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小地大,老樹深院,綠油油生長的植物。由北方來到一個熱的地方,無師自通的就想到要“務農”~當然是菜農。
之前從來沒生出這種念頭,難道是年紀到了?去買了農具,鍬,耙子~即便是四齒的那種,扛在肩上還是想起了八戒兄。
當然第一種是蔥,蒜。這兩個東西不挑土壤,種下去就長。你還記得“Scarborough Fair”頭幾句嗎?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頭一句說的就是歐芹,鼠尾草,迷迭香,百裏香,他們的“蔥蒜”,然後說到Lover。如斯說過“口味本是人隨身攜帶的原鄉”。我不慣用蒜,喜蔥。蔥白插進土裏,幾乎第二天就有截綠浮出,一大早不漱不洗,先下地,看著那一截綠,生出一天的歡喜~我終於是再度來到了熱地,像我的原鄉一樣的熱地。
然後開始大種特種,隨心所欲。我們在此地唯一熟識的年輕人龍給了四顆萵筍苗,自己買了楊花蘿卜,青菜,菠菜,空心菜,莧菜,茼蒿,茄子,豌豆…………其實很小的一塊地,每天清晨驚訝於每一顆苗的冒出,喔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我們熟知的那些菜幼年是這樣的。很快就覺得地不夠了。
大太陽底下,硬是開采出第二塊,第三塊地。把幼苗們挪來挪去,企圖得到最多的品種。老爺生長於鄉村,可是他並沒有幹過農活,偶爾他大駕光臨院子,就指責我的苗過密,說”沒有這樣種菜的”。
我聽不進這樣的話。若有人給我什麽新的品種,我都以飽滿的熱情接受,很快,我的院子裏最多時候有18種菜~我把田種成了試驗田,連不喜歡的辣椒也有~那是苦妹給我的~我來熱地第二年認識的她。可是今年苦妹沒有任何苗了,她得了癌症在化療。我在店裏買肥料時,看到待售的辣椒苗,就想起苦妹,苦妹說化療令人不堪,她不願見人。那一天她恢複了,我應該拎著一顆辣椒苗去看她,辣辣的希望。
試驗田裏還有秋葵和蘆筍,黃瓜西紅柿是基礎科目,自不待言。嫩的秋葵有一層細細的毛,乳臭未幹的樣子,握在手心,忽然就起一層溫柔的痂。蘆筍是自種子種起的,第三個年頭了,長得弱不禁風,看到的人都問:為什麽在菜地裏種文竹?
試驗田裏好些菜都炒不夠一碗,但是足夠填充Moments。哪些綠油油高挑的枝條,讓那些尚在北地的、種菜的、不種菜的舊友們羨慕不已!最煩聽這樣一句誇獎的話:你再也不要買菜了!~隔著手機屏,我都覺得被啪啪打臉。
窺苗癖被充分的滿足以後,很快就意識到不能這樣。地也開始出現各樣的問題,本地是粘土,貧瘠,有些菜根本長不出,楊花蘿卜是苦的。我喜歡綠葉菜,南京人有句老話:一日不吃青,兩眼冒金星。地要肥菜才能壯,一般的肥架不住試驗田裏紛繁的品種,青菜是瘦的,老爺說吃蔬菜像啃骨頭,費牙。綠葉菜招蟲,關於治蟲,經過長期摸索,我得出兩個“有機法則”,餓死法和撐死法,就是一下子收割所有的葉子,或者一種菜種很多,我看你有多大肚量!
還有一種手抓法,一般人不適應。帶上手套,天蒙蒙亮時,在菜葉上揪起它們軟胖的身軀~大多數女的會叫起來,我還行。被蟲肆虐過的菜地,真的好比千瘡百孔的人生,慘不忍睹!我下手揪時,都是狠狠的一下捏扁,出出氣。我媽媽對此倒比我釋然:沒辦法,蟲子也喜歡吃青,誰讓你跟它有一樣的愛好呢!
我的愛好是原鄉的賜予,那片生長的山水造就如此這般的我的口味。在回到原鄉時,如果一時不小心說了幾句真話,難免被人懟“別忘了,你也是中國人”~真是醍醐灌頂,被嚇了一跳!這頂帽子確實是扣在頭上掙不脫,但帽子太大了,我原鄉南京啊,我隻是個必須吃青的原鄉南京人。我從不求大,大而無當啊。然而,你這隻土生土長的、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的蟲子,竟然跟我一樣愛好?我捏的它們兩頭冒汁。
楊花蘿卜不種了,紅薯不種了,茄子不種了。種菜的第二年以後,我的理性稍稍回歸,我開始考慮我的愛好和這片土壤的匹配度,冬天能種什麽,夏天不能種什麽,粘性的土壤,隻能稍加改良,本質還是粘性的,隻有不挑土壤,生命力強壯的品種才能如常生長。
那一年正好有一個詞開始流傳:走線,有許多這樣故事的視頻。有一個叫Crazy lao zhang的小夥子,30歲,他走過來後開始寫歌,自己唱。沙啞的聲線極具故事性,初聽之下,以為是李誌~李誌也是混在南京的歌手,他寫熱河路,他這樣寫:
沒有人在熱河路談戀愛
隻有人在天亮時傷感
如果你年輕時沒有來過熱河路
那你現在是不是很幸福
我來過熱河路,我不知道我現在算不算幸福。捏死一隻蟲子,再把它們埋進土裏。你和土壤合不合適,那需要時間來給答案。Crazy lao zhang或許合適,一定有另外一些人就像那些我不能栽種的菜品,兩廂淘汰。既是走線,線也是會回旋的,形成閉環。
這些黃瓜因為幹旱,長成了手雷,很難吃。真的很想打包寄到橫店,那一年的劇聽說很流行手雷藏在某某處,專門炸東洋鬼子。
比起外部世界的隨時變化、突發的Breaking News,我的菜地是按四時的穩定,收獲有時,欠收有時。一場寒流會“一無所有”,風調雨順會驚喜連連。再讀陶淵明“歸田園居”,忽然明白了那些詞句背後的辛苦,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如若我也是真的像Moments所言那樣“從此就不用買菜了”,我的辛苦加倍,也不見得能夠負擔。
歸田園居,埋首菜地,終究還是官場失意之後的無奈事,不知有漢無問魏晉,那也是不得已的~但終究也不妨礙在汗水裏麵生出欣欣然的快慰。再讀陶淵明,忽然有了農人相親,菜友相近的親切感。農耕族群的後代,成為菜農,糧農,是治愈失意,失望,失策,失重,,,,常備之道。
在務農的第四個年頭,我現在的做法是“術業專攻”,主打一樣菜,其他的隨意。今年是長豇豆,種了不少,苗苗也壯大,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嗯,怎麽有些花是鮮豔的黃色的?突然緊張,別是種錯了吧?豇豆的花是白色的。果然!
黃色的花是紅豆~誤種紅豆,無關相思。氣急之下,馬上又補種一包,種子是按圖索驥,不會錯的。補種的開了白色的花,這才放心。豇豆和紅豆混長,收獲的時候一長一短,好認。繞到補種的那一地,哈,你猜怎麽了,竟 然 是———-四季豆,短的。這是豆 我玩嗎?
粗心如我,這才開始細細比較葉麵形狀,花蕊差異。別人種菜,都有經驗,我隻有教訓。那就這樣吧,想來我隻能做一個菜農界票友,馬馬虎虎,粗心大意,半是專心,半是分心的拽取著有關農事的樂趣。
(飄香藤,不見其香)
那根四齒的耙子,終於用斷了。我也不開新地了,在老地上種了幾種小花,菜事不順時,花事來平衡。
(銀葉菊,竟然也開花,本是想賞葉的)
(淩霄,就是那個舒婷筆下 攀緣的淩霄花 接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雨後打蔫的美人蕉,人也會這樣不是嗎?)
神采奕奕的馬力筋,小小的朵,就像日子裏麵一閃而過的快樂,非得眼疾手快~抓住它們。
願化療的苦妹早日康複。
I can't eat leafy greens. It stuck on my throat.
春去夏來已六月,尺有豇豆寸有瓜。