
根據劉文記載,原來抗戰勝利後,蔣介石用高官厚祿收買了她,委任她為“冀熱遼邊區遊擊第二路綏靖司令”。1949年,趙老太太率一師兵力,隨潰退的國民黨軍流竄四川。蔣介石撤離大陸時給她親筆寫下手諭,鼓勵她“奮起當年精神,發揚遊擊經驗”,並預祝她“樹立新功”。此時已如喪家之犬的趙老太太覺得蔣介石就是她的的再生父母,感激涕零。她在重慶自封“總統府留守”,並打出“反共軍司令”的旗號。當劉鄧大軍挺進山城時,她露出十足的匪相,在一口氣劫掠十幾家銀行後倉皇北竄。
解放軍入川先頭部隊,念其抗戰功績,多次派人勸她明辨是非,回到人民行列。然而她死心塌地,孤行己見,甘願做一個大匪首。同年底,趙老太太率部到正準備通電起義的國民黨十六兵團的駐地什鬱縣,策動少數頑固分子叛變,殺害解放軍收編代表列潞平和陳文高。但是兵團的多數官兵並沒有跟她走。解放軍西南軍區又派出李克夫、傅傳作深入該兵團,向官兵們宣講形勢與政策,還冒險會晤趙老太太,希望她不辜負當年聲譽和人民意願,放下武器,向解放軍投誠。無奈她依然執迷不悟,說什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蔣委員長”。十六兵團被解放軍收編後,她隻好逃進深山老林
1950年春節,趙老太太策劃進行大規模暴亂,派出大批特務在安縣和綿竹一帶聯絡叛亂分子。就在正月十一晚趙老太太召集各路匪首麵授暴亂機宜的時候,及時掌握匪徒行蹤的解放軍,將這夥頑匪重重包圍起來,一網打盡。被活捉的趙老太太,雖年已古稀,但依然態度頑固,氣焰囂張。同年7月,趙老太太被西南軍區軍法處判處死刑,並押至什鬱縣槍決。多麽可悲啊!一代風雲人物,巾幗英雄,最終成了蔣介石的犧牲品,人民的罪人,趙老太太至死也沒有明白為什麽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