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懶覺睡到日上三杆的日子,越來越遙遠了。帶上一壺熱水,一袋桔子,出發的時候天朦朦亮。樹葉從嫩綠轉向深綠,風裏掖著一點點微寒的清爽,美南春天的腳步從容而至,甚至不難想象她稍稍搖曳的裙擺背後,藏著連綿不斷的濕和熱。
自西向東,都是海邊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約莫開了2小時,看見州界的牌子。
“我來自阿拉巴馬帶著心愛的五弦琴
要趕到路易斯安那 為了尋找我愛人
……喔 蘇珊娜 不要為我哭”
多少年前歌裏提到的這些地方,在聽歌時像一團漿糊,令人不解。好在“愛人”一詞跳脫出來,年輕的情緒,不求甚解,就在憂傷的旋律裏麵,猜想那是怎樣一個愛情故事。
州界牌所在是一個Rest Area,有一片湖水。太陽在水麵上鋪起一層藍色的波紋,波紋上麵往事絮絮索索,撲麵而來。曾看過蘇煒的“遠行人”,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還有那本“第三隻眼睛看美國”~忘了作者是誰,就是想在文字層麵觸摸美國。美國是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遙遠到那是另外一種生活!神秘到“越是想了解越是不解”!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離它如此近,且身在其中。
吃一塊糖,就單單體味甜味就好了,又何必非要住到糖廠?對美國的喜歡,我用的是葉公好龍式。九十年代初,遙想中的美國,是“文學的美國”,是“思潮的美國”,甚至是我生活中出現過的很重要的人都“毅然決然奔赴的美國”,就是不曾料想有一天也會是“我生活在別處的美國”。
一位我尊重的“前輩“八九學潮後,去往美國留學,他曾寫過一封信,信裏說了一句:我現在正站在密西西比河畔,要追尋馬克吐溫的腳步,溯流而上。
(黃色的密西西比河)
彼時並不知道密西西比在哪裏,是怎樣一個所在。但前輩的昂揚鬥誌,是昭然若揭的一份新生活,很替他高興。前輩是那種自帶陽光的人,在晦澀的年齡段,遇到這樣的人,我便成了“向光的植物”,怎麽擰巴也要朝向那光。
路易斯安那州地勢低窪,路在橋上,橋在水上,水裏有植物浸泡~濕地上架橋,延綿二十九公裏,車都變成了船,低低匍匐,載沉載浮的狀態,也一如我的思緒。
終於抵達目的地,新奧爾良,正是坐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一座城。安頓在Poydras大道上的酒店,我馬上要求出門,密西西比河岸在九百米以外。記憶是一件奇怪的事,以為記得的恰恰忘記了。以為忘記的,其實還記得。我站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步道上,忽然發現日漸式微的記憶力,卻在某一個節點,爆發出清晰的能力,俯仰遺失,順帶看見了自己成長的軌跡。
**黃昏
紅磚鋪就的河道,寬廣平靜,道上偶有行人。河上停著幾艘小型遊輪,招攬顧客的售票處,播放音樂~音樂在水上打著滾,很快就飄走了。遊輪卻遲遲不肯起錨,仿佛在靜候最後一位客人。岸上的建築亮起了燈,燈光和河上的夕陽餘暉一比,有一層人工的蒼白。
因為前輩的一句話,我想起了馬克吐溫,他寫過“密西西比河上的人家”,然而我們熟知的是他輕快幽默的段子。比如這一段:
馬克吐溫乘車出行,列車開的非常慢。行李員來查票時,馬克拿出一張兒童票,行李員笑說“我不覺得這張票合適您,您是兒童嗎?”,馬克不急不慢的回“上車的時候是”。
這個段子二十歲讀時,以為是“抖個小機靈”,一笑而過。50歲時,複讀,覺出了有點分量的沉重。宮崎駿也喜歡用列車來隱喻人生的這一趟,汪洋的海麵上緩行著徐徐的車廂,四維都是無邊的黑暗,唯有車廂裏是亮的~那是“千與千尋”的一個畫麵。
馬克吐溫曾做過密西西比河上的領航員,那時叫“引水人”,他對河道非常了解,他從22歲起做這個工作,直至1861年南北戰爭爆發,河道航行突然斷崖式下跌。他深知謀生的辛苦,他寫在小說裏,然而世人終究是更喜歡他的睿智,名言~你有沒有手抄過在本子上?
在河邊步道上來回行走,腦子裏回放著馬克吐溫,那個1835年生1910年卒的人,他是如此的切近,仿佛我往那混色的河水裏一望,就能看見他挽起的褲腳。一撥一撥的人生,在密西西比河上流淌。
暮色四合時,我們回到Canal大街,準備回酒店。
如果沒有前輩的那句話,我大約不會急於消磨在河岸的辰光,前輩的話消失了三十年,竟然意外的被牢牢記著。世人多喜歡回憶青春歲月,我卻覺得青春除了身體的年輕,心裏是焦灼的,失望的,迷惑的,也不知道怎樣消弭撲麵而來的負麵情形,從綠色遁入灰色。感謝那時候恰好出現的前輩,他隻比我們大6、7歲,卻是一位心胸開闊的兄台,他一邊批評女生不自覺的過度沉迷於自我,一麵又在席慕容的新版“七裏香”剛剛麵世時,買了一本送來,題頭寫上:關切是問,而有時,關切是不問。
Canal大街人來人往,街角等待綠燈時,我成功的想起這個細節那句話,笑意在嘴角張開,天呐,我們那時候竟然如此的“中二”~悄悄捂起半張臉,頭頂上紅燈的光及時打在另外半張臉上。
***晌午(次日)
幾年前從一本巨大的攝影畫冊上看到新奧爾良的Franch Quater建築,老舊中藏著倦怠的美感的那種建築。畫冊中不會拍到破損的路麵汪著黑色的積水,流浪漢四處卷縮著席地而睡,畫冊讓人著迷,因為它單獨攫取了唯美的片段。
晌午時分,我們走在FQ遊人絡繹不絕的橫街豎街上,落魄的人,和落魄的建築,精美的細節和精美的店麵,如犬牙交錯,經緯密織。走在那條條街上,眼睛忙亂的很。
小店一家家,各種生意。
旅館很小,各種Fancy裝飾。
倒是Jackson Square 給我印象深刻,哪一圈的裏圈是安靜的公園,雕塑,特色的大酒杯花壇,那天正逢複活節遊行,半數以上的黑人少年管弦樂隊配合著遊行隊伍演奏。假如按照DEI標準,是不是該像插花一樣,加入幾個白的,黃的?美的底色是自然,可是世人開始習慣人為的破壞自然而然的事情。
讓人留意的是外圈,我們坐在外圈椅子上,正好看見外圈的形成過程。外圈是各色人等經營的“市場”,臨時畫廊、人像素描、掛相、算命、星座占卜、棋譜殘局。經營者一個一入場,標配是一把折疊椅,一個折騰桌麵,一柄招牌貼。他們魚貫而入,互相帶著招呼,彼此熱烈的交談,神情篤定。
算命的攤上真有一位媽媽帶著孩子在谘詢,攤主聽著,頭上的小辮子宛如開敗的蓮花。那蓮花仿佛在說:我不知道你的命如何,我的命反正就這樣了!!
最高潮的還是那支樂隊的到來,他們拿了幾隻空紙盒,框出一塊地界,電吉他,大號,薩克斯風,序數到場,最後來的是鼓手。我驚訝的發現他們在開場前的儀式~幾個人抱臂銜環,低頭喃語,妝如禱告。我不肯相信那是禱告,不如說,就好像當年日本電影“排球女將”比賽前的口號:必勝,加油!之類的吧?主唱負責暖場,大半的樂隊成員是黑人,他們身上有著在音樂裏絕對的鬆弛感。
那些空盒子是裝錢的,有人給錢,人數並不多。有兩個矮胖的遊客夫婦隨著樂隊起舞。國人肯在人前起舞的定是身材苗條的人,西人不講究,起舞的都是快樂的人,你看見的是興致和音符匹配,扭打在一處。
外圈更往外,是一幢古老的Hotel和二戰博物館。環視四周,鬧哄哄的樂隊地盤,瞬間秒變“時代廣場”,而安靜的畫廊一側,又好比巴黎街頭。
看見一個人安靜的躺平,一動不動,但其實他是最累的一個人。
新奧爾良,本就對應於舊時的奧爾良,法國人賣給西班牙,複賣美國,一賣二賣,古老的歐陸風情疊加,它的斑駁色彩,注定了它的旅遊城市設定。我沒有去夜晚的波本酒吧街,但是三訪密西西比河邊Cafe du monde,每一次都是長長的隊伍。好吧,我放棄了。
一百萬人口的新奧爾良城,很少看見簇新的、在建的建築,Franch Quarter也隻是刷漆,裝飾,化妝,相較之下,夜晚的FQ更好看一點。
我們開車穿過城市北側40公裏長橋,橋麵貼著水麵。
環城兜了一圈,裏裏外外,夾在大湖與大河之間的低窪之城。路過時,不妨停下來,在音樂喧囂處,夜色低迷時,台階上落座,吹吹風。
故國懷想也好,往事履新也罷,所有並不昂揚的情緒,那個地方都盛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