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夏天

我在我的夏天裏看了《菊次郎的夏天》。

 

我的夏天是久違了的夏天，我在酷熱裏竟然心生歡喜。然後就看到菊次郎在他的夏天裏無所事事，大花襯衫，背倚欄杆，單腿抖動。斜著眼審視打他眼前走過的胖臉男孩----沉重的小子，肩膀朝前，拖著兩隻手，心思寫在臉上，比身子還沉重。

夏天是讓人停頓的季節，穿著少少的衣服，裸露皮膚，攜家帶口找一塊陰涼的地方，哪怕什麽也不做，眼睛盯著孩子在海灘上跑來跑去。這是常人心態的幸福夏天的指標。

 

胖臉男孩想不了這麽複雜，他隻想也在爸爸媽媽中間被注視，他隻想像同學那樣一家人去海灘，他隻想不要自己被剩下。一起住的婆婆說爸爸出車禍死了，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婆婆還說你要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有工作掙錢，夏天自己也能去海邊度假。

 

婆婆的這些話真的耳熟能詳，所有的大人在撇去真相時，都是這樣寬慰鼓勵孩子們的吧，大人的心目中都是孩子們還小，終有一日他們會長大，長大了就會有能力知道真相。看完了《菊次郎的夏天》，我恰恰覺得這句話應該反過來說：知道了真相孩子們才會長大----其實不僅僅是孩子們，知道了真相大人們也才會真正長大。

 

就像菊次郎，他分明是大人的身形，可行事為人，隨意不負責任，期待著有錢的富足，可以任性生活，可是拿到一筆錢負責護送胖臉男孩去遠方尋找媽媽時，他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去賭場，輸得精光後就拿小男孩撒氣。沒錢的路途艱難，從此就拉開了帷幕。大人菊次郎像小孩一般任性、短見，不計劃。一路上隻好絞盡腦汁，蹭車，偷食，騙住，花樣百出。得手了就洋洋自得，失敗了就罵罵咧咧，一路上都是他汪洋恣肆的表演。胖臉男孩隻是懟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配合著他，幾乎不用說話。唯一的一次，他們騙住在旅館裏，小男孩在旅館的遊泳池裏遊泳，小男孩問了一句：‘你會嗎？“。

 

泳池旁菊次郎的表情很微妙，那種微妙隻有過來之人才會察覺。導演北野武親自出演的菊次郎，不得不說影片中種種微妙之處，都拿捏得精準到位。菊次郎嘟噥了一句“這有什麽難的？‘，套上救生衣救生圈，一個猛子紮進水……然後就大頭朝下，兩隻腳滑稽的上舉著，遠處的小孩沒動，一池碧水，他的臉被虛化了。畫麵就在這裏慢慢停住了好幾秒。

 

有意思的是，這部電影一出來的主角是小胖男孩，故事主線也簡單，說白了就是小胖男孩夏日尋母不得記。但是片名卻是菊次郎的夏天，胖小男孩成了配角，那麽這個夏天到底對誰意味更甚？

菊次郎被人從遊泳池救上來後，若無其事的走回房間，他甚至側過頭顛了幾下腳試圖倒出耳朵裏的水。可是他一個人在房間時卻偷偷練習遊泳的動作，然後黑黝黝的泳池裏再次響起撲通落水的聲音。就是這樣的一個菊次郎，竟然擔待著護送大任，尋母的路途絕對不會平坦，菊次郎二混子的行經旅途中倒也咋呼住了不少善良怕事的人，給與他們方便，但是總有更橫更狠的人無懼挑釁，把他揍得鼻青臉腫。而發生這一切的時候，小胖男孩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詫驚慌，他像個大人般木訥平靜，又或許是他尋母目標明確，情願付出代價來達到目的，他小的身形，看起來更像一個大人。

 

終於到了整個旅途中最步履艱難的時刻，所有的手段使盡，他們仍然被丟棄在一個不知是否沿用的車站，又餓又累，外麵是無邊的炎熱的夏天，蟬蟲高鳴，綠色樹林中白色的馬路，望眼欲穿的安靜。夜色來臨時小胖男孩撐不住睡了，囈語之際告訴菊次郎，他隻見過媽媽的照片，而爸爸早已死了。他睡著了倒在菊次郎的身上，熟睡的狀態是他最放鬆的時候，菊次郎看著小胖男孩圓鼓鼓的臉，心裏突然冒出來一句：原來他的遭遇和我一樣----也正是從這一刻，一切都變了，或者說開始變了。他們各自歸正了位置，大人忽然有責任感成為了大人。而孩子，也隻有在有大人樣的大人麵前，才敢於放心做一個孩子。歸位，讓人自在。

第二天當他們決定步行去往目的地時，最經典的那一幕出現了，兩個人各自頭頂著大大的葉片，穿行在綠色環繞中，步履不停，久石讓著名的音樂Summer跳躍著出來，輕快的旋律流淌，沒有什麽會比內心的改變更讓人歡喜，美好的夏天悄然來臨。

整個影片是由尋母的去程和回程兩部分組成的，尋母發現媽媽已然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新生活，小胖男孩遠遠的看著照片中媽媽，終於有了表情，他默默無聲的流著眼淚，哭的傷心欲絕。菊次郎追著他來到海邊，不知怎麽安慰，隻得艱難的編了個吉祥物的小故事，並把那個訛詐來的吉祥物拿給了小男孩。小男孩由這個晃蕩蕩的壞叔叔菊次郎陪著在海邊的沙灘上坐了許久，一直坐到眼淚幹淨。

媽媽對於孩子而言，那是整個世界溫柔安逸的入口，在入口就被絆倒的人，那種損傷往往會終其一生吧。可是那又怎麽辦呢，損傷總是無處不在。不管願不願意承認，人們總是能夠從殘破中看見生活的本相，而又從相似的殘破中意外的發現，惺惺相惜也有著相當的治愈的能量。至於在什麽時候，被誰治愈又會無意中治愈了誰，天知道，由不得人做安排了。

 

回程中的菊次郎真正成為了小男孩的夥伴，他的降維尋歡也是竭盡所能，他又一次不僅把自己，而且把回程中遇到的所有人都降維打擊成孩童，扮鬼臉做遊戲講故事，露營野餐戲水，，，大人們暫時喪失所有的身份，就地成為孩童，這麽多的樂子，讓夏天因為陪伴而變得歡暢有趣。菊次郎想盡辦法治愈小男孩的傷痛之處，無獨有偶的是，他在治愈中自己也被治愈——這有一點像童話，然而生活在殘破的同時，有時候的確會忽然大度的，給予幾分童話般的友善。

影片顯示有一次，當他們途經一個地方，菊次郎自己悄悄的溜出去，來到一個鄉村養老院，隔著玻璃悄悄的看望了他的媽媽，他的眼神充滿了悲憫。護士請他進去說話時，他拒絕，悄悄的離開了。

 

好的電影並不需要交代所以的細節，好的電影像畫一樣留白天地寬。好的電影也不把觀眾當傻子，導演讓我們看到菊次郎的心結，就像我們每個人自己掖掖藏藏的某種心結一樣，偶爾被觸動，難免會暴露，最終又被妥妥的收起來了。至於這一放一收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多人說作為一個孩子，誰不想在夏天裏遇到菊次郎這樣的大叔呢？我想說，誰不想在夏天裏看一看別人的夏天呢？這是一個喜劇，就是讓人心生喜歡的劇。你看看胖小男孩在與菊次郎分手的時候，大叔怎麽說，第一句鄭重其事的說：“好好照顧你的婆婆，”，第二句本色出演：“他媽的，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